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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世鈞跟家裏説,上海那個事情,他決定辭職了,另外也還有些未了的事情,需要去一趟。他回到上海來,在叔惠家裏住了一宿,第二天上午就到廠裏去見廠長,把一封正式辭職信交遞進去,又到他服務的地方去把事情交代清楚了,正是中午下班的時候,他上樓去找曼楨。他這次辭職,事前一點也沒有跟她商量過,因為告訴了她,她一定是要反對的,所以他想來想去,還是先斬後奏吧。

    一走進那間辦公室,就看見曼楨那件淡灰色的舊羊皮大衣披在椅背上。她伏在桌上不知在那裏抄寫什麼文件。叔惠從前那隻寫字枱,現在是另一個辦事員坐在那裏,這人也仿效着他們經理先生的美國式作風,把一雙腳高高擱在寫字枱上,悠然地展覽着他的花條紋襪子與皮鞋,鞋底絕對沒有打過掌子。他和世鈞招呼了一聲,依舊蹺着腳看他的報。曼楨回過頭來笑道:"咦,你幾時回來的?"世鈞走到她寫字枱前面,搭訕着就一彎腰,看看她在那裏寫什麼東西。她彷佛很秘密似的,兩邊都用別的紙張蓋上了,只留下中間兩行。他這一注意,她索性完全蓋沒了,但是他已經看出來這是寫給他的一封信。他笑了一笑,當着人,也不便怎樣一定要看。他扶着桌子站着,説:"一塊兒出去吃飯去。"曼楨看着鍾,説:"好,走吧。"她站起來穿大衣,臨走,世鈞又説:"你那封信呢,帶出去寄了吧?"他徑自把那張信紙拿起來疊了疊,放到自己的大衣袋裏。曼楨笑着沒説什麼,走到外面方才説道:"拿來還我。你人已經來了,還寫什麼信?"世鈞不理她,把信拿出來一面走一面看。一面看着,臉上便泛出微笑來。曼楨見了,不由得就湊近前去看他看到什麼地方。一看,她便紅着臉把信搶了過來,道:"等一會再看。帶回去看。"世鈞笑道:"好好,不看不看。你還我,我收起來。"

    曼楨問他關於他父親的病狀,世鈞約略説了一些,然後他就把他辭職的事情緩緩地告訴了她,從頭説起。他告訴她,這次回南京去,在火車上就急得一夜沒睡覺,心想着父親的病萬一要是不好的話,母親和嫂嫂侄兒馬上就成為他的負擔,這擔子可是不輕。幸而有這樣一個機會,父親現在非常需要他,一切事情都交給他管,趁此可以把經濟權從姨太太手裏抓過來,母親和寡嫂將來的生活就有了保障了。因為這個緣故,他不能不辭職了。當然這不過是一時權宜之計,將來還是要出來做事的。

    他老早預備好了一番話,説得也很委婉,但是他真正的苦衷還是無法表達出來。譬如説,他母親近來這樣快樂,就像一個窮苦的小孩揀到個破爛的小玩藝,就拿它當個寶貝。而她這點悽慘可憐的幸福正是他一手造成的,既然給了她了,他實在不忍心又去從她手裏奪回來。此外還有一個原因,但是這一個原因,他不但不能夠告訴曼楨,就連對他自己他也不願意承認──就是他們的結婚問題。事實是,只要他繼承了父親的家業,那就什麼都好辦,結婚之後,接濟接濟丈人家,也算不了什麼。相反地,如果他不能夠抓住這個機會,那麼將來他母親、嫂嫂和侄兒勢必都要靠他養活,他和曼楨兩個人,他有他的家庭負擔,她有她的家庭負擔,她又不肯帶累了他,結婚的事更不必談了,簡直遙遙無期。他覺得他已經等得夠長久了,他心裏的煩悶是無法使她瞭解的。

    還有一層,他對曼楨本來沒有什麼患得患失之心,可是自從有過豫瑾那回事,他始終心裏總不能釋然。人家説夜長夢多,他現在覺得也許倒是有點道理。這些話他都不好告訴她,曼楨當然不明白,他怎麼忽然和家庭妥協了,而且一點也沒徵求她的同意,就貿然的辭了職。她覺得非常痛心,她把他的事業看得那樣重,為它怎樣犧牲都可以,他卻把它看得這樣輕。本來要把這番道理跟他説一説,但是看他那神氣,已經是很慚愧的樣子,就也不忍心再去譴責他,所以她始終帶着笑容,只問了聲:"你告訴了叔惠沒有?"世鈞笑道:"告訴他了。"曼楨笑道:"他怎麼説?"世鈞笑道:"他説很可惜。"曼楨笑道:"他也是這樣説?"世鈞向她望了望,微笑道:"我知道,你一定很不高興。"曼楨笑道:"你呢,你很高興,是不是?你住到南京去了,從此我們也別見面了,你反正不在乎。"世鈞見她只是一味的兒女情長,並沒義正辭嚴地責備他自暴自棄,他頓時心裏一寬,笑道:"我以後一個禮拜到上海來一次,好不好?這不過是暫時的事。暫時只好這樣。我難道不想看見你麼?"

