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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醜小鴨和她的漂亮媽媽

    如果一個十五歲的女生跟你説:我寂寞。

    我相信十有八九的人會回覆説:呵,為賦新辭……

    可我是真的寂寞。

    我有一個唯一的朋友,她叫季鬱。這個名字聽起來有些憂鬱,可她卻是一個樂天派的女孩。

    週末的時候我請季鬱到我家做客,從一進我家的門,看到我媽媽的那一刻起,季鬱就一直處於很神經質的狀態。黃昏的時候,我送她出門,她夢囈般喋喋不休:沒見過這麼漂亮的媽媽沒見過這麼漂亮的媽媽沒見過這麼漂亮的媽媽……

    我一巴掌打到她的後腦勺上她才住嘴,看着我氣哼哼地説:“你怎麼一點也不淑女,你看看你媽媽……”

    又嘆息説:“雅姿,你真是讓人羨慕。”

    不過短時間,她已經為我媽媽着魔。

    媽媽是美女,這我打小就知道。所有的人看媽媽的眼光都不一樣,她們總是充滿懷疑地看着我説:呵,這是你女兒嗎,都這麼大了?

    媽媽替我起名叫“雅姿”,可我一出生起就註定是媽媽的“失望”,小眼睛小鼻子,臉上前赴後繼地冒“豆子”。總之,媽媽該有的一切我都沒有,我猜想她一直不太喜歡我,而我對她也有一種説不出的畏懼。我們母女之間,跟很多很多的母女之間是不同的,比如季鬱,她可以攬住她媽媽的肩或者抱着她媽媽的脖子惡狠狠地説:“美人,我相中了一個漂亮的布包,你快點給我一百大洋不然我扁你!”

    可是我不能。

    我和媽媽之間,永遠都是那麼客客氣氣的。她從不罵我,但關心也是淡淡的,她連我的家長會也從來不參加,每次家長會都是外婆去,外婆倒是很熱衷於參加我的家長會,因為每次去必得老師大力的表揚:雅姿同學可謂全班的楷模……

    季鬱還在嘮嘮叨叨:“你媽媽用什麼化妝品?”

    “美寶蓮?”我説。其實我並不能肯定,媽媽並沒有一大堆的化妝品,我常常見她用清水洗臉,隨身帶一瓶普通的面霜。

    “美女就是天生的。”季鬱總結説。末了她看我一眼,饒有興趣地説:“雅姿,我冒着被你打死的危險問你一個問題好嗎?”

    我知道她要問什麼,於是我主動交待説:“我是沒有爸爸的。”

    “什麼叫沒有爸爸?”季鬱卟哧笑了,“難不成你是試管嬰兒?”

    “有時候我也這麼想。”我把手搭到季鬱的肩上,看着天説。

    “你媽媽難道從來都不在你面前提起你爸爸嗎?像她那樣的女人,一定會有轟轟烈烈的愛情才對,我猜得沒有錯吧?”

    “不知道。”我搖頭。

    我對媽媽知道甚少,媽媽對我是一個謎,這是我內心的隱痛。我不是沒有試圖走近過她,但那都是在小的時候,比如我佯裝跌倒或者是佯裝頭疼,她會把我抱到懷裏,問我説:“小姿,有事沒有事?”我説沒事,她身上淡淡的馨香令我留戀。

    長大了的我開始有一些奇怪的自尊,我慢慢習慣和她之間的客氣和疏離,後來我讀一些小説,開始學會猜想,比如,我的父親不漂亮,又或,我的父親在感情上欺騙了她。再再又或,她賭氣才嫁給我父親這個不愛的男人,分手了,卻又不得不生下我……

    但都是猜想而已,總是沒有答案。

    這些想法讓我越來越鬱悶,好在有外婆。外婆是非常疼我的,她總是誇我爭氣,比媽媽小時候懂事。外婆還告訴我媽媽十四歲的時候就有男生追到家門口賴着不走,媽媽就用家裏洗衣服的髒水潑得人家全身濕透,然後面無表情地關上門。

    “女孩子就要像小姿這樣!”外婆摟摟我説。

    可我心裏卻想,像我這樣有什麼好,做女孩子還是應該像我媽媽那樣,那樣才夠色彩。

    我媽媽做服裝設計,在全國都小有名氣。她很忙,有很多的應酬,不過生活上從不虧待我,我有足夠的零花錢,還有足夠多的漂亮的衣服,但是這些都是我不稀罕的。我稀罕的是週末的時候和她一起吃頓飯,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聊天,哪怕説説天氣也好。

