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楨因為難產的緣故進了醫院。祝家本來請了一個產科醫生到家裏來接生,是他們熟識的一個女醫生,常常和曼璐一桌打牌的,那女醫生也是一個清客一流的人物,對於闊人家裏有許多怪現狀也見得多了,絲毫不以為奇,所以曼璐認為她是可以信託的。她的醫道可並不高明,偏又碰到難產。她主張送醫院,可是祝家一直延挨着,不放心讓曼楨走出那個大門,直到最後關頭方才倉皇地用汽車把她送到一個醫院裏。是曼璐陪她去的,曼璐的意思當然要住頭等病室,儘可能地把她和外界隔離起來,可是剛巧頭二等病房都客滿了,再換一家醫院又怕耽誤時候,結果只好住了三等病房。
曼楨在她離開祝家的時候已經陷入昏迷狀態了,但是汽車門砰的一關,汽車緩緩開出去,花園的大鐵門也豁朗朗打開了,她忽然心裏一清。她終於出來了。死也要死在外面。她恨透了那所房子,這次出去是再也不會回去了,除非是在噩夢中。她知道她會夢見它的。無論活到多麼大,她也難以忘記那魔宮似的房屋與花園,在恐怖的夢裏她會一次一次的回到那裏去。
她在醫院裏生下一個男孩子,只有五磅重,她想他一定不會活的。夜班看護把小孩抱來給她餵奶,她在黯黃的燈光下望着他的赤紅色的臉。孩子還沒出世的時候她對他的感覺是憎恨大於一切,雖然明知道孩子是無辜的。就連現在,小孩已經在這裏了,抱在她懷裏了,她也仍舊於驚訝中感到一絲輕微的憎惡的顫慄。他長得像誰?其實這初生的嬰兒是什麼人都不像,只像一個紅赤赤的剝了皮的小貓,但是曼楨彷佛在他臉上找到某種可疑之點,使她疑心他可是有點像祝鴻才。……無論如何是不像她,一點也不像。也有人説,孩子懷在肚裏的時候,如果那母親常常想念着什麼人,孩子將來就會長得像那個人。──像不像世鈞呢?實在看不出來。
想到世鈞,她立刻覺得心裏很混亂。在祝家度着幽囚的歲月的時候,她是渴望和他見面的,見了面她要把一切都告訴他聽,只有他能夠安慰她。她好象從來沒想到,她已經跟別人有了小孩了,他會不會對她有點兩樣呢?那也是人情之常吧?但是她把他理想化了,她相信他只有更愛她,因為她受過這許多磨難。她在苦痛中幸而有這樣一個絕對可信賴的人,她可以放在腦子裏常常去想想他,那是她唯一的安慰。但是現在,她就快恢復自由了,也許不久就可以和他見面了,她倒又擔憂起來。假如他在上海,並且剛巧到這家醫院來探望朋友,走過這間房間看見了她──那太好了,馬上可以救她出去,但是──如果剛巧被他看見這吃奶的孩子偎在她身邊,他作何感想呢?替他想想,也真是很難堪。
她望着那孩子,孩子只是全心全力地吮吸着乳汁,好象恨不得把她這個人統統喝下去似的。
她得要趕緊設法離開這醫院,也許明天就走,但是她不能帶着孩子一同走。她自己也前途茫茫,還不知道出去之後是怎樣一個情形。孩子丟給她姊姊倒不用擔心,她姊姊不會待虧他的,不是一直想要一個兒子嗎?不過這孩子太瘦弱了,她相信他會死掉的。
她突然俯下身去戀戀地吻着他。她覺得他們母子一場,是在生與死的邊畫疆上匆匆的遇合,馬上就要分開了,然而現在暫時他們是世界上最親近的人。
看護來把孩子抱走的時候,她向看護要一杯水喝。上次來量熱度的時候她已經説過這話,現在又説了,始終也沒有拿來。她實在口渴得厲害,只得大聲喊:"鄭小姐!鄭小姐!"卻把隔壁牀上的一個產婦驚醒了,她聽見那人咳嗽。
她們兩張牀中間隔着一個白布屏風。她們曾經隔着屏風説過話的,那女人問曼楨是不是頭胎,是男是女。她自己生的也是一個男的,和曼楨的孩子同日生的,先後只相差一個鐘頭不到。這女人的聲音聽上去很年輕,她卻已經是四個孩子的母親了,她丈夫姓蔡,她叫金芳,夫妻倆都在小菜場擺蛋攤度日。那天晚上曼楨聽見她咳嗽,便道:"蔡師母,把你吵醒了吧?"蔡金芳道:"沒關係的。此地的看護頂壞了,求她們做點事情就要像叫化子似的,-小姐小姐-叫得震天響。我真恨傷了,想想真是,爺孃公婆的氣我都不受,跑到這裏來受她們的氣!"
