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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亦歌亦舞(三)

    再也沒有比這更寂寞的週日。

    我又是睡到日上三竿,打電話給林媚,可是她有事出去了。我胡亂吃了點麪條,獨自去買回了昨天相中的那款手機,然後決定步行回家。走過新華書店門口的時候,竟意外地遇到了齊明。

    我很欣喜地喊住他。

    “優希。”他説,“我看電視了,你拿了第一。”

    “你真的看了?”我很高興,把胸前的手機一揚説:“瞧我買的新手機,酷不酷?”

    “是獎金買的吧?”齊明説,“你表演得真的很不錯。”

    “那還有假?”我看看四周説,“不如我請你喝咖啡吧?”

    “不去了不去了,我買了一大堆的複習資料要看呢。”他抽出一本書對我説,“過兩天要考數學了,你看看這本《精編》,估計會很有用的。”

    “謝謝。”我接過了,看着他走遠。

    我承認,齊明是有點迂。也難怪林媚一點兒也不喜歡他,可是我總是難以忘記他在雨中遞給我的那把傘,他替我講題時並不標準的普通話,還有體育課長跑後關心地問我扭到腳後疼不疼。

    齊明是個善良的好孩子,這一點簡直是肯定的。

    我回到家,正好趕上模仿秀節目的重播。我倒杯水,躺在沙發看自己唱唱跳跳,嘴裏也情不自禁地跟着哼唱起來。正自戀得一塌糊塗的時候阿婆打完牌回來了,看到我在電視上唱歌,她好像有點驚訝,遲疑了一下,她皺皺眉説:“最好讓你媽回來看看,看你這些天搞來搞去的都在搞什麼!”

    看看她那張臉,我就知道她一定是輸錢了,而且輸得不少。

    懶得理她,我“啪”一聲關了電視回到我自己的小屋。還好,她沒看到我掛在胸前的手機,不然又該羅裏羅嗦個沒完了。

    新手機很漂亮,我拿在手裏看來看去愛不釋手,可是不知道究竟該打給誰。猶豫了很久,第一個還是打給了齊明,想謝謝他剛才借書給我。

    可是他居然還沒到家,電話是他媽媽接的,警覺地問我:“你是誰?”

    “同學。”我説。

    “有事嗎?”

    “也沒啥事兒。”我説。

    “沒事兒打什麼電話!”他媽媽真不是一般的兇,狠狠地掛了電話。

    再打給林媚,告訴她我剛才的遭遇,林媚哈哈大笑説:“居然敢不給我們大明星面子,等你以後比蕭亞軒更紅了,我看她腸子都要悔青哦。”

    “那是那是。”我得意。

    林媚總是知道如何讓我滿足。

    “手機總算買了?”林媚説,“要知道昨天可把我給嚇壞了。”

    “你真告小Q狀啦?”

    “沒。”林媚説,“她向我求情,給我看手臂上的紫青,説是上次我姨父氣急了用皮帶抽的。我心又軟了。”

    “你真是個好姐姐。”我飛快地説,“不講了不講了電話費吃不消了。”

    “等等等等……不如我再給你講個故事吧……”林媚在那邊使壞,我當機立斷地掛了電話。

    第三個電話,我打給盧潛。

    盧潛説:“呀,是優希,剛才看電視了沒?挺不錯!”

    “就那樣。”我裝做不在意地説,“還不算發揮得很好,對了,我買手機了,我説過買了手機給你打電話的。”

    “我會記下號碼。”盧潛説,“以後有事找你。”

    “一定要是好事呀,壞事莫找我。”

    “那可不一定。”他笑起來,“好了,明天該上學了吧,要早點睡。”

    他的口氣聽上去就像個父親,可是我父親很多年沒有這樣跟我説過話了,我在電話這邊沉默了一下,他很敏感地問我:“怎麼了,説到上學就不高興?”

    “我早説我不是一個好學生嘍。”我轉開話題説:“今天還買了蕭亞軒的新專輯,一級棒。等我學會了再來上你的節目。”

    “愛的主打歌?”他並不落伍,“很好聽的。那我們一言為定!”

