1988年
爸爸單位每逢新年總會有檔叫做“闔家歡樂晚會”的討厭節目,我年年都被他們的洋娃娃騙來又唱又跳像小丑。今年還好,因為程少臣跟我打賭輸了,所以他不得不陪我一起演出。他彈鋼琴,我拉小提琴。
我還是跟以前一樣沒出息,一公開演出就出差錯。這次又漏拍又忘譜,還好少臣夠機靈地即興變奏,幫我蓋住了每一處錯誤。事後還有人特地來誇我們編排得夠別緻。
只是免不了又要被少臣鄙視到底。管他呢,排練時因為總扯他後腿,已經被他鄙視了無數回。
少卿哥也來了。我上台前,他摸了摸我的頭髮説:“別擔心,能發揮到你練習時80%的水準就可以。”
因為他的這句鼓勵,我勉強發揮到了81%。
我知道他是來看少臣演出的,但我假裝當他是為了我專程前來。
演出結束,我換衣服的時候聽見媽媽和蕭阿姨在外面聊天。
蕭阿姨説:“這兩個孩子今天的配合默契得很。”
媽媽説:“他倆從小感情就好。蕭姐,如果以後我們兩家真成了親家就太好了。”
“嗯,知根知底總是好。但願如此,孩子們現在還小着呢。”
大人們真是搞笑。我跟程少臣是真正的哥們兒,是徹底消除了男女差別的那種友誼。為什麼人們總是亂給我倆配對,而從來不把我跟少卿哥扯在一起呢?
後來我把這當笑話講給少臣聽,他“哦”了一聲説:“如果你將來真的嫁不出去,我做點善事也不是不可以。”
“呸,我才不想嫁你。我喜歡少卿哥那種又成熟又穩重給人安全感的男孩子。”
程少臣上下打量了我幾眼:“那你得從現在起抓緊時間改造外表、舉止、氣質、內涵。我哥可不喜歡你現在這個模樣。”
我氣憤:“你胡説,少卿哥明明很喜歡我。”
“他那是把你當妹妹。你的目標難道不是首先要當他的女朋友?”
於是,温靜雅的自我改造工程就從那一天開始。雖然不太成功,可是我一直很努力。
1990年
當我寫完自測數學試卷最後一題的答案時,程少臣也剛好滅掉屏幕上那隻最大的魔王。他只用了半個晚上的時間,就把我玩了一個月還停留在第五關的電子遊戲玩到通關。
這世界就是這麼不公平。比如説,以前我們學樂器,他每天練琴時間不足我的一半,除了小提琴永遠比我拉得好之外,還比我多學了一樣鋼琴。再比如説,今天他用四十五分鐘做完的滿分試卷,我花了一個半小時,還錯了一大堆。
每到臨近考試時,我都在他家與他一起寫作業,方便隨時請教,比如現在。
“少臣少臣,為什麼倒數第三題我重算了三遍答案都是35,而標準答案是3?”
“你的倒數第四步又把公式弄錯了。”
“哇,真的啊。你看都沒看怎麼會知道?”
少臣白了我一眼,我裝沒看見。
“能幫我講講最後一題嗎?你寫的步驟我看不懂。”
“大小姐,同樣的題型我給你講過四遍了。”
“可我還是不明白啊。”
少臣作出一副“我真受不了你”的表情,站起來説:“我教不了你這種笨蛋,我去看看我哥有沒有空。”
很快他就回來了:“我哥讓你過去。”
少卿哥還有幾天就要參加高考,我很不好意思去打擾他。
其實我也不是真那麼笨。連老師都説少臣的解題方式太詭異,太匪夷所思。所以我弄不懂也是正常的。
少卿哥才給我講了一遍,我就全明白了。他甚至耐心地把這種題目的幾種可能變形都給我列舉了一遍。
八點半,少卿哥拍拍少臣的房門:“靜雅要回家了,你去送送她。”
少臣説:“我剛剛把腳扭了。”
我連忙説:“我自己回去就行了。”
“我送你,女孩子不要一個人走夜路。”少卿哥説。
我們兩家住得很近,才五分鐘的路程,一眨眼就到了。我多希望這條路能走上五十分鐘。
考試結束後,我幫程少臣寫兩篇暑期作文寫到煩。一篇是酬勞,另一篇是利息。
“無恥的剝削階級!你只動了動嘴皮子,花不了你三秒鐘,但我付出的勞動超過了三小時!”
“那是‘我哥陪你回家’的價值,而不是‘我動嘴皮子’的價值。你認為不值嗎?那以後我就不多事了。”
我啞口無言。
1992年
文理分科開始了。雖然我討厭背政治和歷史,但考慮到我慘不忍睹的數理化成績,只能選擇文科。
同桌紫嫣説,她選擇理科班。
“開玩笑!你歷史與政治課成績那麼好。你根本就長了一副文科班女生樣子呀。”
説起來,我與秦紫嫣從初中起就是同班,但直到高中才真正認識。
她是極美的女生,美得驚心動魄的那一種,柔弱而冷淡。
女生不願跟她親近,因為無論誰站在她身邊,都被比下去。男生倒是積極,但碰過無數回釘子後,也漸失興致。她沉默寡言,很少參與集體活動,但成績很好。她敏感而善良。
紫嫣説:“我喜歡物理和化學。”其實她這兩科的成績並不太好,至少不如她的歷史與政治成績那麼亮眼。
高中開始有晚自修,實在是討厭。大多數人都在課桌前將課本堆成一長排,形成一道堅固的長城。
我寫完作業,趴在桌子上一邊背數學公式一邊惱恨:每天放學後即使用最快的速度跑回家時,那部已經追了二十多集的連續劇總會演到片尾剛出字幕,只能看到一幅靜止畫面。太可恨了。
紫嫣還在專心地寫東西,把頭埋得很低,不時抬頭看一眼敞開的筆盒裏的鏡子。
美成這樣何需照鏡子,是不自信還是太自戀?我偷笑。
她向鏡中觀望的次數越來越多,每看一次又低頭寫寫畫畫,還用演算紙半掩着。我終於好奇,順着她的方向往鏡中瞧了一眼,然後,我瞥見了她的秘密。
在我們課桌左後方,程少臣那傢伙公然趴在桌子上睡覺,枕着胳膊,露出半張臉,頭髮半掩着額頭,睫毛長長。
紫嫣在那張紙上,將他畫成少女漫畫的男主角。
哦,原來是這樣。怪不得紫嫣總是一邊上課聽講,一邊在紙上畫一些奇怪的,像磚牆一樣的裝飾花邊,一排排,一列列,畫滿一張扔一張。現在我知道了,那分明是一排排首尾相連的“臣”字。
怪不得她要報理科班。
班主任很厚道,每次進教室前都在門外輕咳兩聲。
紫嫣迅速將那張紙藏到課本下面,我則飛快地將演草紙揉成一團朝程少臣腦袋上砸去,想把他砸起來。
他的書呆子同桌今天請假了,沒人提醒他。
但是他將臉轉向另一邊,繼續睡。
好吧,一會兒活該他被訓。
老師走到少臣身邊,又咳了兩下,他終於很給面子地揉揉眼睛爬起來。
“少臣,你不舒服嗎?”