蔡金芳翻了個身,又道:"祝師母,你嫂嫂今天沒來看你?"曼楨一時摸不着頭腦,"祝師母"是誰,"嫂嫂"又是誰,後來忽然想起來,曼璐送她進院的時候,大概是把她當作祝鴻才太太來登記的。前幾天曼璐天天來探視,醫院裏的人都知道她也姓祝,還當作她是曼楨婆家的人。
金芳見曼楨答不出話來,就又問:"是你的嫂嫂吧?"曼楨只得含糊地答應了一聲。金芳又道:"你的先生不在上海呀?"曼楨又"唔"了一聲,心裏卻覺得非常難過。
夜深了,除了她們兩個人,一房間的人都睡熟了。窗外是墨黑的天,天上面嵌着白漆窗欞的白十字架。在昏黃的燈光下,曼楨把她的遭遇一樣一樣都告訴了蔡金芳了。她跟金芳直到現在始終也沒有見過面,不過直覺地感到那是一個熱心人,而她實在需要援助。本來想一有機會就告訴此地的醫生,她要求提早出院,不等家屬來接。或者告訴看護叫她們轉達,也是一樣,但是這裏的醫生看護對三等病房的病人顯然是不拿他們當回事,誰高興管你們這些家庭糾紛。
而且她的事情這樣離奇,人家能不能相信她呢?萬一曼璐倒一口咬定她是有精神病的,趁她這時候身體還沒有復元,沒有掙扎的力量,就又硬把她架回去,醫院裏人雖然多,誰有工夫來管這些閒事。她自己看看也的確有點像個精神病患者,頭髮長得非常長,亂蓬蓬地披在肩上,這裏沒有鏡子,無法看見自己的臉,但是她可以看見她的一雙手現在變得這樣蒼白,手腕瘦得像柴棒似的,一根螺螄骨高高的頂了起來。
只要兩隻腳稍微有點勁,下地能夠站得住,她就悄悄的自己溜出去了,但是她現在連坐起來都覺得頭暈,只恨自己身體不爭氣。她跟金芳商量,想託金芳的丈夫給她家裏送個信,叫她母親馬上來接她。其實她也覺得這辦法不是頂妥當,她母親究竟是什麼態度也還不知道,多半已經被她姊姊收買了,不然怎麼她失去自由快一年了也不設法營救她?這一點是她最覺得痛心的,想不到她自己的母親對她竟是這樣,倒反而不及像蔡金芳這樣一個陌路相逢的人。
金芳憤慨極了,説她的姊姊姊夫簡直不是人,説:"拖他們到巡捕房裏去!"曼楨忙道:"你輕一點!"金芳不作聲了,聽聽別的病人依舊睡得聲息毫無,極大的房間裏,只聽見那坐在門口織絨線的看護的竹針偶爾輕微地"嗒──"一響。
曼楨低聲道:"我倒不想跟他們打官司。打起官司來,總是他們花得起錢的人佔上風。"金芳道:"你這話一點也不錯。我剛才是叫氣昏了,其實象我們這樣做小生意的人,吃巡捕的苦頭還沒有吃夠?我還有什麼不曉得──拖他們到巡捕房裏去有什麼用,還不是誰有鈔票誰兇!決不會辦他們吃官司的,頂多叫他們拿出點錢來算賠償損失。"
曼楨道:"我是不要他們的錢。"金芳聽了這話,似乎又對她多了幾分敬意,便道:"那麼你快點出去吧,明天我家霖生來,就叫他陪你一塊出去,你就算是我,就算他是來接我的。你走不動叫他攙攙你好了。"曼楨遲疑了一下,道:"好倒是好,不過萬一給人家看出來了,不要連累你們嗎?"金芳笑了一聲道:"他們要來尋着我正好,我正好辣辣兩記耳光打下去。"曼楨聽她這樣説,倒反而一句話也説不出,心裏的感激之情都要滿溢出來了。金芳又道:"不過就是你才生了沒有幾天工夫,這樣走動不要帶了毛病。"曼楨道:"我想不要緊的。也顧不了這許多了。"
兩人又仔細商議了一回。她們説話的聲音太輕了,頭一着枕就聽不清楚,所以永遠需要把頭懸空,非常吃力。説説停停,看看已經天色微明瞭。