    “嗯。”我説。

    “那麼?再見。”

    “再見盧大導演。”我調皮地説。

    “再見,小朋友優希。”他先掛了電話。

    小朋友優希?好像第一次有人這麼叫我。十二歲以後我就再也不當自己是小朋友了,但我卻好像挺喜歡這個稱呼的,我盯着手機看了好一會兒,然後握着它入睡。

    第二天早上,睜開眼已經七點五十分了。

    我手忙腳亂地起牀,阿婆正在餐桌上有滋有味地喝着一碗豆漿。看她那模樣,簡直比品嚐燕窩還要過癮。我氣不打一處來,一邊穿鞋一邊埋怨她説:“早上為什麼不叫我,存心要讓我遲到是不是?”

    她慢條斯理地説,“我還以為你不用上學了。”

    跟她簡直沒道理可講,我拎上書包,摔門而出。

    召了一輛出租十萬火急地趕到學校,還是遲到了。門口有值勤的老師,見了我笑咪咪地説:“優希啊,天天打車,五千元也是很快要花掉的。”

    看來她也看電視哦。我不好意思地笑笑:“高抬貴手,別記我名字了。明天一定按時到校。”

    那老師寬宏大量地一揮手,我衝他一樂,趕緊揹着書包往教室裏衝。

    第一堂課已經開講,是我最討厭的數學。

    我討厭數學並不只是我數學怎麼也學不好,其實我最討厭的是我們的數學老師,那個又幹又瘦動不動就諷刺人的老頭子。他姓馬,我們都叫他老馬,從側面看過去,老馬長得特別像葛優,林媚常説,他要是也去參加“超級模仿秀”,我大概就只好屈居第二了。

    當然這是笑話,葛優是個有趣的人,老馬是個無趣的人,就拿他的課來講,味同嚼蠟毫無激情,我們班大部份的學生數學不及格,全都是拜他所賜。説起來,我在高中的第一天就徹徹底底地得罪了老馬,那天我在車庫裏停車,他正好也來放車,對着我直嚷嚷説:“往裏靠靠,往裏靠靠,你這樣放人家還放不放了???”

    我看他那身裝扮,還以為他是負責管車庫的校工呢,理也沒理他開步就走。誰知道他並不饒過我,而是一把抓住我説:“你聽到我説什麼沒有?”

    我猛地甩開他,罵了一句“老流氓。”頭也不回地跑掉了。

    後來我才知道,這個老流氓原來竟是我的數學老師。他當然也認出了我,沒有一天給過我好臉色。今天算我倒黴,偏偏在他上課的時候遲到,只好站在教室門口規規矩矩地喊:“報告!”

    老馬停了課,眼光轉向我,慢條斯理地説:“同學,你遲到了!”

    廢話。我當然知道我遲到了。不過我沒有吱聲,等着他示意我進教室。偏偏他不點頭,而是扭了扭身子説:“是不是還沉醉在那晚的輝煌裏不能自拔啊?”

    他扭身子的樣子真是怪異,全班嘩啦一起全笑起來。我疑心他在嫉妒我,於是用不太耐煩的口氣説:“老師,請問我可不可以進教室了?”

    “可以,當然可以。”他點點頭説,“不過我要提醒你,我最不喜歡學生遲到,你以後要是上我的課再遲到的話,就不用進教室了!”

    “哦,我記住了。”我故意大聲地回答他,一邊答一邊進了教室,背對着老馬,衝正朝我做鬼臉的林媚回了一個鬼臉。

    老馬繼續講課,不過話裏有話:“數學呢是很抽象的東西,比不得那些時髦的嘣嚓嚓嘣嚓嚓的東西,大家要認真聽課,來不得半點虛假呵。”

    傻子都知道是在針對我。

    我暗暗地笑,真搞不懂老馬的憤怒從何而來。課聽不進去,我就趴在桌上胡亂畫畫,畫着畫着覺得像一張人臉,再加上一把小鬍子,特像講台上那個正在唾沫亂飛的傢伙。我一時興起,在那人頸子上畫上一條粗粗的繩子,旁邊寫上“老馬上吊”四個大字,悄悄地遞給身後的林媚。

    不回頭,也可以感覺身後的林媚笑得花枝亂顫。接下來她一定是把畫給她的同桌張海看了,我聽到張海也嘰嘰咕咕地笑了起來。也許是動靜太大了,老馬的眼光很迅速地飄向這邊,只見他一個箭步衝下來,一把從林媚的書下抽出了我畫的那幅畫。他把畫拿起來,迎着光看了看,臉色鐵青一字一頓地對着林媚説:“老,馬,上,吊?就算是數學沒學好,你也不必咒我上吊吧?”

