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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翌日。

    天剛亮,一行人便已整裝完畢,準備出發。

    藺雨潔來到馬車前和阿蕊道別。她一向很少和人親近,對人大都冷淡,但他們一家人卻不在意她不時表現出來的冷漠,既和善又熱情的和她相處。

    這是她以前在藺家從來沒有感受過的!

    他們一家四口目前雖然居無定所,但和她從前的家相比,這才叫做“一家人”吧!

    “你換了男裝?”商雨潔發現阿蕊已將一頭長髮束起,身穿一件素色的男裝,樣式和她差不多一樣。

    “你不也是?”

    她不一樣啊!藺雨潔心想,她是被逼的!但這要她怎麼説?

    阿蕊接下來説的話才讓她明白原因。

    “大德説再過去就快到宋遼邊境,那裏很亂,契丹鬼、西夏強盜……什麼人都有,穿男裝可以省去一些麻煩。費將軍不也是讓你穿男裝?”

    藺雨潔這才想起他曾説,他到去的地方不方便帶女人同行,就是這個原因嗎?

    難怪非要她穿男裝不可,原來他早就想到了。

    他總是為她設想到很多事,不是嗎?

    這樣的男人……是不是、應該、可以依靠……

    光是用想的,她都還是小心翼翼的。

    “漂漂,抱抱……”小阿志撒嬌的聲音,喚回她的思緒。

    他睡眼惺忪的偎在阿蕊懷裏,恍惚睜開眼縫之際,正好看到站在阿蕊身邊的藺雨潔。

    想到一個晚上沒看到漂漂,好想抱抱……

    藺雨潔拍拍他圓圓的小臉,他滿足的笑開嘴,然後,又閉上眼睡着了。

    “他昨晚沒睡好嗎?”她問。

    “小傢伙整個晚上吵着要找你,結果吵到他爹,被打了一頓屁股,最後哭到累了才睡着。”阿蕊笑説,覺得自己兒子纏人的功夫還真有點離譜。

    藺雨潔微瞠眼,櫻唇輕啓,顯得有點訝異。她從來沒跟小孩子親近過,第一次見到這麼膩她的小人兒,這種親密感讓她覺得好特別。

    “費將軍在前頭等着你,你快去吧,不然等我兒子醒了,你恐怕會走不了。”

    “嗯。”她輕笑點頭,説:“咱們伏龍崗見。”

    話一落,才意識到自己説了什麼!

    這是她一直抗拒承認的事實,如今卻不由自主狗脱口而出。

    她早就願意跟着他了!

    “你怎麼啦?”阿蕊覺得好生奇怪,才説要和她在伏龍崗見,怎麼臉色立刻發白?

    “沒、沒——”她猛搖頭,害怕心思因此泄露、因此被人探知。

    她故作鎮定,勉強勾起笑容,説。“我先走了。”

    阿蕊點頭,笑着目送她離開。

    藺雨潔絕對沒想到,那竟是她和阿蕊最後説的一句話。

    稍後,他們和洪大德一家人各自上路,就此分道揚鑣。

    烏孫馬急奔如箭,經過大半天之後,他們離青鎮愈來愈近了,但,藺雨潔的心情卻愈來愈沉重。他們現在的情況到底是怎樣?

    從那天之後,他沒再問過她,難道是在等她嗎?還是他以為她那天的舉動是拒絕他的意思?

    她該怎麼做?是不是要再好好想想?

    好煩吶!藺雨潔心浮氣躁的咬住唇瓣。以前那個冷靜自持的藺雨潔到那兒去了?為什麼一牽扯到他,她就像變了個人似的?

    她還沒了解到,那是因為她以前的生活是封閉的,沒有人真正關心過她、她也不曾對任何人用心。她冷漠對待所有的人、所有的事,就連逃家時,也只想到要孑然一身過完自己的後半輩子。

    萬萬沒想到,原以為一場單純的交易,竟讓一個男人冒冒然闖進她封閉的世界裏。知道有人在意她、關注她,讓她有點無所適從。

    她該如何回應啊?

