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
小意將藍色的玻璃糖紙放到我的眼前,開心地對我説:“細雪姐姐,你看,你看,雪花是藍色的呢!”
我牽着小意走到窗前,真的看到了藍色的雪。也看到了媽媽,在漫天飛舞的雪花中,她費勁地拎着好幾個袋子,正朝這邊走過來。
我埋下頭擦眼淚。
小意説:“細雪姐姐你怎麼了?”
“窗這邊有風,”我對小意説,“我們回牀邊去。”
小意很乖地點頭,她的手軟軟的綿綿的,捏在手裏舒舒服服的。她也是我們這裏最小的一個病友,不過她很快就要出院了,抬起頭來,小意對我説:“細雪姐姐,我出院了就可以去上幼兒園了,幼兒園裏有陶吧,可以自己做自己喜歡的花瓶。”
“是嗎?”我説,“姐姐上幼兒園的時候可沒有那麼高級的東西玩呢。”
“那你的幼兒園裏有什麼?”
我想了想後説:“有木馬。”
“還有什麼?”
“還有滑梯。”
“還有呢?”她窮追不捨。
我聳聳肩説:“沒有了。”
她也聳聳肩説:“那沒意思哦。”
我和她笑做一團。媽媽就在這個時候走了進來。她的鞋上肩上眉毛上全都是雪,我趕緊跳過去幫她擦,再替她接下手裏的東西,她連忙閃過身子對我説:“躺牀上去吧,給護士看見又該捱罵啦。”
“這個時間她不會來的!”小意快嘴地説,“她在接男朋友的電話呢!”
媽媽拍拍小意的小腦袋説:“小人精!”
小意很得意地晃開了。
媽媽問我説:“細雪,今天感覺怎麼樣?”
我笑着説:“很好啊,媽媽我想我們可以出院了。在醫院裏住一天的錢,還不如回家買點好吃的補補!”
“這要醫生説了算!”媽媽嚴肅地説:“你少出主意。”
我吐吐舌頭,很乖巧地躺到牀上去了。
我翻開牀頭上的那本書《我為歌狂》。這是陳歌借給我看的書,還記得那天他對我説:“是本好書哦,我想你一定會喜歡的,裏面的歌我都會唱了,等你看完書,我再借CD給你聽。”
可是書還沒看完,我就住院了。
真是病來如山倒啊。
陳歌來醫院裏看過我一次,是我媽媽不在的時間。我躺在那裏掛水,他站在那裏。我第一次發現他的個子真是高極了。
我有些傻傻地問他説:“醫院這麼遠,公共汽車擠不擠啊?”
“擠。”他説。然後又説,“不過暖和。”
我笑了。
他問我説:“掛水很疼吧。”
“不疼。”我説,“就一開始戳的時候疼一小下。”
“我不願意掛水,我寧肯吃藥。”他説,還拍拍胸脯,好像真的很怕掛水的樣子。
“我們班好多同學都來看過我了,”我説,“你幹嘛不和他們一起來?”
“幹嘛要一起來?”他説,“我就要一個人來。”
我想我的臉紅了。好在他沒有看我,他埋着頭。
我用一隻手掖掖被子,生怕他看到我枕頭下的那本書。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不想讓他知道我帶着他借我的書一起進了醫院。
他問我説:“你什麼時候出院呢?你的病不要緊吧?”
“當然不要緊。”我説,“你真是烏鴉嘴!”
“嘿嘿。”他笑笑説:“我是問句麼?不過也不該也不該!”一邊説一邊打自己的嘴巴兩下。
我哈哈地笑,鹽水瓶也給我笑得亂顫。
陳歌一把扶住説:“不許動不許動!”
