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我沒有再回到酒吧。
張沐爾臨走的時候跟我説:“如果我再晚來十分鐘,你今晚就得呆在警察局裏了。”
“謝謝。”我説。
“別讓她出事。”張沐爾説,“我有個哥們兒是心理醫生,要不,明天我帶她去看一看?”
“看什麼看!”我又火冒三丈起來,“我都説了,她沒有病!”
張沐爾做出一幅懶得和我計較的表情,走了。
我守了七七一整夜。
等她睡着後,我上了網,找到了那個金色城堡的網站,看到了版主的聯繫電話,我猶豫了很久,終於決定打那個電話。
我把號碼記下來,走到陽台上。電話一聲一聲地響,我對我自己説,我打這個電話,無意趕走七七,只是我急需瞭解關於她的一切。防止那些不該發生的事情再次發生。
電話很快有人接起,一個柔和的女聲:“你好。”
那一秒鐘我心裏冒出無數個亂七八糟的念頭,她是否是七七的母親。她會長什麼樣,是不是跟七七一樣的漂亮,怎麼會和女兒之間鬧成這樣?
見我半天沒説話,她忍不住問,“請問找誰?”
我鎮定自己,發言:“我在網站上看到這個號碼,請問,你是七七的什麼人?”
“你是要告訴我七七的消息嗎?”她説。
“也許是吧。”我説,“不過你首先得告訴我你是誰。”
“請先告訴我你是誰。”她大概是被層出不斷的假消息搞得有了點警惕性,“如果七七真的如你所説在你那裏的話,你能不能叫她本人聽電話?”
“不能。”我説。
她笑:“為什麼?”
“因為她睡了。”
“那麼好吧。”她顯得有些不耐煩,“麻煩你等她醒了後讓她給我電話,或者你直接告訴我,多少錢可以讓她自己來親自跟我説話,好嗎?”
奶奶的!什麼人啊!
我一生氣,當機立斷地把電話給掛了。
大約兩小時後,我的手機響了,那時候我已經睡得迷迷糊糊,我把電話接起來,一個似曾相識的女聲在問:“請問是林南一先生嗎?”
“誰?”
“林先生,我們剛通過電話。”對方説,“我叫優諾。”
我已經清醒大半,從沙發上坐起身來,“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從圖書大廈查到的。”她説,“你買了一百本《小妖的金色城堡》,你還記得麼?”
“你到底是誰?”我問她。
“我是七七的朋友,我叫優諾。”她的聲音聽上去甜美,誠懇,不再像兩小時前那樣讓人反感,“如果七七真的在你那裏,請你讓她接個電話好嗎?或者你告訴我你的地址,我可以去把她接回來。”
我猶豫着。
“請一定告訴我。”她説,“要知道,我們都非常想念七七。”
“可是……”我説,“你能告訴我她為什麼要離開嗎?”
那邊沉默了一會兒,才回答説:“我們也想知道。如果七七可以回來,我想,她興許會告訴我答案的。”
“但是,如果她壓根就不願意回去呢?”
“林先生。”優諾説,“如果她真的是這樣,請你一定轉告她,她爸爸生病了,等着她回家。”
“什麼病?”
她終於忍不住責備我:“林先生。請控制好你自己的好奇心。”
咳!
“好吧。”我嘆口氣説,“你回答我最後一個問題,也是我問過很多次的問題,你到底是七七的什麼人,我再告訴你七七在哪裏。”
“朋友。”她答。
朋友?
“林先生。”她説,“我相信你的誠意,也請您相信我。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訴我,好不好?”
“好。”我説,“我可以告訴你,這些天七七確實是跟我生活在一起,她很好,你們不必擔心,我明早説服她,爭取送她回家,你看好不好?”
“你的地址?”她説。
“恕不能告之。”我警告她,“也不要去查,我答應過你的事情一定會照辦,我也會一直保持和你之間的聯繫,我只是不希望七七出事,她的脾氣想必你是知道的,如果因此發生什麼不測,我不會饒過你!”
“好。”她説,“我等你的好消息。”
我掛了電話,坐在沙發上發呆,半響無法入睡。七七,這個謎一樣的女孩,到底是誰?為什麼如此費心費力尋找她的,會僅僅只是一個“朋友”?