    她心亂如麻,根本沒發現他們早就進了青鎮,費聿勳已經停下烏孫馬。

    他攬着她利落下馬,牽着馬走到一間客棧前,栓好馬旋即人內。

    “客倌,您好、您好,敢問住宿還是用磨?”店小二熱情的趨前招呼,看到他身旁的藺雨潔時,臉色卻微微訝然。

    “先住一晚,一間房就行了。”他説。

    “好,沒問題,請隨我來。”店小二滿臉笑意地説,領着他們二個人穿過中堂,走到客棧後頭。

    那是一幢二層樓的北方四合大院,他們上了二樓,穿過幾處長廊,繼續往盡頭走去。

    藺雨潔隱約覺得有點蹊蹺,這間客棧人並不怎麼多,怎麼會安排他們住這麼偏僻的客房。

    “我不想住的太偏僻。”她故意朝費聿勳説,希望他能察覺異狀。這次她記得得刻意將聲音壓低。

    費聿勳當然知道。但只是輕挑眉,帶着一臉詭奇的笑意説:

    “店小二,你做得太明顯了,她不想住太偏僻的房間。”

    “羅嗦!”想不到他竟是這樣回話!?更怪的是,費聿勳一聽到他的回應,卻輕笑出聲!

    當店小二領他們到房門前,她才知道原委。

    “將軍,兄弟們都到了。”他邊開門邊説,隨着他們入內。

    他是揚子冀,費聿勳的副將兼左右手之一,偽裝店小二的身份在此等候他。

    費聿勳征戰多年以來,麾下共有三十六名將士隨着他出生入死,不管他被調任至何處,一律帶着他們隨行赴任,而他向來以“兄弟”稱呼他們。

    藺雨潔一聽店小二對費聿勳的稱呼,換她一臉訝然。

    “他是揚子冀,是我出生人死的兄弟。”費聿勳向她介紹眼前化身為店小二的人。

    “將軍,那他是?”揚子冀知道將軍秘密進京、離京,是從不帶人隨行的呀!

    “小杰。”他臨時替她想到一個像男孩兒的名字。

    怪哉!將軍沒事帶個這麼漂亮的小男孩在身邊做什麼?他正打算開口問,費聿勳早一步説出他心中的疑慮。

    “我只不過是帶個貼身僕從,你別想大多。”

    原來,這就是他一開始要求她以主僕相稱的道理?藺雨潔這才明白。若非如此,他身為一軍之帥,沒有名目就帶個人在身邊,難免會引起下屬不必要的揣測。

    揚子冀年紀雖輕,但生性機靈,明白將軍這麼做自有道理,也就不便再多問什麼。將軍信任的人,他也同樣相信!

    他想到另一件更重要的事得向費聿勳稟明。

    “將軍,不知道怎麼回事,最近這幾天,到青鎮走動的人突然多了起來。”

    “都是什麼樣的人?”

    “那些人似乎都易容過,我看不是契丹鬼、就是西夏那幫人。”

    費聿勳沉吟不語,思索着其中的關聯。

    “還有,北境幾乎人人都知道將軍被調任一事了。”他繼續説道。

    “這我知道。”他在路上就聽洪大德説過了。

    這本來應該是他到任之後才會傳開的消息,但他人都還沒到,邊境地區卻人盡皆知?這隻有一個可能,京城有人泄露出這項消息!