“沒關係,老師。”
“別硬撐着,不舒服就早點回家吧。成績很重要,身體也同樣重要。”胖胖的中年女老師一臉心疼地離開。
真是沒天理,長得帥成績好就可以享受這種特別待遇?
他之所以這麼困,是因為昨晚玩新遊戲玩到下半夜。早晨上學時他對我説的。
我偷看紫嫣。她已經翻開歷史課本,可惜拿倒了,她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臉頰上浮起一層紅暈。
後來我對少臣説:“我知道有個女生暗戀你,你想知道是誰嗎?”
“喜歡我的女同學多着呢。”他興致缺缺。真是自大狂。
“可是我同桌是個大美女,公認的全校最漂亮的女生。你一點都不心動?”
“你同桌是哪一個?我們學校還有美女?”
真受不了他。
我有一點難過,我想到了我自己。
你那樣喜歡一個人,喜歡了那麼久,對方根本不知道,而你又不敢説出口。
這種失落,再多的新衣服和巧克力都無法彌補。
1994年
雖然我跟少臣不同班了,但每天下了晚自習,還是由他送我回家。
聽説西街公園有街舞比賽,我硬拖了他陪我一起看,我們朝着離家相反的方向走。
但是那天沒看成街舞,反而看見兩個流氓調戲良家少女。一直騎自行車上學的紫嫣這日車壞了,步行回家時有人堵住她的去路。
這個時段這條路,行人很少。
少臣把外套脱掉丟給我:“拿着,躲到安全的地方。”
我發着抖拉住他:“你別去,他們會打死你。我們去報警吧。”
“見死不救多難看。”他輕鬆地從高階跳下去。
我在遠處看見巡警大哥,喜極而泣地以百米衝刺速度跑過去報案。
當我們一起回到案發現場時,紫嫣縮在樹邊,那兩個流氓倒在地上呻吟着,少臣揉着手腕。不知是他深藏不露,還是兩個流氓太爛菜。
警察大哥對他説:“別動,舉起手來!小姑娘,怎麼就一個人?你不是説有兩個?”這位大哥大概是新來的。
那天少臣扭傷了手腕,可能是他揍人揍得太過癮了。
紫嫣過意不去,主動地每天替他抄好幾門功課的筆記,他倆在一個班。那是個累人的活兒,可是她很高興。
我也替紫嫣高興,起碼少臣知道她的存在了。
高考時,我考得還不錯。
這得感謝少臣。他複習得不耐煩時,翻着我的模擬卷子,將每一科都標出三十道大題目,逼我即使打破腦袋都得弄明白。結果考試的時候,他標出的那些知識點大多數都涉及到。
少卿哥也放暑假了,他承諾等我拿到錄取通知書時,可以向他要求一樣禮物,只要他能辦得到。
我計劃告訴他我喜歡他,請他至少當我一天的男朋友。
他馬上又要回學校,下次見他要再等半年。而我不想把這個秘密一直藏到十八歲。
拿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我小心把它藏在懷裏,心中琢磨着是跑回去還是打車回去找少卿哥,因為路很近。
我穿過校園裏那一條隱密的池塘邊的小徑。在那棵幾乎垂落到水面的老柳樹旁,我聽到低低的哭泣聲。
哭的人是秦紫嫣,她哭得傷心又壓抑。
程少臣站在幾米外,一臉的事不關己,但是並沒離開,似乎怕她跳入池塘。
“你留在這兒陪她,一會兒把她安全送回家,明天我就去幫你的狗蓋房子。”見到我出現,少臣小聲地跟我達成交易。
那天晚上,我給少卿哥看我的錄取通知書。他問我:“你想要一份什麼樣的禮物?”
我搖頭:“什麼都不需要,只要你快快樂樂的就好。”
那句我已經演習了上百次的話,終究沒有勇氣説出口。
少卿哥笑:“那等你想好了再告訴我吧。”
後來這件事兒大家都忘了。
1997年
雖然打死我也考不上少臣報的那所大學,但靠着歪打正着,特長加分,以及長輩們的關係通融,我還是很順利地去了與他同一座城市的一所大學。
紫嫣與我同一所大學。平時兩個學院離得遠,不太容易見面。每逢週末,我要麼去找她,要麼乘公交車去煩少臣。
紫嫣還是那種內向又冷清的個性,但漂亮女生不太容易寂寞。很多男生追求她,她不強烈排斥,也從不長久,少則幾天,最多一個月就分手。
雖然我與她從來不曾成為無話不説的閨密,但比較起來,我已經算是她最親近的朋友。
少臣的生活倒是十分豐富多彩。不過他很講義氣,每次我去時,如果他與哥們兒有約,就把我也帶去,如果他本來與女友有約,則直接放她們鴿子。
站在朋友的立場,我虛榮心很膨脹,覺得他很仗義。但是站在女人的立場,我非常同情他的女友,覺得這傢伙是渾球。
偶爾他也來學校看我,有時碰上紫嫣,每次他都神色平靜地邀請紫嫣與我們一起吃飯。紫嫣偶爾會答應,神色也與他一樣正常,只是吃飯時從不抬頭,夾菜的手微微顫抖。
少臣常常送我雙份禮物,沒説明用處時,我就把另一份送給紫嫣。
其實他從小到大拒絕過的女生多了去,之所以對紫嫣更有良心,或許因為紫嫣是我朋友。
不過有一次他是真的幫了大忙。那回紫嫣被人糾纏跟蹤,學校都沒搞定,少臣卻不知怎麼幫她擺平了。
我一度後悔請他幫忙解決紫嫣的麻煩。因為有一回紫嫣病了,我去照顧她,幫她清理廢紙簍時發現,滿紙簍裏都是被揉成一團團的素描或者線描,每一張又都是他。
我們上大一時,少卿哥已經出國讀研究生。我以喜歡國外蓋了郵戳的郵票為藉口,繼續與他保持着通信,在信中絮絮叨叨地講故事。
