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際不時傳來轟隆隆的雷聲,瓢潑大雨傾泄而下,沖刷着地上的泥土,形成一股股黃色濁流。
雨幕中,一騎從遠方飛馳而來,不多時便奔至近前,馬上之人翻身下馬,腳步微微踉蹌,揚手將馬鞭扔給迎上來的店小二,拖步走進客棧。
大堂裏此時坐了不少避雨的行人旅客,看到有人進來,便下意識的看了過去。
濕透的衣裙貼在進來的青衣少女身上,益發顯得她身形瘦削,臉色蒼白中微透青色,更減了不少姿色,眉宇間難掩倦怠之色,她有些吃力的走向櫃枱。
“咳咳……”難以抑制的咳嗽自錦鳳蘭的口中逸出,她將整個身子的重量倚在櫃枱上,聲音透着幾分疲憊與嘶啞,“一間上房。”
掌櫃見她渾身濕透,且面帶病容,便多嘴了一句,“可要準備熱水?”
“好。”錦鳳蘭點頭,便隨店小二上樓而去。
洗漱之後,換過衣物的錦鳳蘭因身體的不適,沒有用膳就直接上牀休息。
不知道睡了多久,在風雨交加聲中,她悠悠轉醒,只覺身子沉重,頭腦發昏,嗓子乾澀,肚子也發出咕嚕的叫聲。
“真是要命……”自嘲似的咕噥一句,她強撐着起身,簡單梳洗一下,便拉門出去。
行到大堂,冷風夾帶着雨氣撲面而來,讓她昏沉的頭腦清醒了一下。
“客官,您有什麼吩咐?”
錦鳳蘭坐到長凳上,以手撐額,有些氣力不繼地道:“替我準備一些清淡的食物,還有,這附近可有醫館?”
店小二看着她扔到桌上的一塊碎銀,笑着回道:“有的、有的,小的這就幫您去請大夫。”
“麻煩了。”錦鳳蘭沒什麼精神的半闔着眼輕揉額際,想讓自己好受點。
耳邊聽得店小二招呼剛進門的客人,她沒有多餘的心思關注,睜開眼,提起茶壺給自己倒了杯熱茶。
“姑娘,不知道可不可以並個桌?”一道温潤的聲音傳入耳中,她不由得抬頭看去。
只見一個身着玉色錦袍的男子微笑地站在她的桌旁,氣質温雅,劍眉下是一雙含着淺淡笑意的丹鳳眼。
君子如玉,不期然的,這四個字浮現在她的腦海中。
她抬眼掃了圈,因避雨留宿的人多,大堂果然已經沒有多餘的空桌。猶豫了下,她點了點頭,“公子坐吧。”
“在下洛子辰,不知姑娘如何稱呼?”
正低頭喝茶的錦鳳蘭頓時被茶水給嗆到,掩唇咳了半晌才停下來。
“姑娘,妳不要緊吧?”
“沒……沒事。”她又喝了口水順喉,但眼中已經因方才的咳嗽而蒙上淚光,“我姓錦。”
“原來是錦姑娘。”洛子辰笑着拱手。
“客官,上菜。”
正説話間,錦鳳蘭的飯菜被端了上來,她便藉機閉口,專心用膳。
看着她的清粥小菜,洛子辰微微揚眉,“姑娘身體不適,這飯菜雖是合適,卻未免太過清淡。”
錦鳳蘭置若罔聞。
“姑娘可有讓人去請大夫?我看姑娘的病似乎不輕,若不趁早醫治怕是會有麻煩。”
錦鳳蘭實在不想跟他説話,可是這人卻能泰然自若的自説自話,倒讓她不好一直裝聾作啞。“已讓店小二幫忙去尋,就不勞公子費心了。”
聽出她話中的疏離之意,洛子辰淡淡一笑,慢條斯理地為自己斟了杯酒,啜飲着。
一碗粥下肚,錦鳳蘭的精神好了些,便放下碗筷想回房去等大夫。
“錦姑娘,身上有病還是應該多吃些,這樣才有體力恢復。”
她無語地看着洛子辰,實在不理解他怎會這麼多管閒事,畢竟……他們只是萍水相逢的路人而已。
他神情自若地微笑回視,“難道在下説的不對嗎?”
