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青失魂落魄走出家門開始,煜宸便發現她。
他不發一語,跟在她身後,看着她不正常的顫抖和踉蹌腳步,心中隱隱覺得不對勁,他一路尾隨,直到後山,直到見她投身入潭。
沒有半分猶豫,他跳入水中,朝她的方向游去……
草地上,蒼白的採青橫躺,這是他第二回將她自水中救起,上次是意外,沒人知道事事要強的採青不會游泳,而這回……她一心求死。
為什麼?她不想進宮是嗎?
「-未免對我太沒信心,-怎認為我會把-丟進皇宮,置之不理?要是沒有百分百的信心,我不可能讓-去冒險!」他低語。
雖然她心中沒他,但一同出生入死多年,他們的情誼豈是常人能比,他怎會眼睜睜看她嫁給熙元帝?
「醒醒!」他壓出她腹中積水,拍拍她雪白雙頰。
柳眉緊皺,她不願清醒。
清醒,這個世界教她恐懼,她寧願在夢中,寧願做一條悠遊小魚。
「醒來。」他抱起她的上身,將臉頰偎近她的臉。
她應該更相信他的,她曾對士兵説--我在乎你們的性命,我要三萬人出征、三萬人回,一個都不準犧牲。
她對他而言,不僅僅是一般士兵啊!他怎可能仗未打,就編派她為自己作犧牲?
採青的呼吸愈見微弱,身體冰冷,對於生存,她沒有半分意願。
煜宸慌了!用力抱住她,他在她頭頂上方,大聲叱喝:「我命令-給我醒來!不準睡、不準昏迷,-的責任未竟,還有一大串工作等着-!」
遠遠地,她聽見他的聲音、他的焦慮,他的聲音像磁石吸引她的意志力……他要她醒來,他要同她在一起,對不?
不,不對,她不能醒,一醒,她又要對他的愛情存非分心;一醒,天下人又要對她唾棄,更慘的是.……醒來,她必須決定是否手刃義父,報親仇……
不要,醒來那麼累,她要任性一回,為自己。
「採青,醒來,-不可以放我一人孤軍奮鬥,我們是最好的搭檔,我們必須聯手才能無往不利。」
他的聲音沉重,撞痛了她的心,任性似乎不可以。
嘆息,她妥協了,緩緩地,她睜開雙眼,發覺自己在他懷裏,是安慰呵……
她需要一個温暖懷抱,需要一雙強健手臂,告訴她,別怕,再壞的事情,有我和-一同經歷。
「-醒了?」他説。
那是一張頗為陌生的臉,大鬍子貼了滿臉,額上一道傷疤,斜斜的眼罩掩住左眼,那是「他」,雖然偽裝得有點可笑,但她笑不出口。
「為什麼尋短?」他問。
因為倦了、膩了,因為對糾葛人生,她窮於應付,她一心逃避,逃到沒人的地方,逃到……可以安安心心幻想他的愛情地。
搖頭,她不回答。
「-不願意代-茹進宮,是嗎?」他又問。
如果她説不,他會回答--「好,我送-茹去,-留下」嗎?
