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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道路的盡頭總是通向他,席歡整整走了一個上午,還是走到他身邊。這種潛意識的依賴要怎麼辦才好?假設她的未來沒有他,是不是就再也走不下去?

    抬起頭,仰望高高的宮氏大樓,她的心惶惶不安。進去嗎?他會不會用一張怒容面對她?或是想了好久,才想起自己是哪號人物?

    咬住唇,不能再猶豫,她告訴自己要勇敢,為了孩子她必須勇敢。從電梯走出來,她筆直走向前方的辦公桌。“小姐,麻煩轉告宮先生,説席歡來找。”她的聲音微微抖着。

    莊秘書抬起頭,掃過一身濕透的席歡,冷冷地對她説:“你和總裁私下有預約嗎?”

    “沒有。”順着對方的眼光,她看到自己一身狼狽。

    “那就是了,我的行事曆裏面也沒有你這號人物。總裁很忙,不是每個人想見都可以要求通報的。”説畢,她又低下頭在鍵盤上敲打。

    她遲疑一會兒,提起勇氣再問:“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能不能請您幫忙通報一聲?”

    “總裁正在和各部門開會,他沒空見你。”這回她連頭都沒有多抬一下。

    “那……我可以坐在沙發上等他開完會嗎?”

    “隨便你!”

    坐在沙發上,支起下頷,寒意持續侵襲着,她聽見自己的牙關微微顫慄,是冷還是害怕,她已經分辨不清。坐了多久?她不清楚,直到一股濃郁的香水味刺激了嗅覺,她才抬起頭,一看到夏倩那雙描繪得晶亮的光燦明眸,反射地,她低下頭,不想面對。

    “你也來找震-嗎?”她撥撥瀏海,笑得豔光四射。

    席歡不作答,仍低着頭不想搭理。

    “不想理人?真高傲!不過,看在同學一場,我想提醒你,你有沒有看過艾眉的照片?她真的跟你長得一模一樣,説不定她是你的同胞姊姊。”她再度拿長相作文章。

    “震-説我們長得不像,我再也不會聽信你的挑撥離間。”席歡吸口氣,抬起頭來迎戰。

    “你看過她的照片?不過,我想不太可能啦!震-那麼寶貝那些照片,怎會拿出來給你看。啊!對了,你可以到震-家四樓去看看,那裏面有好多好多艾眉的畫像,你去看看就知道我是不是在騙你。”

    四樓,他三令五申不准她進去的房間,果真存了藍鬍子的秘密?

    “你要是想進去看畫像,要小心一點,別把畫給弄壞了,那裏每一幅都是震-費了好大心思畫出來的,寶貝得不得了。”

    “震-畫的?他會畫圖?”她突然覺得自己一點都不瞭解他。

    “當然,畫得可好了!他説他這一生只為艾眉作畫,連我都是求了好久,他才肯動筆為我畫,對了,他有沒有幫你畫過?”看着她落寞悽楚的表情,夏倩知道自己又贏了一回合。

    “夏小姐,總裁請你進去。”莊秘書客客氣氣地把夏倩請進門,留下席歡一個人繼續等待。

    看着打開又闔上的門,席歡對着門扇想像他和夏倩的見面,像在寫作時一樣,一個個鏡頭跳入腦海中,他們的親密、談笑,他們的歡樂、愉悦……甩甩頭,甩掉傷人心的想像力。

    又是好久,她知道再等不到這扇門為自己開啓,他是寧願見夏倩都不多看她一眼,那……她還要等什麼?撐起瘦弱的身子,緩緩朝電梯走去,按下鍵,她倚在門邊等着。

    電梯門開,蕭政從裏面走出來。“席歡?是你?你怎麼來了?”

    他的熱情照例讓她驚退兩步。“我要回去了。”她朝他點點頭,輕言。

    “你見過總裁大人?”他瞄一眼辦公桌後面,那個眼睛長在頭頂上的莊秘書,想來她想見到總裁,機率大概等於零。“來,我帶你進去。”

    “可以嗎?會不會干擾你們的公事?”

    蕭政指指從門裏走出來一臉鐵青的夏倩,説:“那堆不相干的人都不怕干擾了,你怕什麼?走吧!”他領頭往前走,開了門,他讓席歡走進去。

    站在門口許久,她始終不敢發出聲音,看着振筆疾書的男人,她心中有着無比的激動。好久不見呵!他的眉、他的眼、他那專注而認真的眼神,她好想念。

    “你啞了,要我開口才會把報告遞上來嗎?”