我又笑得喘。
陳歌是我的同桌,可能是名字起得好的原因,他的歌唱得特別的棒,要是模仿起張學友來,那簡直是可以以假亂真的。他來看我我真的很高興,可惜護士小姐很快就把他給趕走了,説是過了探視的時間。
陳歌向我揮揮手説:“快回來上課吧,我們都等着你。你是文娛委員,沒你元旦匯演的事可就要泡湯了。”
我朝他點點頭,他大步地遠去了。
護士小姐看看我,再看看他的背影,一幅洞察一切的樣子。我知道她在心理黑暗地亂想,於是扭過頭不看她,卻又聽到她嘀嘀咕咕地説:“你男孩子高高大大,是故意那樣走路呢,還是腿有點跛?”
我趕緊起身看一下,好在陳歌走遠了沒聽見。
我知道他最怕的就是別人説他跛。
他的確是有點跛,不過不仔細看,不怎麼看得出來。
我覺得陳歌是個很有趣的男生,可是在我們班上,喜歡陳歌的人並不多,大家都覺得他脾氣有點怪。在跟我同桌前,他的同桌是伍莎莎,伍莎莎很不喜歡他,罵他“跛豬”。可是伍莎莎也沒討到什麼便宜,三天兩頭準會被陳歌氣得哭一回,所以老師才讓我跟伍莎莎換位子的。
換就換,我怕誰。
同桌的第一天,他甩鋼筆,把墨水甩到我的襯衫上,我硬是咬着牙一個字也沒説。第二天一早下雨,我的凳子上全是泥水,不用説一定是他弄的。我也沒説一個字,自己擦了擦坐下了。第三天一天都相安無事,到車棚裏推車的時候卻發現氣門芯被拔掉了。自行車歪歪倒倒像個傷兵一樣靠着一根柱子。
他正遠遠地站在操場邊嚼着口香糖等着看熱鬧。
我推着車裝作若無其事地經過他的身旁。
我在離校門口不遠處的小攤打氣的時候他騎着車晃悠悠地過來了,看看我,想説什麼,但最終什麼也沒説,車子飛快地遠去了。
我知道他就是想我像伍莎莎那樣哭鼻子,我才不會讓他遂心。
這一招,叫以德服人。
電視劇裏學的。
他真的沒興趣再捉弄我了。不過我們並不説話。
有一天,上學的時候還是大太陽,放學的時候卻下起雨來,雨雖不算大,但足已淋濕頭髮和衣服,我沒有帶雨披,慌里慌張地騎車回家。騎到半路上的時候車簍子裏“啪”地扔進來一樣東西,嚇我一大跳,等我看清楚是雨衣的時候陳歌已經騎得老遠了。
第二天一早的時候我把雨衣還給他,跟他説謝謝。
他輕描淡寫地説:“不用謝啊,小女生一淋雨就會感冒的。”男子漢得要死。
那以後我們成為朋友。
陳歌總是説,我和班上那些嬌滴滴的女生不同。其實我也覺得他和我們班那些懶洋洋的男生不同。我喜歡看陳歌打球,他打球的時候身手很矯健,一點也看不出他的腿有問題。我們漸漸的無話不談,就連他爸爸和媽媽吵嘴的事他也會告訴我,不過我一直沒有問他的腳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如果他不想説,我當然就不會問。
伍莎莎私下問我是如何收服陳歌的,我説:“別用這個詞好嗎?朋友應該是要真誠以待的吧。”
伍莎莎“呸“我一聲。然後大驚小怪地説:“葉細雪啊,你該不是愛上一個跛子了吧?”
我把臉板起來。
伍莎莎知道我是真正地生氣,她嘆着氣走開了。
流言蜚語處處都是,可是我不在乎,陳歌也不在乎,我們在課間一起玩紙飛機,飛機從黑板上一滑而過出了教室的門,陳歌奔出去撿,伍莎莎和幾個男生在後面喊:“跛豬加油,跛豬加油!跛豬加油!”
我跑到講台上,用老師的教鞭把課桌打得“卟卟”響,很兇地説:“誰再亂喊,誰再亂喊我扁誰!”