半夜的時候,七七醒來,她到客廳裏倒水喝,把我驚醒,我半睜着眼睛問她:“你沒事了吧?”
她問頭看我説:“沒事,有事就死掉了。”
“以後別這樣。”我説。
她説,“林南一,天亮後我就準備走了。給你打個招呼,你要是沒醒,我就不喊你了。”
“回家嗎?”我問她。
“我沒有家。”她説。
我試探着問:“有個叫優諾的,你認識嗎?”
她大驚,把手裏的杯子往桌上一放,衝到我面前來:“你都做了些什麼?”
“你聽好了。”我説,“回家去吧,他們都等着你,有什麼事情回去跟他們説清楚,不要再耍小孩子脾氣,好嗎?”
我説這些話的時候,她一直用一種陌生的眼光看着我。
“告訴我你家在哪裏。”我説,“我送你回去。”
她冷冷地問:“他們給了你多少錢?”
我愣了一下。
“一定不少是吧?”她笑起來,“不過很遺憾,我告訴你,這些錢,你拿不到了,因為,我死也不會回去的!”
“夠了!”我説,“別動不動就拿死嚇人!”
我話音未落,她人已經衝到陽台上。
我在沙發上坐了一秒鐘,聽到一聲巨大的響聲,我腦子轟地一下就炸了,站起來就往陽台上衝。
等我衝過去的時候,七七整個人已經站在陽台圍欄上,謝天謝地,剛剛掉下去的只是一隻花盆。她還在,只是我的陽台沒有護欄也沒有窗子,她的整個人探出去,從黑暗裏探出去。看上去驚險萬分!
“七七!”我大喊,“你想幹什麼?”
她轉過來,平靜地對着我,眼睛裏卻閃着讓我害怕的光:“林南一,你答應過我給我時間,可是你食言。”
我無言以對。
“你還記得我説過什麼?”她的語氣裏沒有絲毫波瀾,“我説得出,做得到。”
“七七!”我狂喊,可是已經遲了,她已經轉過身,她的左腳已經離開陽台,這時候我的任何行動都只能讓她更加義無反顧,我的心臟抽緊,大腦一片空白。我清清楚楚地知道她在拒絕這個世界,可是,真的就沒有任何人能讓她留戀嗎?
“林煥之!”忽然靈光一閃我大喊,“林渙之來找你了。”
説出這句話,時間有片刻停頓。七七沒有轉身,但她的腳步有片刻遲疑——就是這個遲疑救了我。
我衝上去,用全身力氣把她拖下陽台。我們兩個人一齊向後跌到一堆雜物上,我的後背被撞得生疼,反應過來的七七開始手蹬腳踢地掙扎,尖叫着我聽不懂的詞語,還要衝向陽台。
“七七!”我大喊,“你有完沒完?”
她低下頭來,在我的胳膊上狠狠地咬了一口,我鬆開手。她的身體從我的懷裏掙出去,又奮力地爬上欄杆,她的姿態像站在懸崖邊,晚風把她的頭髮激烈地吹起來,她神情激烈,看來死意已決。
我忽然心灰意冷。
“夠了,”我説,“就死吧,大家一起死。反正我也活夠了!”
我是真心的。那一刻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活在世界上,大概也是不停受苦吧?我們都是病人。她是得不到愛,我是找不回愛,我們都病入膏肓,不如自行了斷。
而她對我的話並無所動,沒有轉身,只冷冷地問:“你以為,我會同情你?”
“你以為,我需要你的同情?”我更冷地答她,“你比我還慘,沒有同情我的資格。”我走到她身邊去,沒有抓住她,而是複製了她的動作,把一條腿也同樣地跨了出去。
我問她:“我們要是一起跳,你猜是誰先落地?”
“我物理一向不好。”她居然有心情幽默。
“是同時。”我説,“誰也看不見誰的消失,誰也不必心痛誰。”
她譏笑:“你以為我會心痛你?”
