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打了!”丁軒然將鞭子放在身後用手臂擋住任姨。“不打不行,這丫頭越來越不象話。”任姨生氣地説。“我知道你看我不順眼。”阿妹仰着臉:“自從這位城裏的女孩來了以後,你更加看我不得!”阿妹如火的目光轉向我,我覺得腦袋很沉很沉。“我看你非打不可!”任姨漲紅着臉側身搶丁軒然手中的鞭子。“阿妹,你就少説幾句不行嗎?”多味也衝上前攔住任姨。我看着這混亂的場面,雙腿越來越軟,腦袋越來越沉,彷彿意識已經抽離出來,只剩下輕飄飄的軀殼。等我稍稍清醒些,發現自己躺在牀上,身上蓋得很厚,全身發熱,口舌乾燥。“熱……熱……好熱……”我試圖掀開厚厚的被子。“別,蕾雅姿,你發燒了,要出汗才好!”一雙手按住我的手,雖然隔着被子,我依舊感覺到丁軒然手心的温度。朦朧中看到他焦灼的臉。“以後要聽話,不要隨便亂跑,這地方你不熟,萬一出了什麼事,讓我怎麼向你媽媽交代。還有……還有……我會——心痛!”
丁軒然居然説出這樣的話,我雖然暈暈乎乎,但也看出了他的緊張和不安。“我想喝水。”我不得不轉移話題。“好,你等等!”他起身去給我倒水。我還在想着他的話:“心痛!”這是多麼曖昧的字眼。男生對女生説出這樣的詞語,是不是就意味着什麼。“來,喝水。”想着想着,丁軒然已經把杯子拿到了牀邊。他輕輕托起我的背,無限温柔地將杯子遞向我嘴邊。我更加眩暈了,稀裏糊塗地將水往肚子裏灌。“慢慢,別嗆着!”天——我突然顫抖了一下,額頭上的濕毛巾掉了下來。丁軒然將杯子放下,將我小心地放回牀上,然後把毛巾放進盆子裏擰了擰又敷在我的額頭上。其實我只是有些發燒,行動完全能自理,不至於他如此對待。可是為什麼我卻心甘情願地接受着他的呵護,甚至可以説是在享受,甜蜜地享受。我閉上眼睛,冰冷的温度從額頭竄向全身的每一個細胞。但我的內心卻暖暖的。
不知道睡了多久,彷彿每一次睜開眼睛,都看到丁軒然焦灼的臉,又彷彿是在夢境中。終於,窗外的陽光在我眼皮上跳動。我微微睜開眼,有些刺目。丁軒然靠在牀頭,陽光浮游在他的臉上,天啊,我竟然發現他有些帥!“吭!”我咳了一聲。“雅姿!”他突然站起來,看着我定定地注視着他,他的臉竟有些微微地泛紅,手也不知該往哪兒放:“你醒了?感覺好些了嗎?”我點點頭。他走過來摸了摸我的額頭,高興地説:“沒發燒了!肚子餓不餓,想吃什麼?”這時門開了,任姨端着碗笑盈盈地走進來。“雅姿,醒了?我給你熬了粥,生病時吃吃清淡的對身體有好處。”“謝謝任姨。”我回她一個微笑。她放下碗,輕輕摸摸我的額頭:“不發燒了,哎!你吃苦了,都怪阿妹,你別睬她,她的臭脾氣,都是我沒管教好!”“別,任姨,不怪阿妹,是我一時貪玩迷了路。”我着急地解釋。“你看,有教養的孩子就是不一樣。”任姨端過碗試圖餵我。“我沒事了,我自己來。”我從她手中接過碗,看着她慈愛的眼神,忽然想起媽媽。不知道她現在在做什麼,不知道她會不會想起我。算了,我不過是她的累贅,是她的“安排”,何必自作多情!甩甩腦袋,我大口大口地喝着美味的粥。出了門,今天的陽光真是好!我舒展着雙臂,盡情呼吸着鄉間清新的空氣。阿妹正在院子裏讀英語,聲音很大,像是在發泄着什麼。我輕輕走過去:“阿妹,昨天真是不好意思,因我的貪玩害你受委屈了。”她繼續讀着,彷彿沒有聽見我説話。“其實我挺羨慕你的!”我自言自語。“虛偽!”她停下來反唇相譏:“你人漂亮,又有錢,是城裏的大小姐,我有什麼值得你羨慕!”“真的!”我抱緊雙臂望着遠方淡藍的山巒:“城裏的繁華暗藏着太多的悲哀,人與人之間的感情也十分糾結,就算是親人,也不一定能坦誠相待。有時我真希望我媽媽能像任姨打你那樣痛快地打我一頓,我會覺得被打是一種幸福!”阿妹不可理解地望着我:“你不會是燒還沒退吧?”我衝她笑笑:“你看呢?”她也笑了,眼中對我的敵意削弱了很多。“你們城裏的女孩就是多愁善感,其實一切想簡單些不是更好,你爸爸呢?”面對阿妹隨意的問題,我陷入尷尬的境地。