他最關心少臣,可是少臣討厭寫信,電話裏也只是三言兩語,所以我信中的內容多半都在講少臣,近期做過什麼事,胖了還是瘦了,選修了哪幾科,最近愛好哪些運動與娛樂。至於我自己的事,卻是很少提。以至於有一回少卿哥來信時順便提了一句“靜雅,你現在是長髮還是短髮”時,我激動地哭了。
少臣總説,我重色輕友,為了私慾不惜出賣他的隱私。這話講得真夠難聽。
那時電腦已開始漸漸普及,但少卿哥為了我“收集郵票”的願望,每次都換了花花綠綠的不同郵票寄紙信給我,其中有幾張郵票,我同學説,那是絕版票,很珍貴。
那些信是我最寶貴的物品,我小心珍藏,三年下來攢了很厚的一疊。只是信中的內容,總是隻有寥寥數筆,與少臣偶爾在我的信下給少卿哥附註的問候差不多的字數。
1998年春
大四下學期時,少卿哥回國,加入自家企業。而我只想順利畢業,早日回家,所以日日忙於實習和論文。
少臣就在當地實習。雖然他跟我的專業跨度如此大,但我的實習報告與論文都有賴於他的幫忙,所以我很沒出息地賴着他,得以與他在同一家公司實習,每天受他恩惠的同時被他鄙視,就像小時候。
紫嫣回家了,因為她的阿姨得了重病,那是她唯一的親人。她找了最輕鬆的一家單位一邊實習一邊照顧她的阿姨。
紫嫣臨走時,我給她一張銀行卡,那裏面有我四年來省下的零用錢,雖然算不上太多,但也足夠一個不太奢侈的同學在校園裏生活四年。
紫嫣雖然焦急又憔悴,卻眼神堅定地拒絕了我的好意。
我非常受傷。後來少臣説:“你給她我大哥的電話號碼。我會跟大哥説一聲,請他必要時幫忙。”
紫嫣的阿姨一個月後去世了。她給我打來電話,謝謝我對她的關心與幫助。她説少卿哥幫她找了最好的醫生,醫院也給了最大的優惠,雖然沒有留住阿姨的生命,卻使她在最後的日子裏少受了許多苦。
少卿哥是個善良的人,甚至親自出面幫她料理了阿姨的後事。紫嫣説,這全是看在我的面子上,因為少卿哥把她當做我最好的朋友。
1998年夏
距畢業不到一個月時,少卿哥出差時到我們學校來看我,我驚喜異常。
他請我和少臣吃飯,還有紫嫣。
在餐桌上,我明白了一件事。少卿哥喜歡紫嫣,而紫嫣接受了,他倆已經是一對戀人。
我藉口去洗手間,在裏面哭泣。因為怕被人發現,我去的是樓上一層的洗手間。出來時,我偷聽到他們哥倆的對話,原來他們也上了同一層樓。
少臣説:“大哥,靜雅喜歡了你十幾年,你平時裝不知道便罷,現在卻選擇了她的好朋友,你置她於何地?”
少卿哥説:“她對我只是小女孩的迷戀,我也只把她當小妹妹。你不要怪紫嫣,她什麼也不知道。”
少臣沉默,少卿哥又問:“少臣,你是否還有話跟我説?”
“……沒有。”
“你剛才明明有話要説。”
“……你知道她是誰的女兒嗎?”
“知道。少臣,你該不會也跟爸媽一樣頑固又守舊,認為父債要女還吧?當時她只是小姑娘,一切與她無關。”
“爸媽不會同意。你本不該去招惹她。”
“少臣,如果有一天你也愛上一個女子,你就會明白,理智與情感不可能分得太清楚。”
“爸媽不會同意的。”
“可是你會祝福我,對吧。”
“……是的,大哥。任何時候我都希望你幸福。”
少卿哥與紫嫣一起去看電影。我和少臣拒絕了他們的邀請,少臣送我回學校。
“想哭就哭吧,別憋着。我保證不笑話你。”少臣説。
“我沒事。你要知道,真心喜歡一個人時,會希望他幸福。”
“拜託你別笑。你笑得比哭更難看。”
少臣臉色煞白嘴唇青紫,也絕不會比我好看到哪兒去。他低頭看着自己的影子,半晌後説:“如果我哥受到傷害,那麼罪魁禍首一定是我。現在我開始後悔,如果當初與她在一起的是我就好了。”
雖然我的腦袋一直都不聰明,可我完全聽得懂少臣的話。
他希望與紫嫣在一起的是他自己,並不代表他喜歡紫嫣,雖然他也並不討厭她。這樣希望,只是因為,他既懷疑紫嫣與少卿哥在一起是因為他那肖似自己的容顏,又認定他的父母必然會對少卿哥的這段戀愛設下阻礙重重,或許他還擔心紫嫣會報復他們家。而少卿哥投入過深,註定受傷。
早在幾年前,少臣就對我講過他家與紫嫣父母的糾葛。紫嫣的父親本是程家的員工,他叛離程家,陷害程家,最終也受到法律制裁,死於牢獄中。
“可是她很無辜。我爸本不該這麼趕盡殺絕,也許那次徹底觸了他的底線。”當時少臣這樣説,然後請我多多照顧紫嫣。
如今,他親手將紫嫣推到了他最愛的大哥的身邊。他最無法忍受事件脱離他掌控的局面。
1998年秋
少卿哥與紫嫣的戀情,在我與少臣的掩護下,巧妙地瞞過了程家的伯父伯母。而少臣也即將出國讀書。
我同時失去暗戀的對象,最好的朋友,以及童年的玩伴。今後,我沒有勇氣再去迷戀少卿哥,我也沒有辦法裝作若無其事地與紫嫣繼續親密交往,甚至在我需要找人傾訴找人潑冷水時,那個人也將要遠去萬里。
思及這些,我在少臣的送行宴上哭了起來。
長輩們説:“靜雅果然與少臣的感情最好,這麼不捨得。”“早説了要她與少臣一起出國,也好有個照應,怎麼她就不肯呢?”
是的,我也後悔了。我本以為我在這裏,至少可以不遠不近地守着少卿哥,聽他講話,看他笑。現在我知道,為了我自己好,我其實應該躲得越遠越好。
少臣在大家的鬨笑聲中拉着我出去。他很少勸慰人,他只是幫我找個地方,讓我可以痛快地哭。
等我哭夠了,少臣説:“温靜雅,如果你我都到了三十歲的時候,彼此還沒有合適的人,不如我們結婚吧,總好過跟不熟悉的人一起生活。”
我又哭起來:“去你的,我的行情才不會那麼差!”