全班雅雀無聲。伍莎莎狠狠地瞪我一眼,我也看着她,她先調開了頭。
上課的時候陳歌低聲對我説:“其實你不必這樣做的,我早就習慣了。”
“沒什麼,我只是覺得同學之間應該互相尊重。”
“謝謝你,葉細雪。”他很認真。
我微微一笑開始認真聽課。那一堂是他最討厭的英語課,我發現他沒有看課外書。也沒能把隨身聽的耳機塞到耳朵裏。
校園的生活,真是蠻有意思的。
可是現在,我卻躺在醫院裏,我反反覆覆地問媽媽我什麼時候可以回去上課,她都是摸摸我的頭髮讓我不要着急,病治好了才可以安心地讀書。
可是叫我怎麼可以安心呢?
我想念校園裏的一切,包括伍莎莎。
這個冬天一直白雪皚皚,如果睡在病房裏,我只能看到一片總是明晃晃的天。新年過得寂寞極了,連小意也走了。小意出院的時候依依不捨地拉着我的手,我用糖紙給她疊一顆幸運星,放在她的手掌心裏,她甜甜地笑着説:“細雪姐姐等我到幼兒園陶吧裏玩,做的第一個花瓶會送給你。”
“好啊。”我説,“我家的電話號碼你記得麼?”
“記得記得!”她拼命點頭,跟着她媽媽一起走出了病房。
我是在一個星期以後才知道的,小意的病根本就治不好了,就是因為根本就治不好家裏又沒有錢她才會出院的。
我把頭埋在被子裏哭了整整的一個下午。
第二天我拒絕吃藥,也不讓護士替我打針,推翻了她的小推車。
我對媽媽説我要回家。
媽媽勸我説:“馬上就會做手術,你要配合醫生,別做傻事。”
“不不不!”我淚如雨下,一聲高過一聲地喊:“我只要回家!這樣治下去又有什麼用呢!”
媽媽沒有辦法,只好跟着我一起哭了。
陳歌就是在那一片哭聲中再次走進我的病房的。
“葉細雪。”他慌里慌張地説,“葉細雪你們怎麼了?”
也許是覺得在一個孩子面前哭挺不好意思的,媽媽走到了窗台邊。
陳歌説:“葉細雪你不要哭了,我有好消息要告訴你。”
我抬起頭來看他。他温和地笑着説:“我們班的歌舞在元旦匯演中拿了一等獎!是我唱的歌!”
“真的?”我説,“你唱什麼歌了?”
“張學友的新歌《天氣那麼熱》。”
“啊?”我説,“可是現在天氣現在那麼冷。”
“總會熱的啊。”他撓撓頭皮説,“他們一開始不讓我參加,説我的腿根本沒法邊跳邊唱,我偏要做給他們看看,讓他們心服口服!”
“你真的做到了?”我問。
“當然真的,連伍莎莎也主動為我們伴舞呢,結果我們打贏了所有的對手,你説棒不棒?”
在這個寒冷的令人傷心的黃昏,這個消息真似一縷陽光。
“我都要謝謝你啊。”他説:“要不是你,我也不會這麼自信呢。”
我坐起來,把頭埋在手掌心裏。
“你要堅強啊。”陳歌説:“醫生説你的病一定會好的,就是需要點時間。”
“你怎麼知道?”我問他。
“我問過醫生了。”他説,“其實我小時候也大病了一場,我家裏人都以為我要死了,花圈都替我買好了,我現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就是腿有點毛病。”
他想了想後又説:“唉,其實也不算是什麼毛病。自己不在意根本無所謂的啦。”
我抬起頭朝他笑笑説:“你挺能説的啊。”
“可不?”他説:“説的和唱的一樣好聽。”
“等我出院了,你們要再為我表演一次。”我説,“我沒看到真是不值得。”
“那當然。”他説,“專場演出,請文娛委員大人審查過目。”
春天快來的時候我做完了我的第一次手術,伴隨我走上手術枱的,是全班五十二個同學為我疊的五百二十隻千紙鶴。那個清晨又飄起了雪,不過那雪細細的,細細的,像一首無聲的歌謠在耳邊輕唱。
同病房的一個老奶奶説,這應該是今年最後的一場雪了。
我於是想起陳歌説過的話,天氣總是會熱的麼。
我拿起一隻紙鶴,微微地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