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於通俗小説一直有一種難言的愛好;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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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多加解釋的人物,他們的悲歡離合。如果説是太淺薄,不夠深入,那麼,浮雕也一樣是藝術呀。但我覺得實在很難寫,這一篇恐怕是我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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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所及的最接近通俗小説的了,因此我是這樣的戀戀於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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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
現代的電影院本是最廉價的王宮,全部是玻璃,絲絨,仿雲石的偉大結構。這一家,一進門地下是淡乳黃的;這地方整個的像一支黃色玻璃杯放大了千萬倍,特別有那樣一種光閃閃的幻麗潔淨。電影已經開映多時,穿堂裏空蕩蕩的,冷落了下來,便成了宮怨的場面,遙遙聽見別殿的簫鼓。
迎面高高豎起了下期預告的五彩廣告牌,下面簇擁掩映着一些棕櫚盆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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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體式的圓座子,張燈結綵,堆得像個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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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面湧現出一個剪出的巨大的女像,女人含着眼淚。另有一個較小的悲劇人物,渺小得多的,在那廣告底下徘徊着,是虞家茵,穿着黑大衣,亂紛紛的青絲髮兩邊分披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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臉色如同紅燈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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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她那種美看着彷彿就是年輕的緣故,然而實在是因為她那圓柔的臉上,眉目五官不知怎麼的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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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起,正如一切年輕人的願望,而一個心願永遠是年輕的,一個心願也總有一點可憐。她獨自一個人的時候,小而秀的眼睛裏便露出一種執着的悲苦的神氣。為什麼眼睛裏有這樣悲哀呢?她能夠經過多少事呢?可是悲哀會來的,會來的。她看看錶,看看鐘,又躊躇了一會,終於走到售票處,問道:"現在票子還能夠退嗎?"賣票的女郎答道:"已經開演了,不能退了。"她很為難地解釋道:"我因為等一個朋友不來——這麼半天了,一定是不來了。"
正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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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劇門口停下了一輛汽車,那車子像一隻很好的灰色皮鞋。一個男人開門下車,早已有客滿牌放在大門外,然而他還是進來了,問:"票子還有沒有了?只要一張。"
售票員便向虞家茵説:"那正好,你這張不要的給他好了。"那人和家茵對看了一眼。本來沒什麼可窘的,如果有點窘,只是因為兩人都很好看。男人年輕的時候不知是不是有點橫眉豎目像舞台上的文天祥,經過社會的折磨,蒙上了一重風塵之色,反倒看上去順眼得多。家茵手裏捏着張票子,票子仍舊擱在櫃枱上,向售票員推去,售票員又向那男子推去。這女售票員,端坐在她那小神龕裏,身後照射着橙黃的光,也是現代人供奉的一尊小小的神旋,可是男女的事情大約是不管的。她隔着半截子玻璃,冷冷地道?七千塊。"那人掏出錢來,見家茵不像要接的樣子,只得又交給售票員,由售票員轉交。那人先上樓去了,家茵隨在後面,離得很遠的。
她的座位在他隔壁,他已經坐下了,欠起身來讓她走過去。散戲的時候從樓上下來,被許多看客緊緊擠到一起,也並沒有交談。一直到樓梯腳下,她站都站不穩了,他把她旁邊的一個人一攔,她微笑着彷彿有道謝的意思,他方才説了聲?擠得真厲害!"她笑道:"噯,人真是多!"擠到門口,他説:"要不要我車子送您回去?人這麼多,叫車子一定叫不着。"她説:"哦,不用了,謝謝!"一出玻璃門,馬上像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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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大亂,人心惶惶。汽車把鼻子貼着地慢慢的一部一部開過來,車縫裏另有許多人與輪子神出鬼沒,驚天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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吶喊着,簡直等於生死存亡的戰鬥,慘厲到滑稽的程度。在那掙扎的洪流之上,有路中央警亭上的兩盞紅綠燈,天色灰白,一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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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花一朵綠花寥落地開在天邊。家茵一路走了回去。她住的是一個弄堂房子三層樓上的一間房。她不喜歡看兩點鐘一場的電影,看完了出來昏天黑地,彷彿這一天已經完了,而天還沒有黑,做什麼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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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情無緒的。她開門進來,把大衣脱了掛在櫃子裏,其實房間裏比外面還冷。她倒了杯熱水喝了一口,從牀底下取出一雙舊的繡花鞋來,才換上一隻,有人敲門。她一隻腳還踏着半高跟的鞋,一歪一歪跑了,一開門便叫起來道:"秀娟!啊呀,你剛才怎麼沒來?"她這老同學秀娟生着一張銀盆臉,戴着白金腳眼鏡,擁着紅狐的大衣手籠,笑道:"真是對不起,讓你在戲院裏白等了這麼半天!都是他呀——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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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倒了!"
家茵扶着門框道:"啊?夏先生哪兒不舒服啊?"秀娟道:"喉嚨疼,先還當是白喉哪!後來醫生驗過了説不是的,已經把人嚇了個半死!我打電話給你的呀!説我不能去了,你已經不在家了。"家茵道:"沒關係的,不到就是,後來我挺不放心的,想着別是出了什麼事情。"她掩上了門,扶牆摸壁走到牀前坐下,把鞋子換了。秀娟還站在那裏解釋個不了,道:"先我想叫個傭人跑一趟,上戲院子裏去跟你説,傭人也都走不開,你沒看見我們那兒忙得那個烏煙瘴氣的!"家茵重又説了聲:"沒關係的。"她把一張椅子挪了那,道:"坐坐。"便去倒茶。
秀娟坐下來問道:"你好麼?找事找得怎麼樣?"家茵笑着把茶送到桌上,順便指給她看玻璃底下壓着的剪下的報紙,説道:"寫了好幾封信去應徵了。恐怕也不見得有希望。"秀娟道:"登報招請的哪有什麼好事情——總是沒有人肯做的,才去登報呢!"家茵道:"是啊,可是現在找事情真難哪!我着急不是為別的——我就沒告訴我娘我現在沒有事,我怕她着急!"秀娟道:"你還是常常寄錢給你們老太太嗎?"家茵點點頭,道:"可憐,她用的倒是不多……"她接着卻是苦笑了一笑,她也不必怕秀娟誤會以為她要借錢。秀娟一直這些年來和她環境懸殊而做着朋友,自然是知道她的脾氣的,當下只同情地蹙着眉點了點頭道?其實啊……你父親那兒,你不能去想想辦法麼?"家茵聽了這話卻是怔了一怔,不由得滿腔不願意的樣子,然而極力按捺下了,答道:"我父親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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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離婚這些年了,聽説他境況也不見得好,而且還有他後來娶的那個人,待會兒給她説幾句——我倒不想去碰她一個釘子!"
秀娟想了想道:"噯,也是難!——我倒是聽見他説,他那堂房哥哥要給他孩子請個家庭教師。"家茵在她旁邊坐下道:"噢。"秀娟道:"可是有一層,就是怕你不願意做,要帶着照管孩子,像保姆似的。"家茵略頓了頓,微笑説道:"從前我也做過家庭教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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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有許多麻煩的地方我都有點兒懂——挺難做人的!"秀娟道:"不過我們大哥那兒倒是個非常簡單的家庭,他自己成天不在家,他太太麼長住在鄉下,只有這麼個孩子,沒人管。"家茵道:"要麼我就去試試。"秀娟道:"你去試試也好。這樣子好了,我去給你把條件全説好了,省得你當面去接洽,怪僵的!"家茵笑道:"那麼又得費你的心!"秀娟笑着不説什麼,卻去拉着她一隻手腕,輕輕搖撼了一下,順便看了看家茵的手錶,立刻失驚道:"噯呀,我得走了!他一不舒服起來脾氣就更大,傭人呢又笨,孩子又皮……"家茵陪着她站起來道:"我知道你今天是真忙。我也不敢留你了。"
家茵第一天去教書,那天天氣特別好,那地方雖也是弄堂房子,卻是半隔離的小洋房,光緻緻的立體式。樓上一角陽台伸出來廕庇着大門,她立在門口,如同在檐下。那屋檐挨近藍天的邊沿上有一條光,極細的一道,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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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邊的白浪。仰頭看着,彷彿那乳黃水泥房屋被擲到冰冷的藍海里去了,看着心曠神怡。
她又重新看了看門牌,然後撳鈴。一個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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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子來開門,家茵道:"這兒是夏公館嗎?"那女傭總懷疑人家來意不善,説:"噯——找誰?"家茵道:"我姓虞。"這女傭姚媽年紀不上四十,是個吃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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寡婦,生得也像個白白胖胖的俏尼僧。她把來人上上下下打量着,説:"哦……"家茵又添了一句道:"福煦的夏太太本來要陪我一塊兒來的,因為這兩天家裏事情忙,走不開……"姚媽這才開了笑臉道:"唉,你就是那個虞小姐吧?聽見我三奶奶説來着!請來吧。"家茵進去了,她關上大門,開了客室的門,説道:"您坐一會兒。"回過頭來便向樓上喊:"小蠻!小蠻!你的先生來了!"一路叫上樓去,道:"小蠻,快下來唸書!"
客室佈置得很精緻,那一套皮沙發多少給人一種辦公室的感覺。沙發上堆着一雙溜冰鞋與污黑的皮球,一隻洋娃娃卻又躺在地下。房間儘管不大整潔,依舊冷清清的,好像沒有人住。裏間用一截矮櫥隔開來作為書房。家茵坐下來好一會方見姚媽和那個孩子在門口拉拉扯扯,姚媽説?進來呀!好好地進來!"女孩子被拖了進來,然而還扳住門口的一隻椅子。姚媽道:"我們去見先生去!叫先生!"家茵笑道:"她是不是叫小蠻哪?小蠻幾歲了?"姚媽代答道:"八歲了,還一點兒都不懂事!"一步步拖她上前,連椅子一同拖了來。家茵道:"小蠻,你怎麼不説話呀?"姚媽道:"她見了生人,膽兒小,平常話多着哪!兇着哪!"硬把她捺在椅上坐下,自去倒茶。家茵繼續笑問道:"小蠻是啞巴,是不是啊?"姚媽不在旁邊,小蠻便不識羞起來,竟破例地搖了搖頭。而且,看見家茵脱下大衣,她便開口説:"我也要脱!"家茵道:"怎麼?你熱啊?"她道:"熱。"家茵摸摸她身上,棉袍上罩着絨線衫,裏面還襯着絨線衫羊毛衫,便道:"你是穿得太多了。"給她脱掉了一件。見桌上有筆硯,家茵問:"會不會寫字啊?"小蠻點點頭。家茵道:"你把你的名字寫在你這本書上,好不好?我給你磨墨。"小蠻點點頭,果然在書面上寫出"夏小蠻"三字。家茵大加誇讚:"小蠻寫得真好!"見她仍舊埋頭往下寫着,連忙攔阻道:"噯,好了,好了,夠了!"再看,原來加上了"的書"二字,不覺笑了起來道:"對了,這就錯不了了……!"
姚媽送茶進來,見小蠻的絨線衫搭在椅背上,便道:"喲!你怎麼把衣裳脱啦!這孩子,快穿上!"小蠻一定不給穿,家茵便道:"是我給她脱的。衣裳穿得太多也不好,她頭上都有汗呢!"姚媽道:"出了汗不更容易着涼了?您不知道這孩子,就愛生病,還不聽話——"家茵忍不住説了一句:"她挺聽話的!"小蠻接口便向姚媽把頭歪着重重的點了一點,道:"噯!先生説我聽話呢!是你不聽話,你還説人!"姚媽一時不得下台,一陣風走去把唯一的一扇半開的窗砰的一聲關上了,咕嚕着説道:"我不聽話!你凍病了你爸爸罵起人來還不是罵我啊!"
鐘點到了,家茵走的時候向小蠻説:"那麼我明天早起九點鐘再來。"小蠻很不放心,跟出去牽着衣服説?先生,你明天一定要來的啊!"姚媽一面去開門,一面説小蠻:"我的小姐,你就別上大門口去了!再一吹風——衣裳又不穿——"家茵也叫小蠻快進去,她一走,姚媽便把小蠻一把拉住道:"快去把衣裳穿起來!"小蠻道:"我不穿!你不聽見先生説的——"她一路上給橫拖直曳的,兩隻腳在地板上嗤嗤的像溜冰。姚媽一面唸叨着一面逼着她加衣服:"先生説的!才來了一天工夫,就把孩子慣得不聽話!孩子凍病了,凍死了,你這飯碗也沒有了!礙不着我什麼呵——我反正當老媽子的,沒孩子我還有事做!沒孩子你教誰!"