    他在上海耽擱了兩三天,這幾天他們天天見面,表面上一切都和從前一樣,但是他一離開她,就回過味來了,覺得有點不對。所以他一回到南京,馬上寫了封信來。信上説:"我真想再看見你,但是我剛來過,這幾天內實在找不到一個藉口再到上海來一趟。這樣好不好,你和叔惠一同到南京來度一個週末。你還沒有到南京來過呢。我的父母和嫂嫂,我常常跟你説起他們,你一定也覺得他們是很熟悉的人,我想你住在這裏不會覺得拘束的。你一定要來的。叔惠我另外寫信給他。"

    叔惠接到他的信,倒很費躊躇。南京他實在不想去了。他和曼楨通了一個電話,説:"要去還是等春天,現在這時候天太冷了,而且我上次已經去過一趟了。你要是沒去過,不妨去看看。"曼楨笑道:"你不去我也不去了。我一個人去好象顯得有點……突兀。"叔惠本來也有點看出來,世鈞這次邀他們去,目的是要他的父母和曼楨見見面。假如是這樣,叔惠倒也想着他是義不容辭的,應當陪她去一趟。

    就在這一個星期尾,叔惠和曼楨結伴來到南京,世鈞到車站上去接他們。他先看見叔惠,曼楨用一條湖綠羊毛圍巾包着頭,他幾乎不認識她了。頭上這樣一紮,顯得下巴尖了許多,是否好看些倒也説不出來,不過他還是喜歡她平常的樣子,不喜歡有一點點改動。

    世鈞叫了一輛馬車,叔惠笑道:"這大冷天,你請我們坐馬車兜風?"曼楨笑道:"南京可真冷。"世鈞道:"是比上海冷得多,我也忘了告訴你一聲,好多穿點衣裳。"曼楨笑道:"告訴我也是白告訴,不見得為了上南京來一趟,還特為做上一條大棉褲。"世鈞道:"待會兒問我嫂嫂借一條棉褲穿。"叔惠笑道:"她要肯穿才怪呢。"曼楨笑道:"你父親這兩天怎麼樣?可好些了?"世鈞道:"好多了。"曼楨向他臉上端詳了一下,微笑道:"那你怎麼好象很擔憂的樣子。"叔惠笑道:"去年我來的時候他就是這神氣,好象擔心極了,現在又是這副神氣來了,就像是怕你上他們家去隨地吐痰或是吃飯搶菜,丟他的人。"世鈞笑道:"什麼話!"曼楨也笑了笑,搭訕着把她的包頭緊了一緊,道:"風真大,幸而扎着頭,不然頭髮要吹得像蓬頭鬼了!"然而,沒有一會工夫,她又把那綠色的包頭解開了,笑道:"我看路上沒有什麼人扎着頭,大概此地不興這個,我也不高興紮了,顯著奇怪,像個紅頭阿三。"叔惠笑道:"紅頭阿三?綠頭蒼蠅!"世鈞噗哧一笑,道:"還是扎着好,護着耳朵,暖和一點。"曼楨道:"暖和不暖和,倒沒什麼關係,把頭髮吹得不象樣子!"她拿出一把梳子來,用小粉鏡照着,才梳理整齊了,又吹亂了,結果還是把圍巾紮在頭上,預備等快到的時候再拿掉。世鈞和她認識了這些時,和她同出同進,無論到什麼地方去,也沒看見她像今天這樣怯場。他不禁微笑了。

    他跟他家裏人是這樣説的,説他請叔惠和一位顧小姐來玩兩天,顧小姐是叔惠的一個朋友,和他也是同事。他也並不是有意隱瞞。他一向總覺得,家裏人對於外來的女友總特別苛刻些,總覺得人家配不上他們自己的人。他不願意他們用特殊的眼光看待曼楨,而希望他們能在較自然的情形下見面。至於見面後,對曼楨一定是一致贊成的,這一點他卻很有把握。

    馬車來到皮貨莊門前,世鈞幫曼楨拿着箱子,三人一同往裏走。店堂里正有兩個顧客在那裏挑選東西,走馬樓上面把一隻皮統子從窗口吊下來,放下繩子,吊下那麼小小的一卷東西,反面朝外,微微露出一些皮毛。那大紅綢裏子就像襁褓似的,裏面睡着一隻毛茸茸的小獸。走馬樓上的五彩玻璃窗後面,大概不是他母親就是他嫂嫂,在那裏親手主持一切。是他母親──她想必看見他們了,馬上哇啦一喊:"陳媽,客來了!"聲音尖厲到極點,簡直好象樓上養着一隻大鸚鵡。世鈞不覺皺了皺眉頭。

    皮貨店裏總有一種特殊的氣息,皮毛與樟腦的氣味,一切都好象是從箱子裏才拿出來的,珍惜地用銀皮紙包着的。世鈞小時候總覺得樓下這丬店是一個陰森而華麗的殿堂。現在他把一切都看得平凡了,只剩下一些親切感。他常常想象着曼楨初次來到這裏,是怎樣一個情形。現在她真的來了。

    叔惠是熟門熟路,上樓梯的時候,看見牆上掛着兩張猴皮,便指點着告訴曼楨:"這叫金

    絲猴,出在峨嵋山的。"曼楨笑道:"哦,是不是這黃毛上有點金光?"世鈞道:"據説是額上有三條金線,所以叫金絲猴。"樓梯上暗沉沉的,曼楨湊近前去看了看,也看不出所以然來。世鈞道:"我小時候走過這裏總覺得很神秘,有點害怕。"

