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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醒醒(11)

    與其説我害怕自己發病,不如説,我的身體其實已經渴望這種暢快的發泄已久。我終於可以在這個世界上找到一個被遺忘的角落旁若無人地大嘴大咽,再也不必顧及誰誰誰的一聲令下就停下,再也不必治好我自己。

    讓那些該死的芳香療法和美味佳餚都見鬼去吧,讓那些過去的人過去的事全都見鬼去吧!在這孤單的大年三十的夜晚,誰也不能阻止我破壞性的食慾。我是莫醒醒,我是病孩子,請容我虐待自己,否則,總有一天我會變本加厲地讓你們承受我的痛苦。

    所以,不是笨蛋的,都離我遠些,越遠越好!

    我很快吃完了兩袋麪包,又從牀上起身,去尋找別的事物。我把實現儲備好的一些冰凍罐頭打開,取出裏面的火腿肉來吃。打開罐頭的時候,拇指因為用力過度而被割傷,流出血來。疼痛對於此時的我來説完全是可以被忽略的,我一邊允吸自己綿綿不絕的鮮血,又將大塊的火腿塞進嘴巴里。窗外依然狂風呼嘯,我盼望這場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最好將我自這件屋裏卷出,一直捲到大海深處,被一塊巨石壓入沉沉海底```

    我真不知道我的幻覺持續了多久,直到我吃完了所有的食物。

    我反應過來有人敲門的時候,暴風雨好像已經過去了一半。

    周圍仍然漆黑一片,那鈍重的敲門聲彷彿要硬生生在一棵老槐樹上鑿出一個缺口。我驚慌失措地從地上爬起來,走到門邊大聲喊:“誰?!”

    “醒醒!開門!”我的腦子裏轟然一聲巨響,才明白過來——是他!

    他怎麼來了!

    我把潮濕的門鎖打開,門口站着一個怪物,

    他穿着堪比怪獸的大雨衣,大喊一聲:“找死老子了,我就知道你在這裏!”就在我目瞪口呆的時候他不由分説推開我走進屋裏來。

    門在他身後被颶風關上。他脱掉笨重的雨衣,把隨身帶的把放在桌子上,扭亮了胸前掛的手電筒,先朝我身上照來。當時的我並不知道自己穿着血漬油漬混為一體的亂七八遭的睡衣,因為長時間跪在地上找尋罐頭吃,連臉頰也是骯髒的。

    他握着手電筒逼近我,我因為害怕一直後退,直到推到門邊,他逼近我的臉,逼近到不能再近的地步,手電一直刺着我的眼睛,刺得我流出了眼淚。在他就要和我的臉貼近的最好一秒,他滅了它。

    然後他嘆了一口氣,不會分説的一把橫抱起我。

    我縱然再痴,也要放聲大叫。

    他壓根沒有阻止我,而是把我往牀上一扔,將那隻沙漏塞到我手裏,又將牀上的杯子一手抓起,將坐着發抖的我整個人捆住。又從他的大包裏翻出意見奇大無比的軍大衣,繼續給棉被外套上一層。

    霎那間,我已經變成一個巨大的粽子。

    “放開我。”我無力地説。

    他兇狠地捏我的下巴,捏得很用力,幾乎捏碎,他咬牙切齒地説:“給我閉嘴!”

    “我發誓如果正月初一找不到你,我就跳海。”他的聲音在漸漸弱下去的濤聲中顯得特別恐怖,不過他很快恢復平常的語調:“不過,是在我確定能找到你的情況下我才做這個決定的,哈哈。”

    我在他放肆的笑聲裏驚恐的説不出話。他迅速地脱下自己濕掉的雨靴,脱了鞋襪,像扔炸彈一樣把自己身上的衣服鞋襪扔的遠遠的,然後,他一屁股地做到了牀上。不知為何,我腦子裏浮現的卻是那天小房間的門打開的一瞬間他半裸的樣子,還有他身後的女人```我禁不住打了一個寒顫,再睜開眼,他正往我的放行一點點逼近,彷彿挑釁的豹子,就連他微燙的呼吸我都嗅得到。

    我全身上下每一個汗毛都覺得寒冷,一股前所未有的害怕感覺包圍了我,很快擊敗了我的故作鎮定,比之從前的阿布,和之前那個醉酒的男生,這一次的我簡直不知道害怕上了多少倍。或許,我從骨子裏就把他當作了真正的對手,敵人,威脅人物。我相信,他絕對有這個能力吃了我。

    絕對。

    我當時的樣子一定可笑之極,綠色軍大衣緊緊繃在胳膊上,上身動彈不得搖搖欲墜,好像一個不倒翁,根本無法移動,更別提跳下牀。這一回我聞不到他身上的薄荷味了,只有海水霸道而陌生的腥味伴隨着他的鼻息漸漸傳來,讓我此時瑟瑟發抖的胃泛起一股酸味,幾乎嘔吐。

    可就在他的鼻尖幾乎點到我的鼻尖的一霎那,他忽然像一截被鋸斷的樹木,直直倒在牀上。

    他説:“累死我了,快睡吧。”

    我該哭還是該笑?

