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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世鈞的舅父馮菊蓀到南京來,目的雖然是避壽,世鈞家裏還是替他預備下了壽筵,不過沒有驚動別的親友,只有他們自己家裏幾個人。沈太太不免又有一番忙碌。她覺得她自從嫁過來就沒有過過這樣順心的日子,兄弟這時候來得正好,給他看看,自己委屈了一輩子,居然還有這樣一步老運。

    菊蓀帶了幾聽外國貨的糖果餅乾來,説:"這是我們家少奶奶帶給她乾兒子的。"小健因為一生下來就身體孱弱,怕養不大,所以認了許多幹娘,菊蓀的媳婦也是他的乾孃之一。有人惦記小健,大少奶奶總是高興的,説等小健病好了,一定照個相片帶去給乾孃看。

    菊蓀見到嘯桐,心裏便對自己説:"像我們這樣年紀的人,就是不能生病。一場大病生下來,簡直就老得不象樣子了!"嘯桐也想道:"菊蓀這副假牙齒裝壞了,簡直變成個癟嘴老太婆了嗎!上次看見他也還不是這個樣子。"雖如此,郎舅二人久別重逢,心裏還是有無限喜悦。菊蓀問起他的病情,嘯桐道:"現在已經好多了,就只有左手一隻手指還是麻木的。"菊蓀道:"上次我聽見説你病了,我就想來看你的,那時候你還住在那邊,我想着你們姨太太是不歡迎我上門的。她對我很有點誤會吧?我想你給她罰跪的時候,一定把什麼都推到我身上了。"

    嘯桐只是笑。提起當年那一段事蹟,就是他到上海去遊玩,姨太太追了去和他大鬧那一回事,他不免有點神往。和菊蓀談起那一個時期他們"跌宕歡場"的經歷,感慨很多。他忽然想起來問菊蓀:"有一個李璐你記得不記得?"他一句還沒説完,菊蓀便把大腿一拍,道:"差點忘了──我告訴你一個新聞,不過也不是新聞了,已經是好兩年前的事了。有一次我聽見人説,李璐嫁了人又出來了,也不做舞女了,簡直就是個私娼。我就説,我倒要去看看,看她還搭架子不搭!"嘯桐笑道:"去了沒有呢?"菊蓀笑道:"後來也沒去,到底上了年紀的人,火氣不那麼大了。那要照我從前的脾氣,非得去出出氣不可!"

    他們從前剛認識李璐那時候,她風頭很健,菊蓀一向自命為"老白相",他帶着別人出去玩,決不會叫人家花冤錢的,但是嘯桐在李璐身上花了好些錢也沒有什麼收穫,結果還弄得不歡而散,菊蓀第一個認為大失面子,現在提起來還是恨恨的。

    嘯桐聽到李璐的近況,也覺得很是快心。他嘆息着説:"想不到這個人墮落得這樣快!"菊蓀抖着腿笑道:"看樣子,你還對她很有意思呢。"嘯桐笑道:"不是,我告訴你怎麼忽然想起這個人來。我新近看見一個女孩子,長得非常像她。"菊蓀嘻嘻的笑着道:"哦?在哪兒看見的?你新近又出去玩過?"嘯桐笑道:"別胡説,這是人家一個小姐,長得可真像她,也是從上海來的。"菊蓀道:"可會是她的妹妹,我記得李璐有好幾個妹妹,不過那時候都是些拖鼻涕丫頭。"嘯桐道:"李璐本來姓什麼,不是真姓李吧?"菊蓀道:"她姓顧。"嘯桐不由得怔了怔,道:"那就是了!這人也姓顧。"菊蓀道:"長得怎麼樣?"嘯桐很矛盾的説道:"我也沒看仔細。還不難看吧。"菊蓀道:"生在這種人家,除非是真醜,要不然一定還是吃這碗飯的。"菊蓀很感興趣似的,盡着追問他是在哪兒見到的這位小姐,似乎很想去揭穿這個騙局,作為一種報復。嘯桐只含糊的説是在朋友家碰見的,他不大願意説出來是他自己兒子帶到家裏來的。

    那天晚上,旁邊沒人的時候,他便和他太太説:"你説這事情怪不怪。那位顧小姐我一看見她就覺得很眼熟,我説像誰呢,就像菊蓀從前認識的一個舞女。那人可巧也姓顧──剛才我聽見菊蓀説的。還説那人現在也不做舞女了,更流落了。這顧小姐一定跟她是一家。想必是姊妹了,要不然決沒有這樣像。"沈太太起初聽了這話,一時腦子裏沒有轉過來,只是"嗯,嗯,哦,哦"的應着。再一想,不對了,心裏暗暗的吃了一驚,忙道:"真有這種事情?"嘯桐道:"還是假的?"沈太太道:"那顧小姐我看她倒挺好的,真看不出來!"嘯桐道:"你懂得些什麼,她們那種人,見人説人話,見鬼説鬼話,要騙騙你們這種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老太太們,還不容易!"説得沈太太啞口無言。

    嘯桐又道:"世鈞不知道可曉得她的底細。"沈太太道:"他哪兒會知道人家家裏這些事情?他跟那顧小姐也不過是同事。"嘯桐哼了一聲道:"同事!"他連世鈞都懷疑起來了。但是到底愛子心切,自己又把話説回來了,道:"就算她現在是個女職員吧,從前也還不知幹過什麼──這種人家出身的人,除非長得真醜,長大了總是吃這碗飯的。"沈太太又是半晌説不出話來。她只有把這件事往叔惠身上推,因道:"我看,這事情要是真的,倒是得告訴許家少爺一聲,點醒他一下。我聽見世鈞説,她是許家少爺的朋友。"嘯桐道:"許叔惠我倒是很器重他的,要照這樣,那我真替他可惜,年紀輕輕的,去跟這樣一個女人攪在一起。"沈太太道:"我想他一定是不知道。其實究竟是不是,我們也還不能斷定。"嘯桐半天不言語,末了也只淡淡的説了一聲:"其實要打聽起來還不容易麼?不過既然跟我們不相干,也就不必去管它了。"