“隨便你。只是你得擦亮眼睛,找一個愛你勝過你愛他的人,不然你一定會吃虧。”
2000年
少卿哥與紫嫣的事終究曝了光,因為他打算娶她。
我不知道這其中有多慘烈,因為當時我被公司派到外地學習半年。媽媽在電話中説,向來懂事又聽話是我們這羣同齡人標本典範的少卿哥,這回不知怎麼就魔障了,與家裏誓死抗爭,程伯父幾乎要與他斷絕父子關係,蕭伯母氣得病倒了。
“還好那個女子識時務。”媽媽説,“她接受了程家開出的條件,主動離開少卿,已經出發去歐洲留學了。”
我的心沉到谷底。媽媽説,少卿哥被有着軍官作風手段強硬的程伯伯軟禁在家中,已經兩星期。
回家後,我去看望少卿哥。他瘦了很多,全無往日儒雅的風度與翩然的神采,但是他這樣憔悴的面容與神情仍然令我心動與心疼。
在那些瞬間裏我第一次恨秦紫嫣。這個男人正在為了他倆的未來拼死抵抗,而她一句“我累了”便飄然離去。或許得到的太容易,所以她放棄得這麼輕率。
蕭伯母見到我很高興。她説靜雅你一定替我們好好勸少卿。少臣不肯回來,拒絕插手這件事,能與少卿説上話的也只有你了。
我終究還是背叛了蕭伯母的信任與託付。我天天來陪少卿哥,令程宅的所有人放鬆警惕,所以我順利地幫少卿哥偷出護照,替他買好機票,並親自開車把他送到機場。
蕭伯母,即後來我的婆婆,直到若干年後,每逢教育我時,還時不時地翻舊賬,拿這件事上綱上線地給我扣帽子蓋罪名,每每令我表面不敢反駁半句又內心抓狂。
直到很久以後我也不知這件事我是否真的做得對。因為兩週後少卿哥形銷骨立地回來,出了一點意外,又大病一場,差點賠上性命。
他是否找到了紫嫣,他們之間又發生了什麼,他始終沒有説過,或許這會成為一個永遠的謎。
在他昏迷不醒的那些日子裏,我日日守在他的病牀前。他説得對,我們兩家這樣熟,雖然無血緣關係,但我一直如同他的小妹妹。他對我只有親情,沒有愛情。
那時我多怕他再也不會醒來。我利用一切可利用的時間為他讀書念報,講我們小時候的事:有一回我和少臣在山上迷路,他一路找到我們,揹着我下山;那一年大人們都不在家,我把做飯的阿姨氣跑了,所以他為我和少臣連續做了一星期的煮飯公……
因為他始終沒有任何反應,所以我給他講我從何時開始喜歡他,我記得住我喜歡他的那每一個瞬間,他在校運會上做旗手的時候,他參加演講比賽的時候,他低頭沉思的時候,他第一次在我面前醉酒的時候,甚至還有他為紫嫣憔悴的時候……
我????唆唆説了那麼多,説到聲音沙啞。我説:“請你振作起來。生活不是隻有愛情,你的人生也不是隻屬於一個人。你現在這樣子,何止對不起對你寄予厚望的父母和師長們,你連我都對不起,我喜歡的人不該是這個樣子的。”
再後來,我趴在他露在被子外的胳膊上睡去,淚水一滴滴落下,洇濕他的袖子,洇濕他的被褥。
我在夢裏回到小時候,那時我頑劣無比天天上房爬樹,有回從樹上掉下來,他來不及接我只好自己做肉墊,被我撞倒在地。他躺在地上閉着眼睛一動不動,我以為他死了,哭得驚天動地,後來他突然睜開眼睛嚇我。
那時候真是好,可惜再也回不去。
我在流淚的夢中感到有一隻手輕輕撫摸我的頭髮。從我的少女時代開始,它便再也沒有這樣對待過我。我繼續趴在那隻已經濡濕一片的胳膊上不敢動,生怕美夢驚醒,然後我聽到少卿哥沙啞的聲音:“靜雅,如果你的心意到現在仍未改變的話,那麼,請你嫁給我。”
這場婚事令温家與程家欣喜萬分,只除了不知所措的我。
但多票對一票,我微弱的反對聲音淹沒在長輩們如潮般洶湧的欣喜中。
就這樣隨他們去吧,隨命運去吧。這麼多年,我那麼用力地想念他,那麼用力地遺忘他,現在,我已經沒有力氣再拒絕他。
婚禮籌備得很快。婚禮的前兩週,少臣突然回家了。
我去找他,被告知他與少卿去打球。我心下不安,一直在少卿屋裏等着他們。
那天他們回家很晚,少卿哥是被少臣扶回來的,他的胳膊綁着繃帶,而腿也顯然受了傷,一回家就躺到牀上,以後的幾天都不能正常活動。
少卿説,打球時少臣失了準頭,幾次將球甩到他身上。
我與少臣玩過球,他那個人,如果只需五分力氣,他絕不多用一分。而少卿身上的傷,如果用球來砸,那他分明是用了百分之二百的力氣。
第二天早晨我碰到正晨跑的少臣,見到我,他也沒放慢速度,我追了很久幾乎上氣不接下氣才追上他。
“你為什麼打你哥?”
“我跟我哥的事,與你無關。”
“以前是與我無關。可現在你打的是我的未婚夫。”
少臣停下腳步,朝我笑了笑:“那倒是。我居然忘了向你道賀,恭喜你這麼早就能嫁人,並且如願以償。”
“你發的什麼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沒事,我只是有點意外,我還以為以後你會嫁給我。”
“你千萬不要説,你是在嫉妒你大哥!”我被他的表情與腔調氣到昏頭,連這麼沒水準的話都喊了出來。
“你不妨就這麼認為吧。”程少臣轉頭又大步向前跑,這一回我再也追不上他的腳步。
少臣第二天就走了。我一度擔心他拒絕參加我們的婚禮。
但我與少卿結婚的前一天,他還是回來了,在婚宴上替少卿擋了幾乎全部的酒。
那天他與少卿在球場的事,被好事者渲染得五顏六色,派生出七八種版本。
不過當少卿與少臣以談笑風生、相親相愛的姿態現身於公眾面前時,大家的眼神又開始疑惑。
酒宴散後,我問少臣:“你會祝福我的吧?”
“當然。”
“你為什麼打少卿?”