小蠻掙扎着亂打亂踢,哭起來了,汽車喇叭響,接着又是門鈴響,姚媽忙道?別哭,爸爸回來了!爸爸不喜歡人哭的。"小蠻抹抹眼睛搶先出去迎接,叫道:"爸爸!爸爸!新先生真好!"她爸爸俯身拍拍她道:"那好極了!"問姚媽道:"今天那位——虞小姐來過了?"姚媽道:"噯。"。她把他的大衣接過來,問:"老爺要不要吃點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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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心?"主人心不在焉的往裏走,道:"嗯,好,有什麼東西隨便拿點來吧,快點,我還要出去的。"小蠻跟在後面又告訴他:"爸爸,我真喜歡這新先生!"她爸爸還沒有坐下就打開晚報身入其中,只説:"好極了,以後你有什麼事都去問先生,我可以不管了!"小蠻道:"唔……那不行。"她扳着他的腿,使勁搖着他,羅嗦不休道?爸爸,這個先生真好看!"她爸爸半晌方才朦朧地應了聲:"唔?"小蠻着急起來道:"爸爸怎麼不聽我説話呀?……爸爸,先生説我真乖,真聰明!"她爸爸耐煩地説道:"噯,小蠻是真乖,你聽話,你讓姚媽帶你上樓去玩,啊!爸爸要清靜一會兒。"
小蠻有一天很興奮地告訴家茵説明天要放假。家茵笑道:"怎麼才唸了幾天書,倒又要放假啦?"小蠻道:"我明天過生日。"家茵道:"啊,你就要過生日啦?你預備怎麼玩呢?"小蠻聽了這話卻又愀然道:"沒有人陪我玩!"家茵不由得感動了,説:"我來陪你,好不好?"小蠻跳了起來道:"真的啊,先生?"家茵問:"你喜歡看電影麼?"小蠻坐在椅子上一顛一顛,眼睛朝上翻着看着自己額前掛下來的一絡頭髮擊打着眉心,笑道:"爸爸有時候帶我去看。爸爸挺喜歡帶我出去的。爸爸就頂怕跟娘一塊兒去看電影!"家茵詫異道:"為什麼呢?"小蠻道:"因為娘總是問長問短的!"家茵撐不住笑了,道:"你不也問長問短的麼?"小蠻道:"爸爸喜歡我呀!"隨又抱怨着:"不過他老是沒工夫……先生你明天無論如何一定要來的!"家茵道:"好。我去買了禮物帶來給你啊!"小蠻越發蹦得多高,道:"先生,你可別忘啦!"
這倒提醒了家茵,下了課出來就買了一籃水果去看秀娟的丈夫的病。本來這幾天她一直惦記着應當去一趟的。然而病人倒已經坐在客室裏抽煙了,秀娟正忙着插花,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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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果碟子。家茵道?喲,夏先生倒已經起來啦?好全了沒有?"夏宗麟起身讓坐,家茵把水果放在桌上道:"這一點點東西我帶來的。"秀娟道:"噯吶,謝謝你,你幹嗎還花錢哪?你瞧我這兒亂七八糟的!你上我們大哥家去來着嗎?小蠻聽話嗎?"家茵趁此謝了她。秀娟道:"噯,真的,今天就是他們公司裏請客呀,你就別走了,待會兒大哥也要來。你不也認識大哥嗎?"今天是請一個要緊的主顧,是宗麟拉來的,秀娟很為得意。宗麟是副理,他大哥是經理。家茵便道:"不了,我待會兒回去還有點兒事。我一直還沒有見過那位夏先生呢。"秀娟道:"噯呀,還沒看見哪?那麼正好,今天這兒見見不得了!"正説着,女傭來回説酒席傢伙送了來了,秀娟道:"你等着我來看着你擺。"家茵便站起身來道:"你這兒忙,我過一天再來看你罷。"到底還是脱身走了。
次日她又去給小蠻買了件禮物。她也是如一切女人的脾氣,已經在這一家買了,還有點不放心,隔壁兩家店鋪裏也去看看,要確實曉得沒有更適宜更便宜的了。誰知她上次在電影院裏遇見的那個人,這時候也來到這裏,覺得這櫥窗佈置得很不錯,望進去像個聖誕卡片,扯棉拉絮大雪飄飄,搭着小紅房子,有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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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老鼠小豬小狗賽璐珞的小人出沒其間。忽然,如同卡通畫裏穿插了真人進去似的,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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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店員探身到櫥窗裏來拿東西,隔着雪的珠簾,還有個很面熟的女人在她身後指點着。他一看見,不由得怔住了。他也走到這爿店裏去,先看看東西,然後才看到人,兩人都頓了一頓,輕輕的同時叫了出來:"咦?真巧!"他隨即笑道:"又碰見了!——我正在這兒沒有辦法,不知道您肯不肯幫我一個忙。"家茵用詢問的眼光向他望去,他道:"我要買一個禮送給一個八歲的女孩子,不知買什麼好。"説到這裏他笑了一笑,又道:"女孩子的心理我不大懂。"家茵也沒有理會得他這話是否帶有説笑話的意思,她道?女孩子大半都喜歡洋娃娃吧?買個洋娃娃怎麼樣?"他道:"那麼索性請你替我揀一個好不好?"有的臉太老氣,有的衣服欠好,有的不會笑;她很認真地挑了個。他付了錢,道:"今天為我耽擱了你這麼許多時候,無論如何讓我送你回去罷。"家茵躊躇了一下:"要是不太繞道的話……不過我今天要去那個地方很遠。在白賽仲路。"他道:"那就更巧了!我也是要到白賽仲路!"這麼説着,自己也覺得簡直像説謊。
兩人坐到汽車裏,車子開到一家人家門口停下來,那時候他已經明白過來了,臉上不由得浮起了説謊者的微妙的笑容。他先下車替她開着車門,家茵跳下來,説?那麼,再會了,真是謝謝!"她走上台撳鈴,他也跟上來,她一覺得形勢不對,便着慌起來,回身笑説:"真是對不起,我不能夠請您進來了,這兒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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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家裏——"然而姚媽已經把門開了,家茵無法把她背後這盯梢的人馬上頓時立刻毀滅了不叫人看見,唯有硬着頭皮趕快往裏一竄,不料那個人竟跟了進來,笑道:"可是這兒是我自己家呀!"家茵吃了一驚,手裏的包裹撲地掉在地下。小蠻跑出來叫道:"先生!先生!爸爸!"家茵道:"您就是這兒的——夏先生嗎?"夏宗豫彎腰給她揀起包裹,笑道:"是的——是虞小姐是嗎?"他把東西還她。她説:"這是我送小蠻的。"宗豫便交給小蠻道:"哪,這是先生給你的!"小蠻來不及地要拆,問道:"先生,是什麼東西呀?"宗豫道:"連謝都不謝一聲的啊?"姚媽冷眼旁觀到現在,還是沒十分懂,但也就笑嘻嘻地幫了句腔:"説-謝謝先生!-"
小蠻早又注意到宗豫手臂裏夾着的一包,指着問:"爸爸這是什麼?"宗豫道:"這是我給你買的。你不説謝謝,我拿回去了!"然而小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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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性子又發作了,只是一味的要看。家茵送的是一盒糖。宗豫向小蠻道:"讓姚媽媽給你收起來,等你牙齒長好了再吃罷。"又向家茵笑道:"她剛掉了一顆牙齒。"家茵笑道:"我看……"小蠻張開嘴讓她看了一看,卻對着那盒糖發了會呆,悶悶不樂。家茵便道?早知我還是買那副手套了!我倒是本來打算買手套的。"小蠻得不的這一句話,就鬧了起來:"唔……我不要!我要手套嘛!宗豫很覺抱歉。這孩子真可惡!當着先生一點禮貌也沒有!"一説,她索性紅頭漲臉哭了起來。家茵連忙勸着:"今天過生日,不可以哭的,啊!"小蠻嗚咽道:"我要手套!"家茵和她悄悄商量道:"你喜歡什麼顏色的手套?"小蠻拉拉她肩上的檸檬黃絨線圍巾道:"我要這個顏色的!"
姚媽得空便掩了出去,有幾句話要盤問車伕。車伕擱起了腳在汽車裏打瞌盹,姚媽倚在車窗上,一隻手抄在衣襟底下,縮着脖子輕聲笑道?噯,喂!這新先生原來是我們老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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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朋友啊?"車伕醒來道:"唔?不知道。從前倒沒看見過。"姚媽道:"今兒那些東西還不都是老爺自個兒買的——給她做人情,説是-先生給買的禮物。"車伕把呢帽罩到臉上,睡沉沉的道:"我們不知道,別瞎説!"姚媽道:"要你這麼護着她!"她把眼睛一斜,自言自語着:"一直還當我們老爺是個正經人呢!原來……"車伕嫌煩起來,道:"就算他們是本來認識的,也不能就瞎造人家的謠言!"姚媽拍手拍腳地笑道:"瞧你這巴結勁兒!要不是老爺的女朋友,你幹嗎這樣巴結呀?"
吃點心的時候,姚媽幫着小蠻圍飯單,便望着家茵眉花眼笑地道:"這孩子也可憐哪,沒人疼!現在好了,有先生疼,也真是緣份!"宗豫便打斷她道:"姚媽,去拿盒洋火來。"姚媽拿了洋火,又向小蠻道:"真的,小姐,趕明兒好好的唸書,也跟先生似的有那麼一肚子學問,爸爸瞧着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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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興啊!"宗豫皺着眉點蛋糕上的蠟燭,道:"好了好了,你去罷,有什麼事情再叫你。"他把蛋糕推到小蠻面前道:"小蠻,得你自己吹。"家茵笑道:"一口氣把它吹滅,讓爸爸幫着點。"
菊葉青的方稜茶杯。吃着茶,宗豫與家茵説的一些話都是孩子的話。兩人其實什麼話都不想説,心裏靜靜的。講的那些話如同折給孩子玩的紙船,浮在清而深的沉默的水上。宗豫看看她,她坐的那地方照着點太陽。她穿着件袍子,想必是舊的,因為還是前兩年行的大袖口。蒼翠的呢,上面卷着點銀毛,太陽照在上面也藍陰陰的成了月光,仿?日色冷青松"。
姚媽進來説:"虞小姐電話。"家茵詫異道:"咦?誰打電話給我?"她一出去,姚媽便搭訕着立在一旁向宗豫笑道:"不怪我們小姐一會兒都離不開先生。連我們底下人都在那兒説:"真難得的,這位虞小姐,又和氣,又大方,看是得人心-——"宗豫沉下臉來道:"你怎麼儘管羅唆?"正説着,家茵已經進來了,説:"對不起,我現在有點兒事情,就要走了。"
宗豫見她面色不大好,站起來扶着椅子,説了?咦"——家茵苦笑着又解釋了一句:"沒什麼。我們家鄉有一個人到上海來了。我們那兒房東太太打電話來告訴我。"
是她父親來。家茵最後一次見到她父親的時候,他還是個風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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翩翩的浪子,現在變成一個邋遢老頭子了,鼻子也鈎了,眼睛也黃了,抖抖呵呵的,袍子上罩着件舊馬褲呢大衣。外貌有這樣的改變,而她一點都不詫異——她從前太恨他,太"認識"他了,真正的瞭解一定是從愛而來的,但是恨也有它的一種奇異的徹底的瞭解。
她極力鎮定着,問道:"爸爸你怎麼會來了?"她父親迎上來笑道:"噯呀我的孩子,現在長的真真是俊!嗬!我要是在外邊見了真不認識你了?家茵單刀直入便道:"爸爸你到上海來有什麼事嗎?"虞老先生收起了笑容,懇切地叫了她一聲道:"家茵!我就只有你一個女兒,我跟你娘雖然離了,你總是我的女兒,我怎麼不想來看看你呢?"家茵皺着眉毛別過臉去道:"那些話還説它幹什麼呢?"虞老先生道:"家茵!我知道你一定恨我的,為着你娘。也難怪你!哎!你娘真是冤枉受了許多苦啊!"他一眼瞥見桌上一個照相架子,叫道:"噯呀!這就她吧?呀,頭髮都白了,可不是憂能傷人嗎?我真是負心——"他脱下瓜皮帽摸摸自己的頭,嘆道:"自己倒還年輕,把你害苦了,現在悔之已晚了!"家茵不願意他對着照片指手劃腳,彷彿褻瀆了照片,她徑自把那鏡架拿起來收到抽屜裏。她父親面不改色的繼續向她表白下去道:"你瞧,我這次就是跟一個人來的。你那個娘——我現在娶的一個——她也想跟着來,我就帶她來。可見我是回心轉意了!"
家茵焦慮地問道:"爸爸,我這兒問你呢!你這次到底到上海來幹什麼的?"虞老先生道:"家茵!我現在一心歸正了,倒想找個事做做,所以來看看,有什麼發展的機會。"家茵道:"噯喲,爸爸,你做事恐怕也不慣,我勸你還是回去吧!"兩人站着説了半天,虞老先生到此方才端着架子,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徐徐地撈着下巴,笑道:"上海這麼大地方,憑我這點兒本事,我要是誠心做,還怕——"家茵皺緊了眉頭道:"爸爸看你不知道現在找事的苦處!"虞老先生道:"連你都找得到事,我到底是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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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漢哪——噯,真的,你現在在哪兒做事呀?"家茵道:"我這也是個同學介紹的,在一家人家教書。這一次我真為了找不到事急夠了,所以我勸你回去。"虞先生略愣了一愣,立起來揹着手轉來轉去道:"我就是聽你的話回去,連盤纏錢都沒有呢,白跑一趟,算什麼呢?"家茵道:"不過你在這兒住下來,也費錢啊!"虞老先生自衞地又有點慚恧咕嚕了一句:"我就住在你那個孃的一個妹夫那兒。"
家茵也不去理會那些,自道:"爸爸,我這兒省下來的有五萬塊錢,你要是回去我就給你拿這個買張船票。"虞先生聽到這數目,心裏動了一動,因道:"噯,家茵你不知道,一言難盡!我來的盤纏錢還是東湊西挪,借來的,你這樣叫我回去拿什麼臉見人呢?"家茵道:"我就只有這幾個錢了。我也是新近才找到事。"虞老先生狐疑地看看她這一身穿着,又把她那簡陋的房間觀察了一番,不禁搖頭長嘆道:"*-!看你這樣子我真是看不出,原來*鬩彩欽餉純喟-!其實論理呀,你今年也二十五了吧?其實應該是我做爸爸的責任,找一個門當户對的人家兒,那麼也就用不着自個兒這裏苦了!"家茵蹙額背轉身去道:"爸爸你這些廢話還説它幹嗎?"虞老先生自噯:"算了吧!我不能反而再來連累你了!你剛才説的有多少錢?"他陡地掉轉話鋒,變得非常爽快利落:"那麼你就給我。我明天一早就走。"家茵取鑰匙開抽屜拿錢,道:"你可認識那船公司?"虞老先生接過錢去,笑道:"哎!你別看不起我爸爸!——那我怎麼自個兒一個跑到上海來的呢?"説這,已是瀟瀟灑灑地踱了出去。
他第二次出現,是在夏家的大門口,宗豫趕回來吃了頓午飯剛上了車子要走——他這一向總是常常回來吃飯的時候多——虞老先生注意到那部汽車,把車中人的身份年紀都也看在眼裏。他上門撳鈴:"這兒有個虞小姐在這兒是吧?他嗓門子很大,姚媽詫異非凡,虎起了一張臉道:"是的。幹嗎?"虞老先生道:"進去通報一聲,就説是她的老太爺來看她了。"姚媽將頭一抬又一低,把他上上下下看了道:"老太爺?"
