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萬歲》是關於一個普通人的太太。上海的弄堂裏,一幢房子裏就可以有好幾個她。
她的氣息是我們最熟悉的,如同樓下人家炊煙的氣味,淡淡的,午夢一般的,微微有一點窒息;從窗子裏一陣陣地透進來,隨即有炒菜下鍋的沙沙的清而急的流水似的聲音。主婦自己大概並不動手做飯,但有時候孃姨忙不過來,她也會坐在客堂裏的圓匾面前摘菜或剝辣椒。翠綠的燈籠椒,一切兩半,成為耳朵的式樣,然後掏出每一瓣裏面的籽與絲絲縷縷的棉花,耐心地,彷彿在給無數的小孩挖耳朵。家裏上有老,下有小,然而她還得是一個安於寂寞的人。沒有可交談的人,而她也不見得有什麼好朋友。她的顧忌太多了,對人難得有一句真心話。不大出去,但是出去的時候也很像樣;穿上"雨衣肩胛"的春大衣,手挽玻璃皮包,粉白脂紅地笑着,替丈夫吹噓,替孃家撐場面,替不及格的小孩子遮蓋……
她的生活情形有一種不幸的趨勢,使人變成狹窄,小氣,庸俗,以致於社會上一般人提起"太太"兩個字往往都帶着點嘲笑的意味。現代中國對於太太們似乎沒有多少期望,除貞操外也很少要求。而有許多不稱職的太太也就安然度過一生。那些盡責的太太呢,如同這出戏裏的陳思珍,在一個半大不小的家庭裏周旋着,處處委屈自己,顧全大局,雖然也煞費苦心,但和舊時代的賢妻良母那種慘酷的犧牲精神比較起來,就成了小巫見大巫了。陳思珍畢竟不是《列女傳》上的人物。她比她們少一些聖賢氣,英雄氣,因此看上去要平易近人得多。然而實在是更不近人情的。沒有環境的壓力,憑什麼她要這樣克己呢?這種心理似乎很費解。如果她有任何偉大之點,我想這偉大倒在於她的行為都是自動的,我們不能把她算作一個制度下的犧牲者。
中國女人向來是一結婚立刻由少女變為中年人,跳掉了少婦這一階段。陳思珍就已經有中年人的氣質了。她最後得到了快樂的結局也並不怎麼快樂;所謂"哀樂中年",大概那意思就是他們的歡樂裏面永遠夾雜着一絲辛酸,他們的悲哀也不是完全沒有安慰的。我非常喜歡"浮世的悲哀"這幾個字,但如果是"浮世的悲歡",那比"浮世的悲哀"其實更可悲,因而有一種蒼茫變幻的感覺。
陳思珍用她的處世的技巧使她四周的人們的生活圓滑化,使生命的逝去悄無聲息,她運用那些手腕,心機,是否必需的!!她這種做人的態度是否無可疵議呢?這當然還是個問題。在《太太萬歲》裏,我並沒有把陳思珍這個人加以肯定或袒護之意,我只是提出有她這樣的一個人就是了。
像思珍這樣的女人,會嫁給一個沒出息的丈夫,本來也是意中事。她丈夫總是鬱郁地感到懷才不遇,一旦時來運來,馬上桃花運也來了。當初原來是他太太造成他發財的機會的,他知道之後,自尊心被傷害了,反倒向她大發脾氣——這也都是人之常情。觀眾裏面閲歷多一些的人,也許不會過份譴責他的罷?
對於觀眾的心理,説老實話,到現在我還是一點把握都沒有,雖然一直在那裏探索着。偶然有些發現,也是使人的心情更為慘淡的發現。然而……文藝可以有少數人的文藝,電影這樣東西可是不能給二三知己互相傳觀的。就連在試片室裏看,空氣都和在戲院裏看不同,因為沒有廣大的觀眾。有一次我在街上看見三個十四五歲的孩子,馬路英雄型的,他們勾肩搭揹走着,説:"去看電影去。"我想着:"啊,是觀眾嗎?"頓時生出幾分敬意,同時好像他們陡然離我遠了一大截子,我望着他們的後影,很覺得惆悵。
中國觀眾最難應付的一點並不是低級趣味或是理解力差,而是他們太習慣於傳奇。不幸,《太太萬歲》裏的太太沒有一個曲折離奇可歌可泣的身世。她的事蹟平淡得像木頭的心裏漣漪的花紋。無論怎樣想方設法給添出戏來,恐怕也仍舊難於彌補這缺陷,在觀眾的眼光中。但我總覺得,冀圖用技巧來代替傳奇,逐漸沖淡觀眾對於傳奇戲的無魘的慾望,這一點苦心,應當可以被諒解的罷?
JohnGassner批評"OurTown"那出戏,説它"將人性加以肯定——一種簡單的人性,只求安靜地完成它的生命與戀愛與死亡的循環。"《太太萬歲》的題材也屬於這一類。戲的進行也應當像日光的移動,鎊鎊地從房間的這一個角落,照到那一個角落,簡直看不見它動,卻又是倏忽的。梅特林克一度提倡過的"靜的戲劇",幾乎使戲劇與圖畫的領域交疊,其實還是在銀幕上最有實現的可能。然而我們現在暫時對於這些只能止於嚮往。例如《太太萬歲》就必須弄上許多情節,把幾個演員忙得團團轉。嚴格地説來,這本來是不足為訓的。
然而,正因為如此,我倒覺得它更是中國的。我喜歡它像我喜歡街頭賣的鞋樣,白紙剪出的鏤空花樣,託在玫瑰紅的紙上,那些淺顯的圖案。
出現在《太太萬歲》的一些人物,他們所經歷的都是些註定了要被遺忘的淚與笑,連自己都要忘懷的。這悠悠的生之負荷,大家分擔着,只這一點,就應當使人與人之間感到親切的罷?"死亡使一切人都平等",但是為什麼要等到死呢?
生命本身不也使一切人都平等麼?人之一生,所經過的事真正使他們驚心動魄的,不都是差不多的幾件事麼?為什麼偏要那樣地重視死亡呢?難道就因為死亡比較具有傳奇性——而生活卻顯得瑣碎,平凡?
我這樣想着,彷彿忽然有了什麼重大的發現似的,於高興之外又有種悽然的感覺,當時也就知道,一離開那黃昏的陽台我就再也説不明白的。陽台上撐出的半截綠竹簾子,一夏天曬下來,已經和秋草一樣的黃了。我在陽台上篦頭,也像落葉似地掉頭髮,一陣陣掉下來,在手臂上披披拂拂,如同夜雨。遠遠近近有許多汽車喇叭倉皇地叫着;逐漸暗下來的天,四面展開如同煙霞萬頃的湖面。對過一幢房子最下層有一個窗洞裏冒出一縷淡白的炊煙,非常猶疑地上升,彷彿不大知道天在何方。露水下來了,頭髮濕了就更澀,越篦越篦不通。赤着腳踝,風吹上來寒颼颼的,我後來就進去了。
(一九四七年十二月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