    沈太太盤算了一晚上。她想跟世鈞好好的談談。她正這樣想着,剛巧世鈞也想找個機會跟她長談一下,把曼楨和他的婚約向她公開。這一天上午,沈太太獨自在起坐間裏,拿着兩隻錫蠟台在那裏擦着。年關將近了,香爐蠟台這些東西都拿出來了。世鈞走進來,在她對面坐下了,笑道:"舅舅怎麼才來兩天就要走了?"沈太太道:"快過年了,人家家裏也有事情。"世鈞道:"我送舅舅到上海去。"沈太太頓了一頓方才微笑道:"反正一天到晚就惦記着要到上海去。"世鈞微笑着不作聲,沈太太便又笑着代他加以解釋,道:"我知道,你們在上海住慣了的人,在別處待着總嫌悶得慌。你就去玩兩天,不過早點回來就是了,到了年底,店裏也要結賬,家裏也還有好些事情。"世鈞"唔"了一聲。

    他老坐在那裏不走,想出一些閒話來跟她説。閒談了一會,沈太太忽然問道:"你跟顧小姐熟不熟?"世鈞不禁心跳起來了。他想她一定是有意的,特地引到這個題目上去,免得他要説又説不出口。母親真待他太好了。他可以趁此就把實話説出來了。但是她不容他開口,便接連着説下去道:"我問你不是為別的,昨天晚上你爸爸跟我説,説這顧小姐長得非常像他從前見過的一個舞女。"跟着就把那些話一一告訴了他,説那舞女也姓顧,和顧小姐一定是姊妹;那舞女,父親説是舅舅認識的,也説不定是他自己相好的,卻推在舅舅身上。世鈞聽了,半晌説不出話來。他定了定神,方道:"我想,爸爸也不過是隨便猜測的話,怎麼見得就是的,天下長得像的人也很多──"沈太太笑道:"是呀,同姓的人也多得很,不過剛巧兩樁巧事湊在一起,所以也不怪你爸爸疑心。"世鈞道:"顧小姐家裏我去過的,她家裏弟弟妹妹很多,她父親已經去世了,就一個母親,還有祖母,完全是個規規矩矩的人家。那絕對沒有這種事情的。"沈太太皺着眉説道:"我也説是不像呀,我看這小姐挺好的嘛!不過你爸爸就是這種囫圇脾氣,他心裏有了這樣一個成見,你跟他一輩子也説不清楚的。要不然從前怎麼為一點芝麻大的事情就嘔氣呢?再給姨太太在中間一挑唆,誰還説得進話去呀?"

    世鈞聽她的口吻可以聽得出來,他和曼楨的事情是瞞不過她的,她完全知道了。曼楨住在這裏的時候,沈太太倒是一點也沒露出來,世鈞卻低估了她,沒想到她還有這點做工。其實舊式婦女別的不會,"裝羊"總會的,因為對自己的感情一向抑制慣了,要她們不動聲色,假作痴聾,在她們是很自然的事,並不感到困難。

    沈太太又道:"你爸爸説你不曉得可知道顧小姐的底細,我説-他哪兒知道呀,這顧小姐是叔惠先認識的,是叔惠的朋友-你爸爸也真可笑,先那麼喜歡叔惠,馬上就翻過來説他不好,説他年紀輕輕的,不上進。"

    世鈞不語。沈太太沉默了一會,又低聲道:"你明天看見叔惠,你勸勸他。"世鈞冷冷的道:"這是各人自己的事情,朋友勸有什麼用──不要説是朋友,就是家裏人干涉也沒用的。"沈太太被他説得作聲不得。

    世鈞自己也覺得他剛才那兩句話太冷酷了,不該對母親這樣,因此又把聲音放和緩了些,微笑望着她説道:"媽,你不是主張婚姻自主的麼?"沈太太道:"是的,不錯,可是……總

    得是個好人家的女孩子呀。"世鈞又不耐煩起來,道:"剛才我不是説了,她家裏絕對沒有這種事情的。"沈太太沒説什麼。兩人默然對坐着,後來一個女傭走進來説:"舅老爺找二少爺去跟他下棋。"世鈞便走開了。從此就沒再提這個話。

    沈太太就好象自己幹下了什麼虧心事似的,一直有點心虛,在她丈夫和兄弟面前也是未語先笑,分外的陪小心。菊蓀本來説第二天要動身,世鈞説好了要送他去。沈太太打發人去買了板鴨、鴨肫,和南京出名的灶糖、松子糕,湊成四色土產,拿到世鈞房裏來,叫他送到舅舅家去,説:"人家帶東西給小健,我想着也給他們家小孩子帶點東西去。"她又問世鈞:"你這次去,可預備住在舅舅家裏?"世鈞道:"我還是住在叔惠那兒。"沈太太道:"那你也得買點東西送送他們,老是打攪人家。"世鈞道:"我知道。"沈太太道:"可要多帶點零用錢?"又再三叮囑他早點回來。他到上海的次數也多了,她從來沒像這樣不放心過。她在他房裏坐了一會,分明有許多話想跟他説,又説不出口來。