“會的。”我説,“你一定會,不信我們打賭。”
她把雙臂展開伸向黑暗。風大起來,她打了個哆嗦:“好冷。”
“到這兒來。”我張開胳膊。
她遲疑了一下,竟然乖乖地靠近了我,舉止輕柔,和剛才那個激烈的小怪物簡直判若兩人。我輕輕抱住她,很久很久,這樣的擁抱終於慢慢有一絲暖意。
彼此都冷靜下來以後,我把她拖下了陽台。拖回了客廳的沙發上。
“我真的不想回去。”七七説,“林南一,我喜歡你這裏,求你,讓我再在這裏過一陣子,好不好咧?”
“我不趕你走。”我説,“但是,你必須答應我一個條件,讓我陪你回去一趟,你爸爸病了,你應該回去看看他。”
她嘆息:“我沒有爸爸。”
“可是你怕聽林渙之這個名字,不是嗎?”
她抬起頭來看我。
“明天一早,我送你回去。”我命令地説,“現在,你給我把眼睛閉起來,躺到牀上睡覺去!”
“一定要麼?”她問。
“一定。”我説。
“你也嫌我煩了,是嗎?”
“不是的。”我很耐心地糾正她,“我是希望你好起來。”
“我要告訴你,剛才你嚇到我了,你不要像我一樣尋死。”她説,“你還要等到圖圖回來,不是嗎?”
“圖圖重要,可是,你也一樣。”我説,“七七。如果你不好,我也好不起來,你要相信這一點。”
她好像有點想哭的樣子。然後她轉過頭去,問我:“你今晚能陪我睡嗎?”
“好。”我説。
那一晚,我和七七躺在一張牀上。她睡在裏面,我睡在外面。我的心裏乾淨地像春天的天空,沒有任何骯髒的念頭。我們只是兩個孤單的人,需要彼此的温暖。她面朝着牆,輕聲問我:“你送我回去,還會接我回來的,對嗎?”
“是。”我説,“只要你願意。”
“那我就放心了。”她説。
我沒有再説話,她很快睡着了,沒過多久,我也聽着她終於均勻的呼吸慢慢地睡着。那晚的夢裏依舊是圖圖,她好像就站在門邊,用憂傷的眼睛看着我。我弄不明白,為什麼她每次出現在我的夢裏,都是如此如此的憂傷,如果她過得不好,我該怎麼辦?如果她過得不好又不肯回來我身邊,我該怎麼怎麼辦?
我睜開眼睛,發現七七已經醒來,她支起身子來看着我,長髮差一點拂到我的臉上。我不好意思地別開頭,聽到她説:“昨晚好像有人來過這裏。”
我嚇一大跳:“哪裏?”
“我們房間。”七七説,“當然,或許,是我做夢。”
“別亂想。”我拍拍她的頭,從牀上跳起來,“快準備,我送你回家!”
“林南一。”她在我身後大聲喊,“我們在一張牀上躺過啦,你以後要對我負責啊,哈哈哈哈哈。”
要命。
那天早上,還是我替七七收拾的行裝,因為她站在窗口看着窗外一動不動,好像不肯離開似的。我收拾完後喊她:“快,我們該走啦。”
七七説:“林南一,有個女人一直站在那裏,你説她是在等誰嗎?”
“呵呵”。我才管不了那麼多,把大包挎到肩上,對她説:“你的東西都能帶走,除了這張沙發。”
“誰?”我問。
她轉頭看我説:“我還要回來的,你這樣子是不是不要我回來了?你説話怎麼可以不算話?”
“你又胡鬧!”我説,“不乖就真的不許你回來了。”
她朝我擠出一個誇張的笑,牙全露到外面。我忽然有些不捨。其實,我一直都是這樣一個感情脆弱的人,重情,重義,活該傷痕累累。
我拉着七七出了門,剛走出樓道七七就喊説:“瞧,就是那個女人,一直站在那裏。”
我順着她的手指看過去,卻只看到一顆樹。
那是圖圖曾站在下面對我告別的一棵樹。忽然地,我覺得我看到了她,但她的臉上再也沒有曾經的笑容,她的嘴角有清楚的悲傷,那悲傷忽然緊緊地揪住了我的心。
“你有幻覺。”我強顏歡笑地對七七説。
“就算是。”她固執地堅持,“就算是幻覺,可我真的看到她,她很漂亮,對我笑了一下,還揮了揮手。”她把手舉得高高,“就是這樣,是告別的姿勢,我肯定。”
這個姿勢!我心中忽地一慟,不由自主抓緊七七的胳膊。
“你弄疼我了,林南一,”七七皺着眉頭,她忽然有點憂傷,“林南一,如果你女朋友回來了,你還會讓我回來嗎?”