    他把她當成蕭政?席歡搖搖頭,搖去多餘想法,想開口卻不知道從何説起,所有的話哽在喉間竟不成聲。

    長時間的靜默引起他的注意,震-抬起頭,對上一身濕漉的席歡,她的狼狽讓一絲不忍掠過他的心,想站起身走向前,卻又在下一秒定住身形。他用陰鷙冰冷的語調推翻自己的心意:“你來做什麼?”

    他眼底沒有她熟悉的温柔,只帶了冷酷無情。“我來……”是啊!她來做什麼?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她是來尋回他的愛嗎?蠢呵!他的愛從來就不是她的。她……只是思念,思念他的人、思念他的心、思念他的唇和吻……吐出兩個字後,話又藏入胸腹中。

    “沒事弄得一身濕跑來這裏,你太閒了嗎?”一不小心,他還是讓他的關懷錶了情。

    她不是沒事,只是滿腹心事無從訴説呵!

    “無話可説的話,你回去吧!”

    他在下逐客令?是啊!她本就是不受歡迎。“你一定要用這種口氣跟我説話嗎?”她輕輕喟嘆。

    “對於牀伴,我一向都是用這種口氣説話。”他提醒了她的身分。

    牀伴……對呀,她不應該忘的,她是求仁得仁!嗤笑一聲,她嘲諷自己。想起包包裏的驗孕單,她遲疑出口:“那天,我們談到孩子……”

    “你想繼續那天的爭吵?”他放下筆走到她身前,淡漠地看着她。

    “我……想知道,如果……”

    “我不要孩子!”他一口氣否決了她的問題。

    “不對!你説過你渴望親情,你想把從你父親身上得不到的父愛,加倍給你的孩子。”席歡反駁他的話。

    “我話説得太快了,正確的講法是:我不要你的孩子。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重提這個話題,我以為我們已經溝通得很清楚了,不是嗎?你説我會有一個健康正常的妻子;你説你只是利用我的身體,來證明自己是正常的;你説你絕不會嫁給我,所以,那天我當場回應了你的話,我説──我再也不會提結婚兩個字,自然“你”的孩子也不會跟我有關係,難道你全忘了?”

    “我沒忘記,只是我……”她訥訥出言。

    “只是你後悔了?佔不到我心裏的主位,願意退而求其次,去佔住配偶欄了?席歡啊!你這麼精明,怎會以為我會笨到一再受你擺佈?”

    “好、好,我們不談這個。我想問你,如果、如果我已經有了孩子呢?你要怎麼做?”為了孩子,她不想放棄一絲絲希望,她願意忍受他的嘲諷。

    “拿掉他,我説過有小宇來繼承我的一切。”他説得絕然。

    他不要、真的不要……笨啊!何苦再來這一遭?“我懂了。”轉過身,她不再戀棧。

    她的心碎看在他眼裏,他動容了,反手捉住她的手臂。“你要去哪裏?”

    ““現在”結束了,我去尋找我的“未來”。”她輕輕喃語。

    “你要走了?不準!我説了不準,聽見沒?即使是牀伴,也要我玩膩、我説了OK,你才可以離開,懂不懂?”他朝她大吼,想吼回她飄蕩的思緒。

    她順從地點點頭,重覆他的話:“我聽見了!要等你“玩膩了”才可以離開。”

    “很好,牢牢記住我的話!你馬上回去,我要你在家裏等我。”

    “知道了。”輕輕掙脱他的手,席歡沒再多看他一眼,逕自往門外走去。

    該死的!她的身子為什麼要搖搖欲墜?該死的!她的臉為什麼要白得嚇人?該死的!她為什麼要讓他的心,隨着她波動不停?該死、該死,全都該死!他隨手拿起筆架扔向門板。匡啷一聲,筆架落在花崗石地板,碎裂成半。幾次坐回位置,卻又坐立難安,嘆一口氣,他妥協了……拿起外套,他走出辦公室。

    “他失控了,看來丘比特的箭又多俘虜了一個。”對着他的背影,蕭政笑着説。

    ※※※

    席歡回到家中,頹然地躺在沙發上,他的話不斷在她腦中盤旋。還能留下來嗎?繼續貪戀他的身、貪戀他的心……可是她還能貪戀多久?撐起疲憊不堪的身子,她一步步走上樓,“未來”在她面前堵上一座橫跨不了的厚牆。