裏面客室的門恰巧沒關上,讓家茵聽見了,她疑疑惑惑走出來問:"找我啊?"一看見她父親,不由得衝口而來道:"咦?你怎麼沒走?"虞老先生笑了起來道:"傻孩子,我幹嗎走?我走,我倒不來了!"家茵發急道:"爸爸你怎麼到這兒來了?"虞老先生大搖大擺的便往裏走,道:"我上你那兒去,你不在家*-!"家茵幾乎要頓足,跟在他後面道:"我怎麼能在這兒見你,我還要教書呢?虞老先生只管東張西望,嘖嘖讚道:"真是不錯!"姚媽看這情形是真是家茵的父親,立刻改變態度,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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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風的往裏讓,説:"老太爺坐會兒吧,我就去給您沏碗熱茶!"虞老先生如同打殘荷似的點頭哈腰不佚,笑道:"勞駕勞駕!我倒正口乾呢,因為剛才午飯多喝了一杯。到上海來一趟,不是難得嗎!"
姚媽引路進客室,笑道:"你別客氣,虞小姐在這兒,還不就跟自個家裏一樣,您請坐,我這兒就去沏!"竟忙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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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枝招展起來。小蠻見了生人,照例縮到一邊去眈眈注視着。虞老先生也誇獎了一聲:"呦!這孩子真喜相!"家茵一等姚媽出去了,便焦憂地低聲説道:"噯呀,爸爸,真的——我待會兒回去再跟你説吧。你先走好不好?"虞老先生倒攤手攤腳坐下來,又笑又嘆道:"噯,你到底年紀輕,實心眼兒!你真造化,碰到這麼一份人家,就看剛才他們那位媽媽這一份熱絡,幹嗎還要拘呢,就這兒椅子坐着不也舒服些麼?"他在沙發上顛了一顛,蹺起腿來,頭動尾巴搖的微笑説下去:"也許有機會他們主人回來了,託他給我找個事,還怕不成麼?"家茵越發慌了,四顧無人,道:"爸爸!你這些話給人聽見了,拿我們當什麼呢?我求求你——"
一語未完,姚媽進來奉茶,又送過香煙來,幫着點火道:"老太爺抽煙。"虞老先生道:"勞駕勞駕?他向家茵心平氣和地一揮手道:"你們有功課,我坐在這兒等着好了。"姚媽道:"您就這邊坐坐吧!小蠻唸書,還不也就那麼回事!"家茵正要開口,被她父親又一揮手,搶先説道:"你去教書得了!我就跟這位媽媽聊聊天兒。這位媽媽真周到。我們小姐在這兒真虧你照顧!"姚媽笑道:"噯呀!老太爺客氣!不會做事。"家茵無奈,只得和小蠻在那邊坐下,一面上課,一面只聽見他兩個括辣鬆脆有説有笑的,彼此敷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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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雨不透。
虞老先生四下裏指點着道:"你看這地方多精緻,收拾得多幹淨啊,你要是不能幹還行?沒有看見別的媽媽?就你一個人哪?"姚媽道:"可不就我一個人?"
虞老先生忽又發起思古之幽情,嘆道:"那是現在時世不同了,要像我們家從前用人,誰一個人做好些樣的事呀?管鋪牀就不管擦桌子!"姚媽一方面謙虛着,一方面保留着她的自傲,説道:"我們這兒事情是沒多少,不過我們老爺愛乾淨,差一點兒可是不成的!我也做慣了!"虞老先生忙接上去問道:"你們老爺挺忙呢?他是在什麼衙門裏啊?剛才我來的時候看見一位儀表非凡的爺們坐着汽車出門,就是他嗎?"姚媽道:"就是!我們老爺有一個興中藥廠,全自個兒辦的,忙着呢,成天也不在家。我們小蠻現在幸虧虞小姐來了,她已有伴兒了?
小蠻不停地回過頭來,家茵實在耐不住了,走過來説道:"爸爸,你還是上我家去等我吧。你在這兒説話,小蠻在這兒做功課分心。"姚媽搭訕着便走開了,怕他們父女有什麼私房話説嫌不便。虞老先生看看鐘,也就站起身來道:"好,好,我就走。你什麼時候回去呢?"家茵道:"我五點半來。"虞老先生道:"那我在你那兒枯坐着三四個鐘頭幹嗎呢?要不,你這兒有零錢嗎,給我兩個,我去洗個澡去。"家茵稍稍吃了一驚,輕聲道:"咦?那天那錢呢?"虞老先生道:"哎!你不想,上海這地方,五萬塊錢,花了這麼多天,還不算省嗎?"家茵不免生氣道:"指定你拿了上哪兒逛去了!"虞老先生脖子一歪,頭往後一仰,厭煩地斜瞅着她道:"那幾個錢夠逛哪兒呀?哎,你真不知道了!你爸爸不是沒開過眼的!從前上海堂子裏的姑娘,提起虞大少來,誰不知道!那!那時侯的倌人!,真有一副工架!那真是有一手!現在!現在這班,什麼舞女羅,嚮導羅,我看的上眼?都是沒經過訓練的黃毛丫頭,只好去騙騙爆發户!"家茵擰着眉頭,也不做聲,開皮包取出幾張鈔票遞給他,把他送走了。
小蠻伏在桌上枕着個手臂,一直沒聲兒的,這時候卻幽幽地叫了聲?……先生,我想吃西瓜!"家茵走來笑道:"這兒哪有西瓜?"小蠻道:"那就吃冰淇淋。我想吃點兒涼的。"家茵俯身望着她道:"呦!你怎麼啦?別是發熱了?"小蠻道:"今天早起就難受。"家茵道:"噯呀!那你怎麼不説啊?"小蠻道:"我要早説就連飯都沒得吃了!"家茵摸摸她額上,嚇了一跳道:"可不是——熱挺大呢!"忙去叫姚媽,又回來哄着拍着她道:"你聽先生的話,趕快上牀睡一覺吧,睡一覺明兒早上就好了!"
她看着小蠻睡上牀去,又叮囑姚媽幾句話:"等到六點鐘你們老爺要是還不回來,你打電話去跟老爺説一聲。她那熱好像不小呢!"姚媽道?噢。您再坐一會兒吧?等我們老爺回來了,讓汽車送您回去吧?"家茵道:"不用了,我先走了。"她今天回家特別早,可是一直等到晚上,她父親也沒來,猜着他大約因為拿到了點錢,就又杳如黃鶴了。
當晚夏家請了醫生,宗豫打發車伕去買藥。他在小孩房裏踱來踱去,人影幢幢,孩子臉上通紅,迷迷糊糊嘴裏不知在那裏説些什麼。他突然有一種不可理喻的恐怖,彷彿她説的已經是另一個世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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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言。他伏在毯子上,湊到她枕邊去凝神聽着。原來小蠻在那裏喃喃説了一遍又一遍:"先生!先生!唔……先生你別走!"宗豫一聽,心裏先是重重跳了一下,倒彷彿是自己的心事被人道破了似的。他伏在她牀上一動也沒動,揹着燈,他臉上露了一種複雜柔情,可是簡直像洗濯傷口的水,雖是涓涓的細流,也痛苦的。他把眼睛眨了一眨,然後很慢很慢地微笑了。家茵的房裏現在點上了燈。她剛到客房公用的浴室裏洗了些東西,拿到自己房間裏來晾着。兩雙襪子分別掛在椅背上,手絹子貼到玻璃窗上,一條綢花白累絲手帕,一條粉紅的上面有藍水的痕子,一條雪青,窗格子上都貼滿了,就等於放下了簾子,留住了她屋子的氣氛。手帕濕淋淋的,玻璃上流下水來,又有點像"雨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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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深閉門"。無論如何她沒想到這時還有人來看她。
她聽見敲門,一開門便吃了一驚,道?咦?夏先生!"宗豫道:"冒昧得很!"家茵起初很慌張,説:"請進來,請坐罷。"然後馬上想到小蠻的病,也來不及張羅客人了,就問:"不知道夏先生回去過沒有?剛才我走的時候,小蠻有點兒不舒服,我正在這兒不很放心的。"宗豫道:"我正是為這事情來。"家茵又是一驚,道:"噢——請大夫看了沒有?"宗像道:"大夫剛來看過。他説要緊是不要緊的。可是得特別當心,要不然怕變傷寒。"家茵輕輕地道:"噯呀,那倒是要留神的。"宗豫道:"是啊。所以我這麼晚了還跑到這兒來,想問問您肯不肯上我們那兒住幾天,那我就放心了。"家茵不免躊躇了一下,然而她答應起來卻是一口答應了,説?好,我現在就去。"宗豫道:"其實我不應當有這樣的要求,不過我看您平常很喜歡她的。她也真喜歡您,剛才睡得糊里糊塗的,還一直在那兒叫着-先生,先生-呢!"家茵聽了這話倒反而有一點難過,笑道:"真的嗎?——那麼請您稍坐一會兒,我來拿點零碎東西。"她從牀底下拖出一隻小皮箱,開抽屜取出些換洗服裝在裏面。然後又想起來説:"我給您倒杯茶。"倒了點茶滷子在杯子裏,把熱水瓶一拿起來,聽裏面簌簌,她很不好意思地説道:"哦,我倒忘了——這熱水瓶破了!我到樓底下去對點熱水罷。"宗豫先不知怎麼有一點怔怔,這時候才連忙攔阻道?不用了,不用了。"他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了,才一坐下,她忽然又跑了過來,紅着臉説:"對不起。"從他的椅背上把一雙濕的襪子拿走了,掛在牀欄杆上。
她理東西,他因為要避免多看她,便看看這房間。這房間是她生活的全貌,一切都在這裏了。壁角放着個洋油爐子,挨着五斗櫥,櫥上擱着油瓶,飯鍋,蓋着碟子的菜碗,白洋瓷臉盆,盒上搭着塊粉紅寬條的毛巾。小鐵牀上鋪着白色線毯,一排白穗子直垂到地上,她剛才拖箱子的時候把牀底下的鞋子也帶了出來,單隻露出一隻天青平金繡花鞋的鞋尖。牀頭另堆着一疊箱子,最上面的一隻是個小小的朱漆描金皮箱。舊式的控雲銅鎮,已經鏽成了青綠色,配着那大紅底子,鮮豔奪目。在昏黃的燈光下,那房間如同一種暗黃紙張的五彩工筆畫卷。幾件雜湊的木器之外還有個小藤書架,另有一面大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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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子,從一箇舊梳妝枱拆下來的,掛在牆上。鏡子前面倒有個月白冰紋瓶裏插着一大枝臘梅,早已成為枯枝了,老還放在那裏,大約是取它一點姿勢,映在鏡子裏,如同從一個月洞門裏橫生出來。宗豫也説不出來為什麼有這樣一種恍惚的感覺,也許就因為是她的房間,他第一次來。看到那些火爐飯鍋什麼的,先不過覺得好玩,再一想,她這地方才像是有人在這裏誠誠心心過日子的,不像他的家,等於小孩子玩的紅綠積木搭成的房子,一點人氣也沒有。他忽然覺得半天沒説話了,見到桌上有個照相架子,便一伸手拿過來看了看,笑道:"這是你母親麼?很像你。"家茵微笑道:"像麼?"宗豫道:"你們老太太不在上海?"家茵道:"她在鄉下。"宗豫道:"老太爺也在鄉下?"家茵摺疊衣服,卻頓了一頓,然後説:"我父親跟母親離了婚了。"宗豫稍稍有點驚異,輕聲説了聲:"噢——那麼你一個人在上海麼?"家茵説:"噯。"宗豫道:"你一個人在這兒你們老太太倒放心麼?"家茵笑道:"也是叫沒有辦法,一來呢我母親在鄉下住慣了,而且就靠我一個人,在鄉下比較開銷省一點。"宗豫又道:"那麼家裏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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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姊妹嗎?"家茵道:"沒有。"宗豫忽然自己笑了起來道:"你看我問上這許多問句,倒像是調查户口似的!"家茵也笑,因把皮箱鎖了起來,道:"我們走罷。"她讓他先走下樓梯,她把燈關了,房間一黑,然後門口的黑影把門關了。
玻璃上的手帕貼在那裏有許多天。
虞老先生又到夏家去了一趟。這次姚媽一開門便滿臉堆上笑來,道:"啊,老太爺來了!老太爺您好啊?"虞老先生讓她一抬舉,也就客氣得較有分寸了,只微微一笑道:"噯,好!"進門便問:"我們小姐在這兒嗎?我上那兒去了好幾趟都不在家。"姚媽道:"虞小姐這兩天住在我們這裏。""哦……"他兩眼朝上翻着,手摸着下巴,暗自忖量着,踱進客室,接上去就問:"你們老爺在家麼?"姚媽道:"老爺今天沒回來吃飯,大概有應酬——老太爺請坐!"虞老先生坐下來,把腿一蹺,不由得就感慨系之,道:"哎,像你們老爺這樣,正是轟轟烈烈的時候。我們是不行嘍——過了時的人嘍,可憐噢!"姚媽忙道:"你老太爺別説這些話!您福氣好,有這麼一個小姐,這輩子還怕什麼嗎?"言無二句,恰恰的打到虞老先生心坎裏去,他也就正色笑道:"那我們小姐,她倒從小聰明,她也挺有良心,不枉我疼她一場!你雖瞧她不大説話,她挺有心眼子的——她趕明兒不會待錯你的!"姚媽聽這口氣竟彷彿他女兒已經是他們夏家人了,這話倒叫不好回答的,她當下就只笑了笑,道:"可不是,虞小姐待我們底下人真不錯!您坐,我去請虞小姐下來。"剩下虞老先生一個人在客室裏,他馬上手忙腳亂起來,開了香煙筒子就撈了把香煙塞到衣袋裏。
姚媽笑吟吟的去報與家茵:"虞小姐,老太爺來了。"家茵震了一震,道:"啊?"姚媽道:"我正在唸叨着呢,怎麼這兩天老太爺沒來嘛?老太爺真和氣,一點兒也不搭架子!"家茵委實怕看姚媽那笑不嗤嗤的臉色,她也不搭碴,只説了聲:"你在這兒看着小蠻,我一會兒就上來。"
她一見她父親就説?你怎麼又上這兒來做什麼?上次我在家裏等着你,又不來!"虞老先生起立相迎道:"你幹嗎老是這麼狠?都是你不肯説——"他把聲音放低了,藉助於手勢道:"這兒這夏先生有這麼大一個公司,他哪兒用不着我這樣一個人?只要你一句話!"家茵愁眉雙鎖兩手直握着道:"不是我不肯替你説,我自個兒已經是薦了來的,不能一家子都靠着人家!"虞老先生悄悄地道:"你怎麼這麼實心眼子啊?這兒夏先生既然有這麼大的事業,你讓他安插個人還不容易麼?你爸爸在公司裏有個好位子,你也增光!"家茵道:"爸爸你就饒了我罷!你不替我丟臉就行,還説增光!"一句話傷了虞老先生的心。他嚷了起來道:"你不要拿捏了!你不説我自個兒同他説!他對你有這份心,橫是也不能對你老子這一點事都不肯幫忙!我到底是你的老子呀!"他氣憤憤的往外走,家茵急得説:"你這算哪一齣?叫人家底下聽着也不成話!"攔他不住,他還是一路高聲嘰咕着出去:"説我塌台!自個兒索性在人家住下了——也不嫌沒臉!"姚媽這時候本來早就不在小兒牀前而在樓下穿堂裏,她搶着替他開門道:"老太爺您走啦?"虞老先生恨恨的把兩手一摔,袖子一灑,朝她説了句:"養女兒到底沒用處!從前老話沒錯!"