第二天下午,到了允許家屬來探望的時間,曼楨非常焦急地盼望金芳的丈夫快來,誰知他還沒來,曼璐倒和鴻才一同來了,鴻才這還是第一次到醫院來,以前一直沒露面。他手裏拿着一把花,露出很侷促的樣子。曼璐拎着一個食籃,她每天都要煨了雞湯送來的。曼楨一看見他們就把眼睛閉上了。曼璐帶着微笑輕輕地叫了聲"二妹"。曼楨不答。鴻才站在那裏覺得非常不得勁,只得向周圍張張望望,皺着眉向曼璐説道:"這房間真太不行了,怎麼能住?"曼璐道:"是呀,真氣死人,好一點的病房全滿了。我跟他們説過了,頭二等的房間一有空的出來,立刻就搬過去。"鴻才手裏拿着一束花沒處放,便道:"叫看護拿個花瓶來。"曼璐笑道:"叫她把孩子抱來給你看看。你還沒看見呢。"便忙着找看護。
亂了一會,把孩子抱來了。鴻才是中年得子,看見這孩子,簡直不知道要怎樣疼他才好。夫妻倆逗着孩子玩,孩子呱呱地哭了,曼璐又做出各種奇怪的聲音來叫他。曼楨始終閉着眼睛不理他們。又聽見鴻才問曼璐:"昨天來的那個奶媽行不行?"曼璐道:"不行呀,今天驗了又説是有沙眼。"夫妻倆只管一吹一唱,曼楨突然不耐煩地睜開眼睛,有氣無力地説了一聲:"我想睡一會,你們還是回去吧。"曼璐呆了一呆,便輕聲向鴻才道:"二妹嫌吵得慌。你先走吧。"鴻才懊喪地轉身就走,曼璐卻又趕上去,釘住了他低聲問:"你預備上哪兒去?"
鴻才咕噥了一句,不知道他是怎樣回答她的,她好象仍舊不大放心,卻又無可奈何,只説了一聲:"那你到那兒就叫車子回來接我。"
鴻才走了,曼璐卻默默無言起來,只是抱着孩子,坐在曼楨牀前,輕輕地搖着拍着孩子。半晌方道:"他早就想來看你的,又怕惹你生氣。前兩天,他看見你那樣子,聽見醫生説危險,他急得飯都吃不下。"
曼楨不語。曼璐從那一束花裏抽出一枝大紅色的康乃馨,在孩子眼前晃來晃去,孩子的一顆頭就跟着它動。曼璐笑道:"咦,倒已經曉得喜歡紅顏色了!"孩子把花抓在手裏,一個捏不牢,那朵花落在曼楨枕邊。曼璐看了看曼楨的臉色,見她並沒有嫌惡的神情,便又低聲説道:"二妹,你難道因為一個人酒後無德做錯了事情,就恨他一輩子。"説着,又把孩子送到她身邊,道:"二妹,現在你看在這孩子份上,你就原諒了他吧。"
曼楨因為她馬上就要丟下孩子走了,心裏正覺得酸楚,沒想到在最後一面之後倒又要見上這樣一面。她也不朝孩子看,只是默然地摟住了他,把她的面頰在他頭上揉擦着。曼璐不知道她的心理。在旁邊看着,卻高興起來,以為曼楨終於回心轉意了,不過一時還下不下這個面子,轉不過口來;在這要緊關頭,自己説話倒要格外小心才是,不要又觸犯了她。因此曼璐也沉默下來了。
金芳的丈夫蔡霖生已經來了好半天了。隔着一扇白布屏風,可以聽見他們喁喁細語,想必金芳已經把曼楨的故事一情一節都告訴他了。他們那邊也凝神聽着這邊説話,這邊靜默下來,那邊就又説起話來了。金芳問他染了多少紅蛋,又問他到這裏來,蛋攤上託誰在那裏照應着。他們本來沒有這許多話説的,霖生早該走了,只因為要帶着曼楨一同走,所以只好等着。老坐在那裏不説話,也顯得奇怪,只得斷斷續續地想出些話來説。大概他們夫婦倆從來也沒有這樣長談過,覺得非常吃力。霖生説這兩天他的姊姊在蛋攤上幫忙,姊姊也是大着肚子。金芳又告訴他此地的看護怎樣怎樣壞。