“阿妹,雷雅姿!”好在丁軒然及時出來化解了我的處境:“你們倆聊什麼聊得那麼開心?”“女生的事男生最好別管!”阿妹朝丁軒然揚揚眉,繼續讀她的英語書。“今天想到哪裏去玩,我陪你去,可千萬別再把你弄丟了!”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丁軒然的每一句話都變得怪怪的,很不自然。“還是到那片湖去走走吧,我很喜歡那裏。”“好!阿妹,你給任姨説説,我陪雅姿去逛逛,讓她不用擔心。”丁軒然囑咐。阿妹頭也不抬地揮揮手,示意我們快走。幽藍的湖水像星星的眼睛,我和丁軒然默默無語地佇立在湖邊,一場高燒,讓我們之間變得有些彆扭。遠遠地,看見多味埋着頭朝這邊走來。“多味。”聽見丁軒然的喊聲,多味驚惶地將什麼東西藏在身後。這更加增添了丁軒然的好奇。“哦,多味,你鬼鬼祟祟地做什麼?是不是收到女孩子的情書?”丁軒然邊説邊竄到多味身後一把搶過他手中的東西。原來是一本榮譽證書。“哇塞!多味,你小子行啊!繪畫作品得了二等獎,還是全國性的比賽!”丁軒然將拳頭揍向多味的胸口:“這是好事,幹嘛還躲躲藏藏?”多味奪過證書,沒好氣地説:“好事又怎樣?還不是徒勞無功空歡喜!”説完急步走開。丁軒然站在原地一臉茫然:“怎麼這兩兄妹都怪怪的!”望着多味遠去的背影,瘦削而沉重,想必他有許多難言的心事。“花有不同,人有各樣,説不定你在別人眼中也怪怪的!”我回丁軒然,他瞪大眼睛望着我。晚上,我搖着蒲扇到院壩裏乘涼,坐在竹椅上仰望滿天繁星,不知道我們和星星的距離有多遠?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又有多遠?媽媽此時在星空的哪一邊?
蒲扇滑落在地上,我彎腰去撿,忽然觸到一個硬硬的本子,拿起來藉着星光一翻,裏面是各種各樣的素描,美麗的風景,生動的人物形象,全都栩栩如生,惟妙惟肖。不用説,肯定是多味遺落在這裏的。果然,多味在院壩裏轉悠着尋找。“你是不是在找這個?”我舉起素描本問他。他猛地衝過來,從我手裏拿過本子。“我是在這下面撿到的。”我指指竹椅,表示自己不是故意看他的東西。“謝謝!”他不好意思地説道,然後掉頭就走。“其實你畫得真的很好。雖然我不是很懂,但我也看過不少的畫展,你不比那些畫家差多少,甚至可以説很有自己的特色。”他停下了腳步,並未轉頭:“我知道你是鼓勵我,可是畫畫得再好又怎樣,文化課過不了,我就永遠無法實現自己的理想,一切都是空談!”“為什麼不給自己一些信心,我知道考藝術專業,文化課的要求並不是很高,只要努力沒什麼做不到的,與其在這裏自怨自艾,還不如放手一搏。”我説出這些話全是出自真心,連自己也激動起來。多味轉過身看着我;“你説我還有可能嗎?”我肯定地向他點點頭:“中央美術學院還差你一個!”他笑了,很淳樸的那種笑容,給悶熱的夏夜注入一絲清涼。第二天一大早便看見任姨笑眯眯的,整個人充盈着喜悦。“任姨,什麼事這麼開心?”我忍不住問她。