家茵氣得手足冰冷。她獨自在樓下客廳裏有半天的工夫。回到樓上來,還有點神思恍惚。一開門,卻見姚媽坐在小蠻牀上喂她吃東西,牀上擱着一隻盤子,裏面託着幾色小菜。家茵一時怔住了説不出話來,姚媽先笑道?虞小姐,我給小蠻煮了點兒稀飯——"家茵慌忙走過來道:"噯呀,她不能吃,她已經好多天沒吃東西了,禁不起!"姚媽不悦道:"喲!我都帶了她好多年了,我還會害她呀?"家茵一看托盤裏有肉鬆皮蛋,一着急,馬上動手把盤子端開了,道:"你不懂——醫生説的,恐怕會變傷寒,只能吃流質的東西——"姚媽至此便也把臉一沉,一隻手端着碗,一隻手拿着雙筷子在空中點點戳戳,道:"我當然不懂,我又沒念過書,不認識字!不過看小孩子我倒也看過許多了,養也養過幾個!"家茵也覺得自己剛才説的話太欠斟酌,勉強笑了一笑道:"當然我知道你是為她好,不過反而害了她了!"姚媽道:"我想害她幹嗎?我又不想嫁給老爺做姨太太!"家茵失色道:"姚媽你怎麼了?我又不是説你想害她——"姚媽把碗筷往托盤裏重重的一擱,端了就走,一路嘟囔着:"小蠻倒這麼大了,怎麼活到現在啦?我知道,我們老爺就是昏了心。"家茵到這時候方才回味過來,不禁兩淚交流。
姚媽將飯盤子送入廚下,指指樓上對廚子説道:"沒看見這樣不要臉的人!良心也黑,連這麼一個孩子,因為是我們太太養的,都看不得!將來要是自己養了,還了得嗎?廚子詫異道:"噯,你怎麼了?"姚媽只管烘烘地數落下去道:"現在時世也不對了,從前的姨奶奶也得給祖宗磕了頭才能算;現在,是她自個兒老子説的,就住到人家來了,還要掐着孩子管!"廚子徐徐地在圍裙上擦着手,笑道:"今天怎麼啦?你平常不是巴結得挺好嗎?今天怎麼得罪了你啦?"姚媽也不理他,自道:"可憐這孩子,再不吃要餓死了!不病死也餓死了!這些天了,一粒米也沒吃到肚裏。可憐我們太太在那兒還不知道呢!——她沒良心我能沒良心,我明兒就去告訴太太去!太太待我不錯呀!"説着,倒傷感起來,掀起衣角擦了擦眼睛,回身便走。廚子拉了她一把,道?我勸你省省罷!"姚媽道:"呸!像你這種人沒良心的!太太從前也沒錯待你!眼看着孩子活活地要給她餓死了!——我這就去歸折東西去。"
不久,她拾着個大包袱穿過廚房,廚子道:"啊?你真走啦?"姚媽正眼也不看他,道:"還是假的?"廚子趕上去攔着她道:"噯,你走,不跟老爺説?待會兒老爺問起你來,我們怎麼説?"姚媽回過頭來大聲道:"老爺!老爺都給狐狸迷昏了!——你就説好了:説小蠻病了,我下鄉去告訴太太去了!"
小蠻的卧房裏,晚上點着個淡青的西瓜形的燈,瓜底下垂下一叢綠穗子,家茵坐在那小白椅上拆絨線,宗豫走進來便道?咦?你的圍巾,為什麼拆了?"家茵道:"我想拆了給她打副手套。"宗豫抱歉地笑道:"噯呀,真是——我要是記得我就去給她買來了!"家茵笑道:"這顏色的絨線很難買,我到好幾個店裏都問過了,配不到。"小蠻醒了,轉過身來道:"爸爸,等先生給我把手套打好了,我馬上戴着上街去,上公園去。"宗豫笑道:"這麼着急啊?"小蠻道:"我悶死了!——先生你講個故事給我聽。"家茵笑道:"先生肚子裏那點故事都講完了,沒有了。我家裏倒有一本童話書,過去我拿來給你看,好不好?"小蠻悶懨懨的又睡着了。
家茵恐怕説話吵醒她,坐到遠一點的椅子上去,將絨線繞在椅背上。宗豫跟過來笑道:"我能不能幫忙?"家茵道:"好,那麼您坐在這兒,把手伸着。"他讓她把絨線繃在他兩隻手上,又回過頭去望了望小蠻,輕聲道:"手套慢慢地打,不然打好了她又鬧着要出去。"家茵點頭道:"我知道。小孩就是這樣!"宗豫聽她口吻老氣橫秋的,不覺笑了起來道:"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是覺得你比她大不了多少。倒好像一個是我的大女兒,一個是我的小女兒。"家茵瞅了他一眼,低下頭去笑道:"哦?你倒占人家的便宜!"宗豫笑道:"其實真要算起年紀來,我要有這麼大的一個女兒大概也可能。"家茵道:"不,哪裏!"宗豫道:"你還不到二十罷?家茵道:"我二十五了。"宗豫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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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家茵道:"也不過比我大十歲!"正因為她是花容月貌的坐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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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面,倒反而使他有一點感慨起來,道:"可是我近來的心情很有點衰老了。"家茵道:"為什麼呢?在外國,像這樣的年紀還正是青年呢。"宗豫道:"大概因為我們到底還是中國人罷?"
一個新僱的老媽子來回説有客來了,遞上名片。宗豫下樓去會客。小蠻躺在牀上玩弄着他丟下的一副皮手套,給自己戴上試試,大得像熊掌。她笑了起來道:"先生你看你看!"家茵硬給她脱下了,把手塞到被窩裏去,道:"別又凍着了!剛好了一點兒。"她把宗豫的手套拿着看看,邊上都裂開了。她微笑着,便從皮包裏取出一張彆着針線的小紙,給他縫兩針。小蠻忽然大叫起來道:"先生,你怎麼給爸爸補手套,倒不給我打手套?幾時給我打好呀?"家茵急急把線咬斷了,把針線收了起來,道:"你別嚷嚷。待會兒爸爸來了你也別跟他説,啊。你要是告訴他,我不跟你好了,我回家去了!"小蠻道:"唔……你別回家!"家茵道:"那麼你別告訴他。"
她把那手套仍舊放在小蠻枕邊。宗豫再回到樓上來先問小蠻:"先生呢?"小蠻道:"先生去給我拿桔子水去了。"宗豫見小蠻在那裏把那副手套戴上脱下地玩,便道:"你就快有好手套戴了,你看我的都破了?小蠻揸開五指道:"哪兒破了?沒破!"宗豫仔細拿着她的手看了看,道:"咦?我記得是破的*-!"小蠻笑得格格的,他便道:"今天大概是好了,精神這麼好!——是誰給補上的?"小蠻自己捂着嘴,道:"我不告訴你!"宗豫道:"為什麼不告訴我呢?"小蠻道:"我要是告訴你,先生就不跟我好了!"宗豫微笑道:"好,那麼你就別告訴我了。"他執着手套,緩緩的自己戴上了,反覆看着。
家茵一等小蠻熱退盡了,就搬回去住了。次日宗豫便來看她,買了一盒衣料作為酬謝,説道:"我買衣料是絕對的不在行,恐怕也不合式。""還有一個盒子。"家茵微笑道:"您真太細心了,真是謝謝!"洋油爐子上有一鍋東西嘟嘟煮着,宗豫向空中嗅了一嗅,道:"好香!"家茵很不好意思地揭開鍋蓋,笑道:"是我母親從鄉下給我帶來的年糕——"宗豫又道:"聞着真香!"家茵只得笑道:"要不要吃點兒嚐嚐,可是沒什麼好吃。"宗豫笑道:"我倒是餓了。"家茵笑着取出碗筷道:"我這兒飯碗也只有一個。"她遞了給他,她自己預備用一個缺口的藍邊菜碗,宗豫見了便道:"讓我用那個大碗,我吃得比你多。"家茵笑道:"吃了再添不也是一樣嗎?"宗豫道:"添也可以多添一點。"
家茵在用調羹替他舀着,樓梯上有人叫:"虞小姐,有封信是你的!"家茵拿了信進來,一面拆着,便説?大概是我上次看了報上的廣告去應徵,來的回信。"宗豫笑道:"可是來的太晚了!"家茵讀着信,道:"這是廈門的一個學校,要一個教員,要擔任國英算史地公民自然修身歌唱體操十幾種課程——可了不得!還要管庶務。"宗豫接過來一看,道:"供膳宿,酌給津貼六萬塊。這簡直是笑話*-!也太慘了!這樣的事情難道真還有人還肯做麼?"兩人笑了半天,把年糕湯吃了。
宗豫想起來問:"哦,你説你有一本兒童故事,小蠻可以看得懂的。"家茵道:"對了,讓我找出來給你帶了去。"宗豫道:"我們中國真是,不大有什麼書可以給小孩看的。"家茵道:"噯?她在書架上尋來尋去尋不到,忽道:"哦,墊在這底下呢!這地板有一條塌下去了,所以我拿本書墊着——"她蹲下身去把那本書一抽,不想那小藤書架往前一側,一瓶香水滾下來,潑了她一身,跌在地下打碎了。宗豫笑道:"噯呀,怎麼了?"他趕過來,掏出手絹子幫她把衣服上擦了擦。家茵紅着臉扶着書架子,道:"真要命,我這麼粗心!"她換了本書把書架墊平了,連忙取過掃帚,把玻璃屑掃到門背後去。宗豫湊到手帕上聞了一聞,不由得笑道:"好香!我這手絹子再也不去洗它了。留着做個紀念。"家茵也不做聲,只管低着頭,把地掃了,把地下的破瓶子與那本書拾了起來。宗豫接過書去,上面濺了些水漬子,他拿起桌上那封信便要用它揩拭,卻被家茵奪過信箋,道:"噯,不,我要留着。"宗豫怔了一怔,道:"怎麼?你——想到廈門去做那個事情麼?"家茵其實就在這幾分鐘內方才有了一個新的決心,她只笑了一笑。宗豫便也沉默了下來。打碎的那瓶香水,雖然已經落花流水杳然去了,香氣倒更濃了。宗豫把那破瓶子拿起來看了看,將它倚在窗台上站住了,順手便從花瓶裏抽出一枝洋水仙來插在裏面。家茵靠在牀欄杆上遠遠地望着他,兩手反扣在後面,眼睛裏帶着悽迷的微笑。
宗豫又把箱子蓋上的一張報紙心不在焉地拿在手中翻閲,道:"國泰這張電影好像很好,一塊兒去看好麼?家茵不禁噗嗤一笑,道:"這是舊報紙。"宗豫"哦"了一聲,自己也笑了起來,又道:"現在國泰不知在做什麼?去看五點的一場好麼?"家茵頓了頓,道:"今天我還有點兒事,我不去了。"宗豫見她那樣子是存心冷淡他,當下也就告辭走了。
她撕去一塊手帕露出玻璃窗來,立在窗前看他上車子走了,還一直站在那裏,呼吸的氣噴在玻璃窗上,成為障眼的紗,也有一塊小手帕大了。她用手在玻璃上一陣抹,正看見她父親從弄堂裏走進來。
虞老先生一進房,先親親熱熱叫了聲:"家茵!"家茵早就氣塞胸膛,哭了起來道:"爸爸,你真把我害苦了!跑到他們家去胡説一氣…?他拍着她,安慰道:"噯喲,我是你的爸爸,你有什麼話全跟我説好了!我現在完全明白了,你怕我幹什麼呢?夏先生人多好!"家茵氣極了,反倒收了淚,道:"你是什麼意思?"虞老先生坐下來,把椅子拖到她緊跟前,道:"孩子,我跟你説——"他摸了摸口袋裏,只摸出一隻空煙匣,因道:"噯,你叫他們底下給我買包香煙去。"家茵道:"人家的傭人我們怎麼能支使啊?"虞老先生道:"那有什麼要緊?"家茵道:"住在人家家裏,處處總得將就點。"虞老先生道:"不是我説你,有那麼好的地方怎麼不搬去呢?偏要住這麼個窮地方,多受憋啊?家茵詫道:"搬哪兒去呀?"虞老先生道:"夏先生那兒呀!他們那屋子多講究啊!"家茵道:"你這是什麼話呢?"虞老先生笑道:"噯呀,對外人瞞末,對自己人何必還要——"家茵頓足道:"爸爸你怎麼能這麼説!"虞老先生柔聲道:"好,我不説,我不説!我們小姐發脾氣了!不過無論怎麼樣,你託這個夏先生給我找個事,那總行!"