    大少奶奶在樓梯口迎了上來,和叔惠點頭招呼着,叔惠便介紹道:"這是大嫂。這是顧小姐。"大少奶奶笑道:"請裏邊坐。"世鈞無論怎樣撇清,説是叔惠的女朋友,反正是他專誠由上海請來的一個女客,家裏的人豈有不注意的。大少奶奶想道:"世鈞平常這樣眼高於頂,看不起本地的姑娘,我看他們這個上海小姐也不見得怎樣時髦。"

    叔惠道:"小健呢?"大少奶奶道:"他又有點不舒服,躺着呢。"小健這次的病源,大少奶奶認為是他爺爺教他認字塊,給他吃東西作為獎勵,所以吃壞了。小健每一次生病,大少奶奶都要歸罪於這個人或那個人,這次連她婆婆都怪在裏面。沈太太這一向為了一個嘯桐,一個世鈞,天天挖空心思,弄上好些吃的,孩子看着怎麼不眼饞呢?沈太太近來過日子過得這樣興頭,那快樂的樣子,大少奶奶這傷心人在旁邊看着,自然覺得有點看不入眼。這兩天小健又病了,家裏一老一小兩個病人,還要從上海邀上些男朋女友跑來住在這裏,世鈞不懂事罷了,連他母親也跟着起鬨

    沈太太出來了,世鈞又給曼楨介紹了一下,沈太太對她十分客氣,對叔惠也十分親熱。大少奶奶只在這間房裏轉了一轉,就走開了。桌上已經擺好了一桌飯菜,叔惠笑道:"我們已經在火車上吃過了。"世鈞笑道:"那我上當了,我到現在還沒吃飯呢,就為等着你們。"沈太太道:"你快吃吧。顧小姐,許家少爺,你們也再吃一點,陪陪他。"他們坐下來吃飯,沈太太便指揮僕人把他們的行李送到各人的房間裏去。曼楨坐在那裏,忽然覺得有一隻狗尾巴招展着,在她腿上拂來拂去。她朝桌子底下看了一看,世鈞笑道:"一吃飯-就來了,都是小健慣的-,總拿菜喂。"叔惠便道:"這狗是不是就是石小姐送你們的那一隻?"世鈞道:"咦,你怎麼知道?"叔惠笑道:"我上次來的時候不是聽見她説,她家裏的狗生了一窩小狗,要送一隻給小健。"一面説着,便去撫弄那隻狗,默然了一會,因又微笑着問道:"她結了婚沒有?"世鈞道:"還沒有呢,大概快了吧,我最近也沒有看見一鵬。"曼楨便道:"哦,我知道,就是上回到上海來的那個方先生。"世鈞笑道:"對了,你還記得?我們一塊兒吃飯的時候,他不是説要訂婚了──就是這石小姐。他們是表兄妹。"

    吃完飯,曼楨説:"我們去看看老伯。"世鈞陪他們到嘯桐房裏去,他們這時候剛吃過飯,嘯桐卻是剛吃過點心,他靠在牀上,才説了聲"請坐請坐",就深深地打了兩個嗝兒。世鈞心裏就想:"怎麼平常也不聽見父親打嗝,偏偏今天……也許平時也常常打,我沒注意。"也不知道為什麼原因,今天是他家裏人的操行最壞的一天。就是他母親和嫂嫂,也比她們平常的水準要低得多。

    叔惠問起嘯桐的病情。俗語説,久病自成醫,嘯桐對於自己的病,知道得比醫生還多。尤其現在,他一切事情都交給世鈞照管,他自己安心做老太爺了,便買了一部《本草綱目》,研究之下,遇到家裏有女傭生病,就替她們開兩張方子,至今也沒有吃死人,這更增強了他的自信心。他自己雖然請的是西醫,他認為有些病還是中醫來得靈驗。他在家裏也沒有什麼可談的人,世鈞是簡直是個啞巴。倒是今天和叔惠雖然是初見,和他很談得來。叔惠本來是哪一等人都會敷衍的。

    嘯桐正談得高興,沈太太進來了。嘯桐便問道:"小健今天可好些了?"沈太太道:"還有點熱度。"嘯桐道:"我看他吃王大夫的藥也不怎麼對勁。叫他們抱來給我看看。我給他開個方子。"沈太太笑道:"噯喲,老太爺,你就歇歇吧,別攬這樁事了!我們少奶奶又膽子小。再説,人家就是名醫,也還不給自己人治病呢。"嘯桐方才不言語了。

    他對曼楨,因為她是女性,除了見面的時候和她一點頭之外,一直正眼也沒有朝她看,這時候忽然問道:"顧小姐從前可到南京來過?"曼楨笑道:"沒有。"嘯桐道:"我覺得好象在哪兒見過,可是再也想不起來了。"曼楨聽了,便又仔細看了看他的面貌,笑道:"我一時也想不起來了。可會是在上海碰見的?老伯可常常到上海去?"嘯桐沉吟了一會,道:"上海我也有好些年沒去過了。"他最後一次去,曾經惹起一場不小的風波。是姨太太親自找到上海去,把他押回來的。他每次去,都是住在他內弟家裏。他和他太太雖然不睦,郎舅二人卻很投機。他到上海來,舅爺常常陪他"出去溜溜"。在他認為是逢場作戲,在姨太太看來,卻是太太的陰謀,特意叫舅老爺帶他出去玩,娶一個舞女回來,好把姨太太壓下去。這樁事情是怎樣分辯也辯不明白的。當時他太太為這件事也很受屈,還跟她弟弟也嘔了一場氣。