    一座停電的隨時有可能被暴風雨傾覆的海邊小屋,一個電閃雷鳴的夜晚。舊傷復發如被綁架的我,身邊躺着一個虎視眈眈的“風流鬼”。我的處境真不是一般的糟糕。

    一開始我以為他在裝睡,於是我歪在冰涼的牀頭等他醒來,直到我聽到他比潮汐起落還有均勻的鼾聲,我才知道大事不妙——他真的睡着了?

    一種説不上委屈還是生氣的感覺湧上了心頭,哦,我這是怎麼了?

    他找我找了很久很久?很累很累?一定是這樣的,不是嗎?

    我望向窗外,還那邊的東方已經泛起了魚肚白,被棉被棉衣層層包裹的我,一點也不冷,但是他才穿一件薄毛衣和保暖褲,兩隻赤裸的腳正對着窗口透進來的光,不知道是在水利泡得太久,還是光照的原因,泛着白光。這是我第一次注意觀察男生的腳,真是大,大得像金魚的尾巴,哦不,我太誇張了```

    或許是因為太困,也或許是因為一夜的掙扎,讓凌晨的我腦子裏極度不清楚,半夢半醒間我輕輕地含糊地喊了一個名字:“江愛笛聲。”

    一秒鐘中內,他突然地坐了起來,好像自動復活的木乃伊一樣,用非常清晰洪亮的嗓音説到:“誰叫我?”我吃驚地醒了。他一轉頭看到我,説了句我想撞牆的話:“你怎麼還穿着我的大衣?”

    我欲哭無淚地看着他,他卻呵呵的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説:“幾點了?我真的睡着了?哈哈,你坐在這裏看了我一夜?捨不得叫醒我?可你至少要給我蓋張毯子是不是?”

    對他這一系列不要臉的提問,我提不起任何回答的興趣。他坐到我身邊,替我把扣得結結實實的大衣一點一點解開。終於除去束縛的我,卻一下子不能習慣如釋負重,好似被拋在地上的空曠易拉罐,一顆心滾出去老遠,拾都拾不回來。

    我莫名其妙地哭了。

    是真的莫名其妙,連我自己的搞不清原因的哭泣,眼淚彷彿儲備在那裏許多年,就等着這個莫名其妙的時刻,不需要命令的洶湧而出。

    好像從一個天大的冤案裏得到清白的那種委屈,又好像一個持續了多年的夢終於變成了現實的那種感動,我就這樣在我的終極仇人面前小聲啜泣,然後發展到嚎啕。

    我恨過白然,恨過爸爸,恨過米礫,恨過蔣藍,恨過江辛,甚至恨過米砂,恨過一切值得恨的人。但是到頭來,我發現我最恨的人是他——江愛笛聲。

    沒錯,他是我的終極仇人。

    他可恨到讓我一鼓作氣去恨的心時時對他恨不起來,可恨到我想把他碎屍萬端卻不敢看他那雙攝人靈魂的眼睛,可恨到我只能用哭聲來表達我的怯弱。

    他拔開我一直捂着眼睛的雙手,用他兩隻巨大的手掌蓋住我的兩個臉頰,把我的整個臉都托起來。我想要拔開他的手,才發現根本沒這個力氣。他用兩個大拇脂按住我的嘴角,輕輕向上一提,我的嘴角不自覺地上揚,他便咧嘴笑着配音道:“笑!”然後他的大拇指有突然往下移動,我的嘴角也變得下垂,他也皺着眉頭悽慘的説:“哭!”就在他大拇指的移動鍵,他不停地説:“笑!哭!笑!哭!```”我的臉頰就這樣在他雙手的蹂躪下變成了一塊時笑時哭的橡皮泥。

    有這樣安慰人的嗎?