曼璐盡坐在那兒不走,家屬探望的時間已經快過去了。有些家屬給產婦帶了點心和零食來,吃了一地的栗子殼,家裏人走了,醫院裏一個工役拿着掃帚來掃地,瑟瑟地掃着,漸漸掃到這邊來了,分明有些逐客的意味。曼楨心裏非常着急。看見那些栗子殼,她想起糖炒栗子上市了,可不是已經深秋了,糊裏胡塗的倒已經在祝家被監禁了快一年了。突然她自言自語似地説:"現在栗子粉蛋糕大概有了吧?"她忽然對食物感到興味,曼璐更覺得放心了,忙笑道:"你可想吃?想吃我去給你買。"曼楨道:"時候也許來不及了吧?"曼璐看了看手錶道:"那我就去。"曼楨卻又冷淡起來,懶懶地道:"特為跑一趟,不必了。"曼璐道:"難得想吃點什麼,還不吃一點。你就是因為吃得太少了,所以復元得慢。"説着,已經把大衣穿好,把小孩送去交給看護,便匆匆走了。
曼楨估量着她已經走遠了,正待在屏風上敲一下,霖生卻已經抱着一卷衣服掩到這邊來了。是金芳的一件格子布旗袍,一條絨線圍巾和一雙青布搭襻鞋。他雙手交給曼楨,一言不發地又走了。曼楨看見他兩隻手都是鮮紅的,想必是染紅蛋染的。她不禁微笑了,又覺得有點悵惘,因為她和金芳同樣是生孩子,她自己的境遇卻是這樣淒涼。
她急忙把金芳的衣服加在外面,然後用那條圍巾兜頭兜臉一包,把大半個臉都藏在裏面,好在產婦向來怕風,倒也不顯得特別。穿扎整齊,倒已經累出一身汗來,站在地下,兩隻腳虛飄飄好象踩在棉花上似的。她扶牆摸壁溜到屏風那邊去,霖生攙着她就走。她對金芳只有匆匆一瞥,金芳是長長的臉,臉色黃黃的,眉眼卻生得很俊俏。霖生的相貌也不差,他扶着曼楨往外走,值班的看護把曼楨的孩子送到嬰兒的房間裏去,還沒有回來,所以他們如入無人之境。下了這一層樓,當然更沒有人認識他們了。走出大門,門口停着幾輛黃包車,曼楨立刻坐上一輛,霖生叫車伕把車篷放下來,説她怕風,前面又遮上雨布。黃包車拉走了,走了很長的路,還過橋。天已經黑了,滿眼零亂的燈光。霖生住在虹口一個陋巷裏,家裏就是他們夫婦倆帶着幾個孩子,住着一間亭子間。霖生一到家,把曼楨安頓好了,就又匆匆出去了,到她家裏去送信。她同時又託他打一個電話到許家去,打聽一個沈世鈞先生在不在上海,如果在的話,就説有個姓顧的找他,請他到這裏來一趟。
霖生走了,曼楨躺在他們牀上,牀倒很大,裏牀還睡着一個週歲的孩子。灰泥剝落的牆壁上糊着各種畫報,代替花紙,有名媛的照片,水旱災情的照片,連環圖畫和結婚照,有五彩的,有黑白的,有咖啡色的,像舞台上的百衲衣一樣的鮮豔。緊挨着牀就是一張小長桌,一切的日用品都擺在桌上,熱水瓶、油瓶、鏡子、杯盤豌盞,擠得叫人插不下手去。屋頂上掛下一隻電燈泡,在燈光的照射下,曼楨望着這熱鬧的小房間,她來到這裏真像做夢一樣,身邊還是躺着一個小孩,不過不是她自己的孩子了。
蔡家四個小孩,最大的一個是個六七歲的女孩子,霖生臨走的時候丟了些錢給她,叫她去買些搶餅來作為晚飯。灶披間好婆看見了,問他這新來的女客是誰,能説是他女人的小姊妹,但是這事情實在顯得奇怪,使人有點疑心他是趁女人在醫院裏生產,把女朋友帶到家裏來了。
那小女孩買了搶餅回來,和弟妹們分着吃,又遞了一大塊給曼楨,擱在桌沿上。曼楨便叫她把桌上一面鏡子遞給她,拿着鏡子照了照,自己簡直都不認識了,兩隻顴骨撐得高高的,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連嘴唇都是白的,眼睛大而無神。她向鏡子裏呆望了許久,自己用手爬梳着頭髮,偏是越急越梳不通。她心裏十分着急,想着世鈞萬一要是在上海的話,也許馬上就要來了。