“別胡思亂想,”我終於努力從幻覺脱身,笑着拍拍她的頭,“咱們走。”
二十分鐘後我們到達了火車站,擠到窗口買票的時候我這才知道,原來七七的城市和我的,相距不過三百公里,坐火車不到四個鐘頭。
買完票擠出來,吵吵鬧鬧的火車站,我忽然接到張沐爾的電話,他問我:“你在哪裏?”
“要出門一兩天。”我説。
“你是和七七在一起嗎?”
“是的,我送她回家。”我説。
“我幫你去送好嗎?”他説,“你別忘了,明晚酒吧有人包了,有人過生日,點名要你唱歌。”
“我會趕回來的。”我説。
“我幫你去送好嗎?”他還是那句。
我看看七七,她正看着我,抿着嘴,不説話。
當然不行,我一定要親自把她送到她家人手裏,才會放心。
“沐爾。”我説,“車要開了,有什麼事回來再説。”
“林南一。”張沐爾説,“怪獸會很生氣。”
“他生哪門子氣?”我沒好氣,“不就請一天假嗎?”
“那你跟他打個電話吧。”
“不打。”我説,“要打你打!”
説完,我掛掉了電話。
我拉着七七上了火車,一路上,她都沒什麼話,只是抱着她小小的雙肩包,似乎滿懷心事。火車越往前開,她就越是緊張,身體繃得非常緊,臉上充滿戒備。
而我一點一點更接近她的過去,對這過去我曾經無限好奇,現在,卻充滿忐忑。我能安慰自己的是,我送還給他們的,是一個完好無損的七七,雖然時間過得確實有點久。
我不能控制地又想起了圖圖,如果這時有人把圖圖送回到我身邊,我會生氣她離開這麼久,還是擁抱着她原諒一切重新開始?
當然,當然是後者。
“林南一。”她終於開口,“他很兇,我這次走的時候太長了,我怕他會殺掉我。”
“誰?”
“林渙之。”
“他敢!”我説,“有我呢?”
她忽然笑:“很奇怪,你們都姓林。”
“你好像從來都不叫他爸爸?”
“我沒有爸爸。”她説,“他不是我爸爸,七歲那年,他把我從孤兒院領回家裏……”
這是我第一次聽七七説她的故事,我屏住呼吸,生怕錯過一個字。
“他真的很有錢,他給我一切,卻好像一切都沒有給我。我恨他,卻又好像從來都沒有恨過他,這樣的生活實在是太累了,所以,我只有選擇離開,你知道嗎?我走了,他就不會累了。對我們大家都好。”
“可是,這只是你一廂情願的想法,你有沒有想過,他在等你回家,在日日夜夜為你擔心,期待你會出現,你有沒有考慮過他的感受呢?”
“你是在説你自己嗎?”她冰雪聰明地答,“我和他之間,和你跟你女朋友之間,是完全不一樣的。”
我住嘴。
反正她已經上了火車,我不能得了便宜還賣乖,萬一她使起性子來要跳火車,那我怕是什麼辦法都沒有了。
她提醒我:“説好了的。你送我回去,還要領我回來,你不能説話不算話!”
“是。”我説。
“林南一你是怕我跳火車吧。”她説完,哈哈大笑。
這個破小孩,我遲早收拾她。
我們到達車站,出站口已經有兩個美女在守候,七七看到她們,懶懶地説:“嗨!”算是打過了招呼。
“是林先生吧,”年輕的那個落落大方地開口,“謝謝你把七七送回來。我是優諾。”
“應該的。”我説。
“我們走吧。”年紀大一些的那個人對七七説,“你該回家了。”
“林南一。”七七回頭喊我,“快走啊。”
我站在那裏沒動。把七七交回她們,我是不是就應該完成了任務?
“你不能説話不算數!”七七説,“你信不信我現在就買張票又走?”
“好了,七七。”優諾説,“我們還要請林先生去你家喝杯茶呢,你説對不對?”
