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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節

    好長的時間裏,我都在思考,應該怎麼對林枳説。

    “林枳,不要談戀愛了,談戀愛很影響學習。”啊呸,這真是一個爛理由,她成績一直那麼好。“林枳,我看他不是真心愛你,不然,你怎會那麼痛苦。”不行,搞不好林枳以為我在挑撥離間。“林枳,他跟別的女生不清不楚,我看,他不是個好人!”我來替林枳評價:多管閒事多吃屁!

    到底怎麼説,才算最合理呢?就在我費勁思考的時候,莊悄悄神神秘秘地拉了我説:“超級大美女好像有麻煩哦!”

    “你怎麼知道?”我警覺的問。

    “我怎麼知道?現在全班哪個不知道?你看看她那副樣子,黑眼圈像被人打過,走路跟鬼一樣在飄,老班喊她都要喊三句她才應,還有,前兩天晚上她起碼在我上鋪翻身了五百次,搞得我睡眠缺失,昨晚她很晚都沒回來,我好不容易睡着,結果睡死了,早晨差點遲到,靠!”

    “病了吧。”我隨口應着。

    “病什麼哦,我看是心病。莫不是被人甩了?”莊悄悄幸災樂禍地説。

    我寧願相信周楚暮真的為那個“妹妹”把她甩了。這對她,倒會是件好事!

    我的媽呀,我想我有必要找她,深刻地,談一談了。

    接下來的一節課,我都在考慮,怎麼跟林枳開始這場早該開始的談話。不知道為何,自從我告訴了她周楚暮的事,她對我,就好像有了説不清的隔閡。我寧願理解成這是她對男朋友不忠行為的不適應,而不是對我的不信任。畢竟,雖然她好像無動於衷,但哪一個女生會不對這種事生氣呢?

    她冷淡的態度就是明證。

    第四節數學課我們小測驗,平時林枳總會提前做完,然後漏一兩道選擇題的答案給我,讓我的成績不至於那麼地慘不忍睹,可是這一次,她沒有。

    終於熬到午間休息,所有人瘋狂地湧向食堂。雖然我已經餓得前心貼後背,還是在座位上磨蹭着,我想製造一個和林枳單獨相處的機會,可我不知道怎樣開口。

    讓我感到安慰的是,林枳彷彿跟我有默契似的,也留在座位上,沒有動。

    教室裏終於只剩下我們兩個。可是,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我們忽然像相隔遙遠的陌生人,忽然不知道該如何交談。

    “丁丁,”林枳終於先開口,“你的錢……”

    我使勁地擺擺手:“不是那個……”

    “我最近有點緊張。”她低下頭説,“所以,對不起。”

    “沒關係。”我説。

    然後,我們倆又陷入了該死的沉默。

    為了打破尷尬,我提議:“去吃飯吧!”

    林枳卻搖搖頭,發狠地把桌上的書一本一本摔進抽屜。“我不餓,”她説,“你自己去吧!”

    她的口氣裏似乎帶着責備的味道,我還沒反應過來,她卻忽然趴到桌子上,把臉埋進肘彎裏,肩膀開始一抽一抽地抖動——她哭了。

    我沒辦法形容那一刻我的感受。

    這是,她第二次,在我面前哭。

    她從來都是那麼從容不迫優雅逼人的女王,她聰明美麗春風得意前途一片光明,可是自從她和周楚暮認識之後,她變得脆弱,神經質,甚至酗酒墮落……總之,一切不好的,都是周楚暮給的她!這個十惡不赦的流氓!

    可是她真的哭得那麼傷心,白色的校服袖子很快濕了一大片。我不知所措地輕輕拍她的後背,我忽然覺得她這麼哭全都是我的錯,如果我那天在公車站不看見周楚暮,這一切都不會發生!沒有人會背叛沒有人會流淚,一切都還一如從前,可以用無傷大雅的謊言來維持着表面的美好,可是現在,我除了傻傻地站在她身邊做着無意義的安慰動作,已經什麼,都不能替她挽回。

    “丁丁,能不能幫我一個忙?”林枳終於止住了哭,抬起被眼淚洗得更加黑白分明的眼睛,懇求地看着我。

    我拼命點頭。這一刻,她就是要我穿夏威夷草裙在全校師生面前扮演麥兜,我都願意!

