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在減肥嗎?”他在沙發上坐下説,“老減對身體不好,你又瘦了。”
我坐到他身邊,看着他狼吞虎嚥,一盤炒飯在瞬間被他消滅得精光。然後他敲着盤子邊悶聲悶氣地問我説:“你真的不吃嗎?”
“我想喝粥。”我説。
真的忽然很懷念我老媽做的小米粥,每次週末晚上回到家裏,美美地喝上一大碗,然後倒頭就睡。那種滋味已經過去很久不曾有過了,想起來,恍若前世。我只不過十八九歲,居然就像個老太一樣有舊可懷,讓我不服自己也不行。
“可是,李姨只留了蛋炒飯。”他説。
“誰是李姨,你的繼母?”
“胡扯!”他説,“我家鐘點工。”
哦,他家還有鐘點工。有三角鋼琴,有我搞半天才弄出水來喝的飲水機……我早知道米礫是個公子哥,一雙球鞋也值好幾千,要是我不去什麼勞什子首都,呆在天中,他未必不一直都是我愛的俘虜,然後我嫁給他,然後我掠奪他的萬貫家產,然後我把米砂也趕出家門……
“你在想什麼呢?”他打斷我的想入非非,打個大大的哈欠説,“我困了,我要洗洗睡了,你今晚就睡一樓,我家客房。要是不困,看會兒電視也行,一切自便。不過明天中午前你得離開,我老爹會回來。”
“我跟你一起不好嗎?”我指指樓上,故意逗他。
他瞪大眼睛看着我,慢悠悠地吐出一句話:“我早不玩那一套了。”
“哪一套?”我問他。
“早戀。”他説。
我差點沒把喝下去的一杯水給全吐出來。
本來在我的想像中,我以為,這會是一個稍許有些浪漫的夜晚。我,一個浪跡天涯的女俠士,和我的某個依舊小朋友一般智商的舊粉絲,相逢在這樣一個孤單的秋夜。如果他家的二樓有足夠大的露台的話,興許我們可以肩並肩坐在一起,看着滿天繁星,在這種奢華的寂寞中,呷幾口紅酒,品一品人生。待到微醉之後,他便開始用羨慕的眼神看着我,問我:“這幾年,你在外過得如何?”然後,我就可以微微一笑,優雅地踱到露台前,兩手抱臂,作獨孤求敗狀,給他吹噓一下我孤身行天涯的種種精彩故事。當然,這些故事可以是真,也可以是假的。再然後,他一定會睜大了他那雙充滿純潔的欽佩和複雜的崇拜的眼睛看着我,深情地對我説:“蔣藍,你真牛逼。”
然而遺憾的是,事實與想像總是要了命的背道而馳。就在端起我的杯子,想要指使米礫再去給我倒杯水喝的時候,外面隱約傳來了汽車馬達的轟鳴聲,只見米礫就倏忽站了起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跑到門口,手搭涼棚,外加身子還扭了兩扭——彷彿在監測敵情,接着他果斷地拎起我放在門邊的藍色高跟鞋,轉身嚴肅地對我喊:“跑!”
我還沒明白過來,他已經一邊把高跟鞋藏在他的巨大T恤裏,一邊小跑過來,拉着我的胳膊就往他家書房裏衝。
我靠!發生了什麼事?
米礫表現得太專業了,一看就是經常進行緊急演練:只見他一隻手捂住我的嘴,一隻手捂住自己裝進一雙高跟鞋的腹部,不過短短幾秒,我們已經衝進客房,他迅速帶上門,在我耳邊輕喘着氣説:“我爸回來了!”
啊?