    全班鬨堂大笑。

    老馬奮力地把紙揉成一團,大吼一聲説:“誰再笑,我看看誰再敢笑!”

    全班立即鴉雀無聲。

    “你給我站起來!”老馬衝着林媚喊:“站到教室後面去!”

    切!治小學生的這套也用上了?我猛地一下站起來説:“報告老師,不關林媚的事,這畫是我畫的。”

    “那你也一起站!”老馬惱羞成怒,簡直無法自控:“講義氣呵,那你們就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一起給我站到後面去。”

    “要麼我站,要麼都不站!畫是我畫的,你有什麼火衝我發!”我無畏地看着老馬,很清楚地表明我的態度。

    林媚伸出手來拉拉我的衣服,示意我不要再跟他硬頂下去。

    老馬盯着我,用一種惡毒的口氣説道:“你到這裏來如果不是來唸書的,沒有必要來裝樣子,社會上的那一套你也別帶到這裏來,這裏是學校,是修身養性學知識的地方,你不要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湯。”

    我真服了他,這麼老掉牙的言論也好意思當眾發佈。於是我笑笑,坐了下來。用冷漠來表示我的不屑和反抗。

    “你站起來!”他呵斥我。

    我只當沒聽見。

    “站起來!”他開始伸手拖我。

    我眉毛一立説:“請你自重。”

    他觸電般地收回手,氣急敗壞地説:“你給我出去,我上課不歡迎你!”他説得又急又快,唾沫濺得我一臉都是,我覺得一陣噁心。要是以前,我出去就出去,誰願意厚着臉皮上你的課!可是這天我跟他較上勁了,我坐在那裏就是一動也不動。他跟我對恃了好一會兒,終於自己收拾起講義,大步流星地出了教室。

    我站起身來,對着大家抱抱拳説:“耽誤大家學習,對不起各位。”

    有男生説:“老馬一定氣得尿褲子了。”

    又有男生説:“走得那麼急,可能氣得拉肚子了也不一定哦。”

    大家又是一陣亂笑,老馬平時就不得人心,因為他的課上得不好,曾經有家長聯名寫信要求換掉他,他知道這事情後就更恨我們班了,上課的時候總是板着臉,動不動就訓人或是諷刺人。估計百分之八十的同學都挺高興我今天替他們出了一口惡氣。可就在這時,一個嚴肅的聲音卻在亂笑聲中脱穎而出:“怎麼説老馬也是老師,你們這樣也太不尊重老師了吧?!”

    説話的人不是別人,正是齊明。他説完,就站起身來出了教室。

    我跟着追了出去。

    “齊明,齊明。”在學校的操場邊我追上了他:“其實我並不是故意這樣的,你也看到了,老馬他很過份……”

    “你不用跟我解釋什麼。”齊明打斷我説,“你喜歡怎麼做想怎麼做都是你自己的事情,我管不着。”

    “用不着這麼硬梆梆地跟我説話吧,”我試圖緩解氣氛:“我總覺得,我們算是朋友。”

    劉明忽然很奇怪地笑了笑,他看了看我掛在胸前的手機説:“我記得我們班有規定,不可以帶着手機來上課。”

    “我關機的。”我説。

    “優希你和以前真的有很多不同了,”齊明説。

    “我還是我,我不覺得我有什麼變化。”我説,“在你眼裏我到底是什麼樣子的?”

    “這樣吧,”齊明的語氣緩和下來,“你跟我一起去老馬辦公室,跟他道個歉,免得事情越鬧越大。”

    “那不可能。”我斬釘截鐵地説。

    “那隨便你。”他轉身就走。

    “齊明!”我憤怒地喊住他:“你不要以為自己有多了不起!”

    “我是沒什麼。”他轉過頭來,“了不起的是你,你就要名揚四海了不是嗎?”

    “呵,你酸得真是可以。”我低聲説。

    他看着我,很清晰地對我説:“昨天是你打電話到我家的吧,以後請你不要再往我家裏打電話。我媽媽不喜歡,我也不喜歡。”

    我所有的自尊心在那一刻被他撕得粉碎。看着他的背影,眼淚一碰就要往下掉。

    一隻手温暖地繞上我的脖子,不用猜,也知道是林媚,她輕聲説:“別生氣了,我早就跟你説過,像齊明這樣的人,不值得你這樣。”

    我拼命地忍住不哭泣。

    “你也是。讓老馬衝我來不就行了嘛,非要站起來做什麼。”林媚責備我説,“看樣子事情是鬧大了,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怎麼辦也不怕。”我沒好氣地説,“你莫管,天大的事我扛着。”

    林媚摟摟我説:“優希啊,你現在就像一隻一點就着的手榴彈,呵呵。不過想想倒也沒什麼,還能會這點事兒要了我們的命?要真問起,你就説畫是我畫的,有什麼過錯咱倆一起承擔!”