七七説:“林先生,請別忘記你昨天説過什麼。”
“好吧。”我聳聳肩,“恭敬不如從命。”
開車的人是那個年長一些的女人,我猜,她一定是七七的繼母,年輕的繼母和青春期的孩子,註定會有一場又一場的戰役。七七和我坐在後座,一路上,她都沒有説話。前面的兩個人也沒怎麼説話,真是沉默的一家人。
我預感到有些什麼不妥,或許我剛才應該堅持離開。我又不會搬家,七七如果願意,可以隨時回來找我,不是嗎?
抱着到七七家小坐一下的心態,我來到了她的家裏。她家住的是別墅,很大的房子,看上去像個小小的城堡。七七進了門,鞋也沒換,就大聲地喊:“伍媽,泡杯茶來,家裏有客人!”
又轉身拖我説:“快,林南一,快進來。不要扭扭捏捏的。”
我跟着她進了屋,身後的兩個女人也隨之跟了進來。
“伍媽!”七七朝着樓上大聲喊,“叫你泡杯茶來,你沒聽見嗎?”
屋子裏很靜,樓上沒有任何的迴音。
七七調轉頭,用疑惑的表情看着站在門邊的兩個女人。
那個叫優諾的走上前來,對七七説:“七七,你先坐下。林先生,你也請坐下,我去給你們泡茶。”
七七一把拉住優諾:“伍媽呢?”
答話的人是站在門邊那個女人:“伍媽走了,回鄉下了。”
七七看着她,再看看優諾,臉色已經慢慢地變掉。然後她輕聲説:“你們騙我,伍媽怎麼會走?她不會走的。”
站在門邊的女人已經轉過身,靠在牆上開始哭泣。
優諾過來,一把摟住七七的肩膀:“你聽我説,七七,你爸爸他去世了。我們一直找不到你。”
“你撒謊!”七七一把推開優諾,迅速地跑到樓上,她急促的腳步聲穿過走廊。“林煥之!”她踢着不知哪一扇門,“你不想見我,是不是?你躲着我,是不是?你給我出來!出來!你千方百計地把我找回來,躲着我幹嘛?出來……”
她的聲音慢慢帶上哭腔,她仍在一腳一腳用力踢門,聲音卻越來越沉悶。
我看見優諾衝上樓去。
我完全沒想到,會是這樣一種狀況。我這個陌生人,傻傻地站在七七家寬大的客廳裏,手足無措。我也想跟着上樓,門邊的那個女人卻已經擦乾眼淚,招呼我説:“對不起,您請坐。”
我傻傻地坐下了。
“我叫麥子,”她説,“是七七的醫生,這些天,七七一定給你添了不少麻煩吧?”
我搖頭,雖然她給我添的麻煩確實不少,可是這一刻,我全想不起來,我只記得她雨夜蜷在沙發腳下的樣子,那時候的我和她一樣孤獨,其實説到底,真的説不清是誰安慰了誰。
所以,怎麼能説她給我添麻煩?這不公平。
我指指樓上:“確定七七沒事,我就離開。”
“謝謝你送她回來。”麥子説,“請把你的銀行卡號留給我,我會很快把錢匯過去給你的。”
我漲紅了臉:“我不是這個意思。”
她輕咳一聲:“這是林先生的意思。不管誰送回七七,這都是他應該拿到的報酬。如果您拒絕,我們會很難辦。”
我注意到她説,林先生。她念這個詞的時候像一聲嘆息,聲音裏藴滿温柔和惆悵。
除此之外,她説話就錦裏藏針,顯然是個厲害角色。
我對她忽然沒什麼好感。
“謝謝,”我生硬地説,“但是收這個錢違反我的原則。七七是我的朋友,你必須明白這一點。”
“好吧。”她聰明地説,“這個我們再談。”
“我想去看看七七。”我説,“方便嗎?”