“對,”她悄悄用力攥了把手心,“公子説的沒錯,可是,未免交淺言深了。”説完,再不看他一眼,轉身離開。
洛子辰一直目送她上樓,輕轉着手中的杯子,意味深長的呢喃了一句,“交淺言深?”
“少爺—”一直隱形一樣存在的書僮清硯此時忍不住開口輕喚一聲。
“什麼?”
清硯朝錦鳳蘭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帶着幾分不確定地道:“那是少夫人吧”
洛子辰輕笑一聲,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道:“眼力不錯,是她。”這讓人猝不及防的偶遇真是讓人驚喜。
清硯臉現困惑,“那您怎麼不認她?”
“不急。”
看少爺一副雲淡風輕的口吻,清硯莫名的替未來的少夫人擔心起來。
洛子辰瞥了書僮一眼,不無戲謔地道:“你擔心什麼?難道你家少爺還會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不成?”
清硯馬上搖頭,堅定地否認,“小的沒擔心。”
洛子辰一邊給自己斟酒,一邊若無其事地吩咐,“去把我房間換到她隔壁。”
清硯起身之前下意識的又朝錦鳳蘭離開的方向看了一眼,心中嘆了口氣。事情雖然過了三年,少爺心裏的那把火只怕還很旺。
等洛子辰主僕兩人用過膳,正喝着茶,就看到店小二領着一個手提藥箱、衣衫下襬兀自滴水的大夫匆匆上樓。
“少爺,大夫已經來了。”
洛子辰點頭表示他看到了。
清硯心道:那您還打算繼續坐在大堂裏吹風啊。
洛子辰拿手裏的摺扇敲了書僮一記,似笑非笑的看他一眼,優哉遊哉的起身,壓低了聲音道:“一會兒去詢問大夫具體情況。”
“是。”
洛子辰慢條斯理的走回樓上客房,在進房前看了眼隔壁,“啪”的一聲闔上手中的摺扇,這才推門進房。
他走到窗前,推開窗,看着外面交加的風雨,面色微沉。即便他不是大夫,也看得出她的身體狀況很糟糕,身形瘦削得彷佛一陣風就能把她吹跑。
本該是亭亭玉立的風華,卻不知為何竟成了如今這般的憔悴?
雨水冰涼的打在面頰上,他悄悄握了握拳頭。當年究竟發生什麼事?這三年來她又為何音訊全無?
太多的疑問襲上心頭,讓他的眉峯也不由得蹙緊。
就在洛子辰思索沉吟間,清硯推門而入,“少爺,打聽到了。”
洛子辰伸手製止他即將出口的話,然後勾了勾手指,示意他走近。
清硯怔了下,走過去,附耳將自己打聽到的消息如實説了遍。
聽完,洛子辰神情愈加陰沉。
“少爺—”清硯有些不安。
“你去看看其他人安置妥當了沒,暫時別來打擾我。”
“是。”
洛子辰負手在房中站了片刻,然後出門來到隔壁的門前,伸手欲敲門,最終猶豫片刻又收回手,神色複雜的看了房門一眼,這才打算轉身回自己的房間。
突然房裏傳來瓷器摔落的聲響,伴隨的還有重物落地聲,洛子辰心下一緊,再顧不得其他的直接推門而入。
聽到聲音,抬頭想説話的錦鳳蘭喉間發癢,發出一陣咳嗽,只能以目光詢問不請自入的男人。
洛子辰彎腰扶她,“先起來再説。”
錦鳳蘭借他之力起身,因咳嗽一時無法説話,只能示意他到旁邊坐下。
洛子辰看到桌上的茶壺,摸了下温度,這才替她倒了杯水遞過去,“喝口水。”
“謝謝。”
“妳病成這樣,身邊沒有人照顧怎麼成?”