    怎麼辦?她還能再走下去嗎?走着、走着踏過一層層階梯……心不在焉的她,經過了三樓仍無所覺,繼續往四樓走去。相同式樣的門,讓她在還沒察覺時便打開了他的秘密。滿屋滿室的畫像,是她?再仔細端詳……不是!畫中人雖有着和她一模一樣的五官,卻不是她,畫中女孩笑得無憂、笑得甜蜜,而她臉上從來沒有過這號表情。畫中人是帶着陽光光環的天使……她想起夏倩的話,是艾眉吧!是艾眉、是艾眉……她不斷重覆這三個字。

    他騙她,他説她和艾眉長得不像,不像嗎?一樣的眼睛、一樣的鼻子、一樣的臉龐和五官,她是照映在鏡中的自己……怎會不像?謊話,他説謊!夏倩説得對!她是影子,艾眉的影子,一個艾眉造型的充氣娃娃……哈哈!她竟然當上了人家的充氣娃娃!好好笑,她想笑,狂笑、怒笑……

    哈哈……她笑出滿腹辛酸,笑出滿腹苦水。他騙她……一直都在欺騙她……就算她是充氣娃娃,可……她有多棒呀!有一度,她這個充氣娃娃還差點當上正妻呢!有什麼好怨、好不滿?看看,放眼天下,有多少女人想當上宮氏企業的總裁夫人,她單靠一張相似的臉蛋,就打敗眾家美女,多行呀!她還不滿意,竟站在清高的位置上,説什麼為了愛情,無法自私,好好笑的愛情,好好笑的無法自私。

    她的愛情……她笑出淚水,笑出封不住的傷口。她的心啊!要傷到怎樣的地步,才能不再被欺?她盡了力不去對不起世界,世界卻想盡辦法來苛責她……

    一整天的委屈在看到滿室的畫像後,席歡再也忍控不住──受不了了,受不了了!她要爆炸、要狂喊、要大叫,她放任自己動手,破壞這一張張笑得像太陽的臉。

    她是陽光天使,而她只是一個不快樂、非常不快樂的折翼天使──不!她是折翼惡魔,在地獄間遊走的惡魔,他不該把她領到陽光下、不該給她温情、不該用“喜歡”來愚弄她的知覺,到最後,居然還告訴她,他那些温情、迷戀並不是為她……

    席歡瘋狂地拿起一幅幅畫作砸在地上。玻璃鏡面破了,她抽出圖畫一張張撕扯、扭絞,再不管玻璃碎屑是否刺穿掌心,再分不清那些在她身上流竄的温熱液體,是鮮血還是眼淚。

    圖破壞殆盡,她縮起身子坐在一片狼藉中。一場謊言、一個不愛自己的情人、一條不受歡迎的小生命……深沉的痛楚讓她再度回到那一段不堪。好累,跌跌撞撞走了許多年,一直以為她把自己保護的很周全,哪裏知道遇上了愛情,她還是傷痕累累。

    累了、厭了、倦了……人生不過如此,活着為責任、為義務、為那些永無止盡的痛苦……快樂過嗎?有!但她的快樂是包了糖衣的藥丸,嘗過了甜蜜,苦澀隨之而來。既然人生已經被設定,既然人生只有苦難,她何必那麼辛苦,堅持要把生命走到盡頭?她累了,不是口頭説説,是真的打從心裏覺得好累,她不要再去負擔包袱、不要走完生命全程,就此打住吧!就此打住、就此打住……這聲音在她耳畔迴響,音波一聲比一聲大,震撼着她的耳膜、震撼着她的心。

    是啊、是啊!這是個好方法,就此打住,從此痛楚再幹擾不了她的身體、悲恨再侵略不了她的心理。她的未來被冰封了,走不進去、爬不入……她的人生到此為止。

    “你在做什麼?”宮震-被滿室瘡痍震住,他年少時期的作品,珍藏多年的圖畫居然被毀於一旦。“我不是告訴過你,不準到四樓來!”他帶着滿臉冷峻,衝到她身前問:“回答我,你這是在做什麼?”

    “看不出來嗎?這是女人的嫉妒,我嫉妒她──一張和我一模一樣的臉。”

    “你有什麼資格嫉妒?你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牀伴,誰給過你權利嫉妒?”

