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小云日以繼夜、馬不停蹄地、由北京趕到了南京。
“南京”,故稱“金陵”、“襪陵”,或叫“建業”,昔時南北朝中的南朝宋、齊、梁、陳均建都於此,是以,“秦淮煙柳”、“六朝金粉”之名,就由此而來了。
南京的東北方有一座名山,曰“鍾山”。鍾山上遍佈有紫色的頁岩,從遠處觀望過去,迎着陽光,紫金之色閃耀炫爍,燦爛而奪門,故又名“紫金山”。
紫金山西南處有一座山莊,這座山莊建築宏大,佔地廣闊,它背山面湖——玄武湖——景色優美,風光旖旎。
是隱者、逸者居所?是富者、貴者居所?抑或是王者、雄者之居住之所?
都是!這所莊院內居住的主人是隱者、逸者,是富者、貴者,也是講湖稱王稱雄之人!
因為,它就是武林聞名的“金氏山莊”。
因為,他就是富可敵國的金泉元、遍佈各大城市金氏錢莊的東翁金泉元!
這天上午,麥小云來到了這個金氏山莊的大門外。
在他尚離莊院前所圍繞的杉木欄槽五丈之處的時候,班房裏的兩個守衞就已經走了出來,並且打開了柵門。
麥小云報上了姓名,告訴對方説是前來拜訪莊主金泉元,莊丁之一就立即飛傳入內了。
未幾,山莊內快步走出來兩個中年漢子。
這兩個漢子年紀不到四十,都是一身華服,一個身材瘦削,面目白皙,他身穿玄色長袍,
一個紅臉虯髯,威武雄壯,他穿的乃是錦緞衣褲。
面目白皙的漢子一個墒步,雙手齊拱,口中含着淺淺的笑意。
“歡迎麥少俠俠駕光臨,在下文守宗,忝掌金氏山莊總管。”
麥小云抱起子回禮之手,也笑笑説:“哦!文總管,勞煩你了。”
“哪裏的話?”文守宗左臂一橫,他接着説:“這位是項兆章,在本莊院職司總護院。”
麥小云雙手微一轉移,抱拳依舊:“久仰!久仰。”
“哈哈!麥少俠大名震耳已久,今日有幸得見,幸會!幸會。”
項兆章大笑之聲一似洪鐘大鼓,他也踏上一步,一把抱住了對方尚未放下的雙手,好像包袱之裹衣衫,一緊再緊,不碎成粉,也得脱掉層皮,這是他有心相試!
麥小云笑意依舊,他及時運起了神功,猶如板栗之脱離母枝,不爆破就得散裂,他卻是適可而止。
“項大俠客氣了。”
“哈哈……”
項兆章原本是黑紅的面孔更紅更黑了,但是,這種人肚腸直,沒有心機,吃了暗虧,他反而哈哈大笑了起來,打從心底佩服麥小云的功力與造詣。
他們雙雙的左右擁着來客,踏過了鋪設在廣場中間的石板路面,莊院的大門外面已經站着-位六旬的老者。
這位老者紅光滿面,一臉正氣,他就是金氏山莊之主人金泉元。
金泉元面含微笑:“麥少俠光臨敝地,金氏山莊倍增光彩。”
“金大俠慈面仁心,聲名遠播,晚輩景慕得很。”
他們彼此寒喧着,刻板得像一對酸儒與書蠹蟲。
客廳內,莊丁依次棒了香茗,麥小云掀蓋喝了一口,竟是海南之白燕窩!
燕窩乃是海燕以唾液、涎津一點一滴的在海島山岩上分泌而成的窩巢,味稠性潤,它粗分三類,其色灰者因內中摻有翎毛、苔草等之雜質,故品較差;血色者最具藥效,但一般嫌它物腥,懼它色澤;是以純色最受人們所歡迎!
燕窩乃是稀有的藥材,也是名貴之補品,其值如金,但對金氏山莊來説,卻也算不了什麼,金氏山莊財力雄厚,莊院外面是紅牆綠瓦,客廳裏頭是金碧輝煌,檀香椅、桃花幾、鐵心木的八仙桌,鱗角片的琉璃燈,他錢莊四布,當然有這等的派頭,應該有這等的氣勢。
金泉元開門見山地説:“麥少俠之來意,老朽已得北京方面繕報,只是未悉用意何在,尚請剴切指明為要。”
原來錢和貴業已報備,原來金泉元也早巳瞭然,雄怪麥小云冒然來訪他們並不見意外,驚奇。
麥小云連忙欠身拱手,他心有所虧,臉有愧意地説:“千祈金大俠原宥晚輩冒昧與放肆,二十年前的那柄翡翠玉如意,不知前輩可否告訴晚輩,它得自何處?”
翡翠玉如意價值連城,珍貴異常,雖然它在金泉元的眼中或許平常得像是掃帚畚箕,既然能慨然的、隨意的答贈譯者作為酬勞,想必也是別人出售或典質之物,決不會是什麼傳家之寶,足以麥小云敢赤裸的、剖白的直作此問!
果然,金泉元聽了並不為意,他坦然説:“當然,書有未曾為我讀,事無不町對人言,這支翡翠玉如意,老朽得來卻也甚是偶然。”
“是購買的了?”麥小云惶急地説:“在哪一個城鎮?”
“不是的……”
“那它……”
麥小云感覺到意外與不解,他追問了。
金泉元低頭沉思一會,然後,他緩緩地説:“記得二十年前的一個晚上,老朽路過太湖旁的一個小漁村。”他赧然地笑笑:“二十……應該是十九年前,老朽那時尚在壯年,為貪夜間清靜,為圖夜間方便,是以趕起了夜路,在到達那個小漁村的時候,突然
耳聞有人打鬥的聲音,為了好奇,就躡足隱匿一旁看個究竟,見有四個合力攻擊一人,老朽一時難明究竟……”
他又停住了,他又是赧然地笑了一笑,接着説:“而且,老朽當年的功力也不過爾爾,所以沒有出面。”
“後來呢?”