    嘯桐忽然脱口説道:"哦,想起來了!"──這顧小姐長得像誰?活像一個名叫李璐的舞女。怪不得看着這樣眼熟呢!他冒冒失失説了一聲"想起來了",一屋子人都向他看着,等着他的下文,他怎麼能説出來,説人家像他從前認識的一個舞女。他頓了一頓,方向世鈞笑道:"想起來了,你舅舅不是就要過生日了麼,我們送的禮正好託他們兩位帶去。"世鈞笑道:"我倒想自己跑一趟,給舅舅拜壽去。"嘯桐笑道:"你剛從上海回來,倒又要去了?"沈太太卻説:"你去一趟也好,舅舅今年是整生日。"叔惠有意無意的向曼楨琢艘謊郟笑道:"世鈞現在簡直成了要人啦,上海南京兩頭跑!"

    正説笑間,女傭進來説:"方家二少爺跟石小姐來了,在樓底下試大衣呢。"沈太太笑道:"準是在那兒辦嫁妝。世鈞你下去瞧瞧去,請他們上來坐。"世鈞便向曼楨和叔惠笑道:"走,我們下去。"又低聲笑道:"這不是説着曹操,曹操就到。"叔惠卻皺着眉説:"我們今天還出去不出去呀?"世鈞道:"一會兒就走──我們走我們的,好在有我嫂嫂陪着他們。"叔惠道:"那我把照相機拿着,省得再跑一趟樓梯。"

    他自去開箱子取照相機,世鈞和曼楨先到樓下去和一鵬翠芝這一對未婚夫婦相見。翠芝送他們的那隻狗也跑出來了,-還認識-的舊主人,在店堂裏轉來轉去,直搖尾巴。一鵬一看見曼楨便含笑叫了聲"顧小姐!幾時到南京來的?"翠芝不由得向曼楨鋭利地看了一眼,道:"咦,你們本來認識的?"一鵬笑道:"怎麼不認識,我跟顧小姐老朋友了!"説着,便向世鈞恿睡友劬ΑJ讕覺得他大可不必開這種玩笑,而且翠芝這人是一點幽默感也沒有的,你去逗着她玩,她不要認真起來才好。他向翠芝看看,翠芝笑道:"顧小姐來了幾天了?"曼楨笑道:"我們才到沒有一會。"翠芝道:"這兩天剛巧碰見天氣這樣冷。"曼楨笑道:"是呀。"世鈞每次看見兩個初見面的女人客客氣氣斯斯文文談着話,他就有點寒凜凜的,覺得害怕。也不知道為什麼。他自問也並不是一個膽小如鼠的人。

    一鵬笑道:"喂,這兒還有一個人呢。我來介紹。"和他們同來的還有翠芝的一個女同學,站在稍遠的地方,在那裏照鏡子試皮大衣。那一個時期的女學生比較守舊,到哪兒都喜歡拖着個女同學,即使是和未婚夫一同出去,也要把一個女同學請在一起。翠芝也不脱這種習氣。她這同學是一位竇小姐,名叫竇文嫺,年紀比她略長兩歲,身材卻比她矮小。這竇小姐把她試穿的那件大衣脱了,一鵬這些地方向來伺候得最周到的,他立刻幫她穿上她自己的那件貂大衣。翠芝是一件豹皮大衣。豹皮這樣東西雖然很普通,但是好壞大有分別,壞的就跟貓皮差不多,像翠芝這件是最上等的貨色,顏色黃澄澄的,上面的一個個黑圈都圈得筆酣墨飽,但是也只有十八九歲的姑娘們穿著好看,顯得活潑而稍帶一些野性。世鈞笑道:"要像你們這兩件大衣,我敢保我們店裏就拿不出來。"叔惠在樓梯上接口道:"你這人太不會做生意了!"一鵬笑道:"咦,叔惠也來了!我都不知道。"叔惠走過來笑道:"恭喜,恭喜,幾時請我們吃喜酒?"世鈞笑道:"就快了,已經在這兒辦嫁妝了-!"一鵬只是笑。翠芝也微笑着,她俯身替那隻小狗抓癢癢,在-頷下緩緩地搔着,搔得那隻狗伸長了脖子,不肯走開了。

    一鵬笑道:"你們今天有些什麼節目?我請你們吃六華春。"世鈞道:"幹嗎這樣客氣?"一鵬道:"應當的。等這個月底我到上海,就該你們請我了。"世鈞笑道:"你又要到上海去了?"一鵬把頭轉向翠芝那邊側了側,笑道:"陪她去買點東西。"竇文嫺便道:"要買東西,是得到上海去。上海就是一個買東西,一個看電影,真方便!"她這樣一個時髦人,卻不住在上海,始終認為是一個缺陷,所以一提起來,她的一種優越感和自卑感就交戰起來,她的喉嚨馬上變得很尖鋭。