“不用,她下來了。”麥子忽然看向樓梯口。
她果然下來了。可是下來的這一個,已經不是我送回來的七七了。她走路的時候膝蓋伸得筆直,像一段沒有生命氣息的小木頭,正從樓梯上一步步挪下來。優諾跟在她身後,一直不停輕輕地喚:“七七,七七。”她像沒聽見似的冷漠,自己慢慢走到樓梯口,似乎想了想,慢慢坐下來,頭埋在兩膝之間。
我以為她會哭的,可是她沒有,她只是保持着那個姿勢,這個姿勢充滿疼痛和莊嚴,我不敢靠近,是真的不敢。
其他人也和我一樣。
優諾用種求助的眼神看遍每一個人,我能感覺到她對七七的疼惜和此刻的焦灼,但是我真的、真的無能為力。當七七做出這個姿勢,她是要把自己封起來,任何人都沒辦法進去。忽然她站起身來,跑出門,在院子裏找了個水壺,接上水,跑回客廳,給客廳裏的一盆植物澆水。她的動作一氣呵成,背對着我們,我看到她的肩膀一聳一聳,顯然是在哭泣。
麥子想走上前去,被優諾一把拉住。
整個房子裏靜悄悄的,就聽到七七澆水的聲音。
麥子對優諾説:“我打電話給Sam。”
“不許!”七七忽然轉頭,拎着水壺大聲地説,“你們都走,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我條件反射一樣,第一個站起身來。
“林南一,你留下,好嗎?我想你陪我。”七七忽然換了一種口吻,請求地對我説。
我走近她:“好的,七七,如果你需要,當然可以。”
“我想上樓去躺會兒。”她拉住我的手臂。
“好。”我接過她手裏的水壺,把它放到地上,“我陪你。”
我扶着她上樓,能感到優諾和麥子的目光粘在我背上。一個年輕男人,一個剛成年的少女,當然,這樣的景象很引人遐想。
不過我也管不了這許多,我只知道,七七需要我,此時的我不能離開。七七的全部重量壓在我的胳膊上,我連拖帶扶把她送進卧室,扶上牀。
“好好休息,”我説,“如果想哭,就哭一場。”
她搖搖頭,我看她的眼睛,果然是沒有眼淚的。
“你説他要躲到什麼時候呢,林南一?”她仰着臉問我,神情純白得讓我不安,“他總要出來見我的,不是嗎?”
“你的腳都腫了。”我慌亂地説,“我叫你的醫生來給你看看。”
“不許!”她在我背後大聲命令,“我不想看到她!”
“好吧。”我説,“那你休息,可好?”
她瞪大眼睛看着我,忽然開始哭,哭聲一開始小小的,然後越來越大,越來越大,不可收拾。她們衝上樓來,麥子用責備的眼神看着我,我只能用無辜的表情回應她。七七哭得太厲害,誰也不理,接近神經質。我看到麥子拿出針管,給她胳膊上打了一針。
她抗拒了一小下,終於屈服。藥物很快起了作用,七七慢慢平靜,睡着了。麥子檢查了她的腳踝,説:“還好,只是有點淤血。不礙事。”
我忍不住問:“你們給她打了什麼針?”
“鎮定劑。”麥子説。
但我發現她睡得很不安穩,睫毛還在一抖一抖地顫動。
“我想守着她。”我説。
“林先生,她一時半會兒不會醒。”優諾説,“時間不早了,您一定餓了,我們下去吃點東西,你再上來,可好?”
也好,我覺得我也有必要跟她們好好談談,不然,我怎麼可以放心離開?
她們叫了外賣,沒有七七的一頓晚飯,我和麥子、優諾三人吃得食不甘味。
“林先生買的什麼時候的票?”麥子禮貌地問我。
“還沒買,隨時可以走。”我答。
優諾説:“林南一,可以告訴我們七七這些天都在做什麼嗎?”
嗯,好像是很長的故事,又好像沒什麼好説的。我都不知道該從何説起。
優諾對我笑了一下,她笑的時候眼睛彎彎亮亮,給人一種很舒服的感覺。我實話實説:“説真的,我沒想到事情是這樣子的。如果我知道,我一定會盡早送她回來。”
麥子問:“可以知道您是做什麼的嗎?”
