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禮在秋季進行,席開百桌。
紀亞的叔叔伯伯等親戚到了,世泱各地的員工屬下到了,村裏的鄰居朋友、殷殷的各科家教統統到齊,他要為她舉辦世紀婚禮。
天未大亮,主廚師傅已熱鍋,親友們也紛紛起牀,為今日的婚禮精心打扮。
世泱輕手輕腳下牀,昨夜紀亞痛了兩次,鬧到五點,好不容易才睡着。
「世泱。」
他很小心了,怎麼紀亞還是被吵醒?
回頭,迅速回到她身邊,親親她的額,「怎不多睡一會兒?」
「太興奮啊,終於有人肯娶我。」她幽默。
他撫撫她蒼白臉龐,怎麼辦?他費盡心思養,還是把她養得骨瘦如柴。
「我下去幫你拿精力湯。」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拉住他,她不讓他走。
「什麼好消息?你懷孕了,要帶着兒子嫁給我?」他努力讓自己開心。
「沒有那麼好,不過今天是第一天。」
「第一天?」
「醫生説我只能活六個月,昨夜,是六個月的最後一天。我贏了,贏了權威醫師,成功挑戰他的預言。」
「嗯,你贏了第一次,從現在起,我們要繼續締造佳績,贏過一回又一回。」
「説不定,我們真的會贏。」首度,她對自己有信心。
世泱抱起她、轉三圈,這是文家的獨門獎勵品。
「我有信心,我們會一路贏下去。」
世泱抱她進浴室,擠了牙膏替她刷牙,一手刷她、一手刷自己,泡泡沿着嘴角流下來,她對他笑,他同時笑出兩排白牙。
就説是大喜,瞧,紀亞多神清氣爽,古人説沖喜,絕對有其道理。
「我幫你洗臉。」世泱説。
打濕紀亞的臉,擠出洗面乳,搓出泡泡。輕輕地,泡泡暈上她的頰;輕輕地,他的手在她臉龐劃圈圈。
「我也幫你好不好?」
「好。」他弄濕自己,把搓出來的泡泡分她一半。
紀亞兩手在他額間滑開,她愛他眉頭舒展,愛他眼底愜意。
「你的眉毛又濃又密,注意哦,別把它們攏起來,那樣子很憂鬱,我來把它們分開。」她的手指在他太陽穴附近往下壓,壓出一張無奈笑臉。
「你的唇寬寬的,很適合接吻,千萬別把它們抿成一直線,這樣看來……很寂寞……」
不理會泡泡在臉上,他的唇湊上她的唇,相接連。「有你和我接吻,我就不會寂寞、不會抿成一條線。」
紀亞捧起他的臉,細細審視,「真糟,這張臉教人看幾千次,都不厭倦。」
「那就別閉上眼、別轉開身,一直一直看我。」
「好,我一直一直看你,老公……」真好聽的稱謂,老公、老公……這麼帥的老公是她的了!
「我幫你洗臉,洗五十年好不好?」額頂上她的,耳鬢廝磨。
「好,你要洗輕一點,別把它拉出皺紋。」捏捏他的耳朵,他有雙福氣的長耳垂。
「就算上面有兩萬條皺紋,你還是我心目中的大美人。」不擅長甜言蜜語的他,成了口蜜男人。
「那我也要幫你洗,一邊洗、一邊數你臉上的溝紋,回想屬於我們的美麗青春。」
「我要告訴孫子孫女,他們外婆有多可惡,教我懸了心,生生世世。」
「我的説法不一樣。我要告訴他們,能把你懸在心上,是我生生世世的幸福。」紀亞説。
還能説出比這更好聽、更教人動容的話語?不能了,愛她是他最大的幸福。
一個臉洗得兩人全身濕透,若不是門外傳來敲叩聲,他們大概會繼續玩下去。
抱起紀亞,回到牀邊,世泱開門,廚娘煮好養生粥和精力湯端上樓。
接手,他把精力湯端到紀亞手上,自己也拿了一杯,高舉,勾住她的手臂。
「來,我們喝交杯酒。」
她沒異議,喝下「交杯酒」,一口又一口。
端起養生粥,挖一瓢,世泱低頭找東西。
「紅棗、花生、桂圓、蓮子統統有了,吃一口吧,它們在祝福我們早生貴子。」
「我的兒子一定要像你。」紀亞説。
「為什麼要像我?」世泱再挖一瓢,吹吹熱粥,吹啊吹,吹散熱氣,吹入愛情。
「我喜歡你的濃眉。」
「它們看起來很憂鬱。」他用她的話作反對。讓他選的話,他要紀亞生十個女兒,每一個都像她,讓他走到哪裏,都看得見自己的愛情。
「把它們梳開就不憂鬱了。我的兒子要有和你一樣的寬唇。」食指劃劃他的唇,哪有男人,有這般好看的唇線?