    大少奶奶也下樓來了,她和文嫺是見過的,老遠就笑着招呼了一聲"竇小姐"。翠芝叫了聲"表姐",大少奶奶便道:"怎麼還叫我表姐?該叫我姊姊啦!"翠芝臉紅紅的,把臉一沉,道:"你不要拿我開心。"大少奶奶笑道:"上去坐會兒。"翠芝卻向一鵬説道:"該走了吧?你不是説要請文嫺看電影嗎?"一鵬便和世鈞他們説:"一塊兒去看電影,好不好?"翠芝道:"人家剛從上海來,誰要看我們那破電影兒!"大少奶奶便問世鈞:"你們預備上哪兒去玩?"世鈞想了想,臨時和叔惠商量着,道:"你上次來,好象沒到清涼寺去過。"大少奶奶道:"那你們就一塊兒到清涼寺去好了,一鵬有汽車,可以快一點,不然你們只夠來回跑的了!等一會一塊回到這兒來吃飯,媽特為預備了幾樣菜給他們兩位接風。"一鵬本來無所謂,便笑道:"好好,就是這樣辦。"

    於是就到清涼山去了。六個人把一輛汽車擠得滿滿的。在汽車上,叔惠先沒大説話,後來忽然振作起來了,嘻嘻哈哈的,興致很好,不過世鈞覺得他今天説的笑話都不怎麼可笑,有點硬滑稽。翠芝和她的女同學始終是隻有她們兩個人唧唧噥噥,咭咭咕咕笑着,那原是一般女學生的常態。到了清涼山,下了汽車,兩人也還是寸步不離,文嫺跟在翠芝後面,把兩隻手插在翠芝的皮領子底下取暖。她們倆只顧自己説話,完全把曼楨撇下了,一鵬倒覺得有些不過意,但是他也不敢和曼楨多敷衍,當着翠芝,他究竟有些顧忌,怕她誤會了。世鈞見曼楨一個人落了單,他只好去陪着她,兩人並肩走上山坡。

    走不完的破爛殘缺的石級。不知什麼地方駐着兵,隱隱有喇叭聲順着風吹過來。在那淡淡的下午的陽光下聽到軍營的號聲,分外覺得荒涼。

    江南的廟宇都是這種慘紅色的粉牆。走進去,幾座偏殿裏都有人住着,一個襤褸的老婆子坐在破蒲團上剝大蒜,她身邊擱着只小風爐,豎着一卷席子,還有小孩子坐在門檻上玩。像是一羣難民,其實也就是窮苦的人,常年過着難民的生活。翠芝笑道:"我聽見説這廟裏的和尚有家眷的,也穿著和尚衣服。"叔惠倒好奇起來,笑道:"哦?我們去看看。"翠芝笑道:"真的,我們去瞧瞧去。"一鵬笑道:"就有,他們也不會讓你看見的。"

    院子正中有一座鼎,曼楨在那青石座子上坐下了。世鈞道:"你走得累了?"曼楨道:"累倒不累。"她頓了一頓,忽然仰起臉來向他笑道:"怎麼辦?我腳上的凍瘡破了。"她腳上穿著一雙瘦伶伶的半高跟灰色麂皮鞋。那時候女式的長統靴還沒有流行,棉鞋當然不登大雅之堂,匭是有的,但是隻能夠在家裏穿穿,穿出去就有點像個老闆娘。所以一般女人到了冬天也還是絲襪皮鞋。

    世鈞道:"那怎麼辦呢?我們回去吧。"曼楨道:"那他們多掃興呢。"世鈞道:"不要緊,我們兩人先回去。"曼楨道:"我們坐黃包車回去吧,不要他們的車子送了。"世鈞道:"好,我去跟叔惠説一聲,叫他先別告訴一鵬。"

    世鈞陪着曼楨坐黃包車回家去,南京的冬天雖然奇冷,火爐在南京並不像在北京那樣普遍,世鈞家裏今年算特別考究,父親房裏裝了個火爐,此外只有起坐間裏有一隻火盆,上面擱着個鐵架子,煨着一瓦缽子荸薺。曼楨一面烤着火一面還是發抖。她笑着説:"剛才實在冰透了。"世鈞道:"我去找件衣裳來給你加上。"他本來想去問他嫂嫂借一件絨線衫,再一想,他嫂嫂的態度不是太友善,他懶得去問她借,而且嫂嫂和母親一樣,都是梳頭的,衣服上也許有頭油的氣味。他結果還是拿了他自己的一件咖啡色的舊絨線衫,還是他中學時代的東西,他母親稱為"狗套頭"式的。曼楨穿著太大了,袖子一直蓋到手背上。但是他非常喜歡她穿著這件絨線衫的姿態。在微明的火光中對坐着,他覺得完全心滿意足了,好象她已經是他家裏的人。

