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躲她,封鈴明白。那天,她在他牀上醒來,他已經離開。接連幾天,她起牀時,他早早出門;晚上,她等他等到入睡了,他才肯回家。
他不想這樣發展,對不?他不想和她牽扯關係,對不?所以,他能想到的唯一辦法,是逃避。
她終於確定,那句「妳是我的」代表的是佔有慾,無關愛情。
他對藍恩的憤怒,就像對他繼父的憤怒,他不樂意任何人搶走他的母親或者……玩具。
他在生氣。不看她,不碰觸她,説不定,他還想把她打包寄回台灣。封鈴悔不當初。她不愛這樣,她想為他做飯、準備便當;想幫他洗衣打掃、,她更想要掠過那個夜晚,回到從前。
可是他不給機會。
封鈴蜷縮身子,坐在窗邊。雪不下了,冬天未過,對雪的驚豔已然淡去。
這就是人性。情會淡、心會淡,曾經重要的東西,事過境遷,也會變得淡然。
他對她,也淡了,是嗎?是不是,她該識趣?該早一步離開?
封鈴把頭埋進膝間,讓運動褲吸去淚水。
她以為自己不會哭,可是,她還是哭了,為一段連愛情都稱不上的感覺。
門鈴響,是關幀回來?
有點意外,她忙跳下窗台,來不及穿上拖鞋,衝到門邊。
封鈴急忙打開門扇,卻發現門外是諾門、賽恩和幾個關幀的男女同學。
「太好了,我們擔心妳不在家。」賽恩忘情地給她一個大大擁抱。「膽子很大哦,要是讓關幀知道你抱封鈴妹妹,不拿菜刀砍你才怪。」
「關幀很變態。封鈴妹妹,有這種老哥,累不累?」
她微笑,搖頭。
「有手藝高強的妹妹,我的保護欲也會強得嚇人,要是封鈴妹妹被壞男人拐回去做菜,才讓人痛不欲生。」諾門幽默道。
「説得好,封鈴妹妹,想交男朋友,可不可以先考慮賽恩哥哥?」他彎下腰,靠得很近,金髮幾乎貼在她的額頭上。
直覺地,封鈴退兩步,她不習慣男人靠近。
諾門提高他的後領,把賽恩拉開。「你最好拿點封口費,不然,你的『輕浮』舉動傳到關幀的耳裏,就等着被修理吧。」
「對,關幀的身手不錯,你會被剁成雞丁……」
「雞丁?太客氣了,應該是肉泥。」
接着,你一言、我一語,大家越説越起勁。
封鈴看着熱熱鬧鬧的一羣人,輕咳兩聲,把大家的注意力拉回來。「對不起,你們來找關……我大哥嗎?他不在家。」
「不是啦!下星期二是關幀生日,我們打算提前替他慶祝。本來想上餐廳,可想來想去,想到妳做的菜比餐廳更好吃,於是,我們買一大堆菜,打算在這裏給他辦Party。」
「我不確定他什麼時候才回家。」也許又是三更半夜。
「放心,他和黛安娜在一起,等我們安排好,她會帶他回家。」
是黛安娜啊……幾天假期,他都和她在一起?
見封鈴不語,賽恩説:「妳不認識黛安娜?她是妳老哥的女朋友耶!成績優秀、臉蛋優秀,身材也優秀得不得了。以前我説她是性感女神時,關幀還滿臉的不以為然,結果呢?才加入讀書會,魂一下子就被勾走了。」他們已經是公認的男女朋友了?闊雷打過,她心痛得喘不過氣。
封鈴是貨真價實的大笨蛋!她還在猜測他們是否情深意濃、她還想着他們只是拍檔,原來他們早就跳開朋友階段,正式成為情人。
難怪那夜意外,他氣得這麼徹底,因為她成了他愛情裏的污點……
心沁入悲慘,愛情漬了硫酸,她的魂魄分離,連哭泣都顯得好笑。她的立場啊,荒謬!