正説到這裏,房東太太把家茵叫了去聽電話。家茵拿起聽筒道:"喂?……哦,是夏先生嗎?……啊?現在你在國泰電影院等我?可是我——喂?——喂?——怎麼沒有聲音了?"她有點茫然,半晌,方才掛上電話。又愣了一會,回到房裏來,便急急地拿大衣和皮包,向她父親説:"我現在要出去一趟有點事情,你回去平心靜氣想一想。你要想叫我託那夏先生找事,那是絕對不行的。你這兩天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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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裏亂死了!"虞老先生神色沮喪,道:"噢,那麼我在這兒再坐會兒。"家茵只得説:"好罷,好罷。"
她走了,虞老先生揹着手徘徊着,東張西望,然後把抽屜全抽開來看過了,發現一盒衣料,忽然心生一計。他攜着盒子,一溜煙下樓,幸喜無人看見。他從後門出去了又進來,來到房東太太的房間裏,推門進去,笑道:"孫太太,我買了點兒東西送你。我來來去去,一直麻煩你——不成敬意!"房東太太很覺意外,笑得口張眼閉,道:"噯喲,虞老先生,您太客氣了,幹嗎破費呀!"虞老先生道:"噯,小意思,小意思!"他把肩膀一端:仿着日本人從牙縫裏"噝……"吸了口氣,攢眉笑道:"我有點小事我想託你,不知肯不肯?"孫太太道:"只要我辦得到,我還有什麼不肯的麼?"虞老先生道:"因為啊,不瞞你孫太太説,我女兒在你這兒住了這些時,本來你什麼都知道的;我知道你是好人,也不會説閒話的。不過你想,弄了這麼個夏先生常跑來,外人要説閒話了!女孩子總是傻的,這男人你是什麼意思!我做父親的不到上海來就罷,既然來了,我就得問問他是個什麼道理!"孫太太點頭,道:"那當然,那當然!"虞老先生道:"我也不跟他鬧,就跟他説説清楚。他要是真有這個心,那麼就趁我在,就把事情辦了!"孫太太點頭不迭,道:"那也是正經!"虞老先生道:"我想請你看見他來了就通知我一聲。他什麼時候着來,我女兒總不肯告訴我。"孫太太道:"那我一定通知你!"
家茵趕到戲院裏,宗豫已經等了她半天,靠在牆上,穿着深色的大衣,雖在人叢裏,臉色卻有一點悽寂,很像燈下月下的樹影倚在牆上。看見她,微笑着迎上前來,家茵道:"怎麼你只説一個地點時間就把電話掛斷了?我也沒來得及跟你説我不能夠來。不來,又怕你老在這兒等着我。"宗豫笑道:"我就是怕你説你不能夠來呀?家茵笑道:"你這人真是!"
他引路上樓梯,道:"我們也不必進去了,已經演了半天了。"家茵道:"那麼你為什麼要約在戲院裏呢?"宗豫道:"因為我們第一次碰見是在這兒。"二人默然走上樓來,宗豫道:"我們就在這兒坐會兒罷。"坐在沿牆的一溜沙發上,那裏的燈光永遠是微醺。牆壁如同一種粗糙的羊毛呢。那穿堂裏,望過去有很長的一帶都是暗昏昏的沉默,有一種魅豔的荒涼。宗豫望着她,過了一會,方道:"我要跟你説不是別的——昨天聽你説那個話,我倒是很擔心,怕你真的是想走。"家茵頓了一頓,道:"我倒是想換換地方。"宗豫道:"你就是想離開上海,是不是?"家茵道:"是的。我覺得,老是這樣待下去,好像是不大好。"宗豫明知故問,道:"為什麼?……我倒勸你還是待在上海的好。"有個收票人看他們一談談了有三刻鐘,不由得好奇起來,走過去,彷彿很注意他們。宗豫也覺得了,他做出不耐煩的神氣,看了看手錶,大聲道:"噯呀,怎麼老不來了!不等他了,我們走罷。"兩人笑着一同走了。
又一天,他忽然晚上來看她,道:"你沒想到我這時候來罷?我因為在外邊吃了飯,時候還早,想着來看看你。不嫌太晚罷?"家茵笑道:"不太晚,我也剛吃了晚飯呢。"她把一盞燈拉得很低,燈下攤着一副骨牌,他道:"你在做什麼呢?"家茵笑道:"起課。"宗豫道:"哦?你還會這個啊?"他把桌上的一本破舊的線裝本的課書拿起來翻着,帶着點蔑視的口吻,微笑問道:"靈嗎?"家茵笑道:"我也是鬧着玩兒。從前我父親常常天亮才回家,我母親等他,就拿這個消遣。我就是從我母親那兒學來的。"宗豫坐下來弄着牌,笑道:"你剛才起課是問什麼事?"家茵笑道:"問哪?……問將來的事。"宗豫道:"那當然是問將來的事,難道是問過去?你問的是將來的什麼事?"家茵道:"唔……不告訴你。"宗豫看了她一眼,道:"我也許可以猜得着。……讓我也來起一個好不好?"家茵道:"好,我來幫你看。你問什麼呢?"宗豫笑道:"你不告訴我我也不告訴你。説不定我們問一樣的事呢?"
他洗了牌,照她説的排成一條長條。她站在他背後俯身看着,把成副的牌都推上去,道:"喲,挺好,是上上,再來,要三次——噯呀,這個不大好,是中下。"她倒已經心慌起來,帶笑叮囑道:"得要誠心默禱,不然不靈的。"宗豫忽然注意到煙灰盤上的洋火盒裏斜斜插着的一枝香,笑了起來道:"你真是誠心,還點着香呢!"香已經捻滅了,家茵待要給他點上,宗豫卻道:"不用了。這也是一樣的——"他把他吸着的一枝香煙插在煙灰盤子裏。重新洗牌,看牌,家茵道:"噯呀,不大好——下下。"她勉強打起精神,笑道:"不管!看看它怎麼説。"宗豫翻書,讀道:"上上中下下下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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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喜總成空喜樂喜樂暗中摸索水月鏡花空中樓閣。"家茵輕聲笑道:"説得挺害怕的!"宗豫覺得她很受震動,他立刻合上了書,道:"相信當然是不相信……"然而她沉默了下來。
宗豫過了一會,道:"水開了。"家茵道:"哦,我是有意在爐子上擱一壺水,可以稍微暖和點,算熱水汀。"宗豫笑道:"真是好法子。"家茵走過去就着爐子烘手,自己看着手。宗豫笑道:"你看什麼?"家茵道:"我看我有沒有螺。"宗豫走來問道:"怎麼叫螺?"家茵道:"噯呀,你連這個都不懂啊?你看這手紋,圓的是螺,長的是簸箕?宗豫攤開兩手伸到她面前道:"那麼你看我有幾個螺。"家茵拿着看了一看,道:"你有這麼多螺!我好像一個都沒有。"宗豫笑道:"有怎麼樣?沒有怎麼樣?"家茵笑道:"螺越多越好。沒有螺手裏拿不住錢,也愛砸東西。"宗豫笑道:"哦,怪不得上回把香水也砸了呢!"
家茵不答,臉色陡地變了——她父親業已推門走了進來。他重重地咳嗽了一聲,道:"噯,家茵!這位是——"家茵只得介紹道:"這是夏先生,這是我父親。"宗豫茫然地立起身來道:"咦?你父親?虞先生幾時到上海的?"虞老先生連連點頭鞠躬道:"啊,我來了已經好幾天了。到您府上好幾次都沒見到?宗豫越發摸不着頭腦,道:"噯呀,真是失迎!"他輕輕地問家茵:"我沒聽見你説嗎?"家茵道:"那天他來,剛巧小蠻病了,一忙就忘。"虞老先生一進來,這屋子就嫌太小了,不夠他施展的。他有許多身段,一舉手一投足都有板有眼的。他道:"我們小女全幸而有夏先生栽培,真是她的造化。你夏先生少年英俊,這樣的有作為,真是難得!"宗豫很僵地説了聲:"您過獎了!請坐。"虞老先生道:"您坐!"他等宗豫坐了方才坐下相陪,道:"像我這老朽,也真是無用,也是因為今年時事又不太平,鄉下沒辦法,只好跑到上海來,要求夏先生賞碗飯吃,看看小女的面上,給我個小事做做,那我就感激不盡了!"宗豫很是詫異,略頓了一頓道:"呃——那不成問題。呃——虞先生您……"虞老先生道:"我別的不行哪,只光念了一肚子舊書,這半輩子可以説是懷才不遇——"家茵一直沒肯坐下,她把牀頭的絨線活計拿起來織着,淡淡地道:"所以羅,像我爸爸這樣的是舊式的學問,現在沒哪兒要用了。"宗豫道:"那也不見得。我們有時候也有點兒應酬的文字,需要文言的,簡直就沒有這一類人材。"虞老先生道:"那!輓聯了,壽序了,這一類的東西,我都行!都可以辦!"宗豫道:"那很好,如果虞先生肯屈就的話——"家茵氣得別過身去不管了。虞老先生道?那我明兒早上來見您。您辦公的地方在……"宗豫掏出一張名片來遞給他,道:"好,就請您明天上午來,我們談一談。"虞老先生道:"噢。噢。"
宗豫又取出香煙匣子道:"您抽煙?"虞老先生欠身接着,先忙着替他把他的一支點上了,因道:"現在的人都抽這紙煙了,從前人聞鼻煙,那派頭真足!那鼻煙又還有多少等多少樣,像我們那時候都有研究的。哪,我這兒就有一個,還是我們祖傳的。您恐怕都沒看見過——"他摸出一隻鼻煙壺來遞與宗豫,宗豫笑道:"我對這些東西真是外行。"但也敷衍地把玩了一會,道:"看上去倒挺精緻。"虞老先生湊近前來指點説道:"就這一個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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翡翠的塞子就挺值錢的。咳,我真是捨不得,但沒有辦法,夏先生,您朋友多,您給我想法子先押一筆款子來。"家茵聽到這裏,突然掉過身來望着她父親,她頭上那盞燈拉得很低,那荷葉邊的白瓷燈罩如同一朵淡黃白的大花,簪在她頭髮上,深的陰影在她臉上無情地刻劃着,她像一個早衰的熱帶女人一般,顯得異常憔悴。宗豫道:"我倒不認識懂得古董的人呢!"虞老先生道:"無論怎麼樣,拜託拜託!"家茵道:"爸爸!"虞老先生一看她面色不對,忙道:"噢噢,我這兒先走一步,明兒早上來見你。費心費心啊!"匆匆的便走了。
家茵向宗豫道:"我父親現在年紀大了,更顛倒了!他這次來也不知來幹嗎!他一來我就勸他回去。他已經磨了我好些次叫我託你,我想不好。"宗豫道:"那你也太過慮了!"家茵恨道:"你不知道他那脾氣呢!"宗豫道:"我知道你對你父親是有點誤會,不過到底是你的父親,你不應當對他先存着這個心。"
虞老先生自從有了職業,十分興頭。有一天大清早晨,夏家的廚子買菜回來,正在門口撞見他,廚子道:"咦?老太爺今天來這麼早啊?"