    荸薺煮熟了,他們剝荸薺吃。世鈞道:"你沒有指甲,我去拿把刀來,你削了皮吃。"曼楨道:"你不要去。"世鈞也實在不願意動彈,這樣坐着,實在太舒服了。

    他忽然在口袋裏掏摸了一會,拿出一樣東西來,很靦腆地遞到她面前來,笑道:"給你看。這是我在上海買的。"曼楨把那小盒子打開來,裏面有一隻紅寶石戒指。她微笑道:"哦,你還是上次在上海買的。怎麼沒聽見你説?"世鈞笑道:"因為你正在那裏跟我生氣。"曼楨笑道:"那是你多心了,我幾時生氣來着?"世鈞只管低着頭拿着那戒指把玩着,道:"我去辭職那天,領了半個月的薪水,拿着錢就去買了個戒指。"曼楨聽見説是他自己掙的錢買的,心裏便覺得很安慰,笑道:"貴不貴?"世鈞道:"便宜極了。你猜多少錢?才六十塊錢。這東西嚴格的説起來,並不是真的,不過假倒也不是假的,是寶石粉做的。"曼楨道:"顏色很好看。"世鈞道:"你戴上試試,恐怕太大了。"

    戒指戴在她手上,世鈞拿着她的手看着,她也默默地看着。世鈞忽然微笑道:"你小時候有沒有把雪茄縞顯炎諾哪歉鮒餃θΦ苯渲復鞴?"曼楨笑道:"戴過的。你們小時候也拿那個玩麼?"這紅寶石戒指很使他們聯想到那種硃紅花紋的燙金小紙圈。

    世鈞道:"剛才石翠芝手上那個戒指你看見沒有?大概是他們的訂婚戒指。那顆金剛鑽總有一個手錶那樣大。"曼楨噗哧一笑道:"哪有那麼大,你也説得太過分了。"世鈞笑道:"大概是我的心理作用,因為我自己覺得我這紅寶石太小了。"曼楨笑道:"金剛鑽這樣東西我倒不怎麼喜歡,只聽見説那是世界上最硬的東西,我覺得連它那個光都硬,像鋼針似的,簡直扎眼睛。"世鈞道:"那你喜歡不喜歡珠子?"曼楨道:"珠子又好象太沒有色彩了。我還是比較喜歡紅寶石,尤其是寶石粉做的那一種。"世鈞不禁笑了起來。

    那戒指她戴着嫌太大了。世鈞笑道:"我就猜着是太大了。得要送去收一收緊。"曼楨道:"那麼現在先不戴着。"世鈞笑道:"我去找點東西來裹在上頭,先對付着戴兩天。絲線成不成?"曼楨忙拉住他道:"你可別去問她們要!"世鈞笑道:"好好。"他忽然看見她袖口拖着一綹子絨線,原來他借給她穿的那件舊絨線衫已經破了。世鈞笑道:"就把這絨線揪一點下來,裹在戒指上吧。"他把那絨線一抽,抽出一截子來揪斷了,繞在戒指上,繞幾繞,又給她戴上試試。正在這時候,忽然聽見他母親在外面和女傭説話,説道:"點心先給老爺送去吧,他們不忙,等石小姐他們回來了一塊兒吃吧。"那説話聲音就在房門外面,世鈞倒嚇了一跳,馬上換了一張椅子坐着,坐到曼楨對過去。

    房門一直是開着的,隨即看見陳媽端着一盤熱氣騰騰的點心從門口經過,往他父親房裏去了。大概本來是給他們預備的,被他母親攔住了,沒叫她進來。母親一定是有點知道了。好在他再過幾天就要向她宣佈的,早一點知道也沒什麼關係。

    他心裏正這樣想着,曼楨忽然笑道:"噯,他們回來了。"樓梯上一陣腳步響,便聽見沈太太的聲音笑道:"咦,還有人呢?翠芝呢?"一鵬道:"咦,翠芝沒上這兒來呀?還以為他們先回來了!"一片"咦咦"之聲。世鈞忙迎出去,原來只有一鵬和竇文嫺兩個人。世鈞笑道:"叔惠呢?"一鵬道:"一個叔惠,一個翠芝,也不知他們跑哪兒去了。"世鈞道:"你們不是在一塊兒的麼?"一鵬道:"都是翠芝,她一高興,説聽人説那兒的和尚有老婆,就鬧着要去瞧瞧去,這兒文嫺説走不動了,我就説我們上掃葉樓去坐會兒吧,喝杯熱茶,就在那兒等他們。哪曉得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來。"文嫺笑道:"我倒真急了,我説我們上這兒來瞧瞧,准許先來了──本來我沒打算再來了,我預備直接回去的。"世鈞笑道:"坐一會,坐一會,他們橫是也就要來了。這兩人也真是孩子脾氣──跑哪兒去了呢?"