不會,他會用道理説服她,讓她再一次「心甘情願」,誰教他愛-茹,而她愛他,為了他「心甘情願」,是她常有的經驗。
「-忘了責任嗎?再不願意,那都是我們該盡的責任。」煜宸説。
果然,她沒估錯,他用責任套住她,不教她有機會遁隱。
「採青,請-幫我,不管這仗輸或贏,我們都盡了自己的責任,過了這一關,我允諾-,再不讓-碰軍務,-想當大夫就當大夫,想做小魚兒就做小魚兒。」他對她承諾。
「你那麼在意當皇帝?」如果那是他一心向往,好吧!咬緊牙根,她助他最後一回。誰教她愛他呢,無藥可醫。
「不,哪天我真當了皇帝,只是時勢所趨,-知道我真正想做的是蒼鷹。」
他想和她一起,在山野蒼林,調素琴、閲金經,欣賞上階苔痕綠,眼望入簾草色青,學學劉禹錫的閒適豁達,過過真正屬於自己的生活。
「那麼,輸了有什麼關係?」她問。
他想當蒼鷹,而她……差一點點,就成了魚,自由自在,不受形體拘役。
「這仗……勢必要打,我希望將傷亡減到最低,希望天下父母親、妻兒子女不要傷心。」
當不當皇帝無所謂,但照顧百姓是他從小就學習的信念,只要活着一天,他就沒辦法違背自己的信念。
他説服她了,是啊,痛失親人最悲哀,同樣的痛,她怎捨得讓別人身受?他們都是慈悲的人,但願天下太平,但願蒼生同享幸運,問題是……時局不允許……
悽楚一笑,責任……是她始終擺脱不去的東西。
深吸氣,她從他懷裏坐直身體。
「可不可以答應我一件事?」採青問。
自莊主去世以來,這是他們第一次心平氣和溝通,沒爭吵、沒挑釁,恍若回到往日,他們在別人屋頂偷窺的日子。
「-説。」別説一件事,就算一百件、一千件,能力所及,他統統答應。
「送我出城。」責任,她承攬下了。
「好,我送。」鄭重點頭,不顧被認出來的危機,煜宸決定親自送採青出城。
他牽起她的手,送她回家整理儀容;他牽着她的手,告訴呂軍師,這趟路他要陪她一起走,不需要任何人相送;他牽着她的手,陪她走過一條條大街,送她出城門。
十指交扣,每個步伐,每個心跳聲,她計算着分別……
「-天莊以-為恥!」
一聲耳語傳入他們耳中,採青抿抿唇,假裝不在意,煜宸的拳頭緊了緊。
「莊主、少莊主的陰魂不會放過-!」
「什麼女諸葛,根本是女魔頭,心機算盡,為的全是自己的榮華富貴。」
「不要臉的女人,沒志節,沒操守,有空練練羞恥二字怎麼寫。」
低眉,採青深吸氣,不生氣,百姓沒錯,他們只是不明就裏。
煜宸氣不過,轉身要同他們理論。
採青慌地拉住他,微微搖頭,輕語:「沒關係。」
「-那麼高傲,怎容許他們這樣欺負-?」他在她耳邊氣憤難平。
「我能怎麼做?告訴他們,莊主的死與我無關?這句話,連你都聽不進去不是?」苦笑,她的冤還少了?
她的話堵住他,比起百姓的無知,恐怕他的無理取鬧,傷她更甚。
「抱歉,我明白這件事怪不到-頭上,我只是……」
「算了,過去了,不重要。」緊握他的手,疼痛撞上來,她斷斷續續發抖。
「-……」濃眉深鎖,他望着她不自然的笑容。
「別説話,讓我們安安靜靜走一段。」俯首,輕閉眼睛,有他為她指引方向,她好安心。
走一步,那些練武的夏天回來了,蟬聲高鳴,暖風徐徐……
走兩步,馬背上,他教導她乘風飛翔,滿山的落地楓紅,馬蹄濺起秋意……
走五步,製藥房裏,火爐裏添薪柴,他和-茹的笑聲陣陣,他捧來一把初雪,貼在她頸間,不冷,她眼底,全是他的盎然笑意……
細數呵細數……她不數腳步,她數着他們之間的片段回憶,在屋頂上,在圓月下,在他的臂彎裏……
甜美的回憶推去身體苦痛,她汲取他手心傳來的温度,這雙手給過她保證,保證她安全,這雙手護衞過她,現在,這雙手也引領她,一步步邁向死亡……
不過,她不害怕,真的,這是真心話。
城外,幾千個士兵圍繞,一頂轎子停在正中央,他們等着接送「天下第一美女」。
煜宸停下腳步,採青睜開雙眼,緩緩吐出長氣,回眸望他,這一眼是訣別。
「我會救-回來。」他承諾。
「不用了,來不及……你專心帶兵。」她不要他的承諾,不要他身陷險地。
「我一定會救。」他重申自己的承諾。
她笑笑,不回答。
須臾,她轉身,走向金兵營隊。
這回,沒有他的手牽引,孤獨緊緊包圍……不怕的,這是最後一次出任務,最後一次勞累,然後,她要飛上天,要沉入海,做她快快樂樂的小魚兒……
捏緊拳頭,他的眼神相隨,不能衝動,不能自金兵手裏搶下她,不可以……煜宸提醒自己的責任,他非得放手,非得一搏,即使他的心,百般不願意。
十天了,採青的話始終在他腦中迴響,他不斷自問,為什麼她説「來不及」?什麼東西來不及?他來不及救她,或她等不及他相救?