“後來……”金泉元隨手拿起茶几上的白燕窩湯潤了一下口舌,清了一下喉嚨,繼續説:“後來那一個人似乎寡不敵眾,就踣地不起……”
“結果呢?”
麥小云關切地、急迫地追問着。
是心有所繫?是為古人擔憂?客觀的看來,這已經是十九、二十年以前的事情了,不管結果如何,它早已成了定局,但是,他心中靈犀,冥冥中似有所感、像有所覺。
金泉元猶豫-下説:“不是者朽撿好聽的來説,就在這個時候,我正想出來救助,但又有另-幫人適時出現了,他們嚇阻了下手之人,他們帶走了受傷之人,好巧不巧的那兩個出手之人在退走之時,倉促中與老朽朝了-個面對面。”
“這和翡翠玉如意有關聯?”
“有。”金泉元説:“事過境遷,老朽也就踱了出去,卻在無意之中撿到了那柄玉如意。”
麥小云心有預感,為減輕失望之餘的氣氛,他故意反問説:“前輩一定不認識那兩個朝面的人了?”
“是的,不認識。”
“也不認識受傷的人?”
“也不認識。”
麥小云抱起了最後的希冀之態:“那另一幫人呢。”
果然,金泉元還是含着不好意思的眼光搖起了頭。
麥小云頹然嘆了一口氣。
“不過,我卻明確地聽見他們有人説了一句話。”
麥小云頓時精神一振:“什麼話?”
“‘回地獄門再説。’但是,當時江湖上卻沒有‘地獄門’的門派或幫會。”
“現在可有?”
“也沒聽説過。”
“那前輩可知道何處有叫地獄門的地方?”
金泉元思索了一會,又搖起了花白的腦袋。
“地獄近似,有關之處呢?區域或者組織?”
麥小云舉目環視了坐在下首之文守宗和項兆章一眼,旨在觀察他們的反應及徵謁意見,但他們二人只是在聚精會神地傾聽着。
金泉元苦笑一聲説:“看樣子地獄門只屬於陰曹地府了。”
“陰曹地府?”
麥小云悠悠地嘆息了一聲,玉面上不由現出了失意之神色。
“麥少俠有所懷疑?”
麥小云肅然地説:“晚輩不敢,金大俠隆譽盛威,望重武林,晚輩焉敢?”
金泉元徐徐地吐了一口氣:“麥少俠不是也獲得了一柄翡翠玉如意?”
“是的,晚輩已經將它璧回原主了。”
“玉如意的原主人?安南王?”
“不是,這位主人乃是後來的主人,也就是前輩把它答贈給人的董大夫。”
此言-出,舉座俱驚,金泉元困惑地説:“那柄玉如意難道不是安南貢品?”
“不是的。它只是南浩天在嶺南欲令薰心所得的東西。”
“原來如此……原來麥少俠就因此循線追到了我金氏山莊。”
麥小云又撥回了話題説:“前輩可還記得太湖那個小漁村的村名稱呼?”
金泉元沉吟了。他沉吟有傾,然後遲疑地説:“好像叫……叫……叫桑頭渚!”
“多謝前輩,”麥小云緩緩站了起來:“晚輩這就……”
“等-等。”
一抹靈光倏染閃過金泉元的心扉,隨即,波影中浮上了一張摸糊的顏面,他沉思了一會,他追索了一會,綴接、貫連、最後終於譜成了-個完整的畫畫,雖然仍是那麼的黯淡、那麼的不清。
“範力仁……南潯……對!就是南潯範力仁!”金泉元霍地抬起了頭説:“那幫人之中有一個叫範力仁,範力仁住在南潯,麥少俠不妨去南潯訪尋範力仁看看,或許有所收穫。”
麥小云欣然作了一個長揖:“多謝前輩指點,晚輩這就告辭了。”
“時值晌午,何不吃過午膳再走?”
金泉元懇切地邀請着,挽留着。
“不了,晚輩擬即時趕去太湖。”麥小云抱起拳頭説:“文大俠、項大俠,後會有期。”
“既然你來去匆匆,老朽也不再勉強了。”金泉元説:“文總管、項總管,請代老夫送送麥少俠。”
“草籽開花滿天星,蠶豆開花黑良心,油菜開花鋪黃金……”
誰説天下不富?一眼望去,滿地都是黃金、黃金!
莫干山又是蓊蓊鬱鬱、蒼翠一片了。
這個時候,莫干山南-小徑旁的-個山神廟裏,有一個身穿白衫的年輕人靜立在那裏。
他是在思古?他是在探幽?他還是在憑弔?
應該都算是的。他每次到了這裏,心中總是感慨萬千,看看黯然無光的山神,看看絲封塵蓋的神案,看看年久失修的椽瓦,看看傾斜欲墜的匾額、粉塊剝落的圍牆、半截蛀蝕般的殿門……
他神情落寞,他意興闡珊,他傷感,池嘆息……
年輕人到處走動,在踱到神案右旁的時候,二眼就怔怔地注視着不動了,像似看到了寶物,猶如發現了奇珍!
神案旁邊有些什麼呢?這麼值得他懷念,那隻不過是枯草-堆而已,可是他卻望着、望着,久久十忍離去。
他不言不動,幾乎將成另一個山神!
良久良久,他喟嘆山聲。他來問踱蹀,躑蹋……
他對這個又小又破的山神廟有着無限的追思、無限的依戀;他心中有親切、有温馨的感覺-
頓飯的時候過去了,一炷香的時候過去了,而半個時辰的腳步也在開溜了,他,他還是在徘徊、徘徊……
驀地,他毅然的甩甩頭,又遊目朝四處環視了一會,雙腳一蹬,身形一晃,丸拋箭射般的向後山逸去!