看得出來,他是相當的緊張。不過他儘量地剋制着,不想在我面前顯得太丟人。只見他把我的高跟鞋拿出來,得意地在我面前晃了一晃。我當然明白他的意思,是要我誇他的聰明伶俐。可是我並沒有讓他如願,我只是指了指外面,然後比用他的聲音更小的聲音説道:“我的包……”
是的,我的包還在外面的沙發上。
那是一個明顯的女包,如果被打開,裏面會有很多女性的專用品,甚至有一張獨一無二的身份證。上面的照片好看不好看先不提,比起一雙高跟鞋來,它更像一顆可怕的無法拆除的定時炸彈。
米礫想推門出去,然而,已經來不及了。——因為就在這時,我聽到了米礫家的電動門緩緩升起的聲音。米礫的喉嚨裏發出一聲低低的吼聲,好像一匹剛剛放出柵欄的鬥牛,就等着那匹致命的紅布出現!空氣中傳遞着肅殺的氣氛,我被他嚴重感染到了,緊張得全身汗毛都豎了起來。然後,他一把捂住了我的嘴!
我不得不為他的智商默哀三分鐘。我靠!捂我的嘴幹嘛?我又沒打算叫,我只是因為驚訝而張大了嘴而已,可米礫不理會我的掙扎,反而捂的更加賣力,幾乎要把拳頭塞進我的嘴巴里去。
我只能被動放棄。
最讓我不能忍受的是,一切都沒有結束。客房裏有張小小的牀,他二話不説,按住我的肩膀把我往下拽,要讓我鑽牀底!在北京再苦再累,我也沒睡過牀底!可我知道現在到了這份上,米礫渾身抖得像篩糠,如果我要是誓死不從,我真怕他全身的骨骼都會抖散架。從人道主義出發,我屈從了他的鬼主意。
不知道是覺得把我一個人扔在牀底不夠安全也不夠情意,還是他自己本來就沒有呆在外面的勇氣,不一會,米礫也跟着爬了進來,當然,和他一起的還有一直被他抱在懷裏的我的那雙藍色高跟鞋。
然而就在這時,鬼使神差的事情發生了,不知道是不是風的緣故,客房本來被米礫關好的門卻吱吱呀呀地自己開了!
我望了望身邊的米礫,因為沒有開燈的房間裏太黑,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能依稀看到兩隻發亮的眼珠,感受到他粗重而小心的鼻息。這情形,真是想讓人覺得不刺激都難。
雖然早就耳聞過米礫的父親米老爺的粗暴脾氣,但不是親身經歷,我還真不知道原來這個世界上有兒子怕父親怕得這麼厲害的,就在我心裏對米礫表示着深深的同情的時候,客廳裏傳來了爭吵聲:
“我只跟你説一次,以後不許你再跟他在一起,聽到沒有?”
“你居然跟蹤我,我對你很失望。”我聽得出,這是米砂的聲音。
“我對你更失望,就要高考了,連米礫都知道拼命了,你卻成天整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米砂,你到底想怎麼樣?”
“我沒想怎麼樣!”米砂回了這句嘴就沉默了。過了好一會兒,才又傳出她委屈的聲音,“我都跟你解釋過了,他不過是幫我補習……”
“補習?補習還是偷襲?路走得好好的,沒事幹嘛還拍一下你的頭?”
“你説什麼呀!”米砂喊起來,“有你想像的那麼骯髒嗎?”
我明白了!這是米砂和米砂的爸爸在吵架,憑着我豐富的想象力,我完全可以料定這件事情的始末——一定是米砂和某個男生正約會得投入,忽然一束強烈的燈光照在了他們彼此含情脈脈的臉上,一陣急促的喇叭鳴聲將米砂和她的小男朋友從美麗的愛情世界裏喚回了現實。那個保命要緊的臭小子見狀不妙,撇下米砂就跑!這樣想着,我對米砂的一股敬佩之情油然而生:這小妮子就是有膽力,明明自己理虧,還敢如此頂撞他爸!和膽小鬼米礫比起來,她簡直就是女中豪傑!如此想來,我當年一直敗給她也沒什麼丟人的!
或許臉皮仍然不夠厚才是我一直不能走紅的原因。
説在此時,在我身邊的米礫好像渾然忘卻了自己的危險,而是忽然乾笑一聲,用氣息自言自語道:“米二這個情種……”語氣説不上是嘆息還是羨慕。
米老爺又説話了:“行,你不骯髒,你純潔。可是有一點我就是想不明白,你為什麼不喜歡正常人,偏偏喜歡一個瘸子!”
“瘸子怎麼了?瘸子跟純潔有什麼關係!”