不對、都不對……到底什麼事情來不及?採青的話一定有其原因,只是他不知道原因在哪裏。
他翻身下牀,-茹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驚醒,擁着被子,輕聲問:「煜宸哥哥,你睡不着嗎?要不要我陪你説説話?」
「-先睡,我出去一趟,馬上回來。」不多解釋,他大步跨出房門。
製藥室裏,呂軍師和公孫大夫還在忙,戰爭轉眼開打,他們鬆懈不得。
「莊主!」公孫大夫首先發現煜宸。
「你們誰知道採青的秘密?」他慌亂、他着急,他的穩重被一個無解謎題打散。
「秘密?你的意思是……」呂軍師問。
「送她出城那天,我承諾會將她救回來,她告訴我來不及了,我不明白為什麼來不及,你們和奶孃是採青最親近的人,誰能告訴我,這句話的背後意義?」一口氣,他説出憂心。
呂軍師嘆氣,他是知道一個秘密,但他不確定這和「來不及」有沒有關係。
煜宸敏感,在呂軍師嘆氣同時,眼光尋到他身上。「呂叔叔,你知道的,是不?」
「這件事情,是內人最近才從楊先生口中求證出的。」他本不想説出,在莊內用人之際,他不想擴大事件。
「求證出什麼?」
「十八年前,瀛州有一位宇文神醫,他仁心仁術,為病患不辭辛勞。當時莊主夫人的母親,也就是楊先生的妻子,她是宇文拓的病患,他曾保證會好好照料楊夫人,直到她平安順產。
沒想到她早產,而宇文拓到遠地替其他病患看病,趕不回來,這一個延誤,使得楊夫人產下女兒後死亡。」
「你告訴我這些,難道……宇文拓是採青的親生父親?」
如果是,那就對了,她説過,她熱愛救人勝於殺人,她痛恨敵人在自己面前死去,採青的仁慈來自家學淵源。
「沒錯,這件事在楊先生心裏投下強大陰影,一天夜裏,他取劍潛進宇文家,殺了宇文大夫及他的妻兒子女,他沒對青兒下手,也許是她年齡尚稚,讓楊先生聯想到自己的女兒。」
「於是,他帶回採青,撫養長大?」煜宸接口。
「是的。」
「請件事,採青在什麼時候知道?」
「她出城那天。」呂軍師回答。
妻子告訴他,當她看見青兒失魂落魄的模樣,她恨透自己,恨自己為什麼要把陳年舊事掀出來?這對誰都沒有益處啊!青兒不會殺人,何況是殺一個養育自己多年的長輩。
採青是為這件事投水自殺?她沒辦法接受於她有恩的義父,竟是自己的殺父仇人?道德上她該手刀兇手,但理智告訴她,戰爭在即,他們需要楊執的能力?是這樣的嗎?她處處替大局、替他着想,他卻無時不刻冤她、欺她。
乍聽秘密,公孫大夫心驚,難怪楊執對青兒處處不公平,他寵溺-茹小姐,卻對青兒壓抑,他一心送青兒赴死,卻句句説得義正詞嚴。
「我想……」公孫大夫沉吟。「我想,青兒的『來不及』和那件事無關。」
「你也知道些什麼是不?」煜宸大步一跨,跨到公孫大夫跟前。
「是的。」
「快告訴我。」
三剛些日子,您身中劇毒,這個毒原是沒藥可解。」秘密,他不守了,所有人都對採青不公平,他怎還能保持緘默?
「我痊癒了不是?是不是那本醫典,書冊上記載瞭解毒方式?」煜宸問。
「不對,八蟲八蛇毒,有多種配法,只有製毒者有藥可解。」
「那為什麼我能恢復健康?」
「因為您的毒傳到青兒身上。」
「怎麼傳?把話説清楚!」他命令公孫先生。
「青兒以她的處子之身同少莊主合歡,一夜敦倫,少莊主的毒便傳到青兒身上。這段時間,青兒承受着莊主受過的痛苦,她靠藥物抑制疼痛,但成效越來越差,她猜自己熬不過六十四日,又不准我把秘密泄露出去。所以我才反對把青兒送到熙元皇帝身邊,但所有人都覺得這是個好辦法,尤其莊主您也……」
公孫大夫停下話,這樁事,他憋得太久,從原先的憤懣到後來的接受,他只能暗地替青兒傷心。
「這件事,為什麼不告訴我們?」這個消息讓呂軍師驚歎,他首先發難。
中毒的青兒哪有本事從皇宮脱身?這下子他們全成了不義之人,是他們集體把青兒逼上死路!