    “你騙我……你説我們長得並不像!”她對着他指控。

    “是不像!艾眉天真善良、純潔可愛,不像你滿腹機心,天天算計!”

    是啊!她怎麼又忘了,在所有人面前,她都是低下的卑微者,在夏倩面前是這樣,在艾眉面前是這樣,她一直都是低下階級的人……她落進自卑的漩渦中,即將滅頂。“我是心機深沉、我是小心眼、我是專於算計……可是從頭到尾説要娶我的人是你!”她反諷。

    “我承認自己瞎了眼睛,錯把掛着天使面容的你當成真天使!”一股暴戾之氣傳上他的眼,矇蔽了他的心。

    “是啊!既然我是惡魔,就有權利搞破壞,破壞你的秘密、破壞你心中的女神,我何錯之有?”豁出去了,她再不怕什麼,仰着臉,她用一貫的驕傲保護自己。

    “有權破壞?説得好,破壞之後你有能力賠償嗎?你要拿什麼賠償?你的身體嗎?你敢確定你的身體還有價值?”急怒之下,他刻薄出口。

    “供需問題,你想發泄,我的身體就會有價值。”

    “你……下賤!天下女人這麼多,我多的是選擇!”一甩手,他在她臉上揮出巴掌,一掌打過,他們兩人同時陷入僵局。

    她不再説話,他眼中的決裂讓她的心在死亡邊緣掙扎。

    望着她的無言,他恨恨地別過身去,在破碎的玻璃中拾起一張張圖畫。

    他的心痛她看在眼裏,他是那樣無怨無悔地深愛着艾眉,她居然還不自量力地想在他心中占上一席……不可能、不可能,走到這地步若還學不會死心,就蠢得太過了。

    愛上不該愛的男人,她註定要心碎……

    你説你愛了不該愛的人你的心中滿是傷痕

    你説你犯了不該犯的錯心中滿是悔恨

    你説你嚐盡了生活的苦找不到可以相信的人

    你説你感到萬分沮喪甚至開始懷疑人生

    早知道傷心總是難免的你又何苦一往情深

    因為愛情總是難捨難分何必在意哪一點點温存

    要知道傷心總是難免的在每一個夢醒時分

    有些事情你現在不必問有些人你永遠不必等

    錯的是她,她咎由自取,愛上不該愛、不能愛的人,她永遠都等不到他的心,這種人生、這種生命,她還能相信什麼?算了、算了,不要了、不要了,她什麼都不要了,不要他、不要孩子、不要愛情、不要生命……緩緩望向在破碎中尋找完整的震-,席歡站起身往門外走。

    “你要去哪裏?”

    “我用生命來賠償你……”説完,她像幽靈般無聲無息地飄出門外。

    咀嚼着她的話,倏地,震-跳起身,追着她往樓梯間跑,他沒多加思考,就往樓下房間衝去,打開房門卻沒看見人,稍一思索,他又衝向頂樓。打開門,他看見席歡已經攀上花台,他的心瞬間停了幾秒,死亡的窒息感壓迫着他的胸口,手足和腦筋都僵住了。不要啊!他反射性地彈跳起來,衝向前去,猛拉下她的身子,兩人在地上連翻了幾圈才停下來。“你瘋了!”他嚇傻、嚇呆了,整個人被她的尋死弄得緊繃、狂亂。“你真的瘋了!一個巴掌就能讓你尋死,你不正常!”他再也控不住如狂濤般捲來的怒焰,拚命搖晃她的肩膀,心中再存不下理智。“你不負責任,你死了,那個躺在醫院的席-怎麼辦?你血液裏果然流着瘋狂基因!”他連連大吼。

    瘋狂基因……對了,她是不正常,是有瘋狂基因,她怎可以死在這裏?怎可以不負責任?她有太多太多的不可以……

    “你聽到我説話沒有?你不準死、不準……”

    他的嘴一張一闔,她耳朵聽不見他説的任何事情,只有斷斷續續的幾個字句,穿透耳膜直直刺穿她的心。

    “……你簡直無藥可救……如果你想死……”

    無藥可救……沒錯,她是無藥可救,有哪一種藥能夠消去她身上的遺傳基因?搖搖頭,她揚起唇角冷笑。“你走吧!我想清楚了,不會再尋死。”她説得好疲憊。推開他的手,她緩慢地站起身。