“我絕對不允許你跟一個殘疾人有什麼瓜葛!”
“你——變態!”
“米砂!”米砂的爸爸急了,“你注意你的素質,我是你父親。”
“我沒素質!”米砂哭了,“因為我爸沒教過我!”
父女倆激戰正酣,那邊米礫又忘我了,忽然嘿嘿地傻笑起來,手還順便捶了一下地板,好像在為米砂的精彩演説而叫好鼓勵。我一隻手摸索了很久才勉強找到他的嘴並捂住,他好像只脱了繮的小驢子,正欲撒歡,又被拉住了繮繩,喉嚨裏掙扎了幾下才勉強剎住笑。
“你要再不跟他分手,就在家好好反省幾天,反省好了再去上學,不然我看你也不用參加什麼高考了。”
“就不分!”米砂很堅決地説。
客廳裏變得死一樣的沉寂。又過了好一會兒,米砂的聲音忽然堅定地傳來:“你聽好了,不僅不分,我還要——嫁給他——”
米砂的話音剛落,一聲巨響傳來。不知道米老爺把什麼東西給砸了。
此時,米礫的全身忽然玩命的抖動起來,我是根據周圍空氣的震動判斷的。再接下去,我估計他就是爆發性地笑出來了。害怕暴露目標,我一急,也顧不上許多,兩隻手一起出動,可是周圍太黑,找不到他的臉,更別提捂住他的嘴,只能在他臉上亂抓一氣,可是一切已經晚了——他以一種快要岔氣的乾澀的笑聲打破了這種沉默,伴隨着他的笑聲,還有尖叫:“幹什麼,疼死了,啊!——”
腳步聲迅速向我們所在的房間挪來。我絕望地放開米礫的臉,收起了我引以為豪的鬼魅派長指甲,開始拼命往牀外掙扎。
米礫也不例外,他仍舊像抱着一個炸藥包一樣死死地抱着我的高跟鞋,匍匐着半個身子探到了牀外。
此時,忽然,燈光,豁亮。
剛才在我腦海中被幻想了無數次的捉姦場景真的成為了現實,只不過主角換成了米礫和我。
米礫仍然一隻手懷抱着我的高跟鞋,另一隻手撐着地板,像一條發情的響尾蛇一樣昂起半個身子,同時抬起他滿是抓痕的臉,對着瞠目結舌的他爸和米砂,用一種狼嚎般無比悽慘而追悔的嗓音嘶喊道:
“一場——誤會啊!”
那一天,我基本上是屬於“滾”出米礫家。
我不敢保證,經過這件事後的米礫是不是死也不會再做“雷鋒”。但我敢保證的是,米砂小姐變了。當我看到她的第一眼的時候,我甚至差點沒認出她來。她的頭髮完全長了,臉頰好像又瘦下去一大圈。那個曾經像水果一樣整日得意洋洋的女生,看來也被高考折騰得夠嗆,變成一根乾癟癟的黃瓜,我正欣賞她的“偉大轉型”,她卻像不認識我一般,扭頭就往樓上衝去了。
她其實應該跟我説聲謝謝,是我救了她,不是嗎?
真沒禮貌!
“喂!米砂!”我大聲喊她。她在樓梯上回過頭來看我,眼神空洞。
“我是來找你的。”我微笑着説。
旁邊的米礫一聽我這麼説,立刻放鬆了他臉上的肌肉看着他爹一臉無辜恍然大悟卻又獻媚無比的笑了。那表情的意思當然是:“瞧瞧瞧,不關我的事,她是來找米砂的。”
“呵呵,你找我,怎麼找到我家牀下去了?”米砂那丫頭果然不是吃素的,她走到我面前來,昂着脖子説:“大明星,光臨寒舍有何貴幹?”
“我要找莫醒醒。”我説。
“醒醒?”米砂的眼神在我的臉上夢遊般的巡迴了一圈,這才説:“你找她幹什麼?”
我覺得我的語言表達能力無法在短時間內説清楚我到底要找莫醒醒幹什麼,於是我只能簡短冷酷地回答米砂:“有事。”
“我不知道她在哪裏。”她説完這句話,扭過頭,就又衝上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