「封鈴妹妹,妳怎麼了?」諾門憂心地看着她的臉。
「沒事,菜交給我。」她連忙搖頭,接手食材,否認雙手雙腳在顫抖。
「嗯,客廳交給我們佈置,我們分頭進行。」
「是。」她轉身小跑步進廚房。切菜、燉肉,她用忙碌瓜分難受……黛安娜、女朋友、愛情、平安夜……字幕像跑馬燈,踐踏她混亂矛盾的愛情。
是她咎由自取、是她盲目期待,是她分不清愛情與影子,她怎有權難受?
燙傷手?沒關係,心比手更痛。
切到指頭?無所謂,那血啊,把她的愛情一併帶出心頭。
不怕的、沒關係的,愛情只有她知道,她只要關起門,大哭一場,明天,雨過天青,她又是封鈴妹妹、是小媽,是有關二少爺罩着、前途無可限量的小孤女。
對,就是這樣。
喜歡他,要連他的愛情一起喜歡;愛他,要連同他的最愛一塊兒欣賞;婆媳多少有競爭心結,她要快快掠過心結,接納黛安娜,因為……因為她不知道的因為……
「封鈴,好了沒?關幀到樓下了。」賽恩進廚房催促。
「嗯,好了。」
帶着些許茫然,把最後一道菜端上桌,她被簇擁着進客廳,不知誰關掉電燈,熱鬧的客廳瞬間變得安靜。封鈴被動地站着,被動地看着哀傷擴大她的傷口。她和歡樂格格不入,她很清楚,自己不屬於這裏,她還是站着、看着、等待着,等待那對真正的男女朋友。
「Surprise」當門打開時,大家同聲大喊。
燈亮,她看見關幀和黛安娜手牽手,心重重一錘,她的愛情被壓得粉碎。
很好,她親眼看見了,不必想象、不必猜測,不必懷疑和猶豫,事實已然擺在眼前,關幀和黛安娜,才是一對。
而她……是多出來的第三人。
「生日快樂。」「生日快樂。」同學們輪流跑上前,把預備的禮物交給關幀時,他酷酷的臉上,出現笑容。「黛安娜,妳送關幀什麼?」巴比問。
「我今天才被告知,又被分配帶他四處逛,哪有時間準備禮物?」
「妳不必準備禮物,只要香吻一個,就足夠關幀回味了。」賽恩説。
「對,舌吻、舌吻、舌吻、舌吻、舌吻……」
同學們鼓譟起來,大家一面拍手,一面喊着舌吻,黛安娜笑紅了臉,展開手,大方抱住關幀……
他們接吻了嗎?
不知道。
她終究沒有勇氣看。
輕輕地、悄悄地,她退後,一步步,退回房裏。
縮進被窩間,她閉上眼睛,想着餐桌上的麻婆豆腐。第一次,她做這道菜,他吃掉整鍋白米飯,他説:「要不是妳的功課太繁重,我要在紐約替妳開一家餐館,保證兩年內,妳變成富婆、我變成大富翁。」那時,她的心甜甜的,以為富翁、富婆是天生一對。
她很厲害呢!她把他的「肉胃」變成「雜食胃」,他肯吃青菜,也肯吃五穀米飯,雖然她煮五穀米飯時,他都要問:「幹嘛煮這麼念爛的飯。」
她會笑着替他添上滿滿一碗,説:「我要你身體健康、長命百歲。」
「活那麼久做什麼?」他問。
「以後清明節要拜託你囉,記得幫我帶提拉米蘇,那是我最愛的食物。」
「白痴。」他瞪她一眼,然後,三口兩口把飯塞進嘴裏。
他們的關係,很多是建立在吃上面。他老嫌飯菜不夠鹹,她説她同情他的味蕾,然後經過幾個月折磨之後,他居然説外食東西很鹹。這件事讓封鈴學會,他今天不愛的東西,也許明天就愛了,他是個彈性很大、適應力超強的男生。
於是,她笨了,她開始相信,只要努力維持兩人間的親密,或許有一天,影子成為形體,加入他的最愛,贏得他的心。
幸好今天諾門、賽恩連手打破她的固執痴愚,教她清楚明白,愛情和食物不能分在同一類。
她和他……畢竟遙遠……
抱着棉被,門外的熱鬧隱約傳來,她閉上眼,任由眼淚在頰邊蔓延。
深深,人散去。封鈴披上外套,走入客廳。客廳裏留下歡樂之後的狼藉。
今晚,所有人都很盡興吧?這樣子……很好。她喜歡關幀快樂,抑鬱不適合他。找出塑料袋,把地上的垃圾收齊。搬來椅子,踩上去,把天花板上亮晶晶的綴飾拔下來,再將殷子收進洗碗槽,擰來抹布,用力擦拭桌上的污漬。
她不思考,她放縱自己想象,想象他們和好,他們的關係回到過往。
他沒有她要的愛情,但他給得起友誼。他不愛她,但他對她有保護欲,得不到全數,能分到一點點關愛也好。
不都説了嗎?退一步海闊天空。她為什麼非要前進?為什麼非要把美美的空間打破,讓自己狼狽不堪?