    世鈞心裏也很難過。正因為心裏難過的緣故,他對他母親感到厭煩到極點。

    第二天動身,他們乘的是午後那一班火車,在車上吃了晚飯。到了上海,世鈞送他舅舅回家去,在舅舅家裏坐了一會。他舅舅説:"這樣晚了,還不就住在這兒了。這大冷天,可別碰見剝豬玀的,一到年底,這種事情特別多。"世鈞笑着説他不怕,依舊告辭出來,叫了部黃包車,連人帶箱子,拖到叔惠家裏。他們已經睡了,叔惠的母親又披衣起來替他安排牀鋪,又問他晚飯吃過沒有。世鈞笑道:"早吃過了,剛才在我舅舅家裏又吃了面。"

    叔惠這一天剛巧也在家裏,因為是星期六,兩人聯牀夜話,又像是從前學生時代的宿舍生活了。世鈞道:"我告訴你一個笑話。那天我送你們上火車,回到家裏,一鵬來了,告訴我説翠芝和他解除婚約了。"叔惠震了一震,道:"哦?為什麼?"世鈞道:"就是不知道呀──這沒有什麼可笑的,可笑的在後頭。"他把這樁事情的經過約略説了一遍,説那天晚上在他家裏吃飯,飯後一鵬送翠芝回去,她就把戒指還了他,也沒説是為什麼理由。後來一鵬去問文嫺,因為文嫺是翠芝的好朋友。叔惠怔怔的聽着,同時就回想到清涼山上的一幕。那一天,他和翠芝帶着一種冒險的心情到廟裏去發掘和尚的秘密,走了許多冤枉路之後,也就放棄了原來的目標,看見山,就稚氣地説:"爬到山頂上去吧。"天色蒼蒼的,風很緊,爬到山頂上,他們坐在那裏談了半天。説的都是些不相干的話,但是大家心裏或者都有這樣一個感想,想不到今日之下,還能夠見這樣一面,所以都捨不得説走,一直到天快黑了才下山去。那一段路很不好走,上來了簡直沒法下去,後來還是他拉了她一把,才下去的。本來可以順手就吻她一下,也確實的想這樣做,但是並沒有。因為他已經覺得太對不起她了。那天他的態度,卻是可以問心無愧的。可真沒想到,她馬上回去就和一鵬毀約了,好象她忽然之間一刻也不能忍耐了。

    他正想得發了呆,忽然聽見世鈞在那裏帶笑説:"聰明起來比誰都聰明──"叔惠便問道:"説誰?"世鈞道:"還有誰?一鵬呀。"叔惠道:"一鵬-比誰都聰明-?"世鈞笑道:"這並不是我説的,是文嫺説的,怎麼,我説了半天你都沒聽見?睡着啦?"叔惠道:"不,我是在那兒想,翠芝真奇怪,你想她到底是為什麼?"世鈞道:"誰知道呢。反正她們那種小姐脾氣,也真難伺候。"

    叔惠不語。他在黑暗中擦亮一根洋火,點上香煙抽着。世鈞道:"也給我一支。"叔惠把一盒香煙一盒洋火扔了過來。世鈞道:"我今天太累了,簡直睡不着。"

    這兩天月亮升得很晚。到了後半夜,月光濛濛的照着瓦上霜,一片寒光,把天都照亮了。就有喔喔的雞啼聲,雞還當是天亮了。許多人家都養着一隻雞預備過年,雞聲四起,簡直不像一個大都市裏,而像一個村落。睡在牀上聽着,有一種荒寒之感。

    世鈞這天晚上思潮起伏,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睡熟的。一覺醒來,看看叔惠還睡得很沉,褥單上落了許多香煙灰。世鈞也沒去喚醒他,心裏想昨天已經攪擾了他,害得他也沒睡好。世鈞起來了,便和叔惠的父母一桌吃早飯,還有叔惠的妹妹。世鈞問她考學校考取了沒有。她母親笑道:"考中了。你這先生真不錯。"世鈞吃完飯去看看,叔惠還沒有動靜,他便和許太太説了一聲,他一早便出門去,到曼楨家裏去了。

    到了顧家,照例是那房客的老媽子開門放他進去。樓上靜悄悄的,顧太太一個人在前樓吃粥。老太太看見他便笑道:"呦,今天這樣早呀!幾時到上海來的?"自從曼楨到南京去了一趟,她祖母和母親便認為他們的婚事已經成了定局了,而且有戒指為證,因此老太太看見他也特別親熱些。她向隔壁房間喊道:"曼楨,快起來吧,你猜誰來了?"世鈞笑道:"還沒起來呀?"曼楨接口道:"人家起了一個禮拜的早,今天禮拜天,還不應該多睡一會兒。"世鈞笑道:"叔惠也跟你一樣懶,我出來的時候他還沒升帳呢。"曼楨笑道:"是呀,他也跟我一樣的,我們全是職工,像你們做老闆的當然不同了。"世鈞笑道:"你是在那兒罵人啦!"曼楨在那邊房裏嗤嗤的笑着。老太太笑道:"快起來吧,這樣隔着間屋子嚷嚷,多費勁呀。"

    老太太吃完了早飯,桌上還有幾個吃過的空飯碗,她一併收拾收拾,疊在一起,向世鈞笑道:"説你早,我們家幾個孩子比你還早,已經出去了,看打球去了。"世鈞道:"伯母呢?"老太太道:"在曼楨的姊姊家裏。她姊姊這兩天又鬧不舒服,把她媽接去了,昨晚上就在那邊沒回來。"一提起曼楨的姊姊,便觸動了世鈞的心事,他臉上立刻罩上一層陰霾。