那個年輕人剛剛的從後山隱了去,怎麼忽然又由前面走了進來?真是奇事,莫非他在裏面遺失了東西?難道他事情還沒有辦完?
不對呀!是那個年輕人應毫無疑問,但他穿的乃是白衫,怎麼一下子會換上了藍衫?假如他們不是同一個人的話,那天下事就無奇不有、尢獨有偶了。
這個地處荒僻、這個傾圮破敗的山神廟,恆久少為人知,平時也無人前來;要有,那也只是鄰近的鄉人、本地村夫,路過時避避雨,工怠時歇歇腳,但是這個年輕人卻經常來,或者是兩個。莫非在這裏許有心願什麼的?
藍衫年輕人又是來回地巡逡,又是左右地探着,不厭、不煩,最後還是呆呆地望着神案右旁的稻草出了神。
待彩霞滿天,待歸鳥聒噪,他才一步一回頭地走出了山神廟,真難捨呵!
這裏是太湖。
太湖煙波萬里、汪洋一片。
太湖四周有不少村莊,星羅棋佈地圍繞着太湖。
靠南邊的那一端有個小漁村,叫做“桑頭渚”。
桑頭渚的確是很小,居民充其量最多也不過三四十户人家,他們全都以打魚為主,間隙夾種些蔬菜雜糧。
一天午後,桑頭清來了-個年輕人。
這個年輕人劍眉星目,玉面紅唇,長得十分英俊。
他一搖一擺、一步一趨地踱進了小漁村。
村子的前面和湖邊的沿岸處是一個遼闊的廣場,廣場兩旁雜草叢生,就在這雜草之間,零落的、散亂的棄置着斷槽廢槳、破蘿殘筐,正中還擱着二艘破舊的漁船。
中央的一塊泥地裏,卻曬滿了大大小小的漁網。
一個老年漁夫正在其間巡逡、徘徊,他這裏看看、那裏摸摸,口中還唸唸有詞,彷彿在計算着漁網的數量。
驀抬頭,這個年老漁夫一眼看見那氣度高雅、文質彬彬、書生打扮的年輕人,心裏就感到十分奇怪。
因為,這個村子裏平常很少有外人進來;要是有,那也只是一些收買漁貨的挑販商人、或售賣絲線的貨郎。
這個年輕人的模樣不像是生意人,當然更不像那黝黑粗獷、魚腥遍體的漁貨販子以及搖着花鼓的貨郎擔子了。
老年漁夫踱了過來,他皺起眉頭,他眯起了雙眼,遲遲疑疑地説:“年輕人.你來這裏是……”
他的確是很老了,“古稀”之上,“耄耋”將屆。
疏落的頭髮一如銀線,龍鍾的步履呈現蹣跚!
但是,歲月卻加深了他的經驗,環境又養成了他的警惕。他想讓這個年輕人自己説明他的來意。
這也怪他不得,漁村生活富裕,太湖蟊賊如毛,習慣成了自然,凡是見到陌生之人,他們人人都會提高警覺。
那個青年拱-拱手,頷一下頭,露着笑臉,放緩語氣説:“老人家,你好。我是來這裏隨便看看。”
老年漁夫怔了一怔,他眸子中狐疑之色一末消退。
“來這裏隨便看看?”
青年人立時感到自己的話有了語病,他馬上解釋説:“哦!我是久聞太湖風光旖旎,景色優美,所以特地前來欣賞此地迷人的景色、風光。”
老年漁夫釋然了,臉上隨之露出了笑容,他説:“哦!原來如此。”
“老人家,今年的年成不錯呀!”
稼檣人是説“年成”,打漁的是不是也這麼説?年輕人似乎不太瞭解,但老年漁夫聽了已經開懷笑了起來,這就表示他們也是這麼説的,至少聽得懂。
他這一笑,滿腔的皺紋就擠在一起子,看不到眼睛,高翹着鼻子,沒有牙齒,二排習齦卻似二排田垠、二排堤防,高高的、長長的、又深邃得一如難測底的太湖!
“呵呵!老天爺庇佑,老天爺恩賜……”-
點也不錯,種田的靠天吃飯,打漁的也靠天吃飯。十年前的一場旱魑,記憶猶深,上蒼一連六個月滴水不瀉,耕田龜裂了,湖泊乾涸了,百姓日日求神、夜夜拜佛,道士們焚香沐浴,連做了七七四十九天的祈雨道場,嘿!日日晴空萬里,夜夜星斗滿滅,沒雨就是沒雨,着實餓死了不少人!
“這幾年風調雨順,日晴夜雨,老天爺待人真是不薄呢!”
“是啊!蒼天見憐,菩薩保佑。”
老年漁夫的口中“見憐”二字,可能就是指十午前那場旱災而言。他身受其害,恐怕是餘悸猶存。
“老人家,你貴姓?”
“我姓陳,耳東陳。小哥兒,你呢?”
老年人多半是寂寞的,有人能陪他天南地北的閒聊聊,這是求之不得呵!
“我姓麥,大麥小麥的麥。”少午人還恐對方聽不懂,他又加上了一句:“做麪粉用的麥。”
“姓麥?”
陳姓老漁夫突然睜開了一雙老眼,他緊緊地看了那位姓麥的年輕人好一會,覺得有似曾相識之感。
“陳老丈,你怎麼啦?”
陳老丈恍惚迷離的道:“哦!我是在想以前的那位‘先生’,他也是姓麥。”
麥姓少年的心頭突然震動了一下,他説:“那位麥先生也住在你們的村子裏嗎?”
這是違心之論,他是明知故問。
“以前是的。”
麥姓少年有意追問下去。
“陳老丈,你是説以前?”
“是的.那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怎麼樣呢?”
“麥先生為了一隻玉如意而出了事,唉!”
陳老先生的臉頓時黯了下來。
“玉如意?玉如意又怎麼樣了?”