    “你最好是想清楚了!”他狂熾的眸光似要將她燒融,攫住她雙臂的指節因施力而泛白。

    想清楚了,一向是這樣,再苦、再痛,只要她想起責任,她就不能不妥協。那年,各大報紙的爭相報導,旁人的指指點點,讓十九歲的她幾次想割腕自殺,總在鮮血流滿地,總在想起母親的死亡,想起無依的姊姊時,拿出布緊緊紮起傷口。她不敢放下沉重的負擔,儘管那些負擔已經壓得她不能呼吸,她還是要站起來,告訴自己地球仍然在轉、日子仍然要過。

    “告訴我,你會在家、你會活着!”

    點點頭,她沒有力氣説話,推開他,她慢慢走回房間,把他、連同自己的愛情關在門外。從此,她不再讓她的生命脱軌……

    對着她的房門,他無奈地長喟一聲。這一團亂,他要怎麼處理?搖頭甩去混亂的思潮,走出大門,他必須找一個地方好好想想。

    ※※※

    沒有了,全都沒有了!從沒有男人喜歡過她、從沒有人把她捧在手心呵護,她還是縮在殼中的蝸牛,還是一具躲在陰暗角落的腐屍,她應該認命地在她的安全蝸居中生存,慢慢地等待責任盡了,等待生命終了……

    收拾起一件件私人物品,也收拾起自己破碎得再尋不出完整的心,藉着忙碌,她一點一點地把他的影像掃出腦海中、記憶中,掃除那段屬於歡樂的回憶,她才能安安心心、不再心存非分的過着灰色日子。

    對着鏡子,席歡看着鏡中的自己,看着那張讓她厭惡的臉。她恨!可是,終此一生,她都擺脱不了她。不!認清楚,她不是她,永遠都不是,她愛笑、她含恨;她快樂、她痛苦;她純潔、她污穢;她善良可愛、她城府深沉……

    席歡拿起唇膏,慢慢地在鏡面上描下幾個字。再見了……折翼天使……從今以後,她再不屬於天使……提起小小的行囊,生命又走回原點。

    ※※※

    還是那間酒吧,安安靜靜的買醉人,低低的交談聲,誰都不去打擾誰,依着自己的意願在酒鄉里忘卻傷懷。

    酒吧裏,宮震-和夏可夫舉酒對飲。

    “我告訴過你,她不是艾眉,你不能拿艾眉的標準來定位她,這樣子,痛苦的人不僅僅是你,她也很辛苦。”

    “我沒有對她要求過……”

    “只不過你給不起她要的愛情?震-,你真的愛過艾眉嗎?想清楚,愛一個人,你怎會那麼容易放手?愛一個人,怎會不嫉妒她心中存在別人?”夏可夫將他心中的想法説出來。

    這些話在若干年前,邵喬就對震-説過,可是他從沒聽進耳中,所以,現在他也不會讓可夫的話來影響他的判斷。“你在懷疑我的認知?”宮震-一挑眉,似笑非笑地斜睨着他。

    “是的,我懷疑你愛上的,是那份屬於親情的温馨、是那份屬於友情的甜蜜,你把艾眉當成親妹妹,卻不曾為得不到她的心而痛苦過。”

    “痛苦?愛人會痛苦嗎?不對!愛一個人只會時時刻刻、分分秒秒,為了她的存在而快樂。我不喜歡你的理論,雖然你是心理醫師。”

    “就算你不喜歡,事實終歸是事實,席歡愛上你,所以她會在乎你是不是用同等的心情在對待她,她會因你的態度而心傷、心苦。”

    “那只是女人心胸狹隘的表現,女人的小心眼太可怕,她居然撕碎艾眉所有的畫像,我很難理解。”他不贊同夏可夫的説法。

    “如果艾眉保存了邵喬的相片,你會怎麼做?”

    “我會尊重,畢竟那是她生命中的一段真實過往,不是我想否決就能否定掉的。”他説得理智。

    “所以,我才要説,你並不愛艾眉,只不過她給了你生命中許多快樂的回憶,你便認定你是愛她的。”

    “你説你為了愛情,不願艾眉傷心,所以讓艾眉回到邵喬身邊,可是她走了之後,你除了空虛寂寞之外,仍按着正常的步調在過日子,你交女朋友,和不同的女人上牀,你一如往常地在工作上積極。相同的情形你再回頭看看席歡,她知道你對親情的渴求,所以她不讓自己的問題變成你的負擔。她不願和你結婚,卻仍不肯離開你的身邊,她想求什麼?名?還是利?”