關幀的房門打開,封鈴停下動作,轉頭。
他們面對面了,沒有其它人在場,只有他和她。封鈴放下抹布,雙手在褲管上擦擦,她壓抑渴望、無助與傷心,慢慢走到他面前。「對不起。」她深吸氣,説話。他的頭髮散亂、鬍髭從下巴處冒出來,清冷的眼光一議她有一絲膽怯,可她不想放棄機會,深怕他離開,兩人又是幾個日夜碰不着面。
「對不起。那天你喝醉了,我應該推開你,事情就不會變成這樣。」封鈴把錯搶先攬上。既是她的問題,她招認。
關幀臉龐浮上冷然。
憑她?全身上下沒幾兩肉的女人,推得動他這個龐然大物?
他是在生氣,但不對她,而是對自己,因為他酒醉亂性,欺負未成年少女,他有很深的罪惡感,嚴重到無法面對她。
今晚,他進門,眼光掠過一羣高大身形,落在她身上。
她瘦得不象話,下巴尖了,紅紅的雙頰轉為蒼白,進房間的背影帶着蕭索悽然。
關幀明白,這些天,他不好過,她一樣難熬。
同學離閒後,好幾次,他想敲開她的房門。沒動作,是因為他還沒想到該説什麼,直到客廳傳來響聲,他沒多加思考,直覺出門。關幀不講話,她慌了手腳,急急找話説:「那個晚上純屬意外,事情發展不在估計內,沒關係,我們都是……」該死,她連「我們都是成熟男女,誰也不必為誰負責」這種話都沒有資格講。
他一貫沉默,靜靜望她。
「對不起,原諒我,我保證不會再發生同樣的事。」她一退再退,退到他想要的安全範圍。
他嘆氣,大大手掌撫上她削瘦臉頰。
該承擔錯誤的人是他,他怎麼會讓這個未成年少女給承擔了去?
他想認錯,但拉不下臉。
封鈴小心翼翼、察言觀色。他不生氣了嗎?「彆氣我好不?讓我們像以前一樣,我給你帶便當,晚上我們一起吃飯聊天,偶爾出門逛街。我保證努力當封鈴妹妹,不再給你搗亂、添麻煩。」她伸出五指,指天立誓。還認錯?關幀聽不下去了!