他彎腰向虞老先生提着的一隻鳥籠張了一張,道:"老太爺這是什麼鳥啊?"虞老先生道:"這是個畫眉,昨天剛買的,今天起了個大早上公園去遛遛它。"廚子開門與他一同進去,虞老先生道:"你們老爺起來了沒有?我有幾句話跟他説。"廚子四面看了看沒人,悄悄的道:"我們老爺今天脾氣大着呢,我看你啊——"虞老先生笑道:"脾氣大也不能跟我發啊!我到底是個老長輩啊!在我們廠裏,那是他大,在這兒可是我大了!"然而這廚子今天偏是特別的有點看他不起,笑嘻嘻地道?哦,你也在廠裏做事啦!"虞老先生道:"噯。你們老爺在廠裏,光靠一個人也不行啊,總要自己貼心的人幫着他!那我——反正總是自己人,那我費點心也應該!"
正説着,小蠻從樓上咕咚咕咚跑下來,往客室裏一鑽。姚媽一路叫喚着她的名字,追下樓來。虞老先生大咧咧地道:"姚媽媽?回來啦?"姚媽沉着臉道:"可不回來了嗎!"她把他不瞅不睬的,自走到客室裏去,嘰咕道:"這麼大清早起就來了!"虞老先生便也跟了進去,將鳥籠放在桌上,道:"你怎麼這麼沒規沒矩的!"姚媽道:"我還不算跟你客氣的?——小蠻?還不快上樓去洗臉。你臉還沒洗呢?虞老先生嗔道:"你怎麼啦?今天連老太爺都不認識了?"姚媽滿臉的不耐煩,道:"聲音低一點!我們太太回來了,不大舒服,還躺着呢!"虞老先生頓時就矮了一截,道:"怎麼,太太回來了?"姚媽冷冷地道:"太太——太太是這地方的主人,當然要回來的了。"虞老先生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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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一想,便也冷笑道:"哼!太太——太太又怎麼樣?太太肚子不爭氣,只養了個女兒!"
小蠻正在他背後逗那個鳥玩,他突然轉過身去,嚷道:"噯呀,你怎麼把門開了?你這孩子——"姚媽也向小蠻叱道:"你去動他那個幹嗎?"虞老先生道:"噯呀——你看——飛了!飛了!——我好不容易買來的——"姚媽連忙拉着小蠻道:"走,不用理他!上樓去洗臉去!"虞老先生越發火上加油,高聲叫道:"敢不理我!"小蠻嚇得哭了,虞老先生道:"把我的鳥放了,還哭!哭了我真打你!"
正在這時候,宗豫下樓來了,問道:"姚媽,誰呀?"虞老先生慌忙放手不迭,道:"是我,夏先生。我有一句話趁沒上班之前我想跟你説一聲。"宗豫披着件浴衣走進來,面色十分疲倦,道:"什麼話?"虞老先生也不看看風色,姚媽把小蠻帶走了,他便開言道:"我啊,這個月因為房錢又漲了,一時週轉不靈,想跟您通融個幾萬塊錢。"宗豫道:"虞先生,你每次要借錢,每次有許多的理由,不過我願意忠告你,我們廠裏薪水也不算太低了,你一個人用我覺得很寬裕,你自己也得算計着點?虞老先生還嘴硬,道:"我是想等月底薪水拿來我就奉還。我因為在廠裏不方便,所以特為跑這兒來——"宗豫道:"你也不必説還了。這次我再幫你點,不過你記清楚了:這是末了一次了。"他正顏厲色起來,虞老先生也自膽寒,忙道:"是的是的,不錯不錯。你説的都是金玉良言。"他接過一疊子鈔票,又輕輕地道:"請夏先生千萬不要在小女面前提起。"宗豫不答,只看了他一眼。
姚媽在門外聽了個夠,上樓來,又在卧房外面聽了一聽,太太在那裏咳嗽呢,她便走進去,道:"太太,您醒啦?"夏太太道:"底下誰來了?"姚媽道:"*哎!還不又是那女人的老子來借錢?簡直無法無天了,還要打小蠻呢!"夏太太吃了一驚,從枕上撐起半身,道:"啊?他敢打小蠻?"姚媽道:"幸虧老爺那時侯下去了,要不可不打!太太您想,這樣子我們在這兒怎麼看的下去呢?"此時宗豫也進房了,夏太太便嚷了起來道:"這好了,我還在這兒呢,已經要打小蠻了!這孩子——要是真離婚,那還不給折磨死了麼?"晨光中的嚇太太穿着件白布封襟襯衫,胸前有兩隻縫上口的口袋,裏面想必裝着存摺之類。她梳着個髻,臉是一種鈍鈍的臉,再瘦些也不顯瘦的。宗豫兩手插在浴衣袋裏,疲乏地道:"你又在那裏説些什麼話?"夏太太道:"你不信你去問小蠻去!她不是我一個人養的,也是你的啊!"宗豫道:"你不要在那兒瞎疑心了,好好的養病,等你好了我們平心靜氣的談一談。"夏太太道:"什麼平心靜氣的談一談?你就是要把我離掉!我死也要死在你家裏了!你不要想!"她越發放聲大哭起來。宗豫道:"你不要開口閉口就是死好不好?"夏太太道:"我死了不好?我死了那個婊子不是稱心了嗎?"宗豫大怒道:"你這叫什麼話?"
他把一隻花瓶往地下一摜,小蠻在樓下,正在她頭頂上豁朗爆炸開來,她蹙額向上面望了一望。她一個人在客室裏玩,也沒人管她。傭人全都不見了,可是隨時可以衝出來搶救,如果有慘劇發生。全宅靜悄悄的,小蠻彷彿有點反抗地吹起笛子來了。她只會吹那一個腔,"嗚哩嗚哩嗚!"非常高而尖的,如同天外的聲音。她好像不過是巢居在夏家簾下的一隻鳥,漠不關心似的。
家茵來教書,一進門就聽見吹笛子;想起那天在街上給她買這根笛子,宗豫曾經説:"這要吵死了!一天到晚吹了!"那天是小蠻病好了第一次出門,宗豫和她帶着小蠻一同出去,太像一個家庭了,就有乞丐追在後面叫:"先生!太太!太太!您修子修孫,一錢不落虛空地……"她當時聽了非常窘,回想起來卻不免微笑着。她走進客室,笑向小蠻道:"你今天很高興啊?"小蠻搖了搖頭,將笛子一拋。家茵一看她的臉色陰沉沉的,驚道:"怎麼了?"小蠻道:"娘到上海來了。"家茵不覺愣了一愣,強笑着牽着她的手道:"娘來了應當高興啊,怎麼反而不高興呢?"
小蠻道:"昨兒晚上娘跟爸爸吵嘴,吵了一宿——"她突然停住了,側耳聽着,樓上彷彿把房門大開了,家茵可以聽得出宗豫的憤激的聲音,還有個女人在哭。然後,樓梯上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大門砰的一聲帶上了,接着較輕微的砰的一聲,關上了汽車門。家茵不由自主地跑到窗口去,正來得及看見汽車開走。樓上的女人還在那裏嗚嗚哭着。
家茵那天教了書回來,一開門,黃昏的房間裏有一個人説:"我在這兒,你別嚇一跳!"家茵還是叫出聲來道:"咦?你來了?"宗豫道:"我來了有一會了。"大約因為沉默了許久而且有點口乾,他聲音都沙啞了。家茵開電燈,啪嗒一響,並不亮。宗豫道:"噯呀,壞了麼?"家茵笑道:"哦,我忘了,因為我們這個月的電燈快用到限度了,這兩天二房東把電門關了,要到七點鐘才開呢。我來點根蠟燭。"宗豫道:"我這兒有洋火。"家茵把粘在茶碟子上的一根白蠟燭點上了,照見碟子上有許多煙灰與香煙頭。宗豫笑道:"對不起。我拿它做了煙灰盤子。"家茵驚道:"噯呀,你一個人在這兒抽了那麼許多香煙麼?一定等了我半天了?宗豫道:"其實我明知道你那時候不會在家的,可是……忽然的覺得除了這兒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除了你也沒有別的可談的人。"家茵極力做出平淡的樣子,倒出兩杯茶,她坐下來,兩手籠在玻璃杯上擱着。燭光怯怯的創出一個世界。男女兩個人在幽暗中只現出一部分的面目,金色的,如同未完成的傑作,那神情是悲是喜都難説。
宗豫把一杯茶都喝了,突然説道:"小蠻的母親到上海來了。也不知聽見人家造的什麼謠言,跑來跟我鬧……那些無聊的話,我也不必告訴你了。總之我跟她大吵了一場。"他又頓住了沒説下去,拈起碟子裏一隻燒焦的火柴在碟子上劃來劃去,然而太用勁了,那火柴梗子馬上斷了。他又道:"我跟她感情本來就沒有。她完全是一個沒有知識的鄉下女人,她有病,脾氣也古怪,不見面還罷,一見面總不對。這些話我從來也不對人説,就連對你我也沒説過——從前當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本來一直就想着要離婚的。"他最後的一句話家茵聽着彷彿很覺意外,她輕聲道:"啊,真的嗎?"宗豫道:"是的。可是自從認識了你,我是更堅決了。"
家茵站起來走到窗前立了一會,心煩意亂,低着頭拿着勾窗子的一隻小鐵鈎子在粉牆上一下一下鑿着,宗豫又怕自己説錯了話,也跟了過去,道:"我意思是——我是真的一直想離婚的!"家茵道:"可是我還是……我真是覺得難受……"宗豫道:"我也難受的。可是因為我的緣故叫你也難受,我——我真的——"然而儘管兩個人都是很痛苦,蠟燭的嫣紅的火苗卻因為歡喜的緣故顫抖着。家茵喃喃地道:"自從那時候……又碰見了,我就……很難過。你都不知道!"宗豫道:"我怎麼不知道?我一直從頭起就知道的。不過我有些怕,怕我想得不對。現在我知道了,你想我……多高興!你別哭了!"房間裏的電燈忽然亮了,他叫了聲"咦?"看了看錶,不覺微笑道:"二房東的時間倒是準,啊——你看,電燈亮了!剛巧這時候!可見我們的前途一定是光明的。你也應當高興呀!她也笑了。他掏出手絹子來幫着她揩眼淚,她卻一味躲閃着。他説:"就拿我這個擦擦有什麼要緊?"然而她還是藉着找手絹子跑開了。
她有幾隻梨堆在一隻盤子裏,她看見了便想起來説:"你要不要吃梨?"他説。"好。"她削着梨,他坐在對面望着她,忽然説:"家茵。"家茵微笑着道:"嗯?"宗豫又道:"家茵。"他彷彿有什麼話説不出口,家茵反倒把頭更低了一低,專心削着梨,道:"嗯?"他又説:"家茵。"家茵住了手道:"啊?怎麼?"宗豫笑道:"沒什麼。我叫叫你。"家茵不由得向他飄了一眼,微微一笑道:"你為什麼老叫?宗豫道:"我叫的就多了,不過你沒聽見就是了——我在背地裏常常這樣叫你的。"家茵輕聲道:"真的啊?"
她把梨削好了遞給他,他吃着,又在那一面切了一片下來給她,道:"你吃一塊。"家茵道:"我不吃。"他自己又吃了兩口,又讓她,説:"挺甜的,你吃一塊。"家茵道:"我不吃,你吃罷。"宗豫笑道:"幹什麼這麼堅決?"家茵也一笑,道:"我迷信。"宗豫笑道:"怎麼?迷信?講給我聽聽。"家茵倒又有點不好意思起來,道:"因為……不可以分——梨。"宗豫笑道:"噢,那你可以放心,我們決不會分離的!"家茵用刀撥着蜿蜒的梨皮,低聲道:"那將來的事情也説不定。"宗豫握住了她握刀的手,道:"怎麼會説不定?你手上沒有螺,愛砸東西,可是我手上有螺,抓緊了決不撒手的。"
樓下有一隻鍾嗆嗆嗆敲起來了,宗豫看了看手錶道:"噯喲,到八點了!"他自言自語道:"還有一個應酬。我不去了。"家茵道:"你還是去罷。"宗豫笑道:"現在也太晚了,索性不去了!"家茵道:"等會人家等你呢?"宗豫躊躇地道:"倒也是。我倒是答應他們要去的,因為廠裏有點事要談一談……"他説走就走,不給自己一個留戀的機會,在門口只和她説了聲:"明天再來看你。"她微笑着,沒説什麼,一關門,卻軟靠在門上,低聲叫道:"宗豫!"灩灩的笑,不停地從眼睛裏漫出來,必須狹窄了眼睛去含住它。她走到桌子前面,又向蠟燭説道:"宗豫!宗豫!"燭火因為她口中的氣而盪漾着了。
這時候她父親忽然推門走進來,家茵惘惘地望着他簡直像見了鬼似的,説不出話來。虞老先生笑道:"我來了有一會兒了,看見他汽車在這兒,我就沒進來。讓你們多談一會兒。嗨嗨!你爸爸是過來人哪!"家茵也不做聲,只把蠟燭吹滅了。虞老先生坐下來,便向她招手道:"你來你來,我有話跟你説。你別那麼糊里糊塗的啊。他那個大老婆現在來了。你還是孩子氣,這時候我做爸爸的不來替你出出主意,還有誰呀?"家茵走過來道:"噯呀爸爸,你説些什麼?虞老先生拉着她的手,道:"你現在還跑去教他那個孩子做什麼?孩子到底是她養的。你趁這時候先去好好找兩間房子。夏先生他現在回去,他大老婆總跟他吵吵鬧鬧的,他哪兒會愛在家待著。你有了地方,他還不上你這兒來了?頂要緊要抓幾個錢。人也在你這兒,你錢也有了,你還怕她做什麼呢?"家茵實在耐不住了,便道:"爸爸,我告訴你罷,夏先生倒是跟我説過了,他跟他太太本來是舊式婚姻,他多年前就預備離婚了,不過是為了這小孩子。現在……他決定離了。他剛才跟我説來着,等他離過婚之後……再提。"虞老先生怔了一怔,道:"哎!你不早告訴我。早告訴我也不着急了!能這樣當然更好?家茵才説了就又懊悔起來,道:"不過爸爸,你就別夾在中間説話罷!就是我現在這些話,你也別跟人説好不好?"虞老先生道:"好!好!"