    她看着我,目光裏充滿了感激:“能不能……幫我去一趟藥店,買……這個。”

    她撕下一張紙,在上面飛快地寫了幾個字,然後,揉成一團,遞給我。

    我心裏忽然有了不好的預感。

    我慢慢地把那張紙打開,在中午的陽光下上面的字跡顯得很淡,可是,“早孕試紙”四個字,還是刺痛了我的眼睛。

    林枳説,其實,她本來想自己去買,而且還真的去了藥店。但是,她去的那一家藥店離她家太近,買試紙櫃枱的中年女人認識她爸,斜着眼睛不懷好意地問她“有男朋友了吧”,嚇得她再也不敢嘗試。

    “不能換一家藥店嗎?”我問,“學校附近也有一家的。”

    “我實在沒有勇氣再去試一次。”她用絕望的眼神看我,讓我知道自己説了蠢話。

    “周楚暮不能去嗎?”

    “他……我還沒有告訴他……”林枳慌亂地解釋,咬着嘴唇,“而且,他一直要我吃藥的,是我沒吃,我怕發胖。所以……”

    “你怕他生氣?”

    林枳無助地點點頭,一雙大眼睛又開始泫然欲泣。

    “你確定真的有危險?”我妄圖安慰她,“我的月經有時候也會推遲,是不是因為壓力太大?”

    “我的一直都很準。”她肯定地説,“再説,丁丁,我不能等真的出了事才去補救,不是嗎?”

    她的神情又變得那麼鎮定,找到了解決辦法的她,好像又變回了那個無所不能的女王,什麼事情她都可以搞定。

    “可是,我……”我囁諾着,“這個,如果他們也問我是不是有男朋友呢?”

    “丁丁,求你了,你長得這麼小,櫃枱的肯定不會懷疑你,你可以説是幫你同學買啊,她們肯定相信你的,肯定!”林枳晃着我的胳膊,語氣裏已經有了一絲哀求的味道。

    所以,不管你説我沒大腦也好,説我逞英雄也好,我兜裏揣着林枳給我的二十塊錢,終於,義無反顧地,踏上了這條為了林枳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惜的不歸路。

    出教室的時候我迎面撞上丁力申,他正端着飯盒急匆匆地往教室跑,這麼一撞,飯盒“啪”地掉地,我忽然聞到一股誘人的香味——紅燒排骨!這小子,生活還真夠奢侈。

    “田丁丁,你!”丁力申氣得直瞪眼,“走路長點眼睛!”

    我不示弱:“掉了才好,讓你饞!把飯菜帶出食堂區,你膽子越來越大了。”

    然後,我狠狠的撞了一下丁力申,自己揉着劇痛的胳膊揚長而去。

    其實,我只是想找個東西用力撞一下,撞哪都好,以此發泄一下我心中沒來由的壓抑感。

    一路上,我都在想對策。我記得看過的新聞上説,英國每年的超市失竊案中,失竊最嚴重的物品就是早孕試紙。少女們羞於購買,往往採取偷竊的手段。

    或許,我也應該到哪個超市去偷偷看?

    不過,我還是迅速打消了這個念頭。我可不希望,在我邁出超市大門的那一剎那,所有的警鐘為我而鳴,到那時,我田丁丁恐怕想不出名都難了。

    我決定,還是去離學校最近的那一間藥店。

    一是因為午休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半,下午第一節是語文課我不想遲到;二是,因為我們學校原則上不允許學生中午出校門,藥店這個時間應該少人光顧。

    口袋裏的二十塊錢已經被我捏出水來,我一邊奔跑,一邊默唸着“早孕試紙早孕試紙”,怎麼樣才能把這幾個字用最小的聲音説出來而又讓別人能聽清楚?怎麼能把掏錢收紙入兜逃跑這一系列動作做到最一氣呵成?衝進藥店的時候我被一級台階絆了一下,在正式進門以前我在櫥窗玻璃裏照了一下自己,略感放心:校衣校裙,蓬頭垢面,這樣乏善可陳的女孩恐怕想出軌都沒機會。我忽然理解了林枳為什麼死都不願意再來買試紙,原來長得太漂亮也不是沒有缺點的。

    萬幸的是,藥店裏果然沒有什麼人,只有幾個看上去很閒的店員在櫃枱裏打盹。

    速戰速決!我在心裏給自己制定了方針。

    我想既然是和懷孕有關的東西應該在婦科,在一排一排的藥架中,我終於找到了這兩個字,我小心翼翼地走過去,一邊用眼睛的餘光瞄着兩旁藥架看有沒有我要找的東西,一邊彎下腰,對那個坐在椅子上昏昏欲睡的店員,用蚊子般的聲音,小心翼翼、惜字如金地説:“早孕試紙。”

    她應該是聽清了,頭都不抬地答:“沒有!”