    老太太把碗筷拿到樓下去洗涮,曼楨在裏屋一面穿衣服,一面和世鈞説着話,問他家裏這兩天怎麼樣,他侄兒的病好了沒有。世鈞勉強做出輕快的口吻和她對答着,又把一鵬和翠芝解約的事情也告訴了她。曼楨聽了道:"倒真是想不到,我們幾個人在一塊兒高高興興的吃晚飯,哪兒知道後來就演出這樣一幕。"世鈞笑道:"噯,很戲劇化的。"曼楨道:"我覺得這些人都是電影看得太多了,有時候做出的事情都是-為演戲而演戲。"世鈞笑道:"的確有這種情形。"

    曼楨洗了臉出來,到前面房裏去梳頭。世鈞望着她鏡子裏的影子,突然説道:"你跟你姊姊一點也不像。"曼楨道:"我也覺得不像。不過有時候自己看着並不像,外人倒一看見就知道是一家人。"世鈞不語。曼楨向他看了一眼,微笑道:"怎麼?有誰説我像姊姊麼?"世鈞依舊不開口,過了一會方才説道:"我父親從前認識你姊姊的。"曼楨吃了一驚,道:"哦,怪不得他一看見我就説,好象在哪兒見過的!"

    世鈞把他母親告訴他的話一一轉述給她聽。曼楨聽着,卻有點起反感,因為他父親那樣道貌儼然的一個人,原來還是個尋花問柳的慣家。世鈞説完了,她便問道:"那你怎麼樣説的呢?"世鈞道:"我就根本否認你有姊姊。"曼楨聽了,臉上便有些不以為然的神氣。世鈞便又説道:"其實你姊姊的事情也扯不到你身上去,你是一出學校就做寫字間工作的。不過對他們解釋這些事情,一輩子也解釋不清楚,還不如索性賴得乾乾淨淨的。"

    曼楨靜默了一會,方才淡淡的笑了一笑,道:"其實姊姊現在已經結婚了,要是把這個實情告訴你父親,也許他老人家不會這樣固執了──而且我姊姊現在這樣有錢。"世鈞道:"那……我父親倒也不是那種只認得錢的人。"曼楨道:"我不是這意思,不過我覺得這樣瞞着他也不是事。瞞不住的。只要到我們-堂裏一問就知道了。"世鈞道:"我也想到了這一點。我想頂好是搬一個家。所以我這兒帶了點錢來。搬家得用不少錢吧?"他從口袋裏拿出兩疊鈔票來,笑道:"這還是我在上海的時候陸續攢下的。"曼楨望着那錢,卻沒有什麼表示。世鈞催她道:"你先收起來,別讓老太太看見了,她想是怎麼回事。"一面説,一面就把桌上一張報紙拉過來,蓋在那鈔票上面。曼楨道:"那麼,將來你父親跟我姊姊還見面不見面呢?"世鈞頓了一頓道:"以後可以看情形再説。暫時我們只好……不跟她來往。"曼楨道:"那叫我怎麼樣對她解釋呢?"世鈞不作聲。他好象是伏在桌上看報。曼楨道:"我不能夠再去傷她的心,她已經為我們犧牲得很多了。"世鈞道:"我對你姊姊的身世一直是非常同情的,不過一般人的看法跟我們是兩樣的。一個人在社會上做人,有時候不能不──"曼楨沒等他説完便接口道:"有時候不能不拿點勇氣出來。"

    世鈞又是半天不作聲。最後他説:"我知道,你一定覺得我這人太軟弱了,自從我那回辭了職。"其實他辭職一大半也還是為了她。他心裏真有説不出的冤苦。

    曼楨不説話,世鈞便又用低沉的聲音説道:"我知道,你一定對我很灰心。"他心裏想:"你一定懊悔了。你這時候想起豫瑾來,一定覺得懊悔了。"他的腦子裏突然充滿了豫瑾,曼楨可是一點也不知道。她説:"我並沒有覺得灰心,不過我很希望你告訴我實話,你究竟還想

    不想出來做事了?我想你不見得就甘心在家裏待着,過一輩子,像你父親一樣。"世鈞道:"我父親不過腦筋舊些,也不至於這樣叫你看不起!"曼楨道:"我幾時看不起他了,是你看不起人!我覺得我姊姊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地方,她沒有錯,是這個不合理的社會逼得她這樣的。要説不道德,我不知道嫖客跟妓女是誰更不道德!"

    世鈞覺得她很可以不必説得這樣刺耳。他惟有一言不發,默默的坐在那裏。那苦痛的沉默一直延長下去。

    曼楨突然把她手上的戒指脱下來放在他面前,苦笑着説:"也不值得為它這樣發愁。"她説這話的口吻是很灑脱的,可是喉嚨不聽話,聲音卻有點異樣。

    世鈞楞了一會,終於微笑道:"你這是幹什麼?才在那兒説人家那是演戲,你也要過過戲癮。"曼楨不答。世鈞看見她那蒼白的緊張的臉色,他的臉色也慢慢的變了。他把桌上的戒指拿起來,順手就往字紙簍裏一丟。

    他站起來,把自己的大衣帽子呼嚕呼嚕拿起來就走。為了想叫自己鎮定一些,他臨走又把桌上的一杯茶端起來,一口氣喝完了。但是身上還是發冷,好象身上的肌肉都失掉了控制力似的,出去的時候隨手把門一帶,不料那房門就"砰"的一聲關上了。那一聲"砰!"使他和曼楨兩人同樣地神經上受到劇烈的震動。

    天冷,一杯熱茶喝完了,空的玻璃杯還在那裏冒熱氣,就像一個人的呼吸似的。在那寒冷的空氣裏,幾縷稀薄的白煙從玻璃杯裏飄出來。曼楨呆呆的望着。他喝過的茶杯還是熱呼呼的,他的人已經走遠了,再也不回來了。