    見震-無言,夏可夫繼續説:“她只想求你的心中有她,你口口聲聲説她和艾眉長得不像,她一直認真相信,可是那些畫像卻刺穿你的謊言,你怎麼還能要求她冷靜、理智面對?”

    “就算再相愛的人,也要給彼此空間,這一點連夏倩都知道,所以她即使早知道我有那些畫,卻從不對此提出質疑。我告訴過席歡我和艾眉的故事,就算她不能尊重,也不需要拿一些對她無害的畫像開刀!她的愛會讓人窒息,我受不了!”

    “你果然是不懂愛情!”夏可夫勸不動他,喝口酒,不再説話。

    “不是我不懂愛情,應該説我不懂女人這種貪得無饜的動物。”他已經説要給她婚姻、要給她名分,他不懂為什麼她還要想盡辦法,取代艾眉在他心中的地位。

    “震-,你確定自己不愛席歡嗎?你敢説你的情緒從未因她而起伏?你敢説你的心不曾為她感動?你確定如果失去她,你也會像失去艾眉一樣,照着正常步調過日子?”

    夏可夫的問句問出他一陣沉默。

    “震-,經過下午那一場,如果我沒有猜錯,你已經失去她了……”他長嘆口氣,説出重話。

    “你説什麼?”這句話讓宮震-驚跳起來。

    “你知道,她並沒有完全從過去那場惡夢中醒來,她躲在自己建築的殼中安安穩穩地過了六年,是你把她帶出殼來,卻也是你把她弄得傷痕累累,我想,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已經失去她了。”

    “不會,她答應我不再尋短,不!她答應我回去的時候她會在家。”連連幾個否認,他否認不了夏可夫的推論,更否認不了自己心中興起的恐懼。站起身,他衝出酒吧大門。

    又是暑假──距離她生命最深刻的那個暑假,已經將近一年了。快開學了,幾個大學生陸陸續續搬回這棟公寓。

    一大早,幾個新房客和搬家公司,進進出出地來了好幾回,吵吵嚷嚷的聲音,讓趕了一夜稿子的席歡睡得極不安穩。這棟公寓的頂樓,加蓋了一個鐵皮小屋,在沒有隔熱設備的情況下,一到夏天,這裏就像個蒸籠,熱得快把人給融化。席歡躺在單人牀上,一把小小的電風扇裏吹出來的都是熱風,汗沿着額頭不斷落到枕頭邊。她覺得好渴,可是沉重的眼皮怎麼都睜不開。半夢半醒間,她模模糊糊地看到一個小小的幼童從遠處走來,他搖搖擺擺的小身子連路都還走不穩,慢慢地,他走近自己。

    她看清楚了,好可愛的一張小臉,濃濃的眉、挺挺的小鼻子、寬寬的額頭,活脱脱是一個縮小版的宮震-,他臉上帶着淚,不停地哭喊着媽咪、媽咪……熱熱的淚滴到她心頭上,燙了她的心,她好捨不得的伸出手,想把小小的孩子抱起來,不料他卻把一顆心臟送到她的手上。心是熱的,還不停地收縮、跳動着,紅紅的血從她指縫裏流了下來,血浸染她的手、她的衣服,把一大塊地板染出一灘鮮紅。“媽咪,幫我換顆心,我要健健康康……媽咪……幫我換顆心……讓我活下去……”童稚的嚎啕聲在她的耳膜中震動。

    血越流越多……地板成了湖、成了海……她在血海中載浮載沉……血漫過她的身子,淹過她的眼睛,她不能呼吸了……然而,那一聲聲哭嚎還是在她的耳際,那麼鮮明、那麼清晰。

    席歡尖喊一聲,掙扎坐起,喘着氣看看四周。不要害怕、不要害怕,只是在作夢!撫着心、撫着圓圓的肚皮,她自我安慰。會的、不會的!這段時間裏,她每個月都做了產檢,她做過各種檢查,她的孩子會健康正常,一定會!