    “為什麼?”為什麼?我居然問出瞭如此弱智如此讓自己抓狂的問題!

    “1號櫃,哼哼。”用“哼哼”代替的兩個字是我沒有聽清楚。我知道那一刻我的臉已經紅到了腳跟,下一秒就可能奪門而出上演一場捨命狂奔,可是我居然,還厚着臉皮恬不知恥繼續惜字如金地問:“再説一遍?”

    她大聲不耐煩地説:“一號櫃,器械!”

    聲音好似平地驚雷,我彷彿看見瞬時間藥店裏所有瞌睡的人都驚醒,用詫異的眼神看向我這邊,他們的眼神里都有四個血淋淋的字:問!題!少!女!

    器械?!有沒有搞錯,我只是買一張紙,為什麼搞得我好像來做人流呢?更讓我崩潰的是,站在一號器械櫃枱的那個店員,居然是一個長着小鬍子的男人,他用一雙睡眼惺忪的眯眯眼上下掃了我一遍,才居高臨下地問我:“要什麼?”

    “早孕試紙。”我的聲音已經小到不能再小,整個世界只剩下自己的腳尖。

    我聽見他拉開玻璃櫃門,填票,撕紙:“去那邊交錢!”

    在忍受了收銀台中年女人的質詢和鄙視的目光後,我終於,拿着那張珍貴的小票返回了器械櫃枱。我看着那個小鬍子的男人,慢慢吞吞地檢查,把小票夾好,終於,他伸手進櫃枱掏出了那一小袋珍貴的紙……

    結束了結束了結束了……我在心中默默祈禱。

    可就在這時,一個聲音在我身後響起:“田丁丁,你怎麼會在這裏?”

    地球在那一刻對我而言,已經停止了轉動,所有的時間嘎然而止。

    我僵硬地轉身,出現在我眼前的人是,林庚。

    我下意識地後退了一大步,離開那個堆滿各種品牌避孕套的“器械”櫃枱。而林庚似乎絲毫沒有察覺到我的異樣,反而關切地看着我:“病了?”

    “是的,”我下意識地應道,“小感冒,不礙事。”

    “哦,”林庚説,“我也感冒了!最近降温比較快,要注意身體,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嘛,哈哈!”

    “林老師我……我先走了!”我慌亂地説,腳已經開始邁向大門。這時候我心裏只有一個念頭:逃!

    就在我轉身邁着急速的步子衝向門口的時候,那個該死的小鬍子店員在我身後着急地喊:“小姐,你東西還沒拿呢!”

    我如被冰凍住。

    拖曳着步子回到器械櫃枱,林庚疑惑的眼光已經像兩枚釘子一樣釘在我身上小鬍子店員忽然間爆發出了可疑的殷勤,對我津津樂道:“給你,拿好,一袋三根,用之前記得看一下説明!”

    當着林庚的面,他伸手,手掌裏躺着那隻象徵着恥辱的小塑料袋,而我,沒有意識地,伸手接了來,放進衣兜。

    那一刻林庚臉上的神情,我一輩子都沒辦法忘記。

    那是一種疑惑中混雜着失望的表情,先是不敢相信,在肯定之後,忽然演變成純粹的厭惡。像是在菜市場裏,各種腥臭的雜魚中,看到一條表面光潔的鯉魚被緩慢地翻過身來,那上面爬滿了令人作嘔的蛆。

    更叫人絕望的是,接下來,他把視線從我身上移開,什麼也沒説。

    他甚至連罵都懶得罵我。

    那一刻我比清楚每個人都要面臨死亡還要清楚一點,那就是:結束了。田丁丁作為一個單純的女孩子的形象已經在林庚心裏死去了。在那一刻我居然諷刺性地想起了我那篇立志成為問題少女的作文,我終於,成功地在他心裏成為了一個問題少女,但是用的,卻是這麼屈辱這麼窩囊這麼不精彩的方式。