麥姓少年壓着激動的心情。
“事情是這洋的,二十年前的一天,李家村有一個漁民叫……李四狗,李四狗在太湖中網到了一隻小箱子,他自己打它不開,就送到麥先生這裏來了。哦!我得先告訴你,麥先生也是二十幾年以前才搬到這裏來的。他也是喜歡這裏的風景優美,而到這裏來定居。”陳姓老丈滔滔不絕地數説着:“麥先生會武,經常指導一些村子裏鄉團們的武功。”
陳姓老上停歇下來了,麥姓少年又隨口問了。
“你們村了裏有鄉團?”
“不只我們。為防太湖之中的水賊,每個村子裏都組有鄉團。”陳姓老丈繼續説:“麥先生不但武功很好,他的文學更好,所以村子裏-致請求他為孩子們教學,因此,大家都叫他為‘麥先生’,我家阿雄就是他的學生,哦!阿雄是我的兒子,一早就出去捕魚,時間差不多了,我看他也快要回來了。”
他攤開手掌屏在額前遮着斜掛的太陽,眺望着水天一色的太湖,太湖就是他們的良田,太湖就是他們一家大小的衣食泉源。
麥姓少年眼中含着晶瀅,他聚精會神的在傾聽陳老丈的敍述,有享受的感覺,有幻想的狀況……
陳老丈見了不禁怔了一怔,他臉透歉意,他語含自責,生硬的笑着説:“對不起,小哥兒,年紀大了,精神就容易渙散,凡事也較會分心,我剛才説到哪裏了?”
“説到請麥先生開箱子。”
“哦!那隻箱子委實難開……”陳老丈朝廣場右側望了一眼,突然改口説:“小哥兒,我們到那邊一棵樹底下坐下來慢慢談好嗎?”
“好,好。”
兩個人就一前一後走到廣場旁邊的一棵大樹下坐了下來。樹蔭下面正有二三塊一尺高低、尺把見方下規則的石頭放在那裏,大概是村子裏的人忙時在這裏歇足看顧場子中所曬的魚乾、蝦皮,空時來這裏納涼、閒談擺龍門陣的地方。
陳老丈繼續説:“那隻箱子委實難開,麥先生整整開了二天二夜,最後才把它給打開了。”
“裏面裝的是什麼東西呢?”
姓麥的少年不得不問,他若不問,説的人就沒有精神與興致,聽的人就會感到談然無味了。
“你説呢?”
“金銀財寶……”
“也差不多啦!”陳老丈笑笑説:“-不是金,二不是銀,卻是-柄翡翠玉如意。”
“對!是翡翠玉如意,我怎麼忘了?剛剛你還説過呢!那翡翠玉如意怎麼啦?”
麥姓少年的臉上裝得很*真,他非但不拆穿,反而追問着,因為他想聽聽由旁人口中描述當年的情形。
“打漁的人所需要的是能吃的米糧.能穿的衣衫,對這種東西卻是沒有多大的興趣、是以李四狗就賣給麥先生了。”陳老丈又頓了一頓,他的精神很好,他的興致也很高,隨即繼續説:“經過了二天之後,桑頭渚來了幾個陌生人,原來他們是押着李四狗來向麥先生贖回那柄玉如意的,不知聽誰所説,説那支玉如意的座架中還藏有一份武功秘籍,麥先生不肯,結果,那天夜裏就出了事。”
真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陳老丈低頭一陣沉思,然後遲疑地説:“那天夜裏……大慨二更將盡、三更欲起了,打魚的人白天勞累,一靠到牀上就像-只死豬,什麼都不知道了。”他抬頭澀然地笑一笑:“我也是一樣,正在好夢方甜的時候,我那討厭的老婆子就三呼四叫的把我給叫起來,好不容易呵!等我起來了,等我問清楚了情由,聲音已經沉寂下去了,因為我家離麥先生的居處比較近,老婆子説她聽見麥先生那邊有吆喝聲、有打鬥聲,但是,我聽不到什麼,也看不到什麼,就繼續找尋我的好夢去了。第二天一早,孩子們趕着上學,
説是麥先生走了,麥夫人也不在了,我這才知道當天夜裏麥先生家裏出了事。”他又頓住了,臉上含有自譴的味道。
有親切、有感慨,也有一份淡淡的落寞泛上了姓麥少年的心頭,陳老丈雖然叨叨地説了不少,但對方所説的與自己已經知道的是完全相同,別無特出!
他們談着、談着,不知日頭已經偏西了,不知倦鳥紛紛歸了林,炊煙四起,暮色蒼茫了。麥姓少年及時驚覺下,但他似假還真,訝然説:“哎呀!糟糕,時間怎會過得這麼快,看樣子今晚我是回不去了!”
其實,他是專程而來,原來就不想回去,欲趁夜間到他昔日的“家”去好好看看,也許會老天爺見憐,被他看出什麼蛛絲馬跡呢!
“小哥兒住在哪裏……”
“暫時住在吳興街的一家客棧裏,我是出來遊學的。”姓麥的少年人隨口的説着,胡亂的編着,這無傷大雅。
陳老丈又抬起頭看看搖搖欲墜的烏金:“這麼説今晚果真是趕不回去了。”他感到滿心不安地説:“是我多嘴,一高興就打翻了話匣子,説個沒完……”
“哪裏的話,這是我不好,聽故事聽得入了神,竟然忘記了辰光已晚。”
“那……”
陳老丈遲疑了,他不知道該怎麼説才好、該怎麼辦才好,心中慌亂,了無主見!
“老人家,不知道你們村子裏可有客棧?”
“我們這裏從來沒有外客,哪裏會有客棧呢?”
“那可否有借住-宵的地方呢?”
