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那場無聊的“班花評比大賽”是誰發起的我壓根就不知道。
啼笑皆非的是桂冠竟然戴到了我的頭上。
其實在學校大部分的時間裏,我感覺自己都是神志恍惚的。我在班上沒有朋友,跟我説話的也是和我一樣坐在教室最後一排的幾個男生。我知道在很多女生的心裏,我是一個異類,所以我並沒有也不可能將自己融入集體的生活之中,對於這樣的評比和我扯上牽連,我有些憤怒也有些無奈。
我在私底下責問李友鋒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李友鋒嘿嘿笑着對我説:“閒得無聊,大家開心開心唄。不過葉樊你應該高興,因為絕大部分的男生都投了你的票。他們認為你不僅漂亮,而且有性格,敢做敢當,非常的酷。有種別樣的美。”
“是嗎?”我冷冷地説,“你們不怕看走眼?”
“就是這樣!”李友鋒煞有其事地評價説,“你就是這樣寵辱不驚的樣子最讓人喜歡,你就是和別的女生不一樣,特別!特別!!”
“一邊待著去。”我警告他説:“我要是知道是誰拿我開心,我跟他沒完。”
“沒完好啊。”李友鋒説,“是我乾的,你跟我沒完我才開心呢。”
真無恥。
我扭開頭去看窗外,不再理他。心裏對自己説是一件小事,不必跟他們計較。一笑置之是最好。
我真的沒有想到小事會蔓延開來,而且會蔓延得一發不可收拾,甚至引發了我和另一個女孩之間的一場戰爭。這場戰爭從網下打到了網上,真可謂是古今中外,前所未有。讓人大開眼界。
我的對手叫莊妮。
她是我的同班同學,也就是一開學就拒絕和我同桌的那個感覺很好的女生。我從來沒有見過那麼臭美的女生,每天換一套衣服不説,和男生説話的時候,聲音嗲到你想不皺眉頭都不行。照理説在我們這樣的破中學裏,什麼樣的人都可能會有,就算是我再看不慣她,我也不想和她有任何的過節,可是她偏偏跟我較上了勁。
和我一樣,她也常常上網,而且在網上有一個很美的網名:“水蓮花的夢”。
我跟她偶爾會在網上遇見,但從來不説話,各有各的朋友,和生活中一樣的疏遠。
我們的矛盾一開始還是跟該死的李友鋒有關。
那天一大早,我剛進教室,就看到黑板上用彩色的粉筆寫了一個通知,一看那慘不忍睹的爛字,就知道是李友鋒寫的,通知的內容如下:
熱烈歡迎各位同學收聽今晚九點半,調頻104.5,《深情點播機》節目,有我們全體男生為我班班花葉樊小姐點播的歌曲,謝霆鋒演唱的《因為愛所以愛》。謝謝!謝謝!!
見我盯着黑板,大家都笑得唏裏嘩啦。
我差點沒氣暈過去。
三下五除二擦掉那該死的通知回到我的座位的時候,我經過莊妮的身邊,聽到她小聲但異常清楚的冷笑道:“真是女人不壞,男人不愛啊。”
我在她身邊站定,問她:“你説什麼?”
她抬起頭來,一臉無辜地看着我説:“沒説什麼呀?”
“你把你剛才説的話再重複一遍!”
“你算什麼?你憑什麼讓我做這做那?”莊妮不甘示弱地站起身來説:“我警告你,班花小姐,你自我感覺不要太好哦!”
她故意把“班花小姐”四個字咬得重重的。存心讓我難尷。
我何曾受過這種氣,實在忍不住,一耳光“啪”的就甩了過去。隨着那一聲清脆的響聲,全班像炸開了的油鍋一樣的沸騰了。
莊妮尖叫起來,跳起來要還手,被我一下子躲開了。
“葉樊我一定要讓你好看!”莊妮繼續朝我衝過來的時候,被李友鋒一把擋住了,嘻皮笑臉地説:“住手吧,住手吧,淑女打架真難看啊。”
莊妮一把推開他説:“她是你什麼人?你這麼護着她?”
“不是打架。”我一字一頓地説:“我只是在教訓口不擇言的人。讓她知道胡説也是要付出代價的。”
李友鋒用眼神示意我少説兩句,我知道他的意思,老師要來了,可是我怕什麼呢,我葉樊天不怕地不怕出了名。
結果是我和莊妮都被叫進了楊的辦公室。
楊説:“外班的學生都站得裏三層外三層,你們丟醜怎麼不丟到大街上去?”