    世鈞吃荸薺已經吃飽了,又陪着他們用了些點心。談談説説,天已經黑下來了,還不見叔惠翠芝回來。一鵬不由得焦急起來,道:"別是碰見什麼壞人了。"世鈞道:"不會的,翠芝也是個老南京了,而且有叔惠跟她在一起,叔惠很機靈的,決不會吃人家的虧。"嘴裏這樣説着,心裏也有點嘀咕起來。

    幸而沒有多大的工夫,叔惠和翠芝也就回來了。大家紛紛向他們責問,世鈞笑道:"再不回來,我們這兒就要組織探險隊,燈籠火把上山去找去了!"文嫺笑道:"可把一鵬急死啦!上哪兒去了,你們?"叔惠笑道:"不是去看和尚太太嗎?沒見着,和尚留我們吃素包子。吃了包子,到掃葉樓去找你們,已經不在那兒了。"曼楨道:"你們也是坐黃包車回來的?"叔惠道:"是呀,走了好些路也僱不到車,後來好容易才碰見一輛,又讓他去叫了一輛,所以鬧得這樣晚呢。"

    一鵬道:"那地方本來太冷靜了,我想着別是出了什麼事了。"叔惠笑道:"我就猜着你們腦子裏一定會想起-火燒紅蓮寺-,當我們掉了陷阱裏去,出不來了。不是説那兒的和尚有家眷嗎,也許把石小姐也留下,組織小家庭了。"世鈞笑道:"我倒是也想到這一層,沒敢説,怕一鵬着急。"大家哈哈笑了起來。

    翠芝一直沒開口,只是露出很愉快的樣子。叔惠也好象特別高興似的,看見曼楨坐在火盆旁邊,就向她嚷道:"喂,你怎麼這樣沒出息,簡直丟我們上海人的臉-,走那麼點路就不行了,老早溜回來了!"翠芝笑道:"文嫺也不行,走不了幾步就鬧着要歇歇。"一鵬笑道:"你們累不累?不累我們待會兒再上哪兒玩去。"叔惠道:"上哪兒去呢?我對南京可是完全外行,就知道有個夫子廟,夫子廟有歌女。"幾個小姐們都笑了。世鈞笑道:"你橫是小説上看來的吧?"一鵬笑道:"那我們就到夫子廟聽清唱去,去見識見識也好。"叔惠笑道:"那些歌女漂亮不漂亮?"一鵬頓了一頓,方才笑道:"那倒不知道,我也不常去,我對京戲根本有限。"世鈞笑道:"一鵬現在是天下第一個正經人,你不知道嗎?"話雖然是對叔惠説的,卻向翠芝瞟了一眼。不料翠芝冷着臉,就像沒聽見似的。世鈞討了個沒趣,惟有自己怪自己,明知道翠芝是一點幽默感也沒有的,怎麼又忘了,又去跟她開玩笑。

    大家説得熱熱鬧鬧的,説吃了飯要去聽戲,後來也沒去成。曼楨因為腳疼,不想再出去了,文嫺也説要早點回去。吃過飯,文嫺和翠芝就坐着一鵬的汽車回去了。他們走了,世鈞和叔惠曼楨又圍爐談了一會,也就睡覺了。

    曼楨一個人住着很大的一間房。早上女傭送洗臉水來,順便帶來一瓶雪花膏和一盒半舊的三花牌香粉。曼楨昨天就注意到,沈太太雖然年紀不小了,仍舊收拾得頭光面滑,臉上也不少搽粉,就連大少奶奶是個寡居的人,臉上也搽得雪白的。大概舊式婦女是有這種風氣,年紀輕些的人,當然更不必説了,即使不出門,在家裏坐着,也得塗抹得粉白脂紅,方才顯得吉利而熱鬧。曼楨這一天早上洗過臉,就也多撲了些粉。走出來,正碰見世鈞,曼楨便笑道:"你看我臉上的粉花不花?"世鈞笑道:"花倒不花,好象太白了。"曼楨忙拿手絹擦了擦,笑道:"好了些嗎?"世鈞道:"還有鼻子上。"曼楨笑道:"變成白鼻子了?"她很仔細的擦了一會,方才到起坐間裏來吃早飯。

    沈太太和叔惠已經坐在飯桌上等着他們。曼楨叫了聲"伯母",沈太太笑道:"顧小姐昨天晚上睡好了吧,冷不冷哪,被窩夠不夠?"曼楨笑道:"不冷。"又笑着向叔惠説:"我這人真胡塗,今天早上起來,就轉了向了,差點找不到這間屋子。"叔惠笑道:"你這叫-新來的人,摸不着門。新來乍到,摸不着鍋灶-"這兩句諺語也不知道是不是專指新媳婦説的,也不知是曼楨的心理作用,她立刻臉上一紅,道:"你又是從哪兒學來的這一套。"沈太太笑道:"許家少爺説話真有意思。"隨即別過臉去向世鈞笑道:"我剛在那兒告訴許家少爺,你爸爸昨天跟他那麼一談,後來就老説,説你要是有他一半兒就好了──又能幹,又活潑,一點也沒有現在這般年輕人的習氣。我看那神氣,你要是個女孩子,你爸爸馬上就要招親,把許家少爺招進來了!"沈太太隨隨便便的一句笑話,世鈞和曼楨兩人聽了,都覺得有些突兀,怎麼想起來的,忽然牽扯到世鈞的婚事上去──明知道她是説笑話,心裏仍舊有些怔忡不安。

    世鈞一面吃着粥,一面和他母親説:"待會兒叫車伕去買火車票,他們下午就要走了。"沈太太道:"怎麼倒要走了,不多住兩天。等再過幾天,世鈞就要到上海去給他舅舅拜壽去,你們等他一塊兒去不好麼?"挽留不住,她就又説:"明年春天你們再來,多住幾天。"世鈞想道:"明年春天也許我跟曼楨已經結婚了。"他母親到底知道不知道他們的關係呢?