「我的嘴唇抿成線,容易寂寞。」有了她,他不寂寞,沒了她,寂寞成了影子,如影相隨。
「你可以多陪伴兒子,把他的寂寞趕跑。對了,我還要兒子有一頭和你一樣的捲髮。」她的手指插入他濃密髮間,撥撥弄弄。
「你批評過它們太桀騖。」世泱握住她的手,滑到唇邊,親吻。
「脾氣温順的男孩子容易吃虧。」在她眼底,像他就是最大的優點。
「説的也是,從來我只佔便宜,不吃虧。」最好別像笨媽媽,只會吃虧,不曉得佔便宜好處多多。
「你要把殷殷和兒子教養得聰明伶俐,像你爸媽教養你那樣。我也會好好照顧天堂裏的公公婆婆,等我們各自完成使命,就會重聚、重新談一段轟轟烈烈的愛情。」
世泱不答話,定定看她,他痛恨這種遺言式對話。
她凝望他,久久……俯首,她喃喃自語:「怎麼辦……」
淚落入棉被,暈出兩圈墨黑。她是女強人,女強人怎能掉淚?
「什麼怎麼辦?」他吻去她的淚水。
「我好愛你,愛得想跟老天抗議。」勾住他的脖子,怎麼辦啊?多愛他一天,她就多一分不甘心;多擁有他一天,她就更捨不得放手。
「抗議什麼?」
「抗議我們相識太晚、相處太少。」
「好,我去寫白布條,你覺得用藍墨汁寫怎樣?」他在逗她,卻忍不住跟着掉淚。
「不要,用紅墨汁,看起來比較悲壯。」她哽咽。
她一面流淚一面笑,世泱嘆氣,把她攬進懷裏,輕語:「傻瓜!」
「傻的是你,沒人會娶個病新娘。」
錯,她沒病,是上帝病了,他犯了妒忌病,見不得他們的愛情太炫麗。
「紀亞。」
「嗯?」
「幫個忙?」
「什麼忙?」
「殷殷要上小學了,你認真點,多吃東西、養出體力,我們牽她,陪她上學。」
「好啊,我要在她的手帕繡上文育殷,就不會丟掉。」
「那我的手帕,你要繡什麼?」
「繡一顆心,包裹我的愛情。」她連想都不想,立即回答。
「多繡幾條,我要天天使用。」
「兩打夠不夠?」
「不夠不夠。」親親她的唇,親親她的眼簾,他對她的親暱永遠不夠。
「要不要也繡兩條給老師,討好他,請他對殷殷諸多包容?」
「不必,教到我們女兒是他莫大光榮。」
「老王賣瓜。」
「賣完這顆瓜,我還要賣下一顆,而且我會越賣越有心得,保證把兒子變成炙手奇貨。」
總是,他們談到未來,就是你一言、我一語接不停;總是,他們説起夢想,意見多到不行,他們好愛偎着彼此體温,説話説不停,他們好愛這樣,一句一句,把夢想填滿天際。
化妝師來了,兩個小時後,帶着眾人的祝福,紀亞勾起他的手,緩步往前。
這紅毯,她要親自走完。
一步步,小心翼翼,這是她幻想過千萬次的夢境,往前一步,一聲祝福,她要收集所有人的恭賀和羨慕,嫁給這個偉岸男子。
終於,她對着證婚人説我願意,她的手指套上他的鑽石。
終於,她挽着他,在響炮中再度踩過紅毯。
終於,她用盡力氣,手拋開,把捧花拋到另一個幸運女人手中。
世泱抱起她,她向所有人揮手,絢爛的陽光、絢麗的婚禮,他親手解除她的人生遺憾。她知道,她會昂首對死神説:「世間一遭,我學會愛人,學會愛情是生命中最值得的部分。」
「紀亞加油,嬸嬸相信你會長命百歲。」嬸嬸衝出人羣對她説話。
「我也相信。」紀亞點頭。