    “子冀,你和範錚留下來,然後叫其他兄弟馬上出發到伏龍崗,察看有沒有什麼異樣。”

    “是。”揚子冀應了聲,旋即離開辦妥此事。

    藺雨潔從頭到尾在一旁默不作聲,聽着他們的對話。

    這是他的另一面嗎?身為將帥的他冷靜、果斷、條理分明、思路清晰、甚至是不苟言笑的。

    “累了嗎?”他問站在一旁的她。

    可是,跟她説話的時候,他臉上剛毅的線條就會柔和許多,她以前從來不知道有這種差別。

    這個男人,真的是很“特別”的待她。

    費聿勳走到她身前,伸手探向她額際,以為一臉愣愣然的她是身體不舒服。

    藺雨潔這才回過神來,略轉眼眸,輕説:“我沒事。”

    倔強的眼眸閃過一絲笑意,覺得他太小題大作了。

    粗厚的手掌從額際滑向臉頰,翻轉成手背來回摩掌。他察覺到她眼底難得流露的笑意。

    “傾城傾國色,不及一笑顏。”他低喃道。

    藺雨潔先是一怔,鎮靜後睇他一眼,説:“看不出你一介武夫,倒也是會附庸風雅,學人家吟詩作對。”

    費聿勳聽出她話中的促狹之意,不怒反笑,笑聲爽爽朗朗,連帶地也影響到她。原本絲微流露在眼底的笑意,更擴大了。

    “哈哈——”

    這時,門倏地打開,和費聿勳差不多高大、卻滿臉鬍髯的漢子,一開門聽着裏頭的笑聲,看也沒看他們,撇頭急忙説道:

    “抱歉,俺走錯房間了。”語罷,立刻再關上門。不過彈指間,他又打開門

    “老大,真是你啊?”尋常的問話聽來有如獅子吼。“俺聽到笑聲,以為走錯間了咧。”他的視線沒往下,沒看到藺雨潔。心想:費老大一個人在房裏笑啥?他一定是走錯房啦!

    他是費聿勳的左右手之一,前鋒軍範錚。

    “老大,俺想死你咧!”範錚急撲向前,打算跟費聿勳來個“兄弟式”的大擁抱。

    好在費聿勳眼前手快,趕在藺雨潔被壓成“肉乾”之前,一手拉開她。範錚隨後而上,一雙粗拳在他身上猛捶猛打的。

    藺雨潔在一旁看得心驚肉跳,這種捶人的方式,要是一般人不早就一命嗚呼了!

    “格老子的,你被京師那票人坑了,你知不知道?”範錚停下手,忿忿不平地説。

    費聿勳低笑一聲。“大丈夫馳騁沙場,拿刀握劍殺敵,何必跟那票只有力氣拿筆桿兒的一般見識!”意指調任一事就別再多説了。

    “更何況朝廷之中還有些是我爹當年的舊部屬,能保我無事的。”他説。

    費聿勳出身將門之家,父祖輩皆曾為朝廷立下不少汗馬功勞,官高權重一時。費老將軍過世之後,多少還有些理念相近、同樣了心為國的人,在朝中維護着費家軍。

    “老大,俺就愛你股帥勁兒!”狠狠的,又是一拳下去!

    “唉——這是哪來的小娃娃?”範錚總算看到站在一旁的藺雨潔。

    他正想伸手提起這小娃娃看個仔細,費聿勳卻快他一步,在半空中抓住他的手,説:

    “他是我的貼身僕從。”

    “嘖,開啥玩笑咧!這麼一個嫩不嚨咚的小東西,怎能做老大的貼身僕從?幫你刷背都嫌沒力氣!”

    他這話讓藺雨潔拗起脾氣,凝起眉心瞪着他。這是打哪來的大老粗啊!

    藺雨潔的怒視在範錚眼中,只是一雙睜大的漂亮眼睛而已,於是,他更變本加厲地説:

    “老大,要不俺幫你訓練、訓練他?看他像個娘兒們似的!俺要是睡到半夜起來撒尿碰上他,還會以為看到個美人兒,抓起來就先上了咧!”

    部隊裏時有所聞這種事,只不過,從沒發生在費聿勳嚴明的軍隊裏,範錚一直很好奇那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哩!因他一向只對“女人”有反應。

    費聿勳知道範錚的草莽個性,這種事話匣子一開,定會愈説愈粗俗,於是拍拍他肩膀,故意支開他的話,説道:

    “你怎麼也像個娘兒們似的,話愈來愈多?咱們兄弟好一段時間沒敍敍了,走,出去痛快喝一杯!”