    雖然我前一天已經發誓,要放棄自己以前的想法而做一個正直的好女生。但是,這一切還有什麼可以挽回的嗎?人總是做不了自己最想成為的那一種,哪怕理想轉換,老天還就是讓你不能如願。

    真的結束了。我的小小的卑微的暗戀,昨天才剛剛開出了一點星星的小花,今天就被狂風暴雨掃蕩得一乾二淨。

    可是奇怪地,我居然不再想逃。我看着林庚帶着嫌惡的表情轉身,連自己的藥都沒買就跨出藥店大門,我不想理會所有店員看熱鬧般的好奇心——或許他們並沒有好奇,一切都是我的臆想,除了我自己,有誰會在乎我的世界的天翻地覆呢?有誰會在乎林庚怎麼看我呢?我不害怕他把這件事告訴老班告訴羅梅梅,我都已經不想活了,還在乎那些幹什麼。

    藥店離學校一千米的路程,我行屍走肉般地走着。這一場失敗的冒險的唯一成果還在我的衣兜裏,像火石一樣,隨時可能燙傷我的意志。我毫不懷疑我隨時隨地倒在馬路上的可能性有多大。我下意識地緊緊攥着它,心裏想,也許我應該跟林庚解釋,這不是我要用的——可是,如果我告訴他我是幫人代買,那麼那個人除了林枳,還可能有誰呢?

    在我的一生裏,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矛盾,也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無望。

    我像被人丟進了一口乾枯的井裏,不會被淹死,也不可能有生還的機會。

    這一切,都是周楚暮這個混蛋造成的!我要找他算帳!

    想到這裏,我當機立斷折身去了“算了”!

    雖然我只去過那裏一次,但我還是熟門熟路地摸了過去,熟門熟路的推門進去,冷氣呼啦吹遍我全身的同時,也吹通順了我堵塞的腦子:酒吧一般都是晚上營業的。白天去,除了幾個星星點點的服務員,擦桌子的擦桌子,掃地的掃地之外,我誰也看不到。

    我四下張望,哪裏見得到周楚暮的影子。剛才提上來的一股子氣現在已經瀉掉一半,如果不是因為我身上只剩下買試紙剩下的五塊錢,我真想在這裏一醉方休,死個瞑目。

    但現實卻是:我不顧腦門上的汗已經快滴到鼻尖,而是快步走到吧枱前,對正在擦杯子的酒保問道:“周楚暮,是不是經常來這個酒吧玩?”

    “他已經好久不來這個酒吧了。”酒保一邊奮力擦杯子一邊皺着眉頭上下打量我:“你也是找他的妹妹?”

    “妹妹?”我真是無比厭惡這個詞。

    什麼又叫做“你也是”?

    我繼續沒好氣的問酒保:“那你知道他住哪裏嗎?”

    酒保搖搖頭,嘲笑的説:“妹妹,不用找他了。他一定是有新妹妹了。”不知為何,聽到新妹妹這個詞,我剛才已經疼的發麻的心居然又升起一股錐心之痛——我替林枳不值,深深的不值。

    痛定思痛的我走出“算了”的大門,靠在一顆電線杆上,不斷地打周楚暮的電話。

    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我打了有三十次左右,仍然沒有人接。我看看自己的手錶,謝天謝地,語文課還有五分鐘就結束了。

    我這才不慌不忙地垂着頭向寫着耀眼金字的天中校門走去,一路上,除了我的手機和我那和身材極度不相象的影子,只有屬於林枳的早孕試紙陪着我,馬路上安靜極了。

    快走到校門口的時候,我聽見了下課鈴聲。

    真希望這個世界永遠沒有語文這門科目。不然,我還有什麼臉走進那個課堂呢?

    我呆呆地站在校門口進退維谷,心裏想着曾經讓我微笑讓我思慮的課堂,我灰暗的高二生活裏唯一的一束光。

    它在這個中午被毫不留情地按下了poweroff鍵。

    曲終人散,洗洗睡吧!

    想到這一點我終於忍不住,在秋天下午慘白的陽光裏,在人來人往的校門口,緩緩地,緩緩地蹲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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