    她大哭起來了。無論怎麼樣抑制着,也還是忍不住嗚嗚的哭出聲來。她向牀上一倒,臉伏在枕頭上,一口氣透不過來,悶死了也好,反正得壓住那哭聲,不能讓她祖母聽見了。聽見了不免要來查問,要來勸解,她實在受不了那個。

    幸而她祖母一直在樓下。後來她聽見祖母的腳步聲上樓來了,忙把一張報紙拉過來,預備躺在牀上看報,把臉遮住了。報紙一拉過來,便看見桌上兩疊鈔票,祖母看見了要覺得奇怪的,她連忙把鈔票塞在枕頭底下。

    她祖母走進來便問:"世鈞怎麼走了?"曼楨道:"他有事情。"老太太道:"不來吃飯了?我倒特為買了肉,樓底下老媽子上菜場去,我託她給我們帶了一斤肉來。還承人家一個情!我把米也淘多了,你媽這時候不回來,橫是也不見得回來吃飯了。"

    她只管嘟囔着,曼楨也不接口,自顧自看她的報。忽然聽見""的一響,是老年人骨節的響聲,她祖母吃力地蹲下地去,在字紙簍裏揀廢紙去生煤球爐子。曼楨着急起來想起字紙簍裏那隻戒指。先還想着未見得剛巧給她看見了,才在那兒想着,她已經嚷了起來道:"咦,這不是你的戒指麼?怎麼掉了字紙簍裏去了?"曼楨只得一翻身坐了起來,笑道:"噯呀,一定是我剛才扔一張紙,這戒指太大了,一溜就溜下來了。"她祖母道:"你這孩子,怎麼這樣粗心哪?這裏丟了怎麼辦?人家不要生氣嗎?瞧你,還像沒事人兒似的!"着實數説了她一頓,掀起圍裙來將那戒指上的灰塵擦了擦,遞過來交給她,她也不能不接着。她祖母又道:"這上頭裹的絨線都髒了,你把它拆下來吧,趁早也別戴着了,拿到店裏收一收緊再戴。"曼楨想起世鈞從他那件咖啡色的破絨線衫上揪下一截絨線來,替她裏在戒指上的情形,這時候想起來,心裏就像萬箭鑽心一樣。

    她祖母到樓下去生爐子去了。曼楨找到一隻不常開的抽屜,把戒指往裏面一擲。但是後來,她聽見她母親回來了,她還是又把那隻戒指戴在手上,因為母親對於這種地方向來很留心,看見她手上少了一樣東西,一定要問起的。母親又不像祖母那樣容易搪塞,祖母到底年紀大了。

    顧太太一回來就説:"我們的門鈴壞了,我説怎麼撳了半天鈴也沒人開門。"老太太道:"剛才世鈞來也還沒壞嘛!"顧太太頓時笑逐顏開,道:"哦,世鈞來啦?"老太太道:"來過了又走了。──待會兒還來不來吃晚飯呀?"她只惦記着這一斤肉。曼楨道:"沒一定。媽,姊姊可好了點沒有?"顧太太搖頭嘆息道:"我看她那病簡直不好得很。早先不是説是胃病嗎,這次我聽她説,哪兒是胃病,是癆病蟲鑽到腸子裏去了。"老太太叫了聲"啊呀。"曼楨也怔住了,説:"是腸結核?"顧太太又悄聲道:"姑爺是一天到晚不回家,有本事家裏一個人病到這樣,他一點也不管!"老太太也悄聲道:"她這病橫也是氣出來的!"顧太太道:"我替她想想也真可憐,一共也沒過兩天舒服日子。人家説-三兩黃金四兩福-,這孩子難道就這樣沒福氣!"説着,不由得淚隨聲下。

    老太太下樓去做飯,顧太太攔着她説:"媽,我去做菜去。"老太太道:"你就歇會兒吧──才回來。"顧太太坐下來,又和曼楨説:"你姊姊非常的惦記你,直提説你。你有空就去看看她去。哦,不過這兩天世鈞來了,你也走不開。"曼楨説:"沒關係的,我也是要去看看姊姊去。"顧太太卻向她一笑,道:"不好。人家特為到上海來一次,你還不陪陪他。姊姊那兒還是過了這幾天再去吧。病人反正都是這種脾氣,不管是想吃什麼,還是想什麼人,就恨不得一把抓到面前來;真來了,倒許她又嫌煩了。"坐着説了一會話,顧太太畢竟還是繫上圍裙,下樓去幫着老太太做飯去了。吃完飯,有幾牀褥單要洗,顧太太想在年前趕着把它洗出來,此外還有許多髒衣服,也不能留着過年。老太太只能洗洗小件東西,婆媳倆吃過飯就忙着去洗衣服,曼楨一個人在屋裏發怔,顧太太還以為她是在等世鈞。其實,她心底裏也許還是有一種期待,想着他會來的,難道真的從此就不來了。她怎麼着也不能相信。但是他要是來的話,他心裏一定也很矛盾的。撳撳鈴沒有人開門,他也許想着是有意不開門,就會走了。剛巧這門鈴早不壞,遲不壞,偏偏今天壞了。曼楨就又添上了一樁憂慮。

    平時常常站在窗前看着他來的,今天她卻不願意這樣做,只在房間裏坐坐,靠靠,看看報紙,又看看指甲。太陽影子都斜了,世鈞也沒來。他這樣負氣,她也負氣了──就是來了也不給他開門。但是命運好象有意捉弄她似的,才這樣決定了,就聽見敲門的聲音。母親和祖母在浴室裏嘩嘩譁放着水洗衣服,是決聽不見的。樓下那家女傭一定也出去了,不然也不會讓人家這樣"哆哆哆"一直敲下去。要開門還得她自己去開,倒是去不去呢?有這躊躇的工夫,就聽出來了,原來是廚房裏"哆哆哆哆"斬肉的聲音──還當是有人敲門。她不禁惘然了。