    離開他好久好久,她的生活才恢復往日的步調。她租了另外一個房子,仍舊深居簡出,窩在房子裏,她一個字一個字的打稿、賺錢,除了匯款給姊姊的療養院、產檢和購買食物外,她幾乎都不出門。

    他還好嗎?他原諒她了嗎?他也回覆過往的生活步調了嗎?會吧!他一直是個強人,艾眉離開時,他走了過來,現在,他可以憑藉着記憶再重新作畫,畫出無數的陽光天使。相較起來,她比較羨慕艾眉,因為,夏倩雖然擁有高尚的家世,卻沒有一個真心愛她的人,而艾眉卻用她那燦爛的笑容,同時擄獲了三個男人的心。這世界上有三個男人,願意這般無怨無悔地愛着她、為她付出,怎能不教人欣羨?所以,世界是不公平的吧!有人被愛壓得喘不過氣,也有人想要得到一點點愛都是奢望。

    唉,多想無益,她起身盥洗後,拿起昨天沒吃完的土司麪包啃幾口,然後打開電腦,繼續工作。隱隱地,下腹一陣收縮──痛啊!收縮帶出了陣痛,席歡咬住牙,大口大口呼吸,忍着痛,她一聲聲數着心跳,刻意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小孩要出世了嗎?她有緊張、也有盼望,孩子……會像“他”?還是像自己?會有一張帶着傲然的臉?會像他強勢的讓人頭痛?會不會也皮得讓人受不了?種種假設在她腦中盤旋。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痛楚轉輕了,席歡慢慢地支起身,從紙箱中拿出早已整理好的行李,緩步下樓。這時候,沒有人可以幫她,她只能靠自己。

    ※※※

    痛了近三十個小時,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忍耐到什麼時候,乾涸的唇裂出傷口,拉住牀側欄杆的手早已無力,她幾近虛脱。擰着眉,她不再乞求天助,這些年她早懂得,老天從來不站在她這邊。

    女醫生和護士小姐走了進來,她拍拍席歡的身子説:“席小姐,孩子的頭太大,你的骨盆腔太小,要是再生不出來,恐怕孩子會缺氧。”

    “我能怎麼做?”她無助地看着醫生。

    “我想需要剖腹生產,把孩子從子宮裏拿出來。”

    “我沒有意見,如果您覺得這樣做對孩子最好。”她搖搖頭,語氣虛弱地説。

    “可是剖腹生產要有親屬簽名,我才能幫你做,能不能請你的家人來一趟?等他們簽過名,我們立刻動手術。”

    家人?她哪裏還有家人?難不成要她把姊姊從療養院找來?“沒有人幫我簽名就不能做了嗎?”她想把孩子健健康康生下來呀,她想要,真的好想要這個孩子,盼了十個月的生命,她不想在這時候放棄。

    “所有的手術都是有風險的。”她説了實話。

    “你的意思是説……我可能會有意外?”

    醫生在擔心自己死了,誰負責任?是啊!若是她死了,孩子怎麼辦?送到孤兒院嗎?沒了父親、沒了母親,誰來扶持他這一生?不忍心……她真的不忍心啊……想起一條生命,剛落了土就成了孤獨,她怎捨得!孤獨的苦她受過太多,她的孩子又要走上她的路了嗎?

    不要、她不要!下了決心,她孤注一擲。“那麼……請你幫我撥這個號碼給宮震-先生。”席歡念出一串號碼給護士小姐。“請告訴他……”告訴他什麼呢?席歡不知道能説什麼?也許,他根本不想來這一趟;也許他只會讓蕭秘書來籤個名,像辦公事一樣……

    “要我轉告他什麼?”護士小姐見她欲言又止,忙追問。

    “不用了。”搖搖頭,説什麼都是多餘,若她真死了,哪還管得了這些身後事?她只盼他會看在自己骨血的份上,為他盡點扶養的義務。

    “Miss林,你去撥電話!”女醫師轉過頭來對她説:“席小姐,馬上會有護士小姐把你送到手術室,做手術前的準備。”

    交代過後,醫生和護士小姐走了,病房裏又是一片清冷。他會來嗎?再見面,她該説什麼?她從沒忘記,他説過不要她的孩子。如果她死了,他會把孩子送走嗎?若他真是個不正常的孩子……那……她不知道該怎麼做了,淌着淚水,她恨天、恨她這條受苦受難的賤命……陣陣狂卷而來的疼痛,把她最後的知覺捲走,席歡陷入昏迷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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