    最後,他終於停止了他瘋狂的行為,伸出一隻手替我抹掉了所有淚水,他的動作很輕,温柔得我就要睡過去,然後,滿不在乎地把自己的眼淚擦在自己的衣服上。

    什麼也沒問我,什麼也沒多説,他很快穿好衣服,又把那件大衣替我披上,我又變成了臃腫的粽子。我不知道他葫蘆裏賣的什麼藥,又緊張起來。他從枕頭裏摸出我的沙漏,塞進我的手裏,二話不説的把我扛起來。

    我如夢初醒,奮力地錘他的背,雙腳在空中亂踢,喊着:“放我下來!”

    就他壓根就像沒聽見一樣,大搖大擺地踢開了小屋的門,在我屁股上拍了兩下,神氣得像跨過鴨綠江的志願軍一樣,意氣風發地説:“走,我們看日出去!”

    那十幾分鐘的路程,我一直在和他商量:

    “放我下來好不好?”

    “早知道帶相機來,拍拍大年初一的太陽。”

    “求你```放我下來好嗎?”

    “海邊有沒有烤架,我們去整兩根玉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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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我```下來```不然,我就要暈倒了```”直到倒掛如一尾魚乾的我用沙漏無力敲着他的背,微弱地喊出我唯一的祈求時,他終於停下來,把我放在地上。

    我在地上剛剛站穩,他就又一次命令:“到我背上來。”

    我怯弱弱地和他對視,鬼使神差般,我又一次聽話地爬上了他的背。穿着膠鞋的江愛笛聲深一腳淺一腳地踩着濕漉漉髒兮兮的砂土,不知道有多費勁,可他偏偏越走越快,最後發展成奔跑。

    我生怕摔下來,忍不住小聲尖叫的同時,還死死掐着他的脖子。我越掐越緊,連我自己都沒有在意,直到他忽然停下來,雙手一滑,我隨着他,一起跌倒在雨水混合泥沙的海灘邊。

    我看着他滿臉通紅的表情,又懷疑又緊張,不敢輕舉妄動。呼吸間,忽然覺得有些刺眼,我看向海的那邊——那輪橘黃色的太陽,正從雲幕的深處,深出一個耀眼的弧。

    “日出```快看!”我不顧一身泥水,眼睛仍然看着太陽的方向,雙手拼命搖着江愛笛聲。

    他也不再演習。我們兩個泥人一起爬起來,坐在又髒又潮濕的海灘邊上,忘記了嚴寒和飢餓,痴痴地看着太陽的升起。在我出生後的第二十個年頭的第一天,我第一次目睹日出,原來太陽是有生命的,我看得到它顫抖的努力,顫抖的上升```如此華麗,如此幸福的日出。是的,幸福。我第一次如此確定我的心情,幸福原來是飽滿的熱氣球,是讓整個身體輕盈腫脹得想要飛起來的那樣確定的感覺。我情不自禁地看着身邊的江愛笛聲,他也看着我,他的眼睛裏盛滿了淨額的光輝——我想,此時的我也跟他一樣吧?

    他又伸出髒兮兮的手,替我擦去淚水。

    究竟是幻覺還是真的?他明明凍了一夜,可是兩次替我擦去淚水的手卻是這樣的温和。

    他忽然嘆息了一聲,説:“我想吻你,但我不敢。”

    我氣得不行,臉紅得不行,一急之下,把頭埋入他的懷裏。低聲説:“誰知道你跟多少個女人在海邊看過日出!”

    他忽然又像着魔一樣仰天大笑起來。不知問為什麼,認真大量過他這副穿着膠鞋一身爛泥的落魄樣,再比照那個欠下無數風流債的加拿大攝影師EDLSLON先生,我也生氣地笑了。他忽然用他的誰掬起一點髒水,淋到我的頭髮上,把我的頭髮弄得無比凌亂。

    最後他從地上抓起一把泥土拍在他的臉頰上,鄭重地説:“好了,現在我和你一樣醜了,你如果還有什麼不放心的,我就真的跳海算了。”

    説完,他任命地閉上雙眼,舒展四肢,像一個“大”字那樣,直挺挺地倒在了冰冷的冬日海灘上。不過他很快又直起身子,對着我説了一句話:“你為我吃醋,我覺得興奮,哈哈哈。”説完這一句,他又迅速地倒地。

    這一次,我也學着他的樣子,把我的沙漏放到胸前,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在那身大衣做墊背,原來也沒有那麼冷。

    太陽在離我們最近的大方露出慈祥的笑臉。她撒下的光輝太要目,我只得乖乖地閉上眼。遠處隱約的海潮聲中,似乎還夾雜着鞭炮和爆注的響聲,送來了兒童時吃過的榨糖餃子的香甜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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