“打漁人家胼手抵足,既髒又亂,哪一家都是一樣。”陳老丈想了-想説:“我家旁邊倒是有一個棧房,是棧漁貨用的,雖然也不乾淨,但裏面卻擺有-張牀鋪,有時候,漁販們買賣做得過了時,就會在那裏耽上一宵。”
“那我……”
陳老丈知道那個年輕人要説什麼,他就按上了。
“當然可以。只是地方太過簡陋,委屈了小哥兒。”
麥姓少年玉臉展開了,他歡然説:“怎麼會呢?倒是麻煩陳老丈了。”
“那也沒什麼,我這就回去囑咐老婆子過去拾掇。”陳老丈站了起來,邁出腳步走了,他熱忱,他好客,鄉下的人多半是這樣子的。
“這怎麼好意思?我們一起過去……”
“咳!不在乎的,你就留下來看看湖邊的風景好了,等會我再過來邀你回家用晚飯,我們喝它二杯!”
“多謝老人家。”
麥姓少年背起了雙手,踱向太湖之濱,他並不是欣賞風景來的,如今是假戲真做了。
抬望眼,太陽已經被西山吞掉了-半,還有-半,染得晚霞狼籍凌亂,血出腐爛,慘不忍睹。
猛低頭,沿岸蘆葦迎風搖曳、連綿迤邐,生意盎然,碧波浩淼萬傾,金光粼粼,漁唱應和,又是一個豐收的日子!
夜,毫不遲疑、毫不畏縮的來到了人間,二更天,在漁村中早已經是更深人靜、萬賴俱寂的了。
這個時候,陳老丈旁邊的一間屋子裏卻步出了一條人影來,這條人影略一觀望,就走向矗立在湖旁的一幢屋子前停了下來,那就是以前麥先生所居住的家屋。
他徘徊一會,踱蝶一會,然後振身縱過了圍牆,施施然的落在院子裏面。
裏面的院子並不太大,已經是野草從生、磚瓦散落。
一陣吁嗟,一陣感嘆,有傾,緩緩地伸手推開了斑剝蒼白的客廳大門,廳門久未開啓,一經震動,積塵紛紛散落下來,凝目望去,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正中央的一幅肖像:文武夫子。
下面,一條長長神櫃,再下面,八仙桌子危危在矣!
八仙桌子的二側,各有一張太師座琦,到處都是蛛絲,到處都是灰塵,又星-陣嘆息,然後是心酸。
那個人影期期艾艾地邁了進去,他巡視了每-個房間甚至櫥房,意料之中,當然一無所獲,但他並不存有奢望,故也不見泄氣,原本只是過來看看罷了。
默默地退了出來,突然,他的眼中神光連閃,彷彿已有所見,那是八仙桌子上有一隻翻倒的茶杯!
茶杯翻倒了並不能去示什麼,旁邊不是尚有一個茶盤嗎?茶盤中不是另有幾隻同樣的茶杯麼?不錯,但他所注日的並不是那隻茶杯,而是茶杯旁邊的八仙桌子上的灰塵!
嘿!灰塵就是灰塵,天底下的灰塵不全部一樣?
也不錯,天底下的灰塵全都一樣,但那隻翻倒的茶杯旁邊的灰塵就有些不一樣,它特別黑、特別濃。
那個人影略一思維,陡地一口吹了過去,霎時之間,滿屋子塵飛灰揚了……
他倒掠出廳,停立在屋檐之下的石階上面,仰窺藍天,下弦月正靜靜地掛在空中,像是銀河中盪漾的船,那麼的悠閒、那麼的安祥。
屋角中忽然竄出下一隻碩大的老鼠,它一見到擺動中的人影,又迫不及侍地草中隱去,朝牆邊逸去。
那個人影感慨又起,人們富庶連老鼠也發福了,難道説它們也是靠天吃飯嗎?應該是,不過間接一些罷了。
塵埃落定,他又緩步走了進去,以池的功力,憑他的造詣,八仙桌上已然被他給吹得清潔溜溜,光亮一片,而奇怪的是,那隻倒翻的茶杯卻仍然故我,並未梢或移動分毫。
果然,果然桌子上面有字,這字乃是用手指蘸着水所寫上去的,年深月久,灰土掩蓋,就像膠漆烤在上頭,一如墨汁進入卓面,真是入木三分!
那個黑影藉着屋外照人的月光,清晰地看出了那三個大字,“地獄門”!
他怔住了,“地獄門”?心裏想着,口中念着,這是什麼意思?是斯時來人所屬之門派?抑或足他父親去了地獄門?地獄門的門派卻從未聽説過,地獄門的地方也不知又在何處?不過,這總也是-條線索。
那個人影抬眼四里,這應該是他們的家園,這曾經是他們的家園,雖然他從未來過,他一無印象,但是,他還是感到親切,還是有着依戀。
月之船已經劃別西天了,不知道它載的是那一位神仙?三更將盡了,他竟然在這寥寂的廳房中、在這荒蕪的廢院裏耽擱了那麼久!
嘆息之後還是嘆息,惆悵之後卻是傷心,忽然又是一個鷂子翻身,他又隱入夜幕裏了……
第二天,麥姓少年尚在矇頭大睡的時候,村子裏突然傳出了一陣銅鑼聲把他給吵醒了,他如今是客,客人當然不諳這裏的村俗規矩.是迎神?是廟會?還是在慶豐收?
麥姓少年悃慵地打了一個呵欠,張開跟,下了牀,胡亂的洗了一把臉,探頭朝門外看看,太陽已經掛得老高老高了,今天又是一個豔陽天。
陳老丈-臉嚴肅一腳高一腳低地跑了進來。
“小哥兒,你怎麼不睡了?要耽在這裏呵!千萬不能出去。”
“怎麼?莫非出了什麼事?”
陳老丈一臉憂傷地説:“村子裏來了-幫水賊。”
麥姓少年聽了一怔:“是太湖中的?”
“除了他們還會有誰?”陳老丈怔怔地説:“太湖裏水賊有好幾幫,有的住在四洞庭山,也有的住在尚未命名的湖中小山上。”
“那這一幫呢?”