    她祖母忽然在那邊嚷了起來道:"你快來瞧瞧,你媽扭了腰了。"曼楨連忙跑了去,見她母親一隻手扶在門上直哼哼,她祖母道:"也不知怎麼一來,使岔了勁。"曼楨道:"媽,我跟你説過多少回了,褥單還是送到外頭去洗。"老太太也説:"你也是不好,太貪多了,恨不得一天工夫就洗出來。"顧太太哼哼唧唧的道:"我也是因為快過年了,這時候不洗,回頭大年下的又去洗褥單。"曼楨道:"好了好了,媽,還不去躺下歇歇。"便攙她去躺在牀上。老太太道:"我看你倒是得找個傷科大夫瞧瞧,給他扳一扳就好了。"顧太太又不願意花這個錢,便説:"不要緊的,躺兩天就好了。"曼楨皺着眉也不説什麼,替她脱了鞋,蓋上被窩,又拿手巾來給她把一雙水淋淋的手擦乾了。顧太太在枕上側耳聽着,道:"可是有人敲門?怎麼你這小耳朵倒聽不見,我倒聽見了?"其實曼楨早聽見了,她心裏想別又聽錯了,所以沒言語。

    顧太太道:"你去瞧瞧去。"正説着,客人倒已經上樓來了。老太太迎了出去,一出去便高聲笑道:"喲,你來啦!你好吧?"客人笑着叫了聲姑外婆。老太太笑道:"你來正好,你表舅母扭了腰了,你給她瞧瞧。"便把他引到裏屋來。顧太太忙撐起半身,擁被坐着。老太太道:"你就別動了,豫瑾又不是外人。"豫瑾問知她是洗衣服洗多了,所以扭了腰,便道:"可以拿熱水渥渥,家裏有松節油沒有,拿松節油多擦擦就好了。"曼楨笑道:"待會兒我去買去。"她給豫瑾倒了杯茶來。看見豫瑾,她不由得想到上次他來的時候,她那時候的心情多麼

    愉快,才隔了一兩個月的工夫,真是人事無常。她又有些惘惘的。

    老太太問豫瑾是什麼時候到上海的。豫瑾笑道:"我已經來了一個多禮拜了。也是因為一直沒工夫來……"説到這裏,便拿出兩張喜柬,略有點忸怩地遞了過來。顧太太見了,便笑道:"哦,要請我們吃喜酒了!"老太太笑道:"是呀,你是該結婚了!"顧太太道:"新娘子是哪家的小姐?"曼楨笑着翻開喜柬,一看日期就是明天,新娘姓陳。老太太又問:"可是在家鄉認識的?"豫瑾笑道:"不是。還是上次到上海來,不是在一個朋友家住了兩天,就是他給我介紹的。後來我們一直就通通信。"曼楨不由得想道:"見見面通通信,就結婚了,而且這樣快,一共不到兩個月的工夫……"她知道豫瑾上次在這裏是受了一點刺激,不過她沒想到他後來見到她姊姊,也是一重刺激。她還當是完全因為她的緣故,所以起了一種反激作用,使他很快的跟別人結婚了。但無論如何,總是很好的事情,她應當替他高興的。可是今天剛巧碰着她自己心裏有事,越是想做出歡笑的樣子,越是笑不出來,不笑還是不行,人家又不知道她另有別的傷心的事情,或者還以為她是因他的結婚而懊喪。

    她向豫瑾笑着説:"你們預備結了婚還在上海耽擱些時嗎?"豫瑾微笑道:"過了明天就要回去了。"在他結婚的前夕又見到曼楨,他心裏的一種感想也正是難言的。他稍微坐了一會就想走了,説:"對不起,不能多待了,還有許多事情要做。"曼楨笑道:"你不早點告訴我們,也許我們可以幫幫忙。"她儘管笑容滿面,笑得兩塊面頰都發酸了,豫瑾還是覺得她今天有點異樣,因為她兩隻眼睛紅紅的,而且有些腫,好象哭過了似的。他一來的時候就注意到了。今天來,沒看見世鈞,難道她和世鈞鬧翻了嗎?──不能再往下面想了,自己是明天就要結婚的人,卻還關心到人家這些事情,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他站起來拿起帽子,笑道:"朋天早點來。"顧太太笑道:"明天一定來道喜。"曼楨正要送他下去,忽然又有一陣急促的敲門聲,然後就聽見樓底下的老媽子向上面喊了一聲:"顧太太,你們大小姐家裏派人來了!"曼楨這時候早已心灰意懶,想着世鈞決不會來了,但是聽見説不是他,她還是又一次的感到失望。顧太太聽見是曼璐家裏來了人,卻大吃一驚,猜着就是曼璐的病情起了變化。她把被窩一掀,兩隻腳踏到地上去找鞋子,連聲説:"是誰來了?叫他上來。"曼楨出去一看,是祝家的汽車伕。那車伕上樓來,站在房門外面説道:"老太太,我們太太叫我再來接您去一趟。"顧太太顫聲道:"怎麼啦?"車伕道:"我也不清楚,聽見説好象是病得很厲害。"顧太太道:"我這就去。"顧老太太道:"你能去麼?"顧太太道:"我行。"曼楨向車伕道:"好,你先下去吧。"顧太太便和曼楨説:"你也跟我一塊兒去。"曼楨應了一聲,攙着她慢慢的站起來,這一站,脊樑骨上簡直痛徹心肺,痛得她直噁心要吐,卻又不敢呻吟出聲來,怕別人攔她不叫去。