「笨蛋。」他的大手落在她髮梢,把她的頭髮揉得跟自己一樣亂,然後一個用力,將她勾進懷裏。
她的笨,天下無人能及。她搶走他該説的對不起、她被欺負了,還在哀求他別生氣。
這種女生絕對不能放出去,她一出門肯定被外面的豺狼虎豹吃幹抹淨。
他的動作安慰了她的恐懼,在他懷裏,她重拾安心,抓起他的衣角,滿足喟嘆。
「只有你了。我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我連同學都很少互動,我很害怕,哪天你也不理我了,該怎麼辦?我害怕孤獨,一個人的寂寞,會把人的生氣消磨殆盡,我不想被孤獨追着跑……」
她的喃喃自語,一句句落進他耳裏,勾起他的心疼。
她沒有親人,是上天害的,至於後面那兩項,他承認,是他的傑作,他的確有義務理她,把她的孤獨踢掉、埋掉、燒掉、摧毀掉。
「我沒有生氣,只是很忙。」他説謊。關幀親親她的額,連日的鬱悶清空。他喜歡她、需要她,比自己知道的多更多。
「我們和好了?」她抬眼問。「我們本來就沒有不好。」他逆心拗口。
吐氣,輕笑,她往他懷裏鑽,同他親暱已經變成她的日常習慣。
封鈴果然配合。生日會之後,諾門提議讀書會移師關幀家裏。於是,關幀經常帶朋友回來。
封鈴煮飯、做點心、打飲料,應付上門食客,等他們離開,認分打掃整理,從無抱怨。她喜歡他快樂,即便他的快樂必須和黛安娜的存在掛勾。只是,最近封鈴常鬧胃痛、嘔吐,做菜變成她的苦差事,可她還是咬牙做了。
把牛肉從袋子裏拿出來,光聞味道,她就受不了。
管不來別人詫異眼光,她一路從廚房奔回房間,抱着馬桶猛吐,空空的胃袋裏沒東西,吐出的全是墨綠色膽汁。
賽恩和關幀在她房前敲門,等好一會兒,她才來應門。她臉色青白,眼眶發紅,五根搗在嘴巴的手指,瘦骨磷絢。
「封鈴妹妹,妳不舒服?」
賽恩想摸她的額頭,還沒有碰到,關幀先把他的手揮掉。要量人肉温度,他的手也很好用。
「沒有發燒。妳要不要去看醫生?」關幀説。
「不必,只是腸胃炎,吞胃乳就好了。」她搖頭。
「妳有沒有水土不服,還是厭食症?」賽恩眉毛一邊高一邊低,斜眼睨她。
她提起精神,「都不是啦!我保證沒事。再一下,半個小時內開飯,今天吃匈牙利牛肉燴飯。」她匆匆離開,賽恩若有所思地説:「阿幀,你覺不覺得小妹有問題?」「你才有問題。」關幀把他推開。
「我們第一次來的時候,小妹圓圓的,可愛得讓人想捏她的臉。第二次來,雖然瘦一點,還不錯看。但接下來這幾次,她暴瘦得過分。你確定她沒有吃藥丸減肥?」
「她哪有資格減肥!」關幀嗤一聲。該減肥的是這羣吃白食的人。
「説不定她想學名模當紙片人,當哥哥的要多關心一點。」他捶捶關幀。「你沒空的話,我很樂意來陪她,幫她紆解壓力,恢復容光煥發。」
「不必,你這個活動型生殖器,讓你陪過的女生都很危險。」
關幀回到桌邊,繼續資料彙整,她是瘦了,在話談開的那晚,他就發覺了……本以為事過境遷,她會回覆生氣,眼前,他不確定了。
同時,心裏浮上賽恩的話。
封鈴把飯菜端上桌,打開鍋蓋,又是一陣教人無法忍受的腥臭,她的嗅覺和胃壞掉了。強忍住反胃,布好碗筷,封鈴招呼大家吃飯。
黛安娜勾起關幀手臂,誇張地湊近牛肉鍋嗅聞,對他説:「如果你想跟我結婚的話,一定要有『封鈴』陪嫁,不然,永遠別想娶到我。」
説着,她繞到封鈴身前,給她一個碎不及防的熱情擁抱。
封鈴安靜地接受她的擁抱,心底卻颳起狂風暴雨。
他們已經談到結婚?