其實世鈞這兩天倒是剛巧在上海,不過他這次來是住在他舅舅家裏,他正是為着籌備着結婚的事,來請叔惠做伴郎,此外還有許多東西要買。他找叔惠,是到楊樹浦的宿舍裏去的,並沒到叔惠家裏去,所以許家並不知道他來了。霖生打電話去問,許太太就告訴他説沈先生不在上海。
霖生按照曼楨給他的住址,又找到曼楨家裏去,已經換了一家人家住在那裏了,門口還掛着招牌,開了一丬跳舞學校。霖生去問看-堂的,那人説顧家早已搬走了,還是去年年底搬的。霖生回來告訴曼楨,曼楨聽了,倒也不覺得怎樣詫異。這沒有別的,一定是曼璐的釜底抽薪之計。可見她母親是完全在姊姊的掌握中,這時候即使找到母親也沒用,或者反而要惹出許多麻煩。但是現在她怎麼辦呢,不但舉目無親,而且身無分文。霖生留她住在這裏,他自己當晚就住到他姊姊家去了。曼楨覺得非常不過意。她不知道窮人在危難中互相照顧是不算什麼的,他們永遠生活在風雨飄搖中,所以對於遭難的人特別能夠同情,而他們的同情心也不像有錢的人一樣地為種種顧忌所箝制着。這是她後來慢慢地才感覺到的,當時她只是私自慶幸,剛巧被她碰見霖生和金芳這一對特別義氣的夫妻。
那天晚上,她向他們最大的那個女孩子借了一枝鉛筆,要了一張紙,想寫一封簡單的信給世鈞,叫他趕緊來一趟。眼見得就可以看見他了,她倒反而覺得渺茫起來,對他這人感覺到不確定了。她記起他性格中的保守的一面。他即使對她完全諒解,還能夠像從前一樣地愛她麼?如果他是不顧一切地愛她的,那他們最後一次見面的時候根本就不會爭吵,爭吵的原因也是因為他對家庭太妥協了。他的婚事,如果當初他家裏就不能通過,現在當然更談不到了──要是被他們知道她在外面生過一個孩子。
她執筆在手,心裏倒覺得茫然。結果她寫了一封很簡短的信,就説她自從分別後,一病至今,希望他見信能夠儘早的到上海來一趟,她把現在的地址告訴了他,此外並沒有別的話,署名也只有一個"楨"字。她也是想着,世鈞從前雖然説過,他的信是沒有人拆的,但是萬一倒給別人看見了。
她寄的是快信,信到了南京,世鈞還在上海還沒有回來。他母親雖然不識字,從前曼楨
常常寫信來的,有一個時期世鈞住在他父親的小公館裏,他的信還是他母親親手帶去轉交給他的,她也看得出是個女孩子的筆跡,後來見到曼楨,就猜着是她,再也沒有別人。現在隔了有大半年光景沒有信來,忽然又來了這樣一封信,沈太太見了,很是忐忑不安,心裏想世鈞這裏已經有了日子,就快結婚了,不要因為這一封信,又要變卦起來。她略一躊躇,便把信拆了,拿去叫大少奶奶念給她聽。大少奶奶讀了一遍,因道:"我看這神氣,好象這女人已經跟他斷了,這時候又假裝生病,叫他趕緊去看她。"沈太太點頭不語。兩人商量了一會,都説"這封信不能給他看見。"當場就擦了根洋火把它燒了。
曼楨自從寄出這封信,就每天計算着日子。雖然他們從前有過一些芥蒂,她相信他接到信一定會馬上趕來,這一點她倒是非常確定。她算着他不出三四天內就可以趕到了,然而一等等了一個多星期,從早盼到晚,不但人不來,連一封回信都沒有。她心裏想着,難道他已經從別處聽到她遭遇的事情,所以不願意再跟她見面了?他果然是這樣薄情寡義,當初真是白認識了一場。她躺在牀上,雖然閉着眼睛,那眼淚只管流出來,枕頭上冰冷的濕了一大片,有時候她把枕頭翻一個身再枕着,有時候翻過來那一面也是哭濕了的。