    季鬱不懂得這些,她羨慕的是我的衣服總是有與眾不同的款式,羨慕我有個電影明星一樣的媽媽。

    就是這樣,每個人對自己很容易擁有的東西都不太懂得在乎。

    週末的時候我還有一件重要的事,就是去看望外公外婆,照媽媽的吩咐送去一些零花錢和日用品。外婆糾集了幾個老太婆在偏廳裏打麻將,沒有聽到我按門鈴,是外公迎我進去,拖我到陽台上看他才買回的小鳥。

    “好貴。”外公指着那兩隻紅嘴的鳥兒説,“因為喜歡,被別人宰也快活!”

    我外公有他自己一套快活的理論,他總是樂呵呵的。我媽媽是他的女兒,可是性格上一點兒也不像他。媽媽的身上有一種説不出來的憂鬱,我從不見她大笑,她是那樣波瀾不驚的一個人,這世上彷彿沒有什麼,可以讓她動心動容。

    因為口渴,我想倒杯水喝,走回客廳的路上很清晰地聽到一老太婆的聲音:“阿寶怎麼找個比自己小十歲的男人,她怎麼着也該為雅姿想想啊。”

    外婆嘆口氣説:“她也吃了這麼多年苦了,隨她去吧。”

    我站在那裏,如站在雲端,腿完全失去力氣。

    阿寶是我媽媽。

    呵,這一天終於來到。

    媽媽要再嫁人,我會更加寂寞。這是我小時候最害怕的事,就在我差不多要忘卻這種恐懼的時候,它來了。

    我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逛了兩個多小時,回到家裏。媽媽已經回來,正在客廳裏插花。鐘點工在做飯,媽媽從來不做飯,她的身上從來都沒有油煙味。她穿的是一件新旗袍,應該是她自己設計的新作品,婀娜的身姿令人羨慕。

    她的心情好像很不錯,聽到我進門,頭也不抬地説:“來,小姿,看看媽媽買的新花瓶。”

    “你的新旗袍比較好看。”我説。

    “是嗎?”她微笑,“對了小姿,媽媽有話想同你講。”

    我等着她開口。

    她卻説的是另一件事:“你不是馬上要中考嗎,想不想去唸省一中?”

    省一中是我們省最好的學校,也是出了名的“貴族學校”。我知道要進這所學校除了成績要好,還要花不少的錢。

    “沒必要吧。”我對媽媽説,“我們學校也是全省重點,而且我可以直升的。”

    “是嗎?”媽媽揚眉説,“難道不用考?”

    “老師是這麼説的。”我説,“我每年都第一,可以免考直升。”

    “呵,我知道我們小姿唸書厲害。”媽媽説,“不過省一中是全省數一數二的中學,我好不容易才託了關係,你考慮一下?”

    我點頭。

    第二天跟季鬱説起這事,她驚呼説:“省一中是封閉式的,一週只放半天假,到那裏讀書跟坐牢沒區別,你成績這麼好沒必要的啦!”

    我忽然明白了些什麼。

    她想我離開,不想我在呆在她的世界,這真是一個絕好的辦法,不是嗎?

    鬱悶了一整天回到家裏,媽媽竟然沒出門,在家中看電視,真是難得如此清閒。見我進門,她説:“冰箱裏才買的飲料,你去拿來喝。”

    我打開一罐酷兒,在“砰”的一聲後,咬咬牙對媽媽説:“我決定去考省一中。”

    她微笑。

    “我要做作業去了。”説完,我拖着書包進了我的房間,在關上門的一剎那,默默地流下了眼淚。

    她不愛我。

    這麼多年,我終於敢對自己承認,她不愛我。

    沒過多少天,班主任把直升表遞給我填。我低着頭説:“我可能要考省一中,他們有個提前招生的班,我已經報了名考試。”

    班主任有些吃驚地説:“省一中不見得比我們學校好,你留在我們學校,肯定可以在重點班做重點培養,這裏的環境你也更熟悉,為什麼要換?”