“不妨事,付了銀兩店家會幫忙的。”喝過水的錦鳳蘭終於暫時止住了咳。
洛子辰微怔,之後頷首輕笑,“倒是我想多了。”
錦鳳蘭笑了笑,沒説話。
“姑娘既有病在身,在下就不多打擾,姑娘還是多休息為好。”他識趣的起身告辭。
錦鳳蘭也不留他,看着關上的房門,她若有所思。她雖然重病在身,但武者該有的警覺並未失去,尤其是獨身在外時更是從不輕易放下戒心。方才失手摔杯,失足落地,是她故意為之,是為測試門外之人的反應。
輕輕闔了下眼瞼,她伸手揉揉額際,露出滿身的疲憊與虛弱。
強撐到店小二將煎好的藥送來,她喝過後方才睡下。
狂風暴雨敲擊着窗欞,驚醒熟睡中的旅人。
面對着黑漆漆的屋子,聽着窗外悽風苦雨的呼嘯,錦鳳蘭有片刻的怔忡,然後才抹了一把額頭的汗。
藥性已經發揮,她現在的感覺好了許多,只是身上出汗黏乎乎的有些不舒服,想到包袱裏最後一套乾淨的衣物已經被自己換了,她便只好繼續躺在牀上。
深夜旅途中,只有窗外淒厲的風雨聲作伴,錦鳳蘭的思緒不禁有些飄忽。
看樣子,白天見到的洛子辰,十之八九就是那個跟她有過婚約的人。原本只是要到江南養病,卻沒想到可能會碰到他。
想到婚約,她暗自哂笑一聲。當年之事雖有諸般緣由,可不管如何,婚約解除已是不爭的事實,好在兩人從未見面,倒也不必因此而尷尬。
他如此關注自己是因為彼此曾經的關係嗎?那他又是在何時見過她的?
錦鳳蘭百思不得其解,最後對着空氣無聲一笑。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難道還怕他不成?
“咳咳……”
嗓子有些幹,她起身到桌邊想幫自己倒杯水,卻發現茶壺是空的,忍不住嘆了口氣。人要是倒黴,真是想喝口水都難。
“錦姑娘,妳醒了嗎?”
她訝異地看向門口,猶豫了下,才開口道:“是誰?”
“小的是洛家書僮清硯。”
錦鳳蘭眨了下眼,“什麼事?”
“姑娘先開門吧。”
她走過去替他開了門。
清硯看到她先衝着她笑了下,然後端着東西進房。
錦鳳蘭只是看着並未多問。
清硯將托盤放到桌上,又利落掀蓋,從砂鍋裏盛了一碗藥粥出來。“錦姑娘,這是我家少爺吩咐小的準備的,説您夜裏醒來一定會餓,您趁熱吃點吧。”
錦鳳蘭默默地看了他一眼,低頭微微一笑,便在桌邊坐下,拿過粥吃了起來。
她一連吃了三碗才把碗放下,抬頭看着一直肅立在一邊的清硯笑了笑,“替我謝謝你家少爺,勞他費心了。”
“不知姑娘還有沒有什麼吩咐,如果沒有,小的就退下了。”
錦鳳蘭也不跟他客氣,“那就麻煩你替我準備套乾淨的衣物吧,裏外都要。”
“好的。”清硯説完就離開了。
沒過一會兒,他又在外面敲門。
一開門,看見他手上的一套男裝,錦鳳蘭揚了揚眉。
清硯急忙解釋,“我家少爺説出門在外,而且這附近又沒有城鎮方便置辦女裝,不如就請姑娘先穿他的吧。”頓了下,他繼續道:“這套衣服是乾淨的,請姑娘放心。”
“麻煩了。”她伸手接過,笑着道謝。
清硯再次告退。
關好門,錦鳳蘭隨手翻看着手上的衣服,忍不住撇撇嘴。果然出自富貴人家,無論衣料還是做工均是上乘。
她走回牀邊坐下,盯着那套男裝看了一會兒,輕嘆了口氣,抿抿嘴,上牀睡覺。
翌日,雨停。
雨後的空氣透着股盛夏難得的清爽與透亮,打開窗户望去,遠處的樹木蒼翠欲滴,看着就讓人心曠神怡。
錦鳳蘭倚窗看了半晌,深吸了口早晨清冽的空氣,然後伸手拉上窗户。
“錦姑娘,妳醒了嗎?”
看着房門,錦鳳蘭意味不明的笑了下,走過去開門。
門外,洛子辰站在敲門的清硯身後,對着她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