我覺得我有義務回答她,於是我又實話實説:“我做過音樂老師,現在在開酒吧,玩樂隊。”
“我在大學裏也參加過樂隊,”優諾説,“本來呢,也是想當吉他手,可是實在太難了,學不會,只好當主唱。”
“這裏有客房。”麥子説,“林先生要是不介意,可以在這裏住一夜。明天我送你去車站。”
“不用麻煩。”我説。
“而且你現在也不能走。”麥子説,“我怕七七醒了會找你,你不在,她會鬧。”
看來這個叫麥子的,對七七真不是一般的瞭解。
“麻煩你,林先生。您好人做到底。”她説得可圈可點,我沒法拒絕。
最重要的是,我也放心不下七七,我必須看到她好好的,才可以放心地走。所以,留一夜就留一夜吧,這也不是什麼難事。
想到這裏,我點點頭。
“謝謝。”麥子很客氣。
“哪裏的話。”我説。
吃完飯,麥子引我進了客房。我想想也沒有什麼可做的,洗了個澡,直接上牀睡覺。
七七家的客房也真大,陳設一絲不苟,電視、冰箱、寫字枱一應俱全,牀頭甚至擺着幾本旅行指南和列車時刻表,我簡直要抽口涼氣。
這哪裏是家,這是某家酒店的豪華商務間。
可憐的七七,原來十年的時間,她都是住在酒店裏。
我生就的一條賤命,在豪華的地方,總是睡得不安穩。睜眼看着天花板,我甚至能感覺到這個即將被遺忘的地方所散發出來的一波又一波的氣場。
這是一所有故事的房子。
只是,曾經發生過的那些故事,隨着主角的離開,一一散場。
七七會不會算是主角之一?我這樣胡思亂想時,門被輕輕推開。
太輕了,我有點頭暈,我應該是在做夢吧。
窗簾裏能夠透進來一點點的月光,藉着這點光,我能看得清,七七穿着白色睡衣,慢慢地走到我的牀邊。
“林南一,”她喚我,沉靜而尖鋭的目光冰涼如水,“你是不是要走?”
“是。”我點頭承認,“七七,我總是要走的。”
她不點頭,也不搖頭,慢慢在我牀邊坐下來。
她那樣地坐了很久。
夜靜得我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每跳一下都微微地疼。那一刻我真想擁抱她,告訴她有我在就什麼也不用怕,可是我甚至不敢打破這沉默。
是的我害怕。我害怕只要稍有不慎,她就會像一枚影子一樣被碰碎,我將再也不能靠近她。
終於她站起身。我看見她拉開門,細細的腳步聲在走廊裏響起來。
我光着腳追出去的時候,她正趴在一扇推開的門邊向裏張望,姿勢詭異得像個幽靈。
天哪她在幹什麼!
“七七!”我又痛又怒地衝上去,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不要再找了!這裏面沒有人,他死了!林渙之已經死了!”
“不可能!”她發瘋似甩開我,“我還沒有原諒他,他怎麼會死?”
“你不信,你不信是不是?”我拖着她,一扇一扇推開所有的房門,打開所有的燈,“你好好看清楚!他不在這裏!他永遠不會再回來!”
“不可能。”七七閉上眼睛,捂住耳朵哭喊,“不可能!”
當所有的房門都被我推開,當她終於確實地意識到房間裏確實空無一物,她的聲音終是漸漸低了下去。
她顫抖地説,“怎麼會這樣?我都還沒有原諒他!”
我輕輕地抱住她,無言以對。
“去睡吧七七,”我最終沒主意地蒼白地説,“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她居然回應我:“一天過去還有一天,林南一,我累了,不想再繼續。”
這話頭甚為不祥,我擔心她還會有別的舉動,但她只是一步一頓地走回了自己卧室,關燈,然後夜晚重歸沉寂。
可憐我卻不敢合上眼,豎起耳朵聽着周圍的一舉一動,如果因為我的疏忽讓她受到傷害,我將永遠不能原諒自己。於是我又走到她門前,敲門。門很快就開了,她原來一直就站在門後。
“我知道你不會不管我。”她説。
我心疼地摟她入懷。
“我要你陪我。”她像個孩子一樣的説。
“好。”我説,“你睡,我陪着你。”
她用手繞住我的胳膊,慢慢閉上眼睛。
很大的房子,我好像聽到哪裏有滴水的迴響,不知道這個房子裏住着哪些人,不知道他們會做着什麼樣的夢,在這陌生城市的陌生的夜晚,只有七七的呼吸讓我感覺熟悉。
希望明日醒來,她一切安好。
接受失去的疼痛,面對孤單的日子。七七,或許,這就是我們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