“早説過了,不關你的事。”
如果可以,我的確希望永遠都不知道他為什麼動手打了少卿。
我們蜜月剛剛歸來,家裏掀起了軒然大波,公公婆婆不知從何得來小道消息,説有人看見少臣與紫嫣同時出現,並懷疑他們一度住在一起。
老爺子大怒,一個電話打過去,結果少臣完全不否認,氣得公公差點背氣。婆婆一邊抹淚,一邊稱少臣肯定中了邪,被妖女下了套。少卿則面色慘白。
這是多大的一樁醜聞。若不是婆婆抱着公公的腿,老爺子可能當天就想殺過去。
他與少臣本來就常常硬碰硬,這回則是徹底走了火。
可是他霸道一世,偏偏總拿少臣沒辦法,只好一想起來就在家中跳腳叫罵,還要努力地避開少卿與我。
有時我想想,倘若把少卿換做少臣,他一定不會被逼到今天這個份兒上。如果他愛紫嫣,無論家裏多麼反對,他一定能夠娶到她;如果紫嫣不愛他,那麼無論他多愛她,他一定能夠全身而退。
可惜少卿不是少臣。用少臣的話説,他大哥温厚、善良、忠誠又孝順,所以受傷的總是他。
如果我再天真一些就好了,那樣我會相信這世上真的有童話。女孩愛男孩子,因為得不到回應,用相似的面孔替代。但無論如何,最後她終於得償所願。
可惜我太瞭解少臣。以前他尚且不愛紫嫣,這種時候他更不可能背棄着家族名譽與兄弟情誼突然愛上她,“愛”這東西在他的世界中排不上好名次。
而且,他雖然並非貞潔烈男,卻有奇異到接近潔癖的倫理觀。比如,他絕不會與曾經是他哥們兒女友的女子交往,即使他再欣賞對方。所以,他怎麼可能去與紫嫣搞曖昧?
也許他故意氣公婆,因為他對於他們插手少卿戀情的事一直不滿。也許他只是為了讓少卿與我安心過日子。
但願如此。
2001年
少臣回國了,卻不願回家效力。公公怒:“擰巴小子,是不是我生的?隨他去!”
他搬進臨時租住的單身宿舍那天,少卿正在外地,我開了幾小時的車去看他,帶去婆婆給他準備的一大包補品,夠他吃一整年,又幫他把全部東西收拾了一遍,在記事本上一一標記。
他不喜歡別人碰他的私人物品,自己又不願收拾,所以他屋裏總是堆滿箱子,需要什麼就臨時找。反正他記性好,永遠記得住東西放在哪兒。
我問:“紫嫣還好嗎?”
“嗯。”
“其實你沒必要為了瞞住我,自己受那麼大的冤屈,讓所有人誤會。”
“……”
“那個孩子……”
“與你無關。”
“但是與少卿有關,他的事就是我的事。”
“靜雅,女人還是傻一點比較有福氣。”
“其實……那孩子並不是紫嫣自己不要,而是你要求她……”
少臣的臉色變了,於是我知道我蒙對了。
這樣才合理。當初紫嫣主動離開少卿,但留下了他的孩子。
少卿當時離勝利只差了一小步,卻選擇了放棄。公婆雖然容不下紫嫣,卻一定容得下他們的孫子或者孫女。而少卿卻不知道。
因為他將娶的是我,而這是我多年的心願,所以知道實情的少臣甚至無法阻止,只能用網球砸了他兩下以泄憤。
然後他找到紫嫣,利用他在她心中的地位,勸説她打掉那個她本想留下的孩子。
所以他才會心甘情願地照顧她許久,心甘情願地為她揹負惡名。他負她兩次,一次拒絕她,一次利用她,或許讓家人誤認為他倆有曖昧,便是他補償的一種方式。除此之外,無法再多。
我從來不是個聰明學生,數理化很差,成績中游。可是我偏偏很喜歡做推理題,並且準確率高。理論上説,這不太合理。
我一度為此自豪。可是現在,我希望自己再笨一點才好。
“你相信嗎……其實我能容得下那個孩子,真的。即使那時少卿要回頭,我也能承受。你不應該讓少卿一直誤會她,這樣對她不公平。”我喃喃地説。
“温靜雅,我請求你,永遠都不要讓我哥知道,那孩子並不是紫嫣自己不想要。紫嫣自己不會説,我也不會説。”
“你讓我一輩子揹負着良心的罪嗎?少臣,你本來不需要為我做這些。”
“我不是為你一個人,我是為我們家。這世上的人對我而言只分兩種,家人,還有外人。你不要為了外人而去傷害家人。”
“如果那孩子留了下來,那也是你的家人。”我衝動起來。
“大嫂。”少臣低低地喊了一聲。這是在私下裏他第一次喊我這個稱呼,“從情理上講,或許你覺得對她不公平。可是之前她接受了我爸媽的條件,如今她又接受了我的條件。這是她自願的交易,從形式上説,是公平的。你沒有對不起她,這件事你沒有任何錯。可是,如果你用真相再去傷害我哥一次,再去騷擾我爸媽一次,那就是你的罪過。”
2004年
我與少卿的婚後生活波瀾不驚,偶爾小吵小鬧。
果然距離才能產生美,天天同一張桌子吃飯,同一張牀睡覺,他不再是那個斯文優雅的大哥哥,不再處處順着我,我也不再是那個活潑甜美的小妹妹,什麼都聽他的。
有時他被我氣壞了一整天都不答理我,我也曾經摔了門想要跑回孃家去,不過總是跑到半路又灰溜溜地回家。
這樣挺好的,以前他站得似乎太高,我總是需要仰視。現在,我的脖子不用再那麼累。
公公很嚴厲,可是對我很慈祥。婆婆很挑剔,可我一點也不怕她。
少卿不是温柔體貼的人,但是他也會記得情人節送我玫瑰,結婚紀念日時送我禮物,偶有空閒也會帶我出去觀光。
我覺得很幸福,只除了一點,關於孩子。
少卿從我們的新婚之夜就開始避孕,萬無一失。我每每提及孩子,他總是説:“靜雅,你自己還是個孩子。”
我知道他的心結。他克服不了他曾失去過一個孩子的障礙。
他甚至在南華山的香火堂裏買下一個小小的牌位。他對我説那屬於一位故人。
每次去那裏時,我會自覺地走開,讓他可以在那裏獨自點上一炷香,靜靜緬懷。
他從來不提往事,也不喜歡聽我回憶。他偶爾憂鬱並陷入沉思,但從沒在夢中叫過別的女人的名字。
當公公到鄰城開會當晚回家後,我們平靜的生活終於有了一點點新鮮感。
公公樂呵呵地對婆婆説:“你給小二媳婦準備的東西可以拿出來了。”老人家提到少臣時總是兩種極端,要麼氣憤異常,要麼滿面春光。
婆婆説:“別瞎美了。他交往過的女朋友沒一打也有十個。哪個你都説還可以,但是哪個都沒戲。”
“這個不一樣,真的不一樣。你相信我肯定沒錯,兒子可是我生的。他喜歡什麼樣的,我會不知道?”