    我知道林媚,不會真正地生她的氣。

    我很快被班主任黃泥叫到了辦公室。黃泥是個年輕人,平時看上去蠻好溝通的,但今天的事他並不含糊,拉下臉來狠狠地訓了我一頓,認為我損害了老馬的尊嚴,一定要我寫檢查,還要寫得深刻,還要在班會課上當眾宣讀。可是我的尊嚴呢?當我在課堂上看着齊明的後腦勺的時候我痛苦地明白,所有的美好的回憶皆在那一刻被摧毀,而且永遠也不可能再修復。

    這十六十七歲的甜美,原來是這樣的不堪一擊。

    終於捱到放學,和林媚分手後,我獨自在街上游蕩,就是不想回家。幕色開始降落,路燈雪亮,映得星星一點光也沒有。我鬱悶非常,於是開始在這慘淡的夜色裏飛奔,風象鴿哨一般地掠過耳旁,我一路跑一路流淚,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裏去。

    終於在一家咖啡館前停下。咖啡館生意不錯,名字也挺好:不見不散。隔着透明的茶色玻璃。可以看到一對對的情侶正在喁喁私語。我擦擦淚邁進去,找了個角落坐下,非常熟練地對服務生一招手説:“cuuccino!"

    我忽然想到盧潛,於是拿起手機來拔他的手機,可是老也拔不通。電話裏的小姐一遍一遍地不知疲倦地説着:“您所撥打的手機正在通話中,請稍候再撥…”中文説了説英文,英文説了再説中文。我心煩意亂地把手機往桌上重重地一拍,把端着咖啡上來的服務生嚇了好大一跳。

    “小姐沒事吧?”

    “有事!”我恨恨地説。

    “小姐很兇啊!”服務生笑了。

    “知道我兇還惹我?”我扁扁嘴,把腿放到桌上,問道:“有煙嗎?”

    “沒有!”服務生怪怪地笑了:“妹妹有性格啊!咦,怎麼我看着眼熟?”

    我白他一眼,不再答話,悶悶地端起那杯cuuccino,還沒喝下第一口,那個服務生忽然叫起來:“我想起來了,你是優希,優希,模仿秀第一名那個!”

    “原來我這麼有名。”我自嘲地説。

    “那個節目我天天看啊,我也想去參加呢。”服務生看看四周,低下聲對我説:“你看看我,長得像不像孫楠,就是唱《不見不散》的那個?”

    我盯着他看,好像還真是有點像,一張胖臉,不知道有什麼可得意的。

    “不瞞你説,這裏的老闆就是見我長得像孫楠才僱我的。我們這間咖啡屋就叫‘不見不散’,你發現沒有哇?”

    “發現了發現了。”我有氣無力地説,“你話真多。”

    “老闆剛好不在麼。”他摸摸頭説,“喂,獎金五千元是不是真的啊?”

    “廢話,那還有假。”

    “那我也去參加行不,你説?”他一臉認真地問我。

    “行。”我説,“模仿秀的導演一會兒就會來,你自己跟他説去吧。”

    “真的!”他高興壞了,“今晚我請客,你儘管吃盡管喝!”

    等他走開,我再打盧潛的手機,這下終於通了。他一聽是我,有些吃驚地説:“優希,你好像不在家裏?”

    “對,”我説,“我現在在‘不見不散’咖啡屋,記得你説過還要請我喝cauuccino的,我等着你來付帳呢。”

    “這麼晚了你怎麼不回家?”

    “不想回家。”

    “這麼任性好象不太好吧。”他説。

    “等你來了再教訓我吧。”我説完,掛了電話。

    從咖啡屋的玻璃長窗看出去,是寂寞的灰色長街。我知道夜已經深了,我知道這個世界就是樣,縱然再不開心,日子也總要這樣繼續下去。要長大,要不停地傷害別人和被別人傷害。

    我還知道,盧潛他一定會來。

    我有這個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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