    “還不一定考得上呢。”我説,“一千號學生爭取五十個名額。”

    “直升名額也有限。”班主任説,“你現在要是放棄,萬一沒考上省一中,還得參加中考,你好好想想,也跟你媽媽商量商量。”

    她説完,把表留在我桌上,離開了。

    “多少人對這張表夢寐以求啊。”季鬱裝出流口水的樣兒説,“要是可以買這張表,傾家蕩產我也願意呵。”

    “給你。”我塞給她。

    她卻直往後躲,呵呵笑着説:“給我也是白給,我看你還是填了算了,填完了就可以揹着書包離開學校,提前放假啦,不知道有多快活哦。”

    我的心掙扎得很厲害。

    就是那一天放學,我第一次見到了他,他比我想像中要成熟一些,開了輛寶馬,在我家樓下等我媽媽下來。

    三人面對面撞上了,媽媽只好介紹説:“小姿,這是劉叔叔。”

    我點點頭。

    “這就是小姿?”他睜着眼睛説瞎話,“阿寶,你女兒跟你一樣的漂亮呢。”

    “睜着眼睛説瞎話。”我説。

    他哈哈笑。媽媽拍拍我的頭,嗔怪地説:“這孩子一點禮貌也沒有。”

    “走啊,小姿。一起去吃飯?”他向我發出邀請。

    站在一邊的媽媽並不説話。

    “不去了,作業好多。”我説完,飛速地朝樓上衝去。進了家門,從窗口望出去,看到他的車載着媽媽離開,不知道為什麼,覺得這個人也不是那麼討厭的。

    其實還是夏天。不過天已經涼了。

    媽媽回來的時候,我穿着單薄的校服,正在陽台上拉小提琴。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有些冷。我最喜歡的曲子拉到一半,腦子裏忽然一片真空,什麼也想不起來了。

    媽媽靠在陽台的門邊,端了一杯咖啡問我:“你怎麼了,繼續呢!”

    “不會了。”我説。

    “天天拉的怎麼會不會呢?”她驚訝地説。

    “不會了。”我把琴收起來。

    有很多的事情都是這樣,説不會説不會了,這麼奇怪,這麼沒有辦法。

    “你是壓力太大了。”媽媽把手放在我的額頭説,“星期天,媽媽和你一塊逛街去,買幾件新衣服吧。“

    “不用了,你替我做的衣服夠多也夠好看了。”

    “女孩子再多衣服也不多啊。”媽媽皺着眉頭埋怨我説,“更何況,我做的衣服你又從來不穿!”

    她不知道,我不是不愛穿,是一穿到學校就引人注目。我跟她不一樣,我不習慣被人注目,像是把自己放在放大鏡前讓人欣賞一般,説不出的彆扭和傷心。

    “再拉一曲吧。”媽媽説。

    學琴其實一直是媽媽的意思,我感覺我在這方面沒什麼天賦,媽媽找來很好的老師,花了很多錢教我,我卻是這樣的沒出息。

    我勉為其難地把琴再拿出來,乾巴巴地拉着,我真不明白,她怎麼會聽得那麼認真。

    “小姿。”我拉完了,媽媽忽然問,“你覺得他怎麼樣?”

    “挺,挺,挺好的。”我變得結巴起來。

    “我也覺得還好。”媽媽微笑着説。

    我好半天都沒反應過來,我沒想過她會這麼單刀直入地問我。

    “你是不是要結婚了?”我鼓足勇氣問她。

    “也許吧。”她説。

    她並沒想到徵求我的意見。

    我把那張直升的表放在餐桌上,她也並不關心。

    戀愛是要花時間和精力,媽媽在家的時間開始越來越少,我常常一整天都看不到她,有時候在夢裏,會感覺她立在我牀頭嘆息,這是一個我從小到大就有的夢境,只有一次醒了發現竟然不是夢,因為我看到她穿着睡衣關門而去的身影。

    那嘆息,應該是真的。

    我是媽媽的負累,我已長大,我必須離開。

    我鼓起精神對付省一中的提前招考,外婆有空常常來煲湯給我喝,她還給我買了漂亮的大包,説是將來住校可以用得着。媽媽拎着那包皺着眉説真難看呃,再説聽説省一中也可以不用住校的,我不是想讓小姿走讀。

    “不用的。”我把包拿過來説,“其實住校也挺有意思的。我還沒試過呢。”

    我都不知道,我和媽媽,到底哪一個更虛偽。

    按我的成績,考上省一中問題應該不大,可是誰也沒想到的是,就是考試的前一天,我病倒了,高燒差不多有四十度。媽媽回家的時候,我已經燒得神智不清,躺在沙發上説胡話。

    我説:“媽媽,我可能要死了。”

    媽媽抱抱我説:“小姿你莫瞎説,我這就送你去醫院。”

    “我真的要死了。”我説。

    媽媽揮手就給了我一耳光,長這麼大,她第一次打我,下手是如此的重。我昏了過去。

    第二天醒來,我頭痛欲裂,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的病牀上。他在牀邊陪我。見我睜開眼便對我説:“你媽媽單位有點事,她去一下,馬上買了早點就回來。”