    “好啊!”範錚聽到有酒,一雙眼睛瞪得又大又亮。費聿勳平日是不許他們在部隊裏喝酒的,難得飲酒的機會,不把握可惜!他早就忘了方才還叫嚷着要訓練、訓練藺雨潔的事啦。

    臨走前,費聿勳仍不忘交代她:“你先休息,有事就到前頭找子冀。”

    説罷,若有所思的看着她,但想到範錚還在一旁,立即收回心神,步出房門。他詫然的是,似乎在她眼底看到一抹依戀,他以為是自己錯覺。

    不,這是事實了。

    尚未察覺到自己的感情時,可以佯裝冷漠、佯裝不在意,但在洞悉之後,卻再也偽裝不了。那像是止不住的一江春水,流淌在湖心。

    天暗了,新月升起,悠悠的腳步聲從長廊的另一端傳來。倚在桌上小寐的藺雨潔一聽到腳步聲,整個人倏然驚醒。

    這不曉得是第幾回了,傾耳注意每次的腳步聲,總以為是他回來了。

    意識到自己患得患失的模樣,藺雨潔無奈的笑嘆一聲。

    “我怎麼會變成這樣?”她捫心自問。“我不想和娘一樣啊……”

    驀地,房門推開,真是他回來了。

    這是他們兩人第二次同處在一間房裏,氣氛有點詭譎,兩人的心情似乎都緊繃如弓弦,稍一施力,弓弦便會震盪不止。

    費聿勳走上前,抱起她往牀榻蜇去。

    “你吃過東西了嗎?”他邊走邊問。

    藺雨潔突然嗤一聲,笑了出來。

    “好笑嗎?”他一坐定,將臉埋進她頸間,汲取她身上那股純粹女性的馨香。

    她輕嚶一聲,他身上的酒味讓她有點醺醺然。

    “費將軍是國之棟樑、民之救星,理當着眼於大事,不該為了一個小女子的肚皮操心。”

    藺雨潔努力不讓自己的話在最後變成一聲聲嘆息,因他正輕咬着她敏感的耳垂。

    費聿勳聞言抬起頭,朗聲一笑,讚許道:

    “説得好,謹遵教誨。”

    炯然的眼眸讓她的心為之一顫。

    她怎麼會和娘一樣呢?藺雨潔心想。她逃家、從此沒有家世背景,更在他面前,拿出視為比女人的生命更為重要的貞操和他交換條件,但,這個男人卻從來沒有因此鄙夷她,時而流露出的,就是這種認同她的神情。

    她不會跟娘一樣的,因為這個男人是不一樣的。

    費聿勳又看到她眼底那抹依戀,彎起嘴角,柔聲説:

    “你變得有點不一樣了。”

    “因為我認識了一個男人。”她輕勾嘴角,靈動的眼眸不時流露出女性特有的嬌媚,繼續説:

    “一個很不一樣的男人。他在汴京城救了一個女人,然後發現她固執、倔強,對人又冷漠冷淡,他很不客氣的教訓她,但都用不傷害她的方式:可是當他聽到那個女人言之有物、言之有理時,卻又毫不保留地滿心稱許。他關心那個女人,她是知道的,不然,他不會到現在還不碰——”

    最後一個字被問在他的胸膛裏,他猛然緊緊抱住她。

    黑瞳閃着耀人的光,胸膛因激起的情潮起伏不起。他低沉的聲音藴含催情的酵素。

    “我碰了,就不會再放開。”這是他的承諾,也是對她最後的通牒。

    她無意地抬起手,解開束髮的頭巾,一頭烏絲如雲飛飄至臀際。

    這動作的意思是再明顯不過了——

    粗厚的手捧住她的臉,長髮順貼着她的臉頰而下,讓她整個人看起來纖細又柔弱,教人難以想象藏在這容貌底下,竟是個驕傲又倔強的女人。

    他低頭,輕輕用唇摩拳她的。

    “雨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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