“這一幫乃是住在西洞庭山上的最大一幫,以往,他們都是天將黃昏的時候才來,因為黃昏時候村民們帶回了滿船的魚蝦,滿身的疲勞,他們坐享其成,而今天……”
“而今天卻是白天來了?”
“可不是?”陳姓老丈憤忿地説:“現在他們膽子大了,胃口也大下,竟然還來個獅子大開口!”
“要什麼?莫非要銀子?”
“給你猜對了,他們正是要銀子。”陳老丈説:“因為這幾年漁村裏日日豐收,每家每户多少都積有一些銀子,他們卻眼睛紅了,要知道這是村民用血汗換來的,每天早起晚睡、風雨無阻,平時胼手胝足、省吃儉用……”
“那村子裏作何打算呢?”
“鄉團長已經招集了四五個壯丁前去跟他們説話了、交涉了,村子裏的少壯一早都到湖裏幹活去了,剩下的也只有這麼四五個人,而水賊卻來了十幾、二十個,看樣子不依他們的要求是不行的了。”
“他們在哪裏?我出去看看。”
“就在前邊的廣場中,刀槍無眼,你最好還是不要出去。”陳老丈一片好意,滿懷關心地説着。
“沒關係,我只是過去看看,礙不了事。”
麥姓少年舉步走了出去。
“哎!等一等。”陳老丈在後面招手了:“何必這麼急?劃口泡飯再出去看還來得及呢。”
麥姓少年轉頭笑了一笑:“不了,等我看完熱鬧再回來吃好了。”
身後傳來了數説聲、埋怨聲,無非是年輕人好奇啦!不吃早飯會傷身體啦!出自善意,出自至誠!
廣場裏-上午是不曬魚網的,是以空蕩蕩、望望然,好像是更大丁。傍湖的那一邊果然有二十來個濃眉大眼的漢子集在一堆,他們有的帶着刀、有的揹着劍,雄赳赳、氣昂昂,聲勢還真是嚇人!
站在對面三丈處,也即是靠村子的那一邊,也有六個人攜着刀劍對立着,兩相比較,看起來是那麼單薄、那麼不相稱。
麥姓少年卻不聽陳老丈的勸告,他緩步走了過去,只聽水賊羣中一個手內捧着刀、身穿夾背心、胸脯暴露、滿足黑茸茸濃毛的人獰聲説:“我們頭領説要一千兩銀子,你們就去如數搬出來吧!”
他是這幫水賊羣中的頭目,也可以説是副頭領。
村子這邊站在中間的有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漢子,這個漢子長得也頗為威武。
“桑頭渚村子忒小,一千兩銀子哪裏籌得出來?這樣吧!我挨家挨户地去勸説,去收取,湊上三百兩好了。”
漫天討價,就地還值,這個中年漢子大概就是桑頭渚中的鄉團長了。
“不行!頭領的話就是金科玉律,説一不二!”小頭目説得斬釘截鐵!
鄉團長為顧大局,他説:“我答應你們五百兩,要知道這五百兩銀子,全村的民眾必須埋着頭,流血、流汗苦幹好幾十月才積得下來……”
小頭目並不領情,他沉聲説:“一千兩就是一千兩,這又不是做買賣?別敬酒不吃吃罰酒呵!”
鄉團長也抗聲説:“拿不出來又有什麼辦法?你們也太強人所難了!”
小頭目不由面色一變:“你們是不到黃河心不死啊,弟兄們,我們搜!”
“荷……”
一陣漫應,一陣鼓譟,水賊們掄刀的掄刀,揮劍的揮劍,一窩蜂似地湧了過來。
“等一等!”鄉團長舉着寶劍又叫了起來:“由我負責,我負責給你們六百兩!”
他委屈求全了,咬着牙替村民們做了主。
奈何水賊們像是金口難改,忝不知足,只聽小頭目冷哼-聲:“上!”
“我還有話説——”
鄉團長一手高舉,他沉下聲音猛喊着。
“除了銀子,就沒有什麼好説的了。”
小頭目嘶吼着,似乎在他的眼目中只有銀子,只有“孔方兄”。孔方兄乃是銅錢,乃是通寶。
“我要説的就是銀子。”
“好,那你説吧!”
“一千兩銀子的數目實在太大了,我不知道村中是否能籌得出來,就算有吧!那村民們也必定珍蔽在各自的秘密處所,這樣吧!”鄉團長用上了緩兵之計,他婉轉地説:“等晚上村人們打漁回來,我曉之利害,叫他們忍着痛把銀子給挖出來也就是了……”
“你的意思可是叫我們明天再來?”
“是的。”
“哈!”小頭目冷冷地哂了一聲説:“你的心計白費啦!大爺們倒並不是怕你聚集人手,只是老子卻沒有這份耐心,也沒有這多的閒工夫,乾脆些,乖乖將銀子如數搬出來吧!不然的話,惹得大爺們性起,殺你們一個雞犬不留!”
鄉團長的臉色變了,他低聲下氣了半天,其心境正如對方所説,聚集人手,桑渚村村小人不多,果然未必是這幫水賊的對手,但是,有-夜時辰緩衝,守望相助,即能遣人分頭向鄰村求援,當可改變不利的形勢,奈何對方狡滑,非但不為所動,而且還洞悉了他們的意念,事巳至此,難以挽回,情況所*.也只有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了。
“你們這羣吃人吸血的蟊賊,既然是無理可喻,我就同你們拼了!”鄉團長毅然地揮動了手中的兵器。
“這是你們自己找死,可怪不得大爺們心地不仁。”小頭目説:“弟兄們,上!”
潮水又開始翻滾了,萬馬又開始奔騰了,泮着塵土,映着光華……
雙方的實力簡直太過懸殊了,一方似泰山之倒崩,-方猶螳臂擋車,壓都能壓死,踏也會踏扁,還淡什麼交鋒?還論什麼抵抗?
