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作證。
其實,我從來都沒有這麼想過。
我從不覺得我有何高貴,在我內心裏,自卑常常折磨得我死去活來。而且,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真的是一個瘋狂的女孩。沒有誰,比我自己更瞭解我的瘋狂。
瘋狂的頭腦,常常讓我有説不出多詭異的瘋狂想法。
這些想法通常都和讓我自己受傷有關。比如,我想一個人走到這座誠城市最雄偉的建築——高達48層的蓮花大廈樓頂,一直爬到高高的電視塔上面,坐在扶手上,吃一卷泡泡糖,唱一支歌,然後脱掉我的襪子和球鞋,扔掉我的天中校徽,縱身一躍,就這樣草草結束生命。我想在紅燈亮起的那一瞬間,穿着一雙紅色高跟鞋——它必須是紅色的才夠帶勁,尖叫着從市中心最繁華的那個十字路口跑過——只是為了想知道,我的尖叫聲和那些汽車的尖叫聲相比,哪一個更慘烈。
當然,這些想法,只是存在於我的腦海裏,從未付諸實踐。我還不想死,但這不代表,我不喜歡刺激。
對我來説,最刺激的遊戲就是:給自己一刀。簡單的説,就是:自殘。
我第一次自殘,是初三畢業之後的那個晚上。我剛洗完澡,穿着吊帶睡裙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於根海喝得醺醺然的回家。那次我不知道他中了什麼邪,居然把我錯看成他的女人。他一坐上沙發就過來摟我,滿身酒氣地摟着我,親我的脖子。我一把推開他的同時尖聲驚叫,媽媽正端着水果盆從裏屋出來,我撞翻了她的果盆,而他像條癩皮狗一樣癱在了地上。我只是跳起來,飛快跑進我自己的屋子裏。
我奮力打開我房間的一扇小窗户,想換口氣。可是沒過一分鐘,我房間的門卻被打開了,走進來的人是我媽。
她劈頭蓋臉給了我兩巴掌。
我該怎麼描述當時的她呢?雙眼發紅,頭髮散亂,還帶着圍裙,瞪着我的表情像在看一個剛剛強暴過她的流氓。
她用無比冷漠的聲音對我説:“你走路不知道看前面?你想撞死我?”
我什麼也沒説。她轉身走出門的時候,用力帶上了房門。
我的臉還是火辣辣的,我的大腦一片空白。然後我抓到了桌上的一支圓規,我對着我光滑的胳膊一下一下的紮了下去。我不知自己軋了多少下,也不覺得疼痛,彷彿是在扎一個軟和的瓶塞,過了許久,才感到微微的麻木感,像給一個脹滿了氣的皮球放掉氣似的,説不出的舒服。
那一晚,我是帶着一身粘濕的汗水和腫的快要抬不起來的右胳膊醒來的。
但是,我受傷的心卻已經完全好了。
媽媽在日積月累的麻木感受中,已經變成一個敵人,她和於根海站在一起。其實我早該明白的,自從她改嫁那天起,我就不該指望她一丁點。她是那個死去在她肚子裏的幼小男嬰的媽媽,而不是我的。
我唯一該做的,就是拍拍塵土,自己上路。
我這樣告訴自己的同時,又有些懷疑——其實這也怪不得她,她根本就沒有發現於根海對我做了什麼。但是我還是説服不了我自己的偏執。我就是堅定的認為,她是個敵人,她壓根沒有把我當女兒看待。
自殘對我而言,是至治癒痛苦的良藥。所以,上一次和周楚暮吵架後,我用我的水果刀割傷了我的胳膊。
我剜得並不算狠,靈巧的避開了血管,所以皮膚上只是有些血痕。半夜,我在衞生間蹲下,用涼水衝自己凝固的血液,有絲絲疼痛,我全身都在打寒戰,卻覺得暢快無比。我就這樣沖刷乾淨了自己的傷口,把那些細微的刀口都衝成白色,再用厚厚的面紙蓋上,心滿意足的回到我的牀上,繼續睡覺。
半夜,我聽到田丁丁囈語:林枳……別,別傷害自己。
我嚇得魂飛魄散,待確定她確實是睡着了,我才把頭重重的擱在枕頭上,長長地籲出一口氣。
然後我按着自己瘋狂的心跳,傷口抽搐般疼痛起來。
可是我的心裏卻又説不出的好過。
我好過我終於報復了自己,好過我報復了那個為了愛情不顧一切陪酒賣笑的自己,那個為了愛情可以欺瞞朋友,拿朋友的錢撒謊消災的自己。
第二天我穿一件長袖的厚外套去上課,忍着疼痛照常記筆記,沒人發現我的異樣。
唯一有所察覺的人是丁力申,我不知道他從何處看到了我的傷口,他只是趁午休教室沒人之時迅速地塞給我兩包雲南白藥,壓低聲音快速地説:“每天擦三次,擦之前記得給傷口消毒。”
然後他迅速地跑出了教室,甚至不留給我説“謝謝”的時間。
我看着他的背影好一陣發愣,他囑我擦藥時兇巴巴的神情,沒來由地讓我想起周楚暮。
周楚暮。
只要我一刻未見他,心便一刻不得安寧。我伸出手,撫摸掛在掏前的白色蝴蝶,反反覆覆對自己説,他是愛我的,他是愛我的。
我終於又回去找他。
那個晚上,我口袋裏放着於根海給我的1500元錢,這筆錢多得超乎我的想象,在我回家拉開抽屜的時候,它們在裏面好好地放着。我抓起它們,塞進口袋,往外衝。媽媽忽然問我説:“你去哪裏?”