她想來想去,除非是他根本沒收到那封信,被他家裏人截留下來了。如果是那樣的話,那就是再寫了去也沒有用,照樣還是被截留下來。只好還是耐心養病,等身體復元了,自己到南京去找他。但是這手邊一個錢沒有,實在急人。住在蔡家,白吃人家的不算,還把僅有的一間房間佔住了,害得霖生有家歸不得,真是於心不安。她想起她辦公處還有半個月薪水沒拿,拿了來也可以救急,就寫了一張便條,託霖生送了去。廠裏派了一個人跟他一塊回來,把款子當面交給她。她聽見那人説,他們已經另外用了一個打字員了。
她拿到錢,就把三層樓上空着的一個亭子間租了下來,搬到樓上去住,霖生又替她置了兩張鋪板和兩件必需的傢俱,茶水飯食仍舊由他供應。曼楨把她剩下的一些錢交給他,作為伙食錢,他一定不肯收,説等她將來找到了事情再慢慢的還他們好了。這時候金芳也已經從醫院裏回來了,在家裏養息着,曼楨一定逼着她要她收下這錢,金芳便自作主張,叫霖生去剪了幾尺線呢,配上裏子,交給-口的裁縫店,替曼楨做了一件夾袍子,不然她連一件衣服都沒有。多下的錢金芳依舊還了她,叫她留着零花,曼楨拗不過她,也只好拿着。
金芳出院的時候告訴她説,那天曼璐買了栗子粉蛋糕回來,發現曼楨已經失蹤了,倒也沒有怎樣追究,只是當天就把孩子接了回去。曼楨猜着他們一定是心虛,所以也不敢聲張,只要能保全孩子就算了。
曼楨究竟本底子身體好,年紀輕的人也恢復得快,不久就健康起來了。她馬上去找叔惠,想託他找事,同時也想着,碰得巧的話,也説不定可以看見世鈞,如果他在上海的話。她揀了個星期六的傍晚到許家去,因為那時候叔惠在家的機會比較多。從後門走進去,正碰見叔惠的母親在廚房裏操作,曼楨叫了聲伯母。許太太笑道:"咦,顧小姐,好久不看見了。"曼楨笑道:"叔惠在家吧?"許太太笑道:"在家在家。真巧了,他剛從南京回來。"曼楨哦了一聲,心裏想叔惠又到南京去玩過了,總是世鈞約他去的。她走到三層樓上,房間裏的人大約是聽見她的皮鞋聲,就有一個不相識的少女迎了出來,帶着詢問的神氣向她望着。曼楨倒疑心是走錯人家了,便笑道:"許叔惠先生在家嗎?"她這一問,叔惠便從裏面出來了,笑道:"咦,是你!請進來請進來!這是我妹妹。"曼楨這才想起來,就是世鈞曾經替她補算術的那個女孩子,倒又覺得惘然。
到房間裏坐下了,叔惠笑道:"我正在那兒想着要找你呢,你倒就來了。"説到這裏,他妹妹送了杯茶進來,打了個岔就沒説下去,曼楨心裏就有點疑惑,想着他許是聽見世鈞和她鬧決裂的事,要給他們講和。也許就是世鈞託他的。當下她接過茶來喝了一口,便搭訕着和叔惠的妹妹説話。他妹妹大概正在一個怕羞的年齡,含笑在旁邊站了一會,就又出去了。叔惠笑道:"我就要走了。"便把他出國的事告訴她聽,曼楨自是替他高興。但是他把這件新聞從頭至尾報告完了,還是沒提起世鈞。她覺得很奇怪。不然她早就問起了,也不知怎麼的,越是心裏有點害怕,越是不敢動問。難道他是知道他們吵翻了,所以不提?那除非是世鈞對他表示過,他們是完了。
她要不是中間經過了這一番,也還不肯在叔惠面前下這口氣。她端起茶杯來喝茶,因搭訕着四面看了看,笑道:"這屋子怎麼改了樣子了?"叔惠笑道:"現在是我妹妹住在這兒了。"曼楨笑道:"怪不得,我説怎麼收拾得這樣齊齊整整的──從前給你們兩人堆得亂七八糟的!"她所説的"你們兩人",當然是指世鈞和叔惠。她以為這樣説着,叔惠一定會提起世鈞的,可是他並沒有接這個碴。曼楨便又問起他什麼時候動身,叔惠道:"後天一早走。"曼楨笑道:"可惜我早沒能來找你,本來我還想託你給我找事呢。"叔惠道:"怎麼,你不是有事麼?你不在那兒了?"曼楨道:"我生了一場大病,他們等不及,另外用了人了。"叔惠道:"怪不得,我説你怎麼瘦了呢!"他問她生的什麼病,她隨口説是傷寒。他叫她到一家洋行去找一個姓吳的,聽説他們要用人,一方面他先替她打電話去託人。