“你還説過他絕不可能跟那妖女在一起,肯定是謠傳。結果呢,小二到現在也沒否認過。”
“咳咳,你別提那女的了,別讓小雅聽見心裏不好受。那事挺蹊蹺,不過小二現在畢竟沒跟她在一塊兒是吧?”
兩天後,少臣新女友的生辰八字、祖宗八代已經被調查得清清楚楚。這回婆婆居然也很滿意。
那女子模樣秀麗,舉止得體,氣質優雅,家世清白,工作體面,口碑甚好,無不良記錄。
“小二平時雖然任性了點,在大事上倒是很有分寸。”婆婆看着那厚厚一摞資料點頭,那摞資料中甚至還包括了那女子少年時代的一張考試卷。
幸好我不用被他們這樣盤查。做程家的媳婦真是不容易,怪不得紫嫣被逼得無法回頭。
我給少臣撥電話:“恭喜恭喜。”
“嗯?”
“聽説你快結婚了?”
“造謠。”
2005年
少臣果然要結婚了,新娘沒換人,是那個叫安若的、全家都看着很順眼的女子。我很喜歡她。
那天的婚宴上,少卿喝了許多酒,笑得也比平常多。
晚上我扶他上牀休息,幫他脱衣擦臉,突然被他一身酒氣地壓到身下。他目光迷離,低聲説:“對不起,對不起。”
我不知道他此刻眼中是誰,但我伸手抱住他,閉上眼睛承受着他突如其來的熱情。
後來我發現自己懷孕了。公婆比我還要高興,只有少卿表情一片茫然。
起初幾個月,我妊娠反應嚴重,他手足無措地看着我,像做錯事的孩子,只有緊張與不安,而沒有期待與歡喜。
少卿的反應沖淡了我的喜悦。我可以體諒,但是我做不到視而不見。
少臣倒是對這個胎兒表現出了異乎尋常的興趣,興致盎然地猜測究竟是男孩還是女孩,他的答案變來變去。
其實我早就知道是女孩,但我偏不告訴他。
某次他用手指戳在我的肚子上,被胎兒踢了一腳,立即笑嘻嘻地説:“應該是男孩,最好是男孩。”
“你怎麼也重男輕女?”
“你們若生了男孩,從概率上説將來我們生女孩的可能性會更大些。”
“去,憑什麼我生男生女都為了滿足你的無聊心願?”
“我也是為你好。難道你沒聽説,男孩跟媽比較親,是母親的守護神?”
“我也沒見你跟媽多親近啊。”
“那是因為我媽夠強悍了,不需要我保護。而且不是還有大哥嗎?”他繼續隔着厚厚的衣服戳我的大肚子,細聲細氣跟我肚裏的孩子對話,“喂,我是你叔叔。再來一下。”
我一巴掌拍開他的手:“沒大沒小!那麼喜歡自己回去生一個玩去!”
他不再搗亂,臨走時很肯定地説:“一定是男孩。”
我的行動越來越不便。少卿很耐心,大多時候也很温柔,替我找來口碑最好的醫生與孕婦助理,即使工作很忙也會陪我去做產檢,甚至願意陪着我回孃家住,每日聽我爸發發牢騷,忍受我媽的嘮嘮叨叨。
晚上我總是翻來覆去睡不好,少卿也被我攪醒一次又一次。白天我可以盡情補眠,而他則需要高強度的工作。我很過意不去。
我説:“我們分開睡吧。”
少卿説:“別耍孩子脾氣。”
2006年春
春節這天,我與我的妯娌安若在一起時,遇見了紫嫣。
紫嫣還是那麼美麗,飄然出塵,亭亭玉立宛如空谷幽蘭。我若是男人,我也會愛她同情她憐惜她。而此刻,我只覺得內心有愧,彷彿小偷作案被抓現形。
她看向我的眼神很鎮定,卻在看到安若的那一刻飄忽,我突然不安。
果然那天少臣晚歸,大年初一的整個下午,他與她在一起。
安若落落大方地替他打圓場,可我覺得她似乎心底透亮。
我很想告訴她,事實不是你想的那樣。但我曾經答應過少臣,關於紫嫣的一切,是永遠不許再談起的秘密。
我不知道少卿是否知道紫嫣回來了,那晚他睡得很早。
第二日清晨我跑到書房給只有一牆之隔的少臣撥電話。
我説:“你現在已經是有妻子的人了,就算你覺得欠她許多,同情她可憐她,你也需要避嫌。”
“她不會介意。”
“你自以為是。沒有做妻子的會不介意。”
我真的擔心。少臣他們二人相處的時候太平淡。有一次公公説,他們兩口子在人前就是舉案齊眉相敬如賓的典範。
女人總要柔弱一些依賴一些,才會讓男人覺得虧欠,才會讓男人覺得不放心。
我無意中抱怨少卿並不愛孩子。媽媽安慰我:“男人嘛,總要等孩子生出來,才產生父愛。”
其實沒等那麼久。寶寶八個月的時候,我腫得像豬,每日只知吃和睡。少卿為了配合我,作息時間也像小學生。
那晚我照例在睡前聽着胎教音樂。當音樂開始跳躍時,小傢伙也很不安分地動來動去。
少卿説:“你睡覺前不要聽這麼吵的音樂,影響睡眠質量。”
“可是寶寶喜歡……”當我説這話時,小傢伙正在裏面狠狠地動,害我話都説不完整。我疑心它在裏面做仰卧起坐。
“下次檢查是什麼時候?”少卿説話時,小傢伙似乎又在滾動。
我終於發現規律了。我急急地叫:“你到那邊去,到那邊。”我指着一個方向。
少卿一頭霧水地照辦。
“講幾句話。”
“鬧什麼啊。”
“再長一點的話,拜託拜託。哈哈,原來是真的……你再到那邊。”
原來小傢伙對它的父親的聲音產生了興趣,並且能夠辨識。只要少卿開口,它就自然地朝向他説話的那個方向,如向日葵朝向太陽。
少卿也許就在這一晚愛上這個孩子。他自己也整晚像孩子一樣,在屋子裏轉來轉去,念着一些幼稚的詩,觀察着我的肚子的凸起隨着他的移動神奇地變化着方向。後來小傢伙大概睡着了,不再折騰,於是少卿也躺下,整晚把手放在我的肚子上。
孩子出生的時候很順利,從陣痛開始到最後一共只有三小時。
沒有意外的,是個健康的女孩,少臣沒有科學依據的小算盤落了空。公公給她取的大名叫做程淺語,婆婆給她取了小名叫阿愚。
在單獨產房裏,我一直緊緊抓着少卿的手,感到他一直在為我擦汗。聽着嬰兒啼哭的那一刻,我昏了過去。
當我再度醒來時,少卿仍然握着我的手,見我醒過來,大顆的眼淚一滴滴落在我的手上,卻一句話也沒説。
我認識他這樣久,這是第一次看見他哭。小時候他骨折做手術時都不曾流淚。
我用手幫他擦淚,輕輕摸他的頭,突然感受到,我與他的距離似乎又近了一些,而且,因為阿愚的出世,我終於真正地得到了他,即使只是一部分。
少卿真的很疼愛那個孩子,恨不得把全世界都搬到她面前。
在胎教姐妹班時,朋友曾經講:“只要男人愛這孩子,而這孩子是你生的,那還有什麼可求的呢?”我覺得真的是這樣。
但我心中仍有陰影。如果紫嫣的那個孩子當時也生了下來,少卿會不會像愛阿愚一般地愛着他或者她?