莊妮泣不成聲:“楊老師,葉樊這人根本就不講理,我長這麼大,我爸爸媽媽都沒有打過我一下,嗚~~~~~”
“好了好了,你先回教室休息一下。”楊估計也是被葉樊哭得頭疼,打發她先離去,這才對我説:“你説説看吧,你要怎麼鬧才算收場?”
楊這些日子對我説話要顯得温柔許多,因為自從她和我媽媽見過幾次面後,她的一個侄兒就被安排進了我媽媽的廠裏做臨時工。但我並不想因此而覺得自己有什麼特別,我只希望她能秉公辦事。
楊説:“不管怎麼説,打人都不對。”
我低頭不語。
楊又説:“都像你這樣,那班級不是如戰場一樣?”
我還是低頭不做聲。
於是楊又説:“下不為例,這一次你私下給莊妮道個歉,我就不讓你當眾做檢查了,女孩子總是面皮薄些,你看呢?”
我説:“沒門。”
楊憤怒而為難地看着我。
我補充説:“怎麼處理我都沒意見,道歉沒門。”
“那麼,”楊問我,“你給我個處理的參考意見?”
“那是你的事,”我桀驁不遜地説,“她説了不該説的話就要捱打,我絕不會在我的自尊面前低頭。所以絕不道歉!”
“葉樊,”楊最後説,“像你這樣到了社會上,一定會被碰得頭破血流,要知道你媽媽也護不了你一輩子。”
“多謝提醒。”我説,“老師你要是沒什麼事,我想回去上課了。”
楊揮揮手示意我走。
看得出來,她筋疲力盡。
我並不得意,心煩到了極點。
剛回教室,李友鋒就湊過來問東問西,我板着臉説你最好離我遠些,不然我連你一塊打。
見我真生了氣,他乖乖地躲一邊去了。
一連好幾天,莊妮都在等待楊的處理結果,但好像楊一直沒有給她一個答覆。她只是打電話給我媽媽説了這件事。希望我媽媽能做我的工作,畢竟她要給全班同學一個交待。
我把事情的原委都告訴了媽媽。
媽媽聽了後嘆氣説:“你這孩子,難道就非要用暴力嗎?”
“沒忍得住。”我説,“我討厭別人説我壞,更討厭什麼班花的狗屁稱號,她偏偏在氣頭上惹我。”
媽媽更吃驚地看着我:“你居然説粗話?”
“我説什麼粗話了?”
“狗屁!不是你説的?”
我倒!這也算粗話?看來我真是在網上聊天隨意慣了,一點也沒有感覺到呢。
媽媽又説:“你要給你老師一個台階下,跟莊妮道個歉。”
我想了想説:“可以,但是要在她先道歉的基礎上。”
媽媽表示同意,不過她很擔心地對我説:“你可不能再隨意打人了,做什麼事情之前,要先用腦子考慮考慮,你這是在班上,要是在社會上,誰能保管你受不受傷?”
“可是媽媽,”我説,“你不是説你越軟弱,對手就會越強硬嗎?”
媽媽把我摟在懷裏,她説:“任何事都是雙面的,你要是對別人好,別人也一定會回報你的。”
“那是錢和欲的交易。”我一針見血地説,“就像你和楊老師。”
媽媽有些害怕地緊緊摟住我:“葉葉,我真不想讓你看到這個世界是的黑暗,對十六歲的少女來説,到處都應該是一片陽光才對。”
我不想讓媽媽流淚,媽媽的眼淚總是讓我心酸無比。我把頭枕到她的膝上承諾説:“媽媽,媽媽,我會努力活得好一些。”
那時我甚至想,跟莊妮説一聲對不起其實也沒什麼,她當眾挨我一耳光,怎麼説也是丟夠臉的事,我並不吃虧。
關鍵是別再讓媽媽操心。
但是事情並沒有朝着我想像的方向發展。
就從那晚起,我的論壇開始出現罵我的貼子。發貼的是一個叫“利劍”的人,他的貼名叫:揭穿瑟瑟的真面目。
“大家一定都很喜歡這個論壇的主人瑟瑟小姐吧,我在這裏要告訴大家的是一個不幸的消息,你們所認識的純情的瑟瑟在生活中卻是一個極端下流可恥的人物,她才十六歲,就不知道換了多少個男朋友,她早就不是處女了,卻還擺出一幅天真活潑的樣子在網上騙人,大家不要上她的當啊!!!一定要和她劃清界限!!!”