説了半天話,始終也沒提起世鈞。曼楨終於含笑問道:"你新近到南京去過的?"叔惠笑道:"咦,你怎麼知道?"曼楨笑道:"我剛才聽伯母説的。"話説到這裏,叔惠仍舊沒有提起世鈞,他擦起一根洋火點香煙,把火柴向窗外一擲,便站在那裏,面向着窗外,深深的呼了口煙。曼楨實在忍不住了,便也走過去,手扶着窗台站在他旁邊,笑道:"你到南京去看見世鈞沒有?"叔惠笑道:"就是他找我去的呀。他結婚了,就是前天。"曼楨兩隻手撳在窗台上,只覺得那窗台一陣陣波動着,也不知道那堅固的木頭怎麼會變成像波浪似的,捏都捏不住。叔惠見她彷佛怔住了,便又笑道:"你沒聽見説?他跟石小姐結婚了,你也見過的吧?"曼楨道:"哦,那回我們到南京去見過的。"
叔惠對於這件事彷佛不願意多説似的,曼楨當然以為他是因為知道她跟世鈞的關係。她不知道他自己也是滿懷抑鬱,因為翠芝的緣故。曼楨沒再坐下來談,便道:"你後天就要動身了,這兩天一定忙得很,不攪糊你了。"叔惠留她吃飯,又要陪她出去吃,曼楨笑道:"我也不替你餞行,你也不用請客了,兩免了吧。"叔惠要跟她交換通訊處,但是他到美國去也還沒有住址,只寫了個學校地址給她。
她從叔惠家裏走出來,簡直覺得天地變色,真想不到她在祝家關了將近一年,跑出來,外面已經換了一個世界。還不到一年,世鈞已經和別人結婚了嗎?
她在街燈下走着,走了許多路才想起來應當搭電車。但是又把電車乘錯了,這電車不過橋,在外灘就停下了,她只能下來自己走。剛才大概下過幾點雨,地下有些潮濕。漸漸走到橋頭上,那鋼鐵的大橋上電燈點得雪亮,橋樑的巨大的黑影,一條條的大黑槓子,橫在灰黃色的水面上。橋下停泊着許多小船,那一大條一大條的陰影也落在船篷船板上。水面上一絲亮光也沒有。這裏的水不知道有多深?那平板的水面,簡直像灰黃色的水門汀一樣,跳下去也不知是摔死還是淹死。
橋上一輛輛卡車轟隆隆開過去,地面顫抖着,震得人腳底心發麻。她只管揹着身子站在橋邊,呆呆的向水上望去。不管別人對她怎樣壞,就連她自己的姊姊,自己的母親,都還沒有世鈞這樣的使她傷心。剛才在叔惠家裏聽到他的消息,她當時是好象開刀的時候上了麻藥,糊裏胡塗的,倒也不覺得怎樣痛苦,現在方才漸漸甦醒過來了,那痛楚也正開始。
橋下的小船都是黑——的,沒有點燈,船上的人想必都睡了。時候大概很晚了,金芳還
説叫她一定要回去吃晚飯,因為今天的菜特別好,他們的孩子今天滿月。曼楨又想起她自己的孩子,不知道還在人世嗎。……
那天晚上真不知道是怎麼過去的。但是人既然活着,也就這麼一天天的活下去了,在這以後不久,她找着了一個事情,在一個學校裏教書,待遇並不好,就圖它有地方住。她從金芳那裏搬了出來,住到教員宿舍裏去。她從前曾經在一個楊家教過書,兩個孩子都和她感情很好,現在這事情就是楊家替她介紹的,楊家他們只曉得她因為患病,所以失業了,家裏的人都回鄉下去了,只剩她一個人在上海。
現在她住在學校裏簡直不大出門,楊家她也難得去一趟。有一天,這已經是兩三年以後的事了,她到楊家去玩,楊太太告訴她説,她母親昨天來過,問他們可知道她現在在哪裏。楊太太大概覺得很奇怪,她母親怎麼會不曉得。就把她的地址告訴了她母親。曼楨聽見了,就知道一定有麻煩來了。