樓下的鐘又敲了一下,家茵道:"時候也不早了,爸爸你該回去了罷?"虞老先生道:"呃,我這就走了!"他自己去倒茶喝,家茵又道:"不是別的,因為這兒的房東太太老説,天黑了大門開出開進的,不謹慎。她常常鬧東西丟了。説起來也真奇怪,我有一件衣料,"她把一隻抽屜拖開了,無聊地重新翻過一遍,道:"我記得我放在這兒的——就找不着了!昨天我看見房東太太穿着新做來的一件衣裳,就跟我丟了的那件一樣。我也不能疑心她偷的,不過我倒是有點兒悶得慌——怎那麼巧!趕明兒倒去問問她是哪兒買的!"虞老先生喝着茶,忽然大嗆起來,急急地搖手道:"咳,你不問我也就不説了:是我替你送給她的。"家茵十分詫異,道:"嗯?"虞老先生嘆道:"哎!你不想,你現在弄了這個夏先生常常跑來,鬧到挺晚才走,給人家瞧着不要説閒話啊?所以我呀,給你做了個人情,就把你這衣料拿着送給她了。不是我説你——做人,也得學學!"家茵氣得跺腳道:"爸爸你真是!"
夏宗麟有一天對他太太説:"真糟極了,這虞老頭兒,今天廠裏鬧得沸沸騰騰,宗豫知道要氣死了?秀娟道:"怎麼啦?"宗麟道:"有人捐了筆款子,要買藥給一個廣德醫院,是個慈善性質的醫院。不知怎麼,這一筆款子會落到這老頭兒手裏。他老先生不言語,就給花了。"秀娟驚道:"真的啊?有多少錢哪?"宗麟道:"錢數目倒也不大——他老人家處處簡直就是丈人的身份,問他他還鬧脾氣!"秀娟道:"那他現在人呢?跑啦?"宗麟道:"他真不跑了!腆着個臉若無其事的照樣的來!"秀娟愕然道:"怎麼這樣!"宗麟道:"就這一點宗豫聽見了已經要生氣了,何況這是捐款,我們廠裏信用很受打擊的。"秀娟便道:"噯呀,家茵大概也不知道,她要聽見了也要氣死的!"
才這麼説着,不料女傭就進來報道:"大爺來了。"秀娟一看宗豫的臉色不很自然,她搭訕着把無線電旋得幽幽的,自己便走了開去。宗豫立刻就開口道:"宗麟,今天一件事,大家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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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鬼祟祟的,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告訴我。是不是那虞老先生?"宗麟抓了抓頭髮,苦笑道:"可不是嗎?這件事真糟極了!"宗豫疲倦地坐下來道:"當初怎麼也就沒有一個人跟我説一聲呢?"宗麟道:"他們也是不好,其實也應當告訴你的。不過——"宗豫道:"怎麼?"宗麟微帶着尷尬的笑容,道:"也難怪他們。你都不知道,他老先生胡吹亂蓋的,弄得別人也不知道他到底跟你是個什麼關係。"宗豫紅了臉,道:"這不行!我得要跟他自己説一説。我現在就去找他。"宗麟道:"你就找他上我這兒來也好。"宗豫倒又愣了一愣,但還是點點頭,立起身來道:"我就叫汽車去接他。"宗麟又道:"待會兒我走開你跟他説好了,當着我難為情。"宗豫又點了點頭。打發了車伕去接,他們等着,先還尋出些話來説,漸漸就默然了。無線電裏的音樂節目完了,也沒有換一家電台,也忘了關,只剩了耿耿的一隻燈,守着無線電裏的沉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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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夜。
一聽見門外汽車喇叭聲,宗麟就走開了。虞老先生一路嚷進來道:"夏先生真太客氣,還叫車子來接!差人給我個信我不就來了嗎?"宗豫沉重地站起身來,虞老先生就吃了一驚。宗豫兩手插在褲袋裏踱來踱去,道:"虞先生,我今天有點很嚴重的事要跟你説。有一筆捐給廣德醫院的款子,上次是交給你的手裏的——"虞老先生賠笑道:"是的,是我拿的,剛巧我有一筆用項。我就忘了跟你説一聲——"宗豫道:"你知道我們廠裏頂要緊是保持信用——"虞老先生道:"是的,是我一時疏忽——"宗豫把眉毛擰得緊緊的道:"虞先生,你不知道這事對於我們生意人是多麼嚴重。"虞老先生忙道:"是我沒想到。我想着這一點數目,我們還不是一家人一樣嗎?還分什麼彼此?"這話宗像聽了十分不舒服,突然立定了看住他,道:"像這樣下去可是不行,我想以後請你不要到廠裏去了?虞老先生道:"啊?你意思是不要我了麼?我下回當心點,不忘了好了!"宗豫道:"請你不必多説了。為我們大家的面子,你從明天起不必來了,我叫他們把你到月底的薪水送過來。"
虞老先生認為他一味的打官話,使人不耐煩而又無可奈何,因道:"唉呀,我們打開蓋子説亮話罷!我女兒也全告訴我了。我們還不就是自己人麼?"家茵如果已經把一切都告訴了她父親,雖也是人情之常,宗豫不知為什麼覺得心裏很不是味。他很僵硬地道:"我跟虞小姐的友誼,那是另外一件事情。她的家庭狀況我也稍微知道一點,我也很能同情。不過無論如何你老先生這種行為總不能夠這樣下去的?虞老先生見他聲色俱厲,方始着慌起來,道:"噯,夏先生,你叫我失了業怎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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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呢?你就看我女兒面上你也不能待我這樣呀!"宗豫厭惡地走開了,道:"我請你不要再提你的女兒了!"虞老先生越發荒了,道:"噯呀,難不成你連我的女兒也不要了麼?也難怪你心裏不痛快——家裏鬧彆扭!可不是糟心嗎?"他跟在宗豫背後,親切地道:"我這兒有個極好的辦法呢!我的女兒她跟你的感情這樣好,她還爭什麼名分呢?你夏先生這樣的身份,來個三妻四妾又算什麼呢?"宗豫轉過身來瞪眼望着他,一時都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虞老先生又道:"您不必跟您太太鬧,就叫我的女兒過門去好了!大家和和氣氣,您的心也安了!我女兒從小就很明白的,只要我説一句話,她決沒有什麼不願意的。"宗豫道:"虞老先生!你這叫什麼話?我簡直聽也不要聽。憑你這些話,我以後永遠不要再看見你了!至於你的女兒,她已經成年,她的事情也用不着你管!"虞老先生倒退兩步,囁嚅道:"我是好意啊——"宗豫簡直像要動手打人,道:"你現在立刻走罷。以後連我家裏你也不要來了。"
但是就在第二天早上,虞老先生估量着宗豫那時候不在家,就上夏家來了。姚媽上樓報説:"那個虞老頭兒説是要來見太太。"夏太太倒怔住了,道:"他要見我幹嗎?"姚媽道:"誰知道呢?——也不知在那兒鬧什麼鬼!"夏太太擁被坐着,想了一想道:"好罷,我就見他也不怕他把我吃了!"説着,便把旗袍上的鈕子多扣上了幾個,把棉被拉上些。
姚媽將虞老先生引進來,引到牀前,虞老先生鞠躬為為道:"啊,夏太太,夏太太,你身體好?"夏太太不免有點陰陽怪氣的,淡淡地説了聲:"你坐呀。"姚媽掇過一張椅子來與他坐下。虞老先生正色笑道:"我今天來見你,不是為別的,因為我知道為我女兒的緣故,讓您跟你們夏先生鬧了些誤會。我們做父親的不能看女兒這樣不管。"夏太太一提起便滿腔悲憤,道:"可不是嗎?現在一天到晚嚷着要離婚——"虞老先生道:"可不就是嗎!這話哪能説啊!我女兒也決沒有那麼糊塗。夏太太,我今天來就是這個意思。我知道您大賢大德,不是那種不能容人的。您是明白人,氣量大,你們夏先生要是娶個妾,您要是身子有點兒不舒服,不正好有個人伺候您——哪兒能説什麼離婚的話?真是您讓我的小女進來,她還能爭什麼名分麼?"夏太太呆了一呆,道:"真的啊?你的女兒肯做姨太太啊?"虞老先生道:"我那小女兒,這點道理她懂。包在我身上去跟她説去好了。"夏太太喜出望外,反倒落下淚來,道:"哎!只要他不跟我離婚,我什麼都肯!"虞老先生道:"這個,夏太太,我們小姐的事,包在我身上!您真是寬宏大量。我這就去跟她説。不過夏太太,我有一樁很着急的事要想請您幫我一個忙,請您栽培一下子。我借了一個債,已經人家催還,天天逼着我,我一時實在拿不出,請您可不可以通融一點。我那女兒的事總包在我身上好了?
姚媽在一邊站着,便向夏太太使了一個眼色。夏太太兀自關心地問道:"噯呀,你是欠了多少錢呢?"姚媽忍不住咳嗽了一聲,插嘴道:"我説呀,太太,您讓老太爺先去跟虞小姐説得了——虞小姐就在底下呢。説好了再讓老太爺來拿罷。"夏太太道:"噯,對了,我現在暫時也沒有現錢——"姚媽道:"噯,您先去説,説了明天來——"夏太太道:"我還能夠湊幾個總湊點兒給你。"虞老先生無奈,只得點頭道:"好,好,我現在就去説,我明天來拿,連利錢要八十萬塊錢。"姚媽把他送了出去,一到房門外面虞老先生便和她附耳説道:"我待會兒晚上回去跟她説罷,你別讓她知道我上這兒來的,你讓我輕輕的,自個兒走罷。"他躡手躡腳下樓去。
姚媽回房便道:"太太,您別這麼實心眼兒。這老頭子相信不得!還不是他們父女倆串通了來騙您的錢的!"夏太太嘆道:"*-!我這兩天都氣糊塗了——可不是嗎?"姚媽咬牙切齒地道:"心眼兒真黑!巴結上了老爺,還想騙您的這點東西?夏太太道:"不過,姚媽——可憐我只聽見説可以不離婚,我就昏了!你想她肯當小嗎:"姚媽道:"太太,你這麼好的人,她還能不肯嗎?"夏太太道:"真是她肯,我也就隨她去了!"姚媽道:"我説您還不如自個兒跟她説!她要是當了姨奶奶,她總得伏咱們這兒的規矩。"夏太太道:"也好。你這就叫她上來,我跟她説。"
小蠻這一天正在上課,忽然説:"先生先生,趕明兒叫娘也跟先生唸書好不好?"家茵強笑道:"你又説傻話!"小蠻卻是很正經,幾乎噙着眼淚,説道:"真的,先生,好不好?省得她又跑到鄉下去了!先生,隨便怎麼你想想法子,這回再也別讓她再走了!"這話家茵覺得十分刺心,望着她,正是回答不出,恰巧這時候姚媽進來,帶着輕薄的微笑,説:"虞小姐,我們太太請您上去。"家茵愣了一愣,勉強鎮定着,應了一聲"噢,"便立起身來,向小蠻道:"你別鬧,自己看看書。"
她隨着姚媽上樓。卧房裏暗沉沉的,窗簾還只拉起一半,牀上的女人彷彿在那裏眼睜睜打量着她。也沒有人讓坐。家茵裝得很從容地問道:"夏太太,聽説您不舒服,現在好點兒罷?"夏太太酸酸地道:"噯呀,我這病還會好?你坐下,我跟你説——姚媽,你待會兒再來。"姚媽出去了,夏太太便道:"以前的事,我也不管了。你教我的孩子也教了這些時候了,可憐我老在鄉下待着,也沒有礙你們什麼事。不知什麼地方得罪了我們夏先生,這趟回來了他簡直多嫌我!我現在別的不説了,總算我有病——你就是要進來,只要你勸他別跟我離婚,雖然我是太太,只要這個名分,別的事情我什麼都不管好了!這總不能再説我不對了!"家茵道:"噯呀,夏太太,你説的什麼話?"夏太太道:"你也別害臊了!我看你也是好好的人家的女兒,已經破了身了,再去嫁給誰呢?像我做太太的,已經自己來求你了,還不有面子嗎?"家茵氣得到這時候方才説出話來,道:"什麼破了身?你怎麼這麼出口傷人?"説着。聲音一高,人也隨着站了起來。夏太太道:"我還賴你麼?是你自個兒老子説的!你不信去問姚媽!"家茵道:"你知不知道這種沒有根據的話,你這麼亂説是犯法的?我不要再聽下去了!"