    曼璐病重的情形,顧太太本來不想跟豫瑾多説,人家正是喜氣洋洋的要辦喜事了,不嫌忌諱麼。但是顧老太太憋不住,這時候早已一一告訴他了。豫瑾問是什麼病。顧太太也就從頭講給他聽,只是沒有告訴他曼璐的丈夫怎麼無情無義,置她的生死於不顧。想想曼璐那邊真是淒涼萬狀,豫瑾這裏卻是一團喜氣,馬上要做新郎了,相形之下,曼璐怎麼就這樣薄福──她母親説着説着,眼淚就滾下來了。

    豫瑾也沒有話可以安慰她,只説了一句:"怎麼忽然的病得這樣厲害。"看見顧太太哭了,他忽然明白過來,曼楨哭得眼睛紅紅的,一定也是手足情深的緣故吧?於是他更覺得他剛才的猜想是無聊得近於可笑。她們馬上要去探望病人去了,他在這兒也是耽擱人家的時間,他匆匆的跟她們點了個頭就走了。走出後門,門口停着一輛最新型的汽車,想必是曼璐的汽車了。他看了它一眼。

    幾分鐘後,顧太太和曼楨便坐着這輛汽車向虹橋路馳去。顧太太拭淚道:"剛才我本來不想跟豫瑾説這些話的。"曼楨説:"那倒也沒什麼關係。倒是他結婚的事情,我想我們看見姊姊先不要提起,她生病的人受不了刺激。"顧太太點頭稱是。

    來到祝家,那小大姐阿寶一看見她們,就像見了親人似的,先忙着告訴她們姑爺如何如何,真氣死人,已經有好幾天不回來了,今天派人到處找,也找不到他。嘁嘁促促,指手劃腳,説個不了。帶她們走進曼璐房中,走到牀前,悄悄的喚道:"大小姐,太太跟二小姐來了。"顧太太輕聲道:"她睡着了就別喊她。"正説着,曼璐已經微微的睜開眼睛,顧太太見她面色慘白,氣如遊絲,覺得她今天早上也還不是這樣,便有些發慌,俯身摸摸她的額角,道:"你這時候心裏覺得怎麼樣?"曼璐卻又閉上了眼睛。顧太太只有望着她發呆。曼楨低聲問阿寶道:"醫生來過了沒有?"曼璐卻開口説話了,聲音輕微得幾乎聽不出來,道:"來過了,説今天……晚上……要特別當心……"顧太太心裏想,聽這醫生的口氣,簡直好象今天晚上是一個關口。這醫生也太冒失了,這種話怎麼能對病人自己説。但是轉念一想,也不能怪醫生,家裏就沒有一個負責的人,不對她對誰説呢?曼楨也是這樣想,母女倆無言地對看了一眼。

    曼楨伸手去攙她母親,道:"媽在沙發上靠靠吧。"曼璐卻很留心,問了聲"媽怎麼了?"曼楨道:"剛才扭了下子腰。"曼璐在牀上仰着臉向她母親説道:"其實先曉得……你不用來了,有二妹在這兒……也是一樣。"顧太太道:"我有什麼要緊,一下子使岔了勁了,歇歇就好了。"曼璐半天不言語,末了還是説:"你等會還是……回去吧。再累着了,叫我心裏……也難受。"顧太太想道:"她自己病到這樣,還這樣顧惜我,這種時候就看出一個人的心來了。照她這樣的心地,她不應當是一個短命的人。"她想到這裏,不由得鼻腔裏一陣酸慘,頓時又兩淚交流。幸而曼璐閉着眼睛,也沒看見。曼楨攙扶着顧太太,在沙發上艱難地坐下了。阿寶送茶進來,順手把電燈捻開了。房間裏一點上燈,好象馬上是夜晚了,醫生所説的關口已經來到了,不知道可能平安度過。顧太太和曼楨在燈光下坐着,心裏都有點茫然。

    曼楨想道:"這次和世鈞衝突起來,起因雖然是為了姊姊,其實還是因為他的態度不大好,近來總覺得兩個人思想上有些距離。所以姊姊就是死了,問題也還是不能解決的。"她反覆地告訴自己,姊姊死了也沒用,自己就又對自己有一點疑感,是不是還是有一點盼望她死呢?曼楨立刻覺得她這種意念是犯罪的,她慚愧極了。

    阿寶來請她們去吃飯,飯開在樓上一間非正式的餐廳裏,只有她們母女二人同吃。顧太太問:"招弟呢?"阿寶道:"她向來不上桌子的。"顧太太一定要叫她來一同吃。阿寶只得把那孩子領了來。顧太太笑道:"這孩子,怎麼一直不看見她長高?"阿寶笑道:"是呀,才來的時候就是這樣高。哪,叫外婆!這是二姨。咦,叫人呀!不叫人沒有飯吃。"顧太太笑道:"這孩子就是膽兒小。"她看見那孩子戰戰兢兢的樣子,可以推想到曼璐平日相待情形,不覺暗自嗟嘆道:"曼璐就是這種地方不載福!"她存着要替女兒造福的念頭,極力應酬那孩子,只管忙着替她揀菜,從雞湯裏撈出雞肝來,連上面的"針線包"一併送到招弟碗裏,笑道:"吃個針線包,明兒大了會做針線。"又笑道:"等你媽好了,我叫她帶你上我們家來玩,我們家有好些小舅舅小姨娘,叫他們陪你玩。"