這一刻、這一分秒,她認真相信,她的婚姻不是散文、短詩,而是雋永的長篇章回小説。
「記住你爸爸説的,碰到困難,咬牙、眼一閉,和它拼了,你一定會贏。」伯母也走出人羣對她説話。
「我記住了。」
「世泱,你是好男人,請你好好珍惜紀亞。」伯父説。
「我會的,我會看重她、珍愛她。」
世泱抱起紀亞往新房走。
紀亞笑得燦爛,原以為生命漸漸走入墮落,哪裏曉得峯迴路轉,柳暗花明,春天在她眼前展開,遇見他,她遇到生命的桃花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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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婚禮過了五個月,紀亞贏了一百五十次。
她天天和世泱陪殷殷上學,她笑着跟殷殷説再見,然後勾住世泱的手臂,頭靠上他的肩,説説笑笑走回程。
回程裏,司機開車在後面緩跟,有幾次,她居然比肉雞時期走得更遠。
但最近,她一天比一天疲累,疼痛在她身上加劇,藥物的幫忙有限。
這次,夜半醒來,她知道不對了,説不上怎麼知道的,但第六感告知她,分離在眼前。
搖醒世泱,她問他可不可以幫她洗臉。
他定定看住她的眼睛,然後像明瞭什麼似地,起身,抱起她進浴室。他幫她刷牙、洗臉,他的動作細心,生怕觸動她的痛覺神經。
「真好,你沒有鼻頭粉刺。」他試着招她開心。
她牽動唇角,笑笑。
「你的頭髮很漂亮,我想當希特勒,把它們剪下來編成毛毯。」
希特勒?她記得,初識那天,她在心底罵他獨裁希特勒,哪裏曉得,這個希特勒呵,在短短的十一個月間,變成温柔細心的大男生。
掙扎着,她想起身。
「別動,想要什麼我拿給你。」
「剪刀。」輕輕地,她吐出兩個字。
「等等。」
他起身,在櫃子裏找來剪刀,交給她,她花了大力道,才把剪刀打開。
這回,他沒動作,眼睜睜看她用髮圈綁起一束長髮,看她吃力地壓下刀柄,剪斷長髮,交給他。
喘氣,她抬頭望,充滿笑意的眼底填入驕傲,她辦到了,誰説她的力氣比螞蟻小?
世泱接過長髮,連同她的手握入掌心。
「請記得我,不要把我忘記……」淚湧上眼眶,她不想煙消灰滅,不想化為空氣,再找不到曾經存在的痕跡。
「誰能忘得了你?你忘記我們有那麼多片VCD,你的笑、你的言語,統統在裏面收集。」
把她的頭壓入腰際,忘不了,這輩子、下輩子都忘不了了!閉眼,淚滑下,世泱做不到,做不到歡喜送她進入天堂。
「如果殷殷忘記我……」
「她不會,我會給她做隨堂考、月考、模擬考,每三年再做一次大型基本學測,我一定要求她,把你的一言一行,記得牢牢。」
「你在欺負她。」她指控,頰邊滿溢的,是淚水和感動。
「記得母親,是生活必備能力,在社會上生存競爭,殷殷不能缺少這種能力。」他胡言亂語了,只因幸福將盡……
捧起她的臉,親親她的眉眼,是這個女人呵,教會他愛人,是她帶領他品嚐生活另一種風味。怎麼能,他尚未做完學習課程,她便要撒手走遠?