“有事。”我説。
“你坐下。”她喚我。
我站着沒動。
“我有話跟你説。”她説。
“説吧。”我的聲音是連我自己都感到吃驚的冷漠。我們這對母女,竟然變成了這樣。
“不要相信男人。”她説,“不然,沒有活路可以走。”
她的表情讓我害怕,害怕到了極點。我想,於根海一定又有什麼地方傷害了她,但我不能安慰她,這是她的命運,我無能為力。
“他説你要1000塊,我讓他多給你放了500。”見我沒反應她又説,“還有,我不欠周天義些什麼,你不用想着替我還債。”
她的這番話結結實實地嚇了我一跳。
她到底是渾然忘世萬事不關心的仙女,還是躲在暗處看清了一切?
“媽媽,”我終於悲傷地説,“我還的不是你的債,是我自己的。”
她深深看我一眼,終於沒再説什麼,而是轉身上樓。
我又聽見了木魚單調的篤篤聲。在那聲音裏我退到門邊,揹着手拉開門,一直退出了家門。然後,朝着周楚暮的家飛奔。
月光很好的晚上,我喘着氣敲他的窗。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會敲他的窗而不是敲他的門,也許,我只是喜歡敲窗時發出的那種聲音,低沉,有些脆弱又那麼篤定,像我這些天對他的想念。等他打開窗,我要對他説的第一句就是:“不是的,我那天説的話不是真的。”
就在我這樣想着的時候,窗真的吱呀一下開了,我看到的卻不是周楚暮本人,而是一個長髮的女子。她穿了一件近乎透明的睡衣,睡眼惺鬆地看着我問:“找誰?”
我逼自己冷靜。
三秒種後,我冷靜地説:“周楚暮。”
周楚暮的頭終於從女人的後面伸了出來。他還是那麼英俊,要命的英俊,要命的吸人眼球,我的眼睛從看到他的第一眼,就不願意從他的臉上移開。
可是,如我所料,他並不願意理我。
“你走吧。”他冷漠地説。説完這三個字,他伸長手臂,把窗户關上了。
我當然不會走,我沒有説話,也沒有喊,而是在地上撿起一小塊磚頭,開始一下一下用力擂他的窗。窗户終於又開了,依然是那個女人,衝着我喊:“滾!”
我拿着磚頭朝她笑:“周楚暮出來我就滾!”
她也笑:“見過賤的,沒見過比你更賤的!走吧,不要在這裏丟人現眼了。”
我手裏的磚頭朝着她的頭就砸了過去。
她尖叫,靈巧地閃過,磚頭扔進屋子裏,發出“咚”的聲響。女人俯身,扔起磚頭要砸回我。此時,有人握住了她的胳膊。
“你先回吧。”他對她説,“我還有事。”
女人臉上的表情很扭曲。
我露出勝利者的甜美的微笑。
兩分鐘後,我在大門口和那個女的擦肩而過。我們都不可避免地好奇地看了一下彼此,她居然塗金色的眼影,皮膚很老,至少有二十五歲。
她輸得毫無懸念,她算什麼,周楚暮愛的是我。我敢保證,就算我真的用磚頭把她砸得頭破血流,周楚暮要護着的,依然是我。
我才是他的寶貝。
如假包換,獨一無二。
我關上了門。他坐在牀上,光着上身,抽一支煙。我輕聲對他説:“下來。”
他看了我一眼,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從櫃子裏拿出新的牀單,那還是我上次來幫他洗乾淨的牀單。輕聲對他説:“我來把它換掉,請你讓開。”
他居然聽話地讓了。走到椅子了坐了下來。
我背對着他,麻利地做着一切,在我抹平牀單上最後一個皺褶的時候,他走到我身後,從後面,輕輕地抱住了我。
就在那一瞬間,我又有了一個瘋狂的想法,那就是:我,能不能為周楚暮生一個孩子呢?
最好是個姑娘,像我一個美麗,有美麗的媽媽和帥氣的爸爸,從小就有温暖幸福的家。她沒有很好的成績也不要緊,只要她快樂,什麼都好。我們會善待她,關心她,直到她長大。
多美的夢,我發誓,只要能實現,我願意為此付出全部的代價。
那一夜,我又沒有回家。
那一夜,他第一次發現我身上的傷口,很驚訝地問我是怎麼回事。我咬緊嘴唇沒有回答。
“是於根海嗎?”他跳起來説,“我要去殺了他。”
“不。”我拉住他説,“是我自己。”
他不敢相信地問:“自己?”
我點點頭。
“為什麼?”
“不知道。”我的淚水流下來,“楚暮,請對我好,求你。”
他緊緊緊緊地擁抱我,很長很長時間都沒有鬆開。等到終於放開我,他去櫥子裏找了藥,還有棉籤,坐到我身邊,對我説:“來,我來替你治好它。”
我微笑。
他埋着頭,一邊上藥一邊命令地説:“再也不許,聽到沒有?!”
“遵命。”我答,“可是,你也再不許跟別的女人在一起,聽到沒有?!”
他抬頭看我,月光把他的眼眸照成琥珀。幼年的時候,我真不知道,他會是這樣一個天使般的男人。如果那時候的我懂得,我一定會哭着喊着讓我媽嫁給周伯。那樣,我媽和今天的我,都會是不一樣的命運吧。
十歲的時候,美女林枳已經懂得掌握自己的命運。現在,我變得更加的無堅不摧。我要讓我們幸福,讓我和他的孩子幸福。我一定不能輸給命運!絕不。
離開的時候,我留了一千三百塊給周楚暮,只留了兩百塊生活費在自己身上。
我唯一對不起的人,是田丁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