夏太太眼見得她就要走了,立刻軟了下來,叫道:"噯,你別走別走!就算我説錯了,就算我現在求求你,看看我要死的人,你可憐可憐我罷!我這肺病已經到了第三期了!"家茵不禁回過頭來惶惑地望着她,輕輕地自言自語着:"啊?肺病?"夏太太繼續説下去道:"——等我死了,你還不是可以扶正麼?"家茵聽了這話又有氣,頓了一頓方道:"什麼叫就算你説錯了?這話是可以説錯的嗎?"夏太太道:"咳,我也是聽人家説的。可憐我,心也亂啦!請你原諒我説錯了話罷!我也知道我是配不上他的——你要跟他結婚就結婚得了,不過我求求你等幾年,等我死了——"説着,早已嗚嗚咽咽大放悲聲。家茵道:"我們本來的計劃並沒有什麼昧良心的。你要是叫我們糊里糊塗地等着,不是更要引起許多人的廢話來了麼?"
夏太太只管放聲痛哭,又夾着劇烈的咳嗽,喘着一團。姚媽飛奔進來道:"太太,太太,您怎麼了?"忙替她捶背揉胸脯,端痰盂。夏太太深恐家茵是新派人怕傳染,因把一隻手撳着嘴,道:"姚媽,你把窗子開開,透透氣。"開了窗,風吹進來簾卷得多高的,映在人臉上,一明一暗,光彩往來,夏太太平整的臉上也彷彿有了表情。
夏太太道:"姚媽,你還是出去罷……虞小姐,本來我人都要死了,還貪圖這個名分做什麼?不過我總想着,雖然不住在一起,到底我有個丈夫,有個孩子,我死的時候,雖然他們不在我面前,我心裏也還好一點。要不然,給人家説起來,一個女人給人家休出去的,死了還做一個無家之鬼……"説着,又哭得失了聲。家茵木立了半晌,又掉過身來要走,道:"你生病的人,這樣的話少説點兒罷。徒然惹自己傷了心。"夏太太道:"虞小姐,我還能活幾年呢?我也不在乎這幾年的工夫!你年紀輕輕的,以後的好日子長着呢!"家茵極力抵抗着,激惱了自己道:"你不要一來就要死要死的!你要是看開點,不慪氣——"夏太太慘笑道:"看開點!那你是不知道——這些年來,他——他對我這樣,我——我過的是什麼日子呵!"家茵道:"這是你跟他的事,不是我跟你的事。"夏太太道:"虞小姐,不單是我同你同他,還有我那孩子呢!孩子現在是小,不懂事——將來,你別讓她將來恨她的爸爸!"家茵突然雙手掩着臉,道:"你別盡着逼我呀!他——他這一生,傷心的事已經夠多了,我怎麼能夠再讓他為了我傷心呢?"夏太太掙扎着要下牀來,道:"虞小姐,我求求你——"家茵道:"不,我不能夠答應。"
她把掩着臉的兩隻手拿開,那時候她是在自己家裏,立在黃昏的窗前。映在玻璃裏,那背後隱約現出都市的夜,這一帶的燈光很稀少,她的半邊臉與頭髮裏穿射着兩三星火。她臉上的表情自己也看不清楚,只是彷彿有一種幽冥的智慧。這一邊的她是這樣想:"我希望她死!我希望她快點兒死!"那一邊卻闇然微笑着望着她,心裏想:"你怎麼能夠這樣地卑鄙!"那麼,"我照她説的——等着。""等着她死?""……可是,我也是為他想呀!""你為他想,你就不能夠讓他的孩子恨他,像你恨你的爸爸一樣。"
她到底決定了,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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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子在黑沉沉的玻璃窗裏是像沉在水底的珠玉,因為古時候的盟誓投到水裏去的,有一種哀豔的光。她匆匆出去,想着:"我得走了!我馬上去告訴她,叫她放心。"趕到夏家,姚媽一開門便道:"你怎麼又來了?"家茵道:"我要見太太。"姚媽憤憤地道:"你再要見太太乾嗎?你還怕她死不透呀?你現在稱心了,你可以放心回家去了。她剛才吐了幾口血,現在上醫院去了。"家茵驚道:"噯呀,怎麼這樣快?"不禁滾下淚來。姚媽道:"這時候還裝腔作調幹嗎?還不回家去樂去?我們老爺哪門子楣氣,碰見這些烏龜婊子的!"説罷,砰的一聲關上了門。家茵揩着眼睛,惘然地回來了。然而又不免有這樣的想法:"現在可以放心等着了。等不長了!——她就要死了!——可是,正因為這樣,你更應當走,快點兒走,她聽見了,也許還可以活下去。"
宗豫忽然推門進來,叫了聲"家茵!"家茵正是心驚肉跳的,急忙轉過身來道:"噯呀,你來了?你們太太好點兒沒有?"宗豫道:"咦?你也知道啦?"家茵道:"我從你們家剛回來。"宗豫道:"好點兒了,現在不要緊了。我趕來有幾句話跟你説,我只有幾分鐘的工夫。就是因為你們老太爺,他鬧出一點事來,我跟他説了幾句很重的話,我讓他以後不要去辦事了。"家茵只空洞地説了聲:"噢。"宗豫道:"我以後再仔細地講給你聽。我怕你誤會。"家茵勉強笑道:"你也太細心了!我還不知道他老人家的為人!"宗豫道:"我想對於他,以後再另外給他想辦法。情願每個月貼他幾個錢得了。"他看了看錶道:"現在還要趕到廠裏去,有工夫再來看你。"他走到門口,忽然覺得她有點愣愣的,便又站住瞭望着她道:"你別是有點兒生氣罷?我匆匆忙忙的也許説錯了話……"家茵微笑道:"沒生氣。幹嗎生氣?"他仍舊有點不放心似的,她便又向他一笑,柔聲道:"我怎麼會跟你生氣呢?"宗豫也一笑,又躊躇了一會自言自語道:"嗯,這樣罷——我大概七點半可以離開廠裏。我上這兒來吃晚飯好不好?"家茵笑了一笑,道:"好。"宗豫道:"好,待會兒見。"
他一走,家茵便伏在桌上大哭起來。然後她父親來了,説?呦!你幹嗎的?我這兒想來勸勸你呢!我想,他們太太也怪可憐的!那孩子到底是她的,何苦去跟她爭那個名分呢?一定要這個名分幹什麼事呢?現在他們家的人對我們不也挺巴結的?我去了總是老太爺老太爺的!這世界,別那麼認真!"家茵只是哭,並不理睬他,虞老先生在她肩膀上拍了拍,把椅子挪過來坐在她身旁,説道:"你聽你爸爸的話總沒錯的。爸爸是為你好!她這麼病着在那兒,待會兒有個三長兩短,不怕雷打麼?她那個孩子不該恨你一輩子麼?"家茵不能忍耐下去了,立起來要跑開,又被她父親拉住她的手不放,顫巍巍地道:"孩子!想當初,都是因為我後來娶的那個,都怪她,一定要正式結婚,鬧得我沒辦法,把你娘硬給離掉了,害你們受苦這些年——你想!"家茵掙扎脱了手,跑了去倒在牀上大哭,虞老先生又跟過去坐在牀上,道:"哪個男人不喜歡姨太太!哪個男人是喜歡太太的!我是男人我還不知道麼?就是我後來娶的那個,我要是沒跟她正式結婚,也許我現在還喜歡她呢!"
家茵突然叫出聲來道:"你少説點兒罷!你自己做點子什麼事情,我的人都給你丟盡了!"虞老先生吃了一驚道:"誰告訴你的?"家茵道:"宗豫剛才告訴我的。你叫我拿什麼臉對他?"虞老先生搖頭道:"哎!真是!男人真沒有良心!他怎麼該來對你説這些話呢?他——他怎麼説的?"家茵又哽咽着説不出話來,虞老先生便俯身湊到她面前拍着哄着,道:"好孩子別哭了,你受了委屈了,我知道,隨便別人怎麼對你,我爸爸總疼你的!只要有一口氣,我總不會丟開你的!"家茵忽然撐起半身向他凝視着,她看到她將來的命運。她眼睛裏有這樣的大悲憤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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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懼,連他都感到恐懼了。她説:"爸爸你走好不好?"虞老先生竟很聽話地站了起來。家茵又道:"現在無論怎麼樣,請你走罷。我受不了了。"虞老先生逡巡了一會,道:"我説的話是好話。你仔細想想罷。"就走了。
家茵隨即也從牀上爬起來,扶着門框立了一會,便下樓去打電話,定了一張上廈門的船票。然後她又撥了個號碼,她心慌意亂的,那邊接的人的聲音也分辨不出,先説?喂,秀娟是罷?"又道:"……哦,請你們太太聽電話。"才説到這裏,宗豫來了。家茵握着聽筒向他點頭微笑,宗豫夾着紙包很高興地上樓去了,道:"我先上去等着你。"家茵繼續向電話裏道:"喂,你是秀娟啊?……我好,不過我這會兒心裏亂得很,我明天就要離開上海了……"她向樓下看了看,又把聲音低了一低,答道:"到哪兒去呀?秀娟,我告訴你,可是我要請你一個人也別告訴……我到了那兒再寫信來解釋給你聽……到廈門去……去做事……是我看了報去應徵的……大概不錯罷?她淡笑一聲。
宗豫獨自在房裏,把紙包打開來,露出一個長方的織錦盒子,裏面嵌着一對細瓷飯碗,盤子,匙子,他自己先欣賞着,見家茵進來了,便道:"瞧我買了什麼來了!以後你要把飯多煮一點兒,我常常要留自己在這兒吃飯的!"家茵苦笑道:"可惜現在用不着了。我明天就要走了。"宗豫道:"嗯?上哪兒去?"家茵有一隻打開的皮箱擱在牀上,她走去繼續理東西,道:"回鄉下去。"宗豫立在她背後,微笑着吸着煙,道:"哦,你是不是要回去告訴你母親……關於我們?"家茵隔了一會兒才搖搖頭,道:"我預備去跟我表哥結婚了。"
宗豫倒還鎮靜,只説:"你表哥?怎麼你從來沒提起過?"家茵道:"我母親本來有這個意思。"宗像道:"你——跟他感情非常好麼?"家茵又搖了搖頭,道:"可是,感情是漸漸地生出來的。到後來總有感情的,不能先存着個成見。"宗豫怔了一會,道:"那也要看跟什麼人在一起呀!"冢茵道:"是,可是——譬如你太太。你從前要是沒有成見,一直跟她是好的,那她也不至於到這樣。就是病,也是慢慢的造成的。"宗豫默然了一會,忽然爆發了起來道:"家茵,你是不是在哪兒聽見了什麼話了?"家茵只管平板地説下去道:"還有我爸爸,我看你以後就不要管他了,他那人也弄不好了,給他錢也是瞎花了。不要想着他是我父親。"她羅裏羅唆地囑咐着,宗豫惶駭地望着她道:"我不懂得你。可是我要是不懂得你,我還懂得什麼人呢?——忽然的好像什麼人什麼事情都不能夠明白了,簡直……要發瘋……"家茵只顧低着頭理東西,宗豫又道:"家茵!難道我們的事情這麼容易就——全都不算了麼?"他看看那燈光下的房間,難道他們的事情,就只能永遠在這個房裏轉來轉去,像在一個昏暗的夢裏。夢裏的時間總覺得長的,其實不過一剎那,卻以為天長地久,彼此已經認識了多少年了。原來都不算數的。他冷冷地道:"你自己的心大約只有你自己明瞭。"家茵想道:"噯,我自己的心只有我自己明瞭。"
她從抽屜裏翻東西出來,往箱子裏搬,裏面有一球絨線與未完工的手套,她一時忍不住,就把手套拿起來拆了,絨線紛紛地堆在地上。宗豫看看香煙頭上的一縷煙霧,也不説什麼。家茵把地下的絨線揀起來放在桌上,仍舊拆。宗豫半晌方道:"你就這麼走了,小蠻要鬧死了。"家茵道:"不過到底小孩,過些時就會忘記的。"宗豫緩緩地道:"是的,小孩是……過些時就會忘記的。"家茵不覺悽然望着他,然而立刻就又移開了目光,望到那圓形的大鏡子去。鏡子裏也映着他。她不能夠多留他一會兒在這月洞門裏。那鏡子不久就要如月亮裏一般的荒涼了。
宗豫道:"明天就要走麼?"家茵道:"噯。"宗豫在茶碟子裏把香煙撳滅了,見到桌上陳列着的一盒碗匙,便用原來的包紙把它蓋沒了,紙張嗦嗦有聲。
他又道:"我送你上船。"家茵道:"不用了。"他突然剪裁地説:"好,那麼——"立刻出去了,帶上了門。
家茵伏在桌上哭。桌上一堆捲曲的絨線,"剪不斷,理還亂"。
第二天宗豫還是來了,想送她上船。她已經走了。那房間裏面彷彿關閉着很響的音樂似的,一開門便爆發開來了,他一隻手按在門鈕上,看到那沒有被褥的小鐵牀。露出鋼絲繃子,鏡子洋油爐子,五斗櫥的抽屜拉出來參差不齊。墊抽屜的報紙團皺了掉在地下。一隻碟子裏還粘着小半截蠟燭。絨線仍舊亂堆在桌上。裝碗的鐵錦盒子也還擱在那裏沒動。宗豫掏出手絹子來擦眼睛,忽然聞到手帕上的香氣,於是又看見她窗台上的一隻破香水瓶,瓶中插着一枝枯萎了的花。他走去把花拔出來,推開窗子擲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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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有許多房屋與屋脊。隔着那灰灰的,嗡嗡的,蠢蠢動着的人海,彷彿有一隻船在天涯叫着,悽清的一兩聲。
──完──
(一九四七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