    吃完飯,阿寶送上熱手巾來,便説:"大小姐説了,叫等太太吃完飯就讓車子送太太回去。"顧太太笑道:"這孩子就是這種脾氣一點也不改,永遠説一不二,你説什麼她也不聽。"曼楨道:"媽,你就回去吧,你在這兒熬夜,姊姊也不過意。"阿寶也道:"太太您放心回去好了,好在有二小姐在這兒。"顧太太道:"不然我就回去了,剛才不是説,醫生叫今天晚上要特別當心,我怕萬一要有什麼,你二小姐年紀輕,沒經過這些事情。"阿寶道:"醫生也不過是那麼句話,太太您彆着急。真要有個什麼,馬上派車子去接您。"顧太太倒是也想回去好

    好的歇歇。平常在家操勞慣了,在這裏住着,茶來伸手,飯來張口,倒覺得很不對勁,昨天在這裏住了一天,已經住怕了。

    顧太太到曼璐房裏去和她作別,曼楨在旁邊説:"媽回去的時候走過藥房,叫車伕下去買一瓶松節油,回去多擦擦,看明天可好一點。"顧太太説:"對了,我倒忘了,還得拿熱水渥。"那是豫瑾給她治腰的辦法。想起豫瑾,她忽然想起另一件事來,便悄悄的和曼楨説:"明天吃喜酒你去不去呀?我想你頂好去一趟。"她覺得別人去不去都還不要緊,只有曼楨是非去不可的,不然叫人家看着,倒好象她是不樂意。曼楨也明白這一層意思,便點了點頭。曼璐卻又聽見了,問:"吃誰的喜酒?"曼楨道:"是我一個老同學明天結婚。媽,我明天要是來不及,我直接去了,你到時候別等我。"顧太太道:"你不要回來換件衣服麼?你身上這件太素了。這樣吧,你問姊姊借件衣裳穿,上次我看見她穿的那件紫的絲絨的就挺合適。"曼楨不耐煩地説:"好好。"她母親囑咐了一番,終於走了。

    曼璐好象睡着了。曼楨把燈關了,只剩下牀前的一盞枱燈。房間裏充滿了藥水的氣息。曼楨一個人坐在那裏,她把今天一天的事情從頭想起,早上還沒起牀,世鈞就來了,兩個人隔着間屋子提高了聲音説話,他笑她睡懶覺。不過是今天早上的事情。想想簡直像做夢一樣。

    阿寶走進來低聲説:"二小姐,你去睡一會吧。我在這兒看着,大小姐要是醒了,我再叫你。"曼楨本來想就在沙發上靠靠,將就睡一晚,可是再一想,鴻才雖然幾天沒回家,他隨時可以回來的,自己睡在這裏究竟不方便。當下就點點頭,站了起來。阿寶伏下身去向曼璐看了看,悄聲道:"這會兒倒睡得挺好的。"曼楨也説:"噯。我想打個電話告訴太太一聲,免得她惦記着。"阿寶輕聲笑道:"噯喲,您這時候打電話回去,太太不嚇一跳嗎?"曼楨一想,倒也是的,母親一定以為姊姊的病勢突然惡化了,好容易纏清楚了,也已經受驚不小。她本來是這樣想,打一個電話回家去,萬一世鈞倒來過了,母親一定會告訴她。現在想想,只好算了,不打了。反正她也知道他是不會來的。

    他們這裏給她預備下了一間房,阿寶帶她去,先穿過一間堆傢俱的房間,就是曼璐從前陪嫁的一堂傢俱,現在另有了好的,就給刷下來了,雜亂地堆在這裏,桌椅上積滿了灰塵,沙發上包着報紙。這兩間平常大約是空關着的,裏面一間現在稍稍佈置了一下,成為一間臨時的卧室,曼楨想她母親昨天不知道是不是就住在這裏。她也沒跟阿寶多説話,就只催她:"你快去吧,姊姊那邊離不了人。"阿寶道:"不要緊的,張媽在那兒呢。二小姐還要什麼不要?"曼楨道:"沒有什麼了,我馬上就要睡了。"阿寶在旁邊伺候着,等她上了牀,替她關了燈才走。

    曼楨因為家裏人多,從小就過着一種集團生活,像這樣冷冷清清一個人住一間房,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這裏的地段又特別僻靜,到了晚上簡直一點聲音都沒有,連犬吠聲都很稀少。太靜了,反而覺得異樣。曼楨忽然想到豫瑾初到上海來的時候,每夜被嘈雜的市聲吵得不能安眠,她恰巧和他掉了個過。一想到豫瑾,今天一天裏面發生的無數事情立刻就又一哄而上,全到眼前來了,顛來倒去一樣一樣要在腦子裏過一過。在那死寂的空氣裏,可以聽見鐵路上有火車駛過,蕭蕭的兩三聲汽笛。也不知道是北站還是西站開出的火車,是開到什麼地方去的。反正她一聽見那聲音就想着世鈞一定是回南京去了,他是離開她更遠更遠了。

    馬路上有汽車駛行的聲音,可會是鴻才回來了?汽車一直開過去了,沒有停下來,她方才放下心來。為什麼要這樣提心吊膽的,其實一點理由也沒有,鴻才即使是喝醉了酒回來,也決不會走錯房間,她住的這間房跟那邊完全隔絕的。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她一直側耳聽着外面的汽車聲。

    從前有一次,鴻才用汽車送她回去,他搽了許許多多香水,和他同坐在汽車上,簡直香極了。怎麼會忽然的又想起那一幕?因為好象又嗅到那強烈的香氣。而且在黑暗中那香水的氣味越來越濃了。她忽然覺得毛骨悚然起來。

    她突然坐起身來了。

    有人在這間房間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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