水寇們早已經謀定,他們是勢在必得。
但是,鄉團們乃職責所在,義無反顧,何況他們也是村中的一份子,血汗所得,誰不痛惜?再説,善門一開,例子一破,嗣後對方食髓知味,那桑頭渚不就成了俎上之肉,盤中之餮,為人予取予求,再也難以更改、再也難以翻身了。
“住手!”
在兩邊的人潮尚未短兵相接的時候,忽然間,一道白影迴旋在長空,它一似靈鶴,它又像玉龍。緊接着,旱雷當頂響起,震人心扉,敲入耳鼓,在場之人,不由個個驚得楞在當地,不知所以。
待驚魂蒲定,水賊們凝目一看,見掠入場子中間的只不過是-個文文弱弱的年輕人,小頭目頓時轉過了一口氣,他疑惑地説:“小鬼,剛才是你在鬼叫?”
“不錯,正是區區。”
“你想幹什麼?”小頭目似乎仍舊不太相信,他盯着那個年輕人道:“莫非你也有活説?”
“也不錯。”年輕人談淡地説:“我勸你們聽取良言,還是回去吧!”
“回去?就憑你這句話?”小頭目的狂態復萌了,他輕蔑地説:“哈!不怕被風閃了舌頭?”
“我卻從來也沒有遇見過這麼大的風。”
“那是你以前運氣好,今天就要遇上了。”小頭目臉一擰,聲一沉,説:“上去一個,扇他一扇!”
“是!”
一個大漢握着鋼刀上去了,但是,那個大漢的鋼刀甫才舉起,也不知怎麼搞的,右腕突然像是被蜜蜂螯了一下,“-啷”一聲,鋼刀立即掉落在地上了。
小頭目的牛眼睜了一睜,説:“你是誰?報上名來!”
“我看沒有這個必要。”
“哼!打倒了你,看你説不説!”小頭目狠聲地説:“再上去兩個!”
“是!”
又是兩個並排的上去了,只見那個年輕人身子模糊地晃動了一下,二柄鋼刀也已經平平地躺在塵埃上了。
這次小頭目吃驚了,他揮手、他吼叫……
“大家一起上!”
“嗄——殺——”
水賊們同聲吆喝着,同步蹈邁着,揚起兵刃,分別朝那個年輕人攻了過去。
靈鶴再度飛舞了,玉龍再次翻滾了,它穿插在刀陣之中,它迴旋在劍林之內,只是幾個起落,只是幾次轉動,“乒乒乓乓”,兵刃脱手,“哎喲哎喲”,唉聲嘆氣,水賊們有的捧着手腕,有的跌坐在地下。
小頭目十眼暴瞪,他還是不信這個邪,手中大刀-陣狂舞,豁出了性命猛衝而上!
“看老子活劈你,呀一一”
白衫少年的身形微微一仰,右臂乍縮還伸,就這樣,真章立見,那個小頭目也強不過他手下的弟兄,照樣地跌在地上成了-只元寶。
一個悠閒站在一旁的人終於走過來了,這個人的年紀約在三十幾歲,生得倒也是-表人材,他,他就是這夥水寇的頭領!
眼中透着驚奇,臉上含着孤疑,他雙手微拱:“兄弟韓健行,帶領弟兄們在太湖中討生活,請兄台高抬貴手。”
“這倒不敢。只是貴兄弟們個個身強力壯,何不像村民們一樣,憑體能在太湖中各食其力。”
“奈何弟兄們疏懶成性……”
“那就要看你領導之方了。”
韓健行聽了不禁臉色一變,他説:“這麼説兄台一定要淌這個渾水了?”
白衫年輕人淡淡地説:“這也是身不由己,為情、為理、也為江湖上的道義,誰遇上了誰也推不了手。”
韓健行冷冷地説:“有道是‘光棍不擋財路’,兄台這麼做未免有些逾越了。”
白衫年輕人也是冷冷地説:“有道是‘盜亦有道’,閣下強掠漁民們血汗所得,實亦為人所不齒呢!”
韓健行臉色一變再變,他已知道多言無益,雖然明知眼前這個年輕人不是一個易與的人物,但是為了威信、為門自尊,他只有又拱起了雙拳。
“既然如此,兄弟不才,願一領兄台絕學.兄台請。”
“請。”
韓健行藉拱手之勢,雙掌倏然一張,一股勁風立即朝前直射而出!
白衫少年人也趁還禮之便,右掌微揚,擋回了對方凌厲的掌風。
這就是標準的如假包換的“禮尚往來”!
白衫少年含笑依舊,一如平常,韓健行卻是衣角狂飄,站立不住,身形竟然向後一仰,他趕忙倒退二步,才算拿住了樁、穩住了身。
他吃了暗虧,盼上不由微微一紅,心中頓時震驚萬分,明知討方的功力精深,但怎麼也想不到竟然會高到這般地步。
韓健行收懾心神了,韓健行小心謹慎了,他緩緩的從背後抽出了分水雙刀,左右開弓,再一先一後的朝白衫少年的心胸揮了過去。
分水刀就是峨嵋刺,韓健行名叫“鍵行”,練的卻是水中功夫,吃的也是水上之飯,名實不符。
白衫少年神定氣閒,若無其事的站在當地,他待韓健行的雙刀將觸及衣衫的時候,才見身形晃動,而對方的刀鋒也即落了空。
其實,練水中功夫首先也要精習一般基水武學,韓健行的武功業頗不弱,只是他的時運不濟,遇到的對手太高,更本不是他所能對付得了的,耗盡精力.用盡絕活,對方卻是從容而巧妙、輕而易舉地避去了他自己認為每一個都是奇招和絕式。
年輕少年是閃的多、攻的少,只見他滿場飛舞,只見他滿場遊行,一若行雲,雲行悠悠;一若流水,水流舒暢。
韓健行早已經是刀法紊亂、腳步不穩了,他顧了前面卻忘了後面,防了左邊,又疏失右邊了。
這好有-比,像是在耍猴兒戲!