「我愛你。」愛他的脾氣態度,愛他的細心温存,連同他的希特勒,她一併愛了進去。
「我也愛你。」愛一生一世不夠,他要愛她幾千世紀。
「可不可以替我化妝,把我打扮得美美?」
「可以。」
他抱她走出浴室,為她換上新購的白色洋裝,平口領子上,釘上幾顆小星辰,大大的蝴蝶結斜在腰際,裙襬間層層疊疊的波浪,烘托出一個絕塵仙女。
坐在鏡前,她平靜笑着,淚水也安靜淌落,「媳婦要見公婆了,你得把我弄得漂漂亮亮。」
世泱沒答話,拿起梳子,一梳二梳,梳不順他的心,理不來他難平情緒,淚水往下滑,落在紀亞臉頰,和她的淚……結髮……
「真壞,你的眼睛在下雨。」
「你看錯了,那是冰山融化。」他的地球將要毀滅。
紀亞成串淚水滴滴答答,眼淚模糊了視線,伸出手,抓住他、抱住他。她害怕,害怕這秒鐘,她失去知覺,再感受不到他的體温。
拭去她的淚,抹去自己的濕意,擁她入胸,他願用自己的心跳代替她躍動。
「終會雨過天晴的,對不對?」她問。
對,會雨過天晴,只是那片晴天和之前的已然不同。
怎麼辦?他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痛恨自己不是上帝,不能為她添歲增壽。
「世泱……我冷……」
「是天氣變糟了。」他也冷,一寸一寸。
抱她上牀,世泱用厚厚的棉被,一層層將雙人包裹。
真的,是天氣變糟,和她將要離去沒關係,搓搓她的手腳,他用體温温暖她逐漸僵冷的身子。
「再抱緊一點。」擔憂驚惶全數湧上。
「好。」他圈緊她,更緊、更緊,她害怕、他焦懼。
「你在哪裏?我感覺不到你……」她的聲音漸漸轉低。
「我在這裏,沒有離開。」他親她、吻她,在她臉上每個地方,他的淚和着她的,濡染悲愴。
「跟我説話,好不好……」紀亞輕吟。
「好,我來説話。第一次看見你,我氣壞了,我想你怎麼這樣厚臉皮,膽敢回到這裏?然後,你告訴我,你叫餘紀亞,紀亞……你是上天給我的恩惠,他把你送到我身邊,教導我,愛情和幸福密不可分。
雖然你要走了,但你給我的不是短暫情緣,而是長長久久,我不知道愛上一個女人可以這般快樂,不知道天地間本來就有一個正確的女人,值得我花一輩子的時間追尋等候,我懂了,我的紀亞……」
她沒説話。
他要失去她、馬上就要失去她了!天吶,誰來幫幫忙,幫忙將她留下?一天也好、半小時也好……
「餘紀亞,請你記得,你是我的女人,把我看清楚,記好我的模樣,這輩子、下一世、再下下一生,我是你的愛人,你不可以錯認。」
她慢慢閉起眼睛,抓住他的手失卻力氣,她是停了電的洋娃娃,不笑不説不動作。
「你聽得到我對吧?我來説話,你好好記住我的聲音,下次再碰面,要知道我是最愛你的男人……」
世泱臉上的毛毛雨轉眼成滂沱大雨,擁緊她,他要説話給她聽,他還有太多話未對她説分明。
「你説喜歡向日葵花、喜歡它無盡的生命力,前幾天,我在後院新整出的花圃種下向日葵種子。昨天,園丁告訴我,有幾顆冒了新芽,我想它們會抽葉開花,然後一日日,追逐太陽奔跑,就像你,追逐着目標往前奔馳。
這個夏季,我們一起醃漬的木瓜絲還躺在冰箱裏,廚娘説吃那個對你的身體不好,早知道不管吃不吃,身體都好不了,我應該在你提議的那天晚上,偷偷挖出一碗,和你在鞦韆上品嚐。嚐嚐它的滋味像不像我們的愛情,甜甜酸酸,有繾綣、有心酸。
替我們剪輯影片的攝影師問我,你是不是影星,我説你不是,他嘆氣説真可惜,要是你去當偶像明星,現在哪有蕭薔和林志玲!我笑着告訴他,你跳舞不行,唱歌會嚇死千萬只螞蟻,他要我去找找,哪個偶像唱歌能夠聽!
昨晚我和園丁研究過了,他説我們的土壤可以種植天堂鳥,説今天要去買一批。殷殷好開心,她説要看看天堂鳥的翅膀夠不夠硬,能不能替她背起一大堆的夢想。還有,你最喜歡的油菜花,園丁也要幫我種上幾畦……」
他不斷説話,説得天空浮起一抹魚肚白,説得晨曦露臉,枝頭小鳥啁啾吵嚷,歡喜着新的一天開啓。
新的一天……新的一天應該充滿希望快樂,不該感傷憂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