真快。男有情、女有意,這樣的婚姻是百分之百的幸福甜蜜。棒極了,關先生一定很開心。
關幀會邀她當伴娘吧?肯定會,因為到目前為止,她仍是他喜歡的封鈴妹妹。她儘想着違心之論,努力假裝自己開心快意。然而……心被千斤重石碾過,碾出破碎難堪,她全身冒雞皮疙瘩,寒冷從四肢往中央竄。
「妳太貪心囉!要關幀也要封鈴。不行!二選一,妳不可以拿走我的好朋友,也帶走我的幻想情人。」諾門説話間,把整塊牛肉塞進嘴裏。
「不必選。黛安娜,妳把關幀帶走,沒有他在旁邊礙手礙腳,把封鈴管得死死,我們男生才能公平競爭。」賽恩説。
「誰跟你們公平競爭?封鈴是我的,我先對她一見鍾情。」
大家推推擠擠,笑鬧成一團。
封鈴看不出來哪裏好笑,她只看得見陰霾千里,只覺得沉重抑鬱。退幾步,她退出餐廳,想找個空間,治療她傷重的腸胃和坎坷的心。關幀放下碗筷,跟上,抓住她的手。封鈴回頭,虛偽笑容迅速掛回臉龐。
「為什麼不吃飯?」
「牛肉太油,我怕它受不了。」她指指胃。
「我帶妳去看醫生。」
「不必,胃痛我很有經驗,幾天就好了。」她説得無關緊要。
「妳確定?」
「當然。」
「好吧。」他放掉她的手臂,讓她回房。晶亮黝黑的眸子望住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關上房門,她又衝進廁所,她越來越熱愛她的馬桶,每天都要光顧它好幾回。
是心理影響生理?是她厭惡黛安娜,卻逼自己忍住念心,對她展開雙臂,力表歡迎,胃腸才向自己抗議?不知道。十七歲的未成年少女,尚未歷經成長磨練,太多事找不出原因。怎麼辦?嚴重的嫉妒啊,快教人擺不平,她真怕自己對黛安娜太壞,教關幀看出端倪。
他們已經論及婚姻,他們已是眾人眼中的班對,他們之間再沒有她存在的空間…
誰來告訴她怎麼辦?她不樂意演第三者、不愛當破壞人物,她喜歡關幀快樂比喜歡自己快樂多更多……她真的、真的希望他幸福啊!
矇住雙眼,她從沒有像此刻般痛恨自己。
前天,關幀和她約好去逛博物館,黛安娜無預警出現,兩人行變成三人行,整整一天,封鈴頭暈目眩,天空在她眼前盤旋。
星期日,他在門口和黛安娜吻別,她看見了,衝進廁所大吐特吐,把好不容易吞進去的蘋果牛奶清空。上星期五,黛安娜留在他房間一起做報告,她藉故遞點心、送茶水,進進出出好幾遍,那種窺伺心理,讓她僧恨自己。
她快變成壞女人了。她想。
繼續演戲嗎?她快演不來了。可她沒辦法離閒,她想待在他身邊,即使只能一下下,即便分道揚鑣就在明天。
愚蠢?她同意,但她就是想和關幀在一起。
白痴?她舉雙手贊成,因為連行為都控制不了的封鈴,的確與白痴無異。
也許、説不定,關幀真的要娶黛安娜時,她還會自動自發,讓自己當陪嫁。
她……無藥可救了……連特教中心也幫不了她的智缺。
門外傳來歌聲,她悄悄打開房門,看見關幀和黛安娜在眾人的鼓掌聲中,牽手唱情歌。
轟地,一陣耳鳴,她拚命捶打額頭,匆忙回到牀邊,搗起耳、打開小説。
這本書,她看過無數次,她在裏面尋找別人的失敗愛情,來安慰自己超載的悲哀。
她哭別人,也哀悼自己受傷害。她很清楚,給不了他幸福未來,就該放手他的現在,安靜結束是最好的對待。她明白,對於無言的愛情,唯一的救贖是手放開,因他們之間,已然遙隔大海。她理解,就算堅持在感情候車月台這邊等待,但她不是他的終點站。
問題是,有了這麼多的清楚、明白、理解,她仍然無法死心塌地離開。
淚無聲無息滑下,在愛情面前,她終究痴傻……
封鈴在學校暈倒,保健室的護士小姐詢問她最近狀況之後,建議她買驗孕棒。她驗了,在麥當勞的廁所裏面。
然後,她一路跌跌撞撞,回到家裏,靠着大門,頹然倒下。她躺在地板上,蜷縮着身子,仰看天花板上的水晶燈。真是棒到無話可説。現在,她連留下的資格都沒了。該怎麼做?