    沈太太笑道:"你們今天上哪兒玩去?可以到玄武湖去,坐船兜一個圈子,顧小姐不是不能多走路嗎?"她又告訴曼楨一些治凍瘡的偏方,和曼楨娓娓談着,並且問起她家裏有些什麼人。也許不過是極普通的應酬話,但是在世鈞聽來,卻好象是有特殊的意義似的。

    那天上午他們就在湖上盤桓了一會。午飯後叔惠和曼楨就回上海去了,沈太太照例買了許多點心水果相送,看上去雙方都是"盡歡而散"。世鈞送他們上火車,曼楨在車窗裏向他揮手的時候,他看見她手上的紅寶石戒指在陽光中閃爍着,心裏覺得很安慰。

    他回到家裏,一上樓,沈太太就迎上來説:"一鵬來找你,等了你半天了。"世鈞覺得很詫異,因為昨天剛在一起玩的,今天倒又來了,平常有時候一年半載的也不見面。他走進房,一鵬一看見他便道:"你這會兒有事麼,我們出去找個地方坐坐,我有話跟你説。"世鈞道:"在這兒説不行麼?"一鵬不作聲,皮鞋閣閣閣走到門口去向外面看了看,又走到窗口去,向窗外發了一會怔,突然旋過身來説道:"翠芝跟我解約了。"世鈞也呆了一呆,道:"這是幾時的事?"一鵬道:"就是昨天晚上。我不是送她們回去嗎,先送文嫺,後送她。到了她家,她叫我進去坐一會。她母親出去打牌去了,家裏沒有人,她就跟我説,説要解除婚約,把戒指還了我。"世鈞道:"沒説什麼?"一鵬道:"什麼也沒説。"

    沉默了一會,一鵬又道:"她要稍微給我一點影子,給我打一點底子,又還好些──抽冷子給人家來這麼一下!"世鈞道:"據我看,總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吧,你總也有點覺得。"一鵬苦着臉道:"昨天在你們這兒吃飯,不還是高高興興的嗎?一點也沒有什麼。"世鈞回想了一下,也道:"可不是嗎!"一鵬又氣憤憤的道:"老實説,我這次訂婚,一半也是我家裏主動的,並不是我自己的意思。可是現在已經正式宣佈了,社會上的人都知道了,這時候她忽然變卦了,人家還不定怎麼樣疑心呢,一定以為我這人太荒唐。老實説,我的名譽很受損失。"世鈞看他確實是很痛苦的樣子,也想不出別的話來安慰他,惟有説:"其實,她要是這樣的脾氣,那也還是結婚前發現的好。"

    一鵬只是楞磕磕的,楞了半天,又道:"這事情我跟誰也沒説。就是今天上這兒來,看見我姊姊,我也沒告訴她。倒是想去問問文嫺──文嫺不是她最好的朋友嗎?許知道是怎麼回事。"世鈞如釋重負,忙道:"對了,竇小姐昨天也跟我們在一起的。你去問問她,她也説不定知道。"

    一鵬被他一慫恿,馬上就去找文嫺去了。第二天又來了,説:"我上文嫺那兒去過了。文嫺倒是很有見識──真看不出來,她那樣一個女孩子。跟她談談,心裏痛快多了。你猜她怎麼説?她説翠芝要是這樣的脾氣,將來結了婚也不會幸福的,還是結婚前發現的好。"世鈞想道:"咦,這不是我勸他的話嗎,他倒又從別處聽來了,鄭重其事的來告訴我,實在有點可氣。"心裏這樣想着,便笑了笑,道:"是呀,我也是這樣説呀。"一鵬又好象不聽見似的,只管點頭播腦的説:"我覺得她這話很有道理,你説是不是?"世鈞道:"那麼她知道不知道翠芝這次到底是為什麼緣故……"一鵬道:"她答應去給我打聽打聽,叫我今天再去聽迴音。"

    他這一次去了,倒隔了好兩天沒來。他再來的那天,世鈞正預備動身到上海去給他舅舅祝壽,不料他舅舅忽然來了一封快信,説他今年不預備做壽了,打算到南京來避壽,要到他們這裏來住兩天,和姊姊姊夫多年不見了,正好大家聚聚。世鈞本來想借這機會到上海去一趟的,又去不成了,至少得再等幾天,他覺得很懊喪。那天剛巧一鵬來了,世鈞看見他簡直頭痛。

    一鵬倒還好,不像前兩天那副嚴重的神氣。這次來了就坐在那裏,默默的抽着煙,半晌方道:"世鈞,我跟你多年的老朋友了,你説老實話,你覺得我這人是不是很奇怪?"世鈞不大明白他問這話是什麼意思,幸而他也不需要回答,便繼績説下去道:"文嫺分析我這個人,我覺得她説得倒是很有道理。她説我這個人聰明起來比誰都聰明,胡塗起來又比誰都胡塗。"世鈞聽到這裏,不由得詫異地抬了抬眉毛。他從來沒想到一鵬"聰明起來比誰都聰明"。

    一鵬有點慚恧的説:"真的,你都不相信,我胡塗起來比誰都胡塗。其實我愛的並不是翠芝,我愛的是文嫺,我自己會不知道!"

    不久他就和文嫺結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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