「青兒想用最後的生命,再替-天莊做一件大事。」
「她想刺殺熙元帝?」呂軍師猜到了,莊主臨行前把煜兒託付給她,她是個負責任的孩子,不管怎樣都會做到自己的承諾。
「該死,皇宮內苑高手那麼多,她怎能全身而退!」煜宸猛捶桌面。
「她沒打算全身而退,更何況,她的時間不多,想退也退不了。」公孫大夫低語。
是啊,她退不了……他老説自己對她真好,卻是好到什麼事情都不知道。
她捨身救己,他清醒,第一個反應居然是向她挑釁。
她痛得沒辦法上議事廳,他硬要逼迫她加入會議。
她生命將盡,卻要拖着殘破身體,為他執行最後一項任務。
她受苦受難,被百姓、被義父欺凌,他非但不站到她身邊支持,還落井下石……
該死的他,怎然敢大言不慚,説他愛她,愛得情深義重?!
是啊,採青等不及,他同樣等不及,煜宸驟下決定:「呂叔叔,所有的事按計畫進行,由你來主持大局,我去宮裏救採青。」
「是。」沒有異議,他和煜宸一樣,一心要將採青救回。
「不行,您單身赴險,青兒知道了……」公孫大夫説。
「知道了又如何?不管她是死是活,我都要帶她回來。」他發誓。
「莊主,為什麼不照我們原先的計畫行事?先出發的武功高手已經部署好,再幾天就能動手。」公孫大夫試着説服煜宸,他是醫者,他很清楚,的確是來不及了,採青的身體熬不過這一關。
「我不讓採青等,我要親自救她出來。」
她的生命有限,她再沒有時間等待,至今他尚未親口告訴她一聲「愛她」,不管她對他有無感覺,他都要親口把話帶到她身邊。
煜宸迅速走出製藥房,腳步飛快,他的心比動作更急,他急着見到她,問她一句,為什麼用自己的命來換取他的生存?
是不是因為……她愛他,一如他愛她……
手顫抖得厲害,採青看着躺在血泊間的熙元帝,他不甘心的眼睛瞠大,雙手握住胸前的尖刀,他不明白,真是不明白,為什麼她要對自己下毒手?
她是他的晴妃啊,從見她第一面起,他就愛上她,彷佛他們有前世,今生本該結為連理,他寵她、疼她,他把所有稀世珍寶都捧到她手上,他甚至承諾,將來扶正她,母儀天下。
他要給她最尊貴的身分,女人想要的任何事物,他項項為她辦到,為什麼她要殺他?他連喜帕都沒掀啊……假如掀起帕子,她看見他眼中的款款深情,她會否下手?
他是那麼的維護她,大臣批評,天下第一美女浪得虛名,他一怒之下將大臣關進天牢裏;玉貴妃説她單薄無福相,他立刻將玉貴妃送進冷宮,他對她不夠好嗎?為什麼殺他……不瞑目……他死不瞑目……
「對不起。」採青低語。
雙淚垂地,她終於完成最後一項任務。
背靠牆,她緩緩跌坐在地板上,手圈住膝蓋,全身冷得厲害,她在洞房花燭夜親
手殺死丈夫,誰説她不是蛇蠍女子?
「對不起。」
再説一次抱歉,她爬到熙元帝身邊,染血的雙手撫過,想為他蓋上眼簾。
但他有太多怨恨和不解,瞠大的眼珠始終對着採青,僵持着,不肯閉眼。
「別怨恨,我將不久人世,有帳,我們到奈何橋邊慢慢算,欠你的,我願盡全力還清。」手再次撫過,這回,他閉上眼睛。
鬆口氣,微閉眼,她快死了吧……
沒錯,她的靈魂正一點一點抽離身子,再一會兒,她將失去知覺,留下對世間的眷戀。
世間事,還有什麼值得她眷戀?大概只有他了……
他還好嗎?死到臨頭,她想的還是他。
擁有-茹,不管能不能登上帝位,他都幸福滿足吧?