我看了後簡直驚呆了。雖然我知道在網上,謾罵和攻擊是十分自然的事情。但是從我上網到現在,還沒有誰對我進行過這種直接的侮辱。好在我是版主,我飛快地刪掉了這張貼子,並根據IP查出發貼的人和我在一個城市。
妖妖那晚比去得早,當然在我刪貼之前她已經看過那張貼,她對我説:“幸虧看到的人不多,你好好查查,知道他是誰,滅了他全家!讓他知道知道你的厲害!”
“算了,”我説,“網上的事誰要那麼認真。”
妖妖不同意我的看法,她説:“網民也是人啊,也有尊嚴和人格啊,你千萬不能手軟,不然敵人會更過份的!”
事實證明妖妖是正確的。我本想忘了此事,正和一個叫“絕對動漫迷”的新網友聊我喜歡的漫畫人物的時候,卻聽得妖妖在我耳邊悄悄驚呼説:“不得了啦,瑟瑟你快看啊,那張貼又貼上去了。”
我刷新論壇,那個叫利劍的果然又把剛才的貼重貼上去了,而且還不止是剛才那張貼,下面還多出來一首叫《警告瑟瑟》的打油詩:
瑟瑟最愛米田共,每天要吃三大桶,
消化不良病根種,結果變態成臭蟲!
裝模作樣你最懂,風騷詭計藏腹中,
爬到網上來賣弄,誰知算盤全落空,
勸你老實認個錯,不然定把小命送!
“太~~~~~太過份了!!!”妖妖大叫説:“封他的IP,封他的IP!!真是沒有王法了!也不看看這裏是誰的地盤!”
我説:“他是撥號上網的,IP便是動態的,封不了。”
“你封封看,我來替你對付他,讓他知道誰才是真正的打油詩王!”妖妖説:“誰敢欺負我親愛的瑟瑟,我一定要讓他好看。
不一會兒,妖妖的詩就貼了出來:
利劍這條小粉腸,滿口胡言太囂張,
瑟瑟是個好姑娘,嬌美可愛比你強!
這方淨土瑟瑟創,怎容瘋狗來器張
妖妖良言記心上,往後切莫再猖狂!
如果讀過兩年書,知錯尚算好兒郎!
那個叫利劍的不速之客也不示弱,只一小會兒就又回了一首:
妖妖並無半點料,卻愛整天嗷嗷叫,
以為水平非常高,其實沒啥大不了!
又和瑟瑟是好友,一丘之貉哪裏逃?
滿口歪詞和濫調,粗俗卑劣不堪瞧,
只會歪門和邪道,怎敢與我來過招?
我對妖妖説:“來者不善啊,看來是來鬧場子的?”
妖妖説:“別怕,看我的。”妖妖平日裏就喜歡寫詩,一身好才華正愁無處施展,這個叫利劍的對手讓她愈戰愈勇:
利劍儘管放馬來,倘若怕你才奇怪!
當年我闖大上海,你還是個小毛孩!
如今跨入新時代,妖妖神勇不曾改,
瑟瑟是我好朋友,聰明能幹又可愛
不怕利劍胡亂扯,正義公理永遠在!
這場打油詩大戰一打就是一個晚上,BBS上硝煙迷漫。無數的人跟貼起鬨,最後那個叫利劍的人無心戀戰,匆匆收手離去,以妖妖的大獲全勝而告終。
正在我們得意地慶功之時,卻有相好的網友來報信,説是網站的各大人氣最旺的論壇裏,都有了罵我的貼子,而且有好多的話簡直不堪入目。
聊天室裏,也有人在開始不停地刷出罵我的話。甚至有人,將她的名字改成了“瑟瑟是個婊子。”
我的天!
在網絡上,我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的無助。網管該來的時候偏偏不在,妖妖號召大家集體屏幕那個刷屏的瘋子,我選擇了無言無語的退出。
妖妖不放心,用QQ找我,問我最近是否得罪了什麼人。
我的腦子裏飛快地閃過莊妮的名字。但是想了想,又覺得不太可能,那個叫利劍的,給我的直覺是個男生啊。
我把莊妮跟我的事向妖妖一説,妖妖説:“我看十有八九是她。”
又説:“瑟瑟你真是厲害,別看我在網上老打人耳光,可要是來真的,我還真的下不了手呢。”
我打哈哈。
她不知道,更暴力的事我都做過,打個耳光算什麼!