我突然能夠體會少臣願意給予紫嫣最大的關照,卻在別人提及她時的那種不耐煩。這本是我們共同的罪,公公婆婆的,少卿和我的,而最終他選擇了由自己一個人來揹負。
紫嫣自殺的那個晚上,或許是與她心有靈犀,我陷入夢魘無法醒來,卻能隱約聽到少卿接電話的聲音,模模糊糊,忽遠忽近,我努力去聽總聽不直切,不是究竟是真實還是夢境。
終於掙扎着醒來,發現少卿沒有睡在我身邊。我在阿愚的嬰兒牀邊找到他。
他沒有開燈,只借着透過窗簾的微弱光芒,目光長久地停留在阿愚的小臉上。
他的手機放在一邊,已經調到靜音,始終閃爍着“有來電”的指示畫面。
我小聲提醒他:“你有電話。”
他搖搖頭:“打錯了,不用接。”
那電話又閃爍了幾次,終於停下,屏幕陷入寂靜,與夜色融為一體。
我等阿愚醒來,給她餵過奶,又重新躺下,睡得並不安穩,每次醒來,都發現身邊的少卿躺得僵直,似乎怕弄醒了我。我知道他一夜沒睡。
我可能永遠都沒辦法知道,少卿那晚是否與紫嫣通過電話,而紫嫣又是否是因為他而吞下過量的安眠藥。
就像我也永遠沒辦法知道,他是否知道他曾經失去的那個孩子,紫嫣本來是打算留下的。
那夜紫嫣最終選擇向少臣求助,而少臣用了一句“她最近精神抑鬱”便答覆了我全部的疑問。
那幾天少卿又開始抽煙。自從我懷了阿愚,他已經很久沒碰過煙。
他在書房,一次抽掉半盒,然後洗澡,刷牙,再回來抱阿愚,但阿愚還是掙扎着不要他抱,在他懷中扭來扭去,躲閃他去親她。
我説:“你去看看她吧。她一個人,很可憐。”
其實我想説,我已經有了阿愚,即使你要走,我也不會孤單。
少卿低頭,良久後説:“靜雅,你是我唯一的妻子,而小語是我唯一的孩子。沒有人可以改變。”
這算不算我等候已久的承諾?卻是在這種不合宜的時候。我只想哭。
他再也沒在我面前提過紫嫣。
其實,自我們結婚後,他從未提起過她。
2006年冬
這是個多事之秋。公公一手創辦的企業遭遇了重大挫折,連從不插手家業的少臣都回來幫忙。只有我,以及阿愚,安然地躲在他們為我們構建的玻璃房子裏,每天無憂無慮。
一切都很突然。公公猝然辭世,少臣失去他尚未出世的孩子,程家的事業危機四伏。雪上加霜的是,一個多月後,少臣離了婚。
他回家後毫無預兆地向大家宣佈一句“我又是一個人了”便回屋倒頭就睡,睡了整整兩天兩夜,喊都喊不醒,蒼白又消瘦。
婆婆守在他房裏,一會兒罵他,一會兒掉淚,請了兩次醫生來看,醫生只説他疲勞過度。
後來婆婆也累了,換我守在少臣房裏。四處寂然無聲,少臣兀自沉沉睡着,我淚流不止:“如果你不愛她,那你這又是何苦。如果你愛她,那你為什麼放她走?”
我把這話説了一遍又一遍,不知到底説給誰聽。
“温靜雅,你能不能不這麼吵。”我終於成功地吵醒了少臣。
少臣為什麼離婚,也成了一個謎,他從來沒有説過。我一直想,或許他自己也説不清楚。
他從小到大就沒有什麼特別想要得到的東西,所以他對擁有過的一切向來看得淡然,懶得珍惜。
而我,因為等待成為一種習慣,以至於從不曾奢望過,所以明知選擇嫁給少卿會不安一輩子,負疚一輩子,仍然選擇了接受。每天都彷彿是從別人那裏偷來的,若無其事裝作不知道他心中還有別人。即使是這樣,我也仍然覺得這是一種幸福。
少臣的離婚成功地轉移了婆婆的悲傷。她每天中氣十足地念唸叨叨,他在家時在他面前念,他離家時在電話裏念。有時候,我想起曾與安若共處過的和睦時光,就指桑罵槐説他始亂終棄。
少臣忍無可忍,對我和少卿抱怨:“這時候你們是不是本該對我表示充分的同情?”
我和少卿一起搖頭,不過也鬆了一口氣。他能説出這種話,證明他已經沒事了。
這人的治癒功力一向很強。我想起當初少卿的失魂模樣。他們兩兄弟,個性差很大。
晚上,少卿説:“少臣夠煩了,你不要總挑起他的傷心事。”
“他那沒心沒肺的樣子我看着來氣。你不知道,他連初戀女友的名字都記不住。”
“還不到時候,他的痛覺神經一直比正常人遲鈍。而且,初戀女友怎麼能跟妻子比。初戀是裝飾品,妻子則是身體的一部分,失去了,人就殘缺了。”
聽説公司依然很混亂。少卿對我説:“靜雅,如果為了這個家,我必須做出犧牲,你能夠體諒嗎?”