告訴他,她懷孕了,不管怎樣,他得負起責任?她終於有資格插入他與黛安娜之間,就算不是他的終點站,她也能逼他下車臨檢?
那麼,他的反應會是什麼?
叫她把孩子拿掉?
有可能。他才褪除一身晦暗、才準備好享受他的愛情與青春,怎能為了一個莫名其妙的意外,結束一切?
然後呢?
她乖乖墮胎,乖乖聽話,他就像以前一樣,對她很好、很好。只是這回他的好,要她用一條未成形的生命交換。
換嗎?她…怎做得到……
頭痛欲裂,她的靈魂被綁架了,她找不到呼吸空間。
突地,她聽見關幀房裏出現細微呻吟,她猛地起身,下意識走近、推開門她被點穴了,動彈不得,大大的眼睛蓄滿淚水。是關幀和黛安娜……是男歡女愛……一個點頭,豆大淚水一顆顆淌下。
完了,她完了,徹底完了,她沒辦法插隊,沒辦法流連他身邊……
「小妹!」
黛安娜發現封鈴,關幀迅速轉頭,四目相交,心臟在胸口狂奔。
好冷……怎麼一下子紐約變成北極?她的血液被雪冰封,動彈不得。
「妳在做什麼?」關幀大吼。
「對、對不起:…」
封鈴沒有勇氣面對他,轉身,一塊一塊,世界在她眼前崩塌沒力氣了,她沒力氣應付……迅速跑掉。
太多的訊息壓得她無法呼吸。
「開門!」關幀在她上鎖的房門前拚命敲打,力道之大,幾乎把門板卸下。她好累。孩子、黛安娜、關幀……他們讓她好累,只是她太習慣在他面前聽話,
她合作、開門,與他四目相對。
他不説話,她無言,兩個人杵在那裏,無聲相望。
「這時間,妳為什麼不在學校?」關幀問。
意思是,她不在家的時候,他就約黛安娜到家裏,做戀人情事?
她無權生氣的,但還是生了氣。
呆,她老忘記自己缺少立場。
她換話題,問道:「可不可以告訴我,為什麼第一次見到我,就喜歡我?」
他不打算回答。「因為我皺眉的樣子嗎?」她從來無心扮演他的母親。
「妳想説什麼?」她的話讓他不耐煩。
「我皺眉的模樣,很像你母親,對不?」她打開天窗,透進來的不是温暖陽光,而是讓人抑鬱的陰森。
「不準提她!」聽到母親兩個字,他像刺蜻般跳起來。
她點頭,同意。「我只是很想知道,真有那麼像?」
他抿緊雙唇,冒火。
「追根究柢讓你厭煩?好吧,不問,反正我早就知道答案。你並不真心想對我好,你想好好對待的人,是你母親。」
「我説過,不準提:…己他怒指她。伸手,封鈴輕輕握住他的手指,將它包在自己掌心。「對不起,最後一次了,請讓我把話説完。」她放開他,走到窗前,背對他,比較容易開口。
「你的母親沒做錯,她只不過比一般女人更勇於爭取自己的幸福,這並不影響她對你的關心。從生下你那刻起,她就決定用一輩子來愛你,你怎能因為她想多愛自己一點,便恨她、怨她?」
怒目圓瞠。她踩到他的底限了,關幀狠狠扳過她的身子,怒道:「我不需要妳來告訴我這些!妳不是我的心理醫生,不要以為我對妳比別人好,就有權對我胡説八道!」
沒錯,就是壞在這裏――他對她比對別人好。
「我知道你很愛她。倘若不愛,你不會在別的女人身上尋找她的影子、你不會毫無節制地對一個外人好。」
「閉嘴!」他暴吼。