    “幾點了?”我問他。

    “六點半。”他看一下表答我。

    “你開車來的嗎?送我回家拿準考證,我今天要考試。”

    “有什麼比身體更重要。”他説,“先把病養好再説。”

    我不理他,一把扯掉了手上的吊針,從牀上爬了起來直往外走。他攔住我説:“小姿,你不要這麼任性啊,會被媽媽罵的。“

    “你不送我我自己可以打車。”我攤開手説,“借我二十塊錢不算過份吧。”

    “你這孩子!”他搖頭説,“好吧好吧,我送你。”

    他在車上一直不停地給媽媽打電話,可是媽媽的電話不通。回到家裏,他逼着我喝了一杯熱牛奶,又替我做了個煎蛋,我一點食慾都沒有,於是推到一邊。

    他不放心地説:“小姿,不行不要硬撐。”

    我不做聲。

    他卻笑了:“我小時候也是這樣的脾氣,一根筋。”

    然後他送我到了考場。我下車的時候,他拉住我説:“好好考,我相信你一定行,我在這裏等你出來。”

    可是我沒有考完試,我中途暈倒在考場裏。

    醒來的時候,我又回到了病房,還聽到媽媽很激動的聲音:“小姿病成這樣,怎麼可以去考試?她要是有個什麼三長兩短,你心何安?”

    記憶裏,為了我的事,媽媽從來沒有這麼激動過。

    “是是是,是我不好。”他説,“我沒考慮周全。”

    他並沒提是我執意要去。

    “你走。”媽媽説,“我不要再見到你!”

    我把眼睛閉起來,努力把眼淚逼回去。

    急性肺炎,我在醫院裏躺了一星期才出院。出院後,季鬱到我家來看我,在我房間裏低聲笑着説:“你媽媽真是漂亮哦真是漂亮哦越看越漂亮哦。”

    “她要結婚了。”我的體力還沒恢復,躺在牀上有氣無力地説。

    “嘿,雅姿。”季鬱説,“我猜你是為這個病的,因為不想媽媽結婚,所以生一場病來表示反感哦。”

    “亂講!”我打她。

    “這叫潛意識病症。”季鬱越講越離譜,“我在心理學書上看到的。”

    媽媽晚上不再回來那麼晚,她和那個姓劉的男人不知道怎麼樣了,其實那天的事情不應該全怪劉,但我很自私,我一直沒講。

    那天夜裏,我又夢見媽媽在我牀邊嘆息,我睜開眼,抓住了她的手臂。是真的,真的是媽媽,她俯下身來,摸摸我的臉頰説:“小姿,還疼不疼?”

    “不疼。”我説。

    黑暗裏,她的美令我難以呼吸。

    “小姿。”媽媽撫摸我的面頰説,“你要好好的,你不能再離開媽媽。”

    那一瞬間,我覺得她是愛我的,於是我起身擁抱她。

    我希望她會跟我説點什麼,但她還是沒有。

    我想問她什麼時候會結婚還會不會再結婚,可是,我最終什麼也沒有問。

    我終於恢復健康。準備回學校備戰中考,沒想到班主任告訴我直升名額為我留着呢,寧缺勿濫,所以沒給別人。我只需把表填了,她拿到教導處蓋完章後,我就可以繼續回家休息了。

    那天下午我回到家裏,發現媽媽很有閒情,竟然在家聽音樂,她的電話放在外面的茶几上,一聲一聲地響,可是她並不接。透過她房間虛掩的房門,我聽到媽媽在聽一首英文歌,那首歌我沒聽過,但歌詞大意我聽得懂:七個寂寞的日子,堆積成一個寂寞的禮拜,七個寂寞的夜晚,堆積成一個寂寞的我………

    媽媽坐在她房間的搖椅上,閉着眼睛在聽。陽光照着她美麗的容顏,我是第一次讀懂她的寂寞。

    媽媽的寂寞。

    我手裏的電話還在響,可是媽媽還是沒聽見,她已深深沉醉在那首歌裏。

    我接起來,竟是劉。他在那邊傷感地問:“阿寶,為什麼不能繼續?”

    我慌亂地摁掉了電話,背抵着牆壁,嘴唇被咬出了血。

    我知道,我再也不能忍耐了,我決定去找外婆,把所有該弄清楚的事情全部弄清楚。不管,是不是我能接受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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