一定是,愛情是多麼難得的東西,總是你愛他,他愛上別人,能夠兩情相系,不容易呢!他運氣好,專心愛上愛他的女人,有這樣的交心伴侶,就算生活貧瘠,也會美滿一世……
只是,不曉得一年、五年、十年過去,他還會不會記得一個楊採青?記不記得這個女子曾經用生命換取他活下去的機會,記不記得為他而死,她無埋怨、無悔恨?
恐怕……他不會記得,她心甘情願是她的事,與他無關,她自願奉獻人生,他並無強求,她種的因自己收成果實,他的人生與她無交界。
她漸漸恍惚……他愛笑的眼睛、他緊抿的薄唇……她努力記得他的每處特徵,下了地獄、走過來生,她要繼續追求他的愛情,不停歇……
此生錯過,她盼望來世;來世無緣,她不停止期待…………
總要呵,她用盡所有的毅力,固守所有堅持:總要呵,一世一世接續,她的生命只為完成一件事--愛他,也被他所愛。
嘈雜聲傳來,採青傾耳細聽。
有人在抓刺客,刺客?刺客不是在這裏嗎?他們抓錯地方了,她該助他們一臂之力。
採青搖搖晃晃起身,踉踉蹌蹌走近殿前,雙手推開大門,鮮紅的鳳冠霞帔染滿鮮血。
守在殿外的太監和宮女見到這幕情景嚇一大跳,忙呼喚侍衞,她不逃不避,一步步走出殿外,等着士兵將她帶進大牢裏。
走出大殿,走進院落裏,她仰頭,天上的月亮正好,皎潔月光照上她慘白小臉。
是十五月圓夜啊,詩人總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但月有陰晴圓缺,人哪裏能長長久久?過了今夕,明夕何年?
侍衞如潮水般,從四周圍過來,張弓揚劍,氣氛緊張。
採青視若無睹,她對着月色,舞動嫁裳,她是新娘子,喜氣洋洋呵,旋轉兩圈,撥弄地上清影,能否任她乘風歸去?天上宮闕,瓊樓玉宇。
嘶,一枝羽箭刺穿她的肩背,旋身,她摔倒在地,痛嗎?她的痛多了,這點痛,還能忍受。
緩緩起身,她的新嫁衣,染滿污塵,一如她的愛情,灰澀慘淡……
朱唇輕啓,她低聲吟唱:「不知魂已斷,空有夢相隨,除卻天邊月,沒人知。」
是的,她身似浮雲,心如飛絮,氣若游絲,她的魂將斷,空留一縷餘香在此,她的人生處處遺憾,情愛迢迢……
想他、念他,無數期盼,她盼到燈殘燭滅,盼到月落西山,盼的人兒始終不來……
寸寸柔腸,盈盈粉淚,未語春容先慘咽,攬眉千度,相思總在遠處,她的心呵,禁得起幾次牽扯?
第二枝箭飛來,採青不打算迴避,那是她欠熙元皇帝的,樂意奉還。
突地一個黑影急竄出,他攬住採青的腰,幾個飛躍,躲過重重蝗石飛箭。
「來人!快攔下晴妃,她殺了皇帝!」
嘶喊聲傳來,亮晃晃的刀刃鏗鏘,刀光閃爍,重重人影聚集,招招向他們砍殺而來。
這一切採青沒看見,她只看見黑衣人的眼睛,那炯炯雙眼,她一輩子都不會錯認。
他來了,遵守諾言來救她……她以為他只是説説而已,她以為他不過要哄她入皇宮,原來,他有心,同她一樣……
通過幾個接應的黑衣人,不到一炷香工夫,採青和煜宸坐上馬背。
馬飛快奔馳,她抱住他的腰,傾聽自己的心跳。
他居然來了,他冒着生命危險來救她……夠了,就算沒有愛情,這份情義足夠她所有的「情願」。
紅色嫁裳在馬背上飄揚,喜帕半掀,遮去她半幅面容,她的哀轉為喜,她的憂怨轉為快意,她的心找到着落地……高興呵,愛上他,她好滿意……
馬匹奔出京城,煜宸快馬加鞭,他要儘快將她送到安全地點。
背上的濕黏滲過他的衣裳,煜宸知道,那是她的血,從她肩上流下的鮮紅血液,公孫大夫沒説錯,她沒打算活着離開宮廷。
是他,是他逼着她去死,是他的自私自利不准她存活,他居然用這種方式「愛」她,真可笑!他這種人怎有資格談愛?!