“你指什麼?”
“如果我這次不得不坐牢,我不知道需要多久。你願意和小語一起到國外去嗎?”
“你不是説,我是你唯一的妻子。你也是我唯一的丈夫。你要我到哪兒去?”
“真的有可能很久,而等待太漫長。靜雅,你還很年輕。”
“少卿哥,你知道我等了你多少年?從八歲那年我與少臣在山上迷了路,只有你找到我們,將我揹回家開始算起,到我嫁給你時,我等了你十七年。我不在乎再等這麼久。”
2008年春
少卿擔心的那種情況並沒有出現,雖然家裏緊張了很久,雖然他仍然承受了很多委屈,但我們畢竟不必分離。
少臣當時説:“大哥不會有事。”我以為他只不過是安慰我,但他果然做到了。
那年出國的是少臣,一年多後他回家,接手了程家的事業。這是公公生前最大的心願,可惜當它實現時,老人家卻見不到。
而少卿將帶着我和阿愚,還有婆婆,我們一起去英國,避開那些不想見到的人,離開那些令人不快的事。
婆婆説:“少臣,總要有人照料你,我才能放心走。”
“我以前也是一個人。”
“那不一樣。一直一個人無所謂。但是如果你已經習慣了另一個人……”
少臣無語問蒼天,以帶阿愚出去玩為藉口,火速離開。
婆婆就是這麼狠,永遠哪壺不開提哪壺,揭人傷疤,踩人痛腳,挖人隱私,樂此不疲。
晚上阿愚天真地問婆婆:“奶奶今天要叔叔做什麼,把叔叔嚇跑了?”
“奶奶想要你叔叔結婚。”婆婆答。
“可是他結過婚了呀?上次您給我看過那些漂亮照片。”
“他被拋棄了。”
“叔叔好可憐。不過不要緊,等我長大了,我可以嫁給叔叔,我最喜歡叔叔了,我一定不會拋棄他。”
我把口裏的水噴了。
2008年夏
我們在倫敦的生活得很好。少卿在這裏反而更能發揮所長,閒暇時,他帶我們四處遊玩,耐着性子陪我練英語口語。
我的不值得炫耀的學習能力再度體現出來,所以多數時間都留在家裏種花、養狗、指揮工人收拾房子。反而是婆婆與阿愚,很快就與外國鄰居打成一片。
重新適應一個新環境,接受一份新工作,或許很艱難,但我感受不到。因為留給我的永遠都是一片玻璃屋頂之上的蔚藍天空。
學了那麼多年的英語卻無法與人正常交流雖然很丟臉,卻也不是壞事。因為我總是悶在家裏,少卿反而願意抽更多的時間來陪我。
婆婆説,少臣與安若應該很快就能復婚了。她與前任以及準下任親家通了長達一個半小時的越洋電話後,仍是掩不住喜上眉梢,千載難逢地親自下廚為我們做了一桌子中西結合的菜。
當晚,少卿與阿愚都鬧肚子。
我撥電話給少臣把他大大嘲笑了一通,他一句話也沒反駁。
總之,一切很美好。
2009年
四月,草長鶯飛,春暖花開。
安若生下一個漂亮男孩。我們與婆婆一起回國兩週後,她仍不捨離開小孫子,打發我們回英國,自己繼續留在那兒當只幫倒忙的閒職保姆。
週末,我們一家開車經過海底隧道去法國遊玩,兼參加一個少卿朋友籌辦的慈善遊樂會。
阿愚對那個比她的布娃娃還小的小嬰兒念念不忘,聲稱長大以後可以娶他,這樣她就跟她親愛的叔叔關係更親近了。
最初對她的這種驚人言論我總驚詫莫名,如今已經見怪不見。我笑笑説:“少臣當初那套‘男孩親母’的理論正好可以適用於他們家,等小珈銘大上幾歲,就可以保護安若不受少臣欺負了。”
少卿説:“沒人幫忙時少臣也只勉強與安若打個平手。再加一個小幫手,那他準定只輸不贏。”
那種場面真值得期待又令人嫉妒,我一想起來就想笑。
安若真好命,哪像我,一對一已經不是少卿對手,結果還有個阿愚永遠跟他同夥。
慈善會結束時,少卿去取車,我與阿愚在休憩區等待,赫然在人羣中見到一抹熟悉的倩影,長裙飄逸,笑容優雅,歲月似乎從未在紫嫣身上留下過痕跡。
我靜駐片刻,抱着阿愚上前打招呼。阿愚主動與她握手,將抱在懷中的幾個毛絨玩具送她一個。她平時對人很少這麼友善。
“真是漂亮可愛的小姑娘,長得像你也像他。”紫嫣微笑着向我們告別離開。
在車上,我對少卿説看見紫嫣的事。他説:“我看見她了,還有她的未婚夫。”他説這話時神色平靜,彷彿在談論一個多見未見只是泛泛之交的普通的同學。
“她看起來還不錯。”
“對,比以前好了許多。”
我倆停止了這個話題,但是阿愚奶聲奶氣地説:“媽媽,剛才那位阿姨,真是漂亮。”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少卿説:“你媽媽也很漂亮。”
每次一同出遊,回程總是我開車,因為累了的阿愚一定要她爸爸的懷抱當搖籃。
此時她又昏昏欲睡,少卿脱下外套將她裹起來,將她安全而舒適地安置在自己懷中。我將電台的音量調小。
車上的中文電台裏響起一首名字叫做《全世界我最愛你》的老歌。第一次聽這首歌時,我年紀還很小。
阿愚把腦袋往少卿懷裏又拱了拱,半夢半醒地撒着嬌:“爸爸,全世界你最愛的人是不是阿愚?”
“那你打算把你媽媽排到哪兒去呢?”
“那就最愛我們倆吧,我是這隻手指,媽媽是這隻手指。”她拖着少卿的兩隻手,掰着他的拇指,然後伸出細細的小指,強行地與她的爸爸拉鈎,“就這樣説定了,全世界你最愛的人是我和媽媽。一言為定哦,一百年不許變。”
“好,一言為定。”少卿説,順從地伸着手被她搖來搖去。
我專注地開着車,裝作不去理會那一大一小的童言童語,但是笑意從嘴角悄悄地蔓延到每一個細胞。
這就算是表白了吧,雖然形式有點特別又意外。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