任姨笑而不答。丁軒然偷偷告訴我,多味去報高考補習班了,很有決心的樣子,要考進美院。任姨一直覺得對不起多味,現在條件好了,難得多味又重新樹立了信心,你説任姨能不開心嗎?我也暗自高興,為多味,為任姨,也為我自己。我能盡一份力,也許微不足道,但心內甜蜜,很久沒有過這種感覺了,似乎長久以來都掙扎在和媽媽的感情中,糾結而疼痛。哦,媽媽。“雷雅姿,你在想什麼?”丁軒然用手在我眼前晃晃:“是不是想你媽媽呢?”“我幹嘛想她?”我不承認。“還説不是,你一撒謊眼神就散漫。”丁軒然很肯定他的判斷:“你發燒的時候喊了很多次媽媽,想就想了,想自己的媽媽正大光明,為什麼遮掩?”是嗎?我發燒的時候喊過媽媽嗎?“拿去,想她就打給她,世界觸手可及!”丁軒然套了一句廣告詞,將我的手機遞給我。我握着手機,沉凝片刻,撥通了那個熟悉的號碼。“喂,是雅姿嗎?你還好嗎?為什麼關機?媽媽打了好多次都沒打通。”我還沒説話,媽媽就一連串地發問,字字句句都透着關切。我的鼻子直髮酸:“媽媽,我很好,這裏空氣清新,風景很美,丁軒然的家人對我也很好。你呢?”“阿寶。”媽媽剛要回答我,突然電話裏傳來一個男子的聲音。“雅姿,我不同你講了,臨時有點事情,再打給你。”媽媽匆匆地掛上了電話。
我還在想着剛才那個男聲,渾厚而充滿磁性。我肯定他不是劉,因為劉在電話裏的聲音我很熟悉。那麼會是誰呢?難道媽媽又——不可能,媽媽不是那樣的女人。過了一會兒,我又將電話撥了過去,可是電話怎麼也打不通,已經關機了。我的心突然就緊張起來,總覺得有什麼事要發生。天色慢慢暗了下來。看着我瘋狂地撥打媽媽的手機,丁軒然不停地安慰我:“雷雅姿,你別自己嚇自己,不會有什麼事的!”正在這時,汽車的喇叭聲傳來,劉的車子突然出現在院壩前面。我拿着手機呆呆地佇立在原地,劉來了,是不是真的出了事,而且是關於媽媽的。“雅姿,你快收拾好東西,跟我走。”劉説。“上哪兒?”我問他。“去北京。”“北京?我媽媽怎麼呢?”我的心尖鋭地痛了一下。“放心吧,你媽媽好好的,沒事。只是有急事要見你。”劉拍拍我的肩。多味補習還沒回家,我匆匆地向任姨,阿妹告別。任姨硬要將煮好的雞蛋塞進我包裏,叫我在路上吃。阿妹悄悄湊在我耳邊説:“雅姿姐,你是我見過最漂亮的女生,我會想你的。”“謝謝!”我有些淚濕。丁軒然擰着我的包送我上車,他將包放在後坐上,關上車門。我坐在前排,搖下車窗向他做拜拜。“雷雅姿,不管遇到什麼事,都不要急,有事打電話給我。”我點點頭,心裏氾濫着温暖的海水。車子在夜色中平滑行駛,劉沒有放CD,很安靜地開着車。“能告訴我媽媽有什麼急事要見我嗎?”我終於按耐不住。劉平視着前方:“本來你媽媽説讓你到了北京才告訴你,既然你這麼急切,我也不想讓你一直猜測。”我期待着他往下説。“不過,你先答應我,不準激動。”“我答應你!”我深深地吸了口氣,表示做好了準備。“其實我是帶你到北京見一個人。”“誰?”“你爸爸。”我爸爸?一時間我腦袋轟然一片,無法思維。“是的,你爸爸沒有死,他回來了,要見你。實際上這次你媽媽也是為了他去北京。”劉鎮定地説。“阿寶。”——我忽然想起電話裏那個渾厚而充滿磁性的男聲,那聲音如此遙遠又感覺親切,那就是我的爸爸,我心心念唸的爸爸嗎?車子繼續前行,我似乎失去了重心,像是在飛一樣。我即將要看到他,他會是什麼樣?無數的碎片在我腦海裏拼湊,卻無法拼出一個完整的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