“瑟瑟你別放在心上啊,她要是再過份,你可以告她的。”
“網上的事也能告?”我覺得滑稽。
“當然能!”妖妖肯定地説,“我爸爸就是律師,上次在中央電視台看到一個網友告網友誹謗的案例,他很感興趣,當時還錄了下來呢。”
“哦。”我説。
心裏卻還是放不下那個叫“利劍”的人發的那些貼,它們如今已在網站上飛滿天了,不管怎麼樣,在這個網站裏,認識我瑟瑟的人並不少,喜歡我的也不少,但是看了這些貼,他們對我肯定會有新看法的。再又想想其實那個利劍的貼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啊,我的心情就一直沉到了谷底。
曾經我一直以為,在網絡裏,在我自己虛擬的小天地裏,我可以活得更自信更開朗一些,我實在不願意誰來殘忍地撕開這份寧靜,將現實的喧泄和骯髒無情地放進來。而我卻束手無策無能為力。
沒心情聊天了,我早早地下了線。
夜依舊是失眠,我逼着自己遊離於往事,卻又一次一次地跌入往事的旋渦中不能自拔。那個大雨如注的夜晚,那鮮紅的血,我控制不住的尖叫和老麥嚇人的眼神。
忍不住打通林不凡的電話。
謝天謝地,是他接的。我不必忍受她媽媽無休無止的詢問。
林不凡説:“葉樊,又睡不着?”
“是。”
“又不開心?”
“是。”
“他們又沒回家?”
“是。”
“怎麼不上網了?”
“哪裏都不讓我清閒。”我跟林不凡説起晚上在網上發生的事情,他笑起來:“虧得你還稱自己為老網民,不知道網上搞惡作劇的人很多嗎?人家只是鬧着玩玩,你卻想得太多了,這叫自尋煩惱!”
“我本來就不是一個好女孩。”我説。
“哪裏,”林不凡説,“葉樊是個好女孩,頂好頂好的女孩。”
“林不凡你騙我,我根本一無是處。”
“你看你,用腦子想想啊,如果別人只是玩玩,你生氣大可不必,如果他是刻意要讓你難過,你這樣就是中別人圈套。聰明的瑟瑟,這點也不懂嗎?”
“瑟瑟?你不是討厭叫我瑟瑟嗎?”
“不討厭,瑟瑟和葉葉一樣的可愛。”林不凡呵欠連天説:“你快睡吧,等我做完這道題我也要睡了,相信我,明天你就會忘了它。”
説再見的時候,他又提醒我説:“數羊,一二三,比胡思亂想好。”
我聽了他的話,不知道數了多少頭羊,才勉強進入了夢鄉。
第二天一大早在教室門口遇到莊妮,她很得意地朝我微笑,不打自招地説:“昨天的事是我乾的,你不必費勁思量找原兇。”
我強作歡顏説:“讓您費了不少的人力物力吧。”
“我看值得。”莊妮説:“看樣子你氣得不輕,不過説句公道話,你的那個朋友寫打油詩寫得還真不錯,要是你自己上,你一定會輸。”
“看來你不服氣?”
“我當然不服氣。”莊妮説:“既然楊老師捨不得處理你,我就用我自己的方式來處理這件事,我也要讓你知道,打人是一定要付出代價的。”
“瞎説八道也是要付出代價的。”我警告她。
莊妮哈哈大笑説:“在生活中也許是,可是在網上就未必啦,中國的法律還沒有健全到跟一個虛擬的ID過不去的地步,最多你們封封我的IP啦,我不怕的。”
“隨你。”我儘量裝出毫不在乎的樣子來説,“只要你不怕累。”
“我不怕。“她洋洋自得地説:“我不會收手的,除非你當眾向我道歉,不然我讓你網上網下都無處藏身!”
説這些話的時候,莊妮一直優雅地笑着。
那一刻我甘敗下風,我曾經以為自己已經是一個很壞很壞的女孩。我沒有想到過一個十六歲的女孩還可以比我更壞得多得多。
那種壞,或者可以叫做狠毒。
我有些不寒而慄,因為我已經明確地感覺到:我和莊妮,也就是“水蓮花的夢”之間的戰爭,還僅僅只是一個開始。
當然,我絕不會輕易認輸。
就算是網絡中的遊戲,我也要一路玩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