封鈴不乖了,她不閉嘴,繼續往下説:「逃避不是好方式。如果我是你,我會面對面,把心結打開。打電話給你母親吧!」她從抽屜拿出電話號碼交給他。「有了她,你再不需要一個替代影子。」
「哼!」他憤慨,背過她,把電話丟掉。她靜靜望他一眼,彎身檢起,放在桌面。她輕嘆,走到他身後,拉扯他的衣角。
「我不念書了,我要回台灣。」
「為什麼?」她的話像炸彈,轟得他跳腳。
「我適應不良,無法承受功課壓力。醫生説,我不能再瘦了,他建議我回到熟悉的地方。」
「不,妳説謊!妳想懲罰我!」
封鈴苦笑。
除了自己,她能懲罰誰?她錯判情勢,誤以為愛情可以依賴等待,哪知……算了,多想無益。她想改名字,改作封箏。當封鈴不好,風一撥弄,心就亂,她想變成封箏,風吹、風催,該飛的時候就展翅高飛,高傲瀟灑,不説再見。
「因為黛安娜對不對?妳不喜歡我和她走近,妳在妒忌她,因為她的美好讓妳自慚形穢?」他抓住她的肩膀一陣亂搖。
他瘋了、語無倫次了,他亂吼亂叫像失控的黑猩猩,他根本不清楚自己在嚷些什麼。
但……他哪裏説錯?她是自慚形穢啊!她不聰明、不高貴;她不會拉小提琴,只會做菜拉住他的胃;她以為獻出貞操很偉大,怎知願意和他上牀的大有人在。
不心生嫉妒,好睏難。
「我要回台灣。」她重申。
自慚形穢的女人不能留下,他不知道嫉妒會讓女人變得面目可僧。
她不想破壞他與黛安娜、不想他負責任,不想他的人生因她的存在飽受委屈,他的未來很長,長到她無力纏繞。
「不許!」
她沒回應。「我説不許走,聽懂沒叩」他對着她暴吼。她沉默。「我的話妳不聽了?」他的口氣冷峻。
「對不起。」她悠悠嘆息。
這回,她鐵了心。
她的心太多傷口,再不治,會死掉,她得走得遠遠,遠到看不到他、聽不到他的地方,慢慢療養。
「不要對不起,我要妳留下,不想上學也沒關係,我養妳。」
養?是豢養吧!
養一個影子對他而言,輕而易舉,但影子跟着不屬於他的主人,這份痛苦,他怎知悉?她遲遲不肯承諾留下,讓他氣瘋了,怒火在胸口燒炙,他像頭猛獸在房裏亂繞,焦頭爛額,手足無措。
封鈴看着他的舉動,有幾分動容。
她對他仍然重要?即使黛安娜在身邊,他一樣要她?
她可以帶着這點虛榮驕傲,什麼都不顧慮,多捱一天算一天?
少笨了!她有多久可捱,肚子裏的寶寶由不得她任性。
生氣、爆炸、鬼叫……他表現得再野獸,都更改不了她的決定。他的氣無處發泄,只能用拳頭揍牆壁,一拳一拳,折磨自己。
五分鐘,是她的極限。
緊咬唇,她見不得他傷,不能不妥協……她衝上前,扯住他的手臂,流着淚,承諾起違心之論。
「不要…不要打了,我留下,沒有你的同意,我不走,行不行?」
他回頭,一把抱住她,兩條手臂鎖着、綁着、圈着她。就算要禁錮才能留下她,他也會這麼做。
接下來半個月,關幀不讓她離開視線。她沒特別反應,一如平常,做菜、打掃、上學,沒有太大異樣。他們也聊天,都想將那夜的爭執褐過,彌補創傷。慢慢地,日子似乎又回到舊秩序裏;慢慢地,他放鬆警戒,以為封鈴改變心意,不回台灣了。
沒想到星期三,他在讀書會結束後回家,再也找不到她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