輕輕地,她環着他的腰,他的體温讓人好舒暢,他的背寬寬敞敞,熨實得教人心安,但願就這樣,她抱他一生一世,馬背上也好、草原間也罷,她要抱着他,一直一直……
「我愛你。」她説出真心話,不再矜持驕傲。
他沒聽見,但她説得好起勁。
「我愛你,在我們第一次見面,你遞給我一支野菊,你的笑和陽光相互輝映……
「撐着,聽到沒,小魚兒,我要-撐着,為我撐下來。」策馬飛奔,他拉緊繮繩。
好啊,只不過她為他做過太多事情,這回,她再沒力氣為他做事……怎麼辦呢?他要懊惱她了,沒關係,不管他鄉火大,她都不同他吵架……
「再一下子就好,過了這個村,術雲堡裏有我們的人,到那裏,有人會替-治病醫傷,等-好起來,我們再並肩作戰,好不?」
好啊,她喜歡同他並肩作戰,喜歡同他共乘一匹馬,像現在這樣,體温相交,他的身體為她驅逐寒冷,暖流一點一滴滲進她心底……
「不要害怕身上的毒,我派了細作潛入金朝將軍府裏盜取解藥,我相信,-的毒一定可以解除。」
毒解不解無所謂,知道他會為她驚慌、為她涉險,滿意了……就此死去,她無悔……
「等-好了,我要帶-到許多地方,這次,我們不辦任務,我們單單遊山玩水,我帶-去當小魚兒,享受自由自在生活,我覺悟了,我們不應該讓自己早死,偶爾要為自己……」
聽起來真不錯,可是,她真的累壞了,閉上眼,笑凝在嘴角,她的手從他腰間滑下,她的身子癱在他背間。
馬繼續奔跑,馬背上女子失了容顏,唯有裙-飄飄,唯有紅色喜帕隨風招搖。
突然間,叨叨絮語戛然停止,明白了什麼似的,煜宸放鬆繮繩,震驚在眼中,慢慢凝聚出淚滴,馬兒緩緩獨行,泥地上,馬兒的足跡間烙了濕痕,他挺直背,不願回頭,心深陷地獄……
他還是沒告訴她,他愛她,他終究錯過,而她鬆手了、鬆手他的牽掛。
「對不起,我愛-那麼深,卻沒告訴過-,愛-是我最重要的事情。」牽過她的手,用她的手圈住自己的腰,煜宸對背後的採青説話。
「我後悔蹉跎光陰,後悔不曾替-尋找快樂記憶,我後悔花太多時間挑釁,對不起。」一句一句,他對自己説,也對採青言語。
俯身,他親吻她的手,雙唇貼在她冰冷的掌問,凍了自己的心。
「-是世上最美麗的新娘,如果有來生,別忘記,穿着這件珍珠彩衫嫁給我,我要親自為-掀開頭巾,開啓我們的幸福婚姻……」
他説話説不停,可惜,她一句都聽不見了,他不在乎馬兒走多久、走多遠,他只在乎「他愛她」這句話,她沒聽見。
朝陽升起,在煜宸和採青身上投下一片淡淡光暈,他木然的臉龐和她唇角的笑意不相襯,他的心隨着她的身體埋葬……沒了她,他錯失今世珍寶……
建德元年,郜煜宸登基為帝,金國消滅改國號為-,這場戰役只打了短短半年,是歷史上死亡人數最少的一次戰爭,採青説對了,民心站在他們這邊,不攻,金朝已滅。
建德皇帝沒有後宮佳麗三千人,-茹是他唯一的后妃,在他的治理下,人民得享五十年安康。
建德五十三年,郜煜宸駕崩,傳位給嫡長子晉狄,他也是個仁慈帝君,他禮遇賢士,廣納忠言,治理期間國富民安,百姓安居樂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