韓健行本來也是個有理性的漢子,但他呈騎虎在背,下台不得,在眾目睽睽之下,堆道要他丟刀認輸?棄械投降?那以後叫他如何帶人?怎麼服眾?他別無選擇,只有豁了出去,立即把牙一咬、將心一橫,也就不避來招,雙刀猛遞,來個兩敗俱傷的打法。
白衫少年原想對方能愛惜羽毛、知難而退,不然,韓健行又豈是他十招之敵?今見對方竟然已經狠下了心、不要了命,即知事情不是善了得了,既然如此,也只有以力把它結束。
“韓當家,你要小心了。”
他雙腳加速踩出,二掌連續揚起,頓時運上了六成的功力!
韓健行只見眼前都是手掌,周圍都是人影,似網似幕,若真若幻,他既然抱定了宗旨,以身抵身,將命換命,管它虛虛實實,一緊手中雙刀,連環劈出,劈中加刺,刺中帶挑,拼着自己性命不要,非得對方也捱上他的-刀不可!
但這只是他的如意算盤。人家焉肯如他所願?八見對方手上下一個交叉,他的雙刀業已脱手飛去,並且,左胸之上也給印上一掌!
所幸白衫年輕人手下留有分寸,韓健行的身形只是一陣踉蹌一陣倒退,所受傷勢卻是不重。
“閣下名號……”
“在下麥……”
“麥小云!”
韓健行立時驚呼出聲,但他心中卻是釋然了,敗在麥小云的手中,還不算坍台,自己比洞庭四惡如何?自己又比萬里船幫的舵主如何?他不禁抱起了雙拳。
“多謝麥少俠手下留情,兄弟這就帶着弟兄回去。”
白衫少年也不加解釋,他只是習慣地笑了笑,因為,他不是麥小云,乃是麥無名。
“韓當家,請你記住一件事,麥某乃是本村人士,自今日起,希望你們以後……”
“麥少俠請放寬心,韓健行謹志麥少俠隆情高誼,金玉良言,嗣後我幫兄弟決不再犯此村!”
“那麥某人謹此致謝了。”
“麥少俠言重了,我們後會有期。”
水賊們走了,他們連被震飛的刀劍也棄之而不顧了,哦!從現在開始,就不應該再稱呼他們為水賊了,因為,從韓健行的眼色中,從韓健行的語氣中,麥無名心中已有所感,感覺到他們從此也是安份的良民、勤勞的漁夫,也就不再需要這刀這劍了。
鄉團們已經驚醒了過來,他們知道這身家、這性命全保住了,不僅現在,以後也是。因為這幫水賊……哦!不是,這幫英雄乃是太湖最大的一幫,也是離桑頭渚最近的一幫。
他們擁住了“麥小云”,口小不知道應該怎麼説才好,才能表示出他們的感激的心情。
良久,那個四十多歲的鄉團長緩過下氣、回過了神,他萬分激動地説:“兄弟夏嘉興,忝掌桑頭渚的鄉團,今日若非麥少俠……唉!大恩不言謝,我也不再説下去了。”
阿彌陀佛,救苦救難!麥無名的確在無形中消去下一場劫難,他非但救下子桑頭渚的生靈,並且也喚醒了一羣在歧途中徉徊的人的良知,不然,在他們盛怒之下,在他們興起之中.説不定真會殺一個雞犬不留!真是功德無量。
“夏鄉團客氣了。”
在麥無名步出屋門之後,陳老丈已經隨後跟了出來,只是他年紀老邁,只是他力有不逮,故而站在牆角觀望,現在,現在他走過來了,三步並作二步地走過來。
他老淚滂沱、他梯泗縱橫……
“小哥兒,謝謝你!你,你是救命菩薩……”他右手一抹眼睛、一擦面龐,左手卻拉住了麥無名的衣袖説:“走,跟我回去,我們再好好地談談,再好好地喝它二杯。”
“不了,老丈。’麥無名説:“我得走了,我還有很多的事情要辦呢!”
陳老丈不由瞠起了雙目,但口中卻是婉聲地説:“不行!這怎麼可以?你非得在這裏住幾天!”
“謝謝老人家的好意,但我實在不能再耽擱下去了。”
“唉!小哥兒,你不是説要欣賞太湖的風景嗎?”
陳老丈在想盡辦法挽留着麥無名。
麥無名卻是心急父蹤,不擬再作逗留了。
“下次吧!老人家,我下次一定會再來欣賞太湖風光,再來與老人家好好長淡,並且還要喝它一個痛快!”
“麥少俠,我們不談報答,只是想盡點心意,至少你也得吃過飯再走。”
夏嘉興的眸子中露着真摯的眼色,嘴巴里透着熱忱的話聲。
“謝謝各位的好意。在下實在星有事纏身,這就告辭了。”
麥無名雙拳一拱,轉身揚長而去。
陳老丈、鄉團們知道這是英雄行徑、豪傑心陶,行善不望回報,他們只有目送麥無名出了桑頭渚的小漁村,直到看不見對方的身形而後已。
陳老丈又踱到廣場邊大樹下的石頭上坐了下來,忽然,他心中靈光一閃,似乎想到了一樁事,聯上了一根線,他右腳連蹬了,他滿口抱怨了……
“唉!真是老邁了,我真是昏庸了,剛才怎會沒有想到呢?這小哥兒姓麥,他又曾經説他是本村的人士,再瞧他的神情,再看他的模樣,難不成就是麥先生的香煙?對!絕不會錯,怪不得我看着有些面善。”
他又是三步二腳地趕回家裏去了,他要囑咐他的家人,灑掃麥先生的故所,庭院,供奉麥先生的長生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