這兩年來她也不是不惦記着她母親,但是她實在不想看見她。那天她從楊家出來,簡直不願意回宿舍裏去。再一想,這也是無法避免的事,她母親遲早會找到那裏去的。那天回去,果然她母親已經在會客室裏等候着了。
顧太太一看見她就流下淚來。曼楨只淡淡的叫了聲"媽"。顧太太道:"你瘦了。"曼楨沒説什麼,也不問他們現在住在什麼地方,家裏情形怎樣,因為她知道一定是她姊姊在那裏養活着他們。顧太太只得一樣樣的自動告訴她,道:"你奶奶這兩年身體倒很強健的,倒比從前好了,大弟弟今年夏天就要畢業了。你大概不知道,我們現在住在蘇州──"曼楨道:"我只知道你們從吉慶坊搬走了。我猜着是姊姊的主意,她安排得真周到。"説着,不由得冷笑了一聲。顧太太嘆道:"我説了回頭你又不愛聽,其實你姊姊她倒也沒有壞心,是怪鴻才不好。現在你既然已經生了孩子,又何必一個人跑到外頭來受苦呢。"
曼楨聽她母親這口吻,好象還是可憐她漂泊無依,想叫她回祝家去做一個現成的姨太太。她氣得臉都紅了,道:"媽,你不要跟我説這些話了,説了我不由得就要生氣。"顧太太拭淚道:"我也都是為了你好……"曼楨道:"為我好,你可真害了我了。那時候也不知道姊姊是怎樣跟你説的,你怎麼能讓他們把我關在家裏那些時。他們心也太毒了,那時候要是早點送到醫院裏,也不至於受那些罪,差點把命都送掉了!"顧太太道:"我知道你要怪我的。我也是因為曉得你性子急,照我這個老腦筋想起來,想着你也只好嫁給鴻才了,難得你姊姊她倒氣量大,還説讓你們正式結婚。其實要叫我説,你也還是太倔了,你將來這樣下去怎麼辦呢?"説到這裏,漸漸鳴嗚咽咽哭出聲來了。曼楨起先也沒言語,後來她有點不耐煩地説:"媽不要這樣。給人家看着算什麼呢?"
顧太太極力止住悲聲,坐在那裏拿手帕擦眼睛擤鼻子,半晌,又自言自語地道:"孩子現在聰明着呢,什麼都會説了,見了人也不認生,直趕着我叫外婆。養下的時候那麼瘦,現在長得又白又胖。"曼楨還是不作聲,後來終於説道:"你也不要多説了,反正無論怎麼樣,我絕對不會再到祝家去的。"
學校裏噹噹噹打起鍾來,要吃晚飯了。曼楨道:"媽該回去了。不早了。"顧太太只得嘆了口氣站起身來,道:"我看你再想想吧。過天再來看你。"
但是她自從那次來過以後就沒有再來,大概因為曼楨對她太冷酷了,使她覺得心灰意冷。她想必又回蘇州去了。曼楨也覺得她自己也許太過分了些,但是因為有祝家夾在中間,她實在不能跟她母親來往,否則更要糾纏不清了。
又過了不少時候。放寒假了,宿舍裏的人都回家過年去了,只剩下曼楨一個人是無家可歸的。整個的樓面上只住着她一個人,她搬到最好的一間屋裏去,但是實在冷靜得很。假期中的校舍,沒有比這個更荒涼的地方了。
有一天下午,她沒事做,坐着又冷,就鑽到被窩裏去睡中覺。夏天的午睡是非常舒適而自然的事情,冬天的午睡就不是味兒,睡得人昏昏沉沉的。房間裏曬滿了淡黃色的斜陽,玻璃窗外垂着一根晾衣裳的舊繩子,風吹着那繩子,吹起來多高,那繩子的影子直竄到房間裏來,就像有一個人影子一晃。曼楨突然驚醒了。
她醒過來半天也還是有點迷迷糊糊的。忽然聽見學校裏的女傭在樓底下高聲喊:"顧先生,你家裏有人來看你。"她心裏想她母親又來了,卻聽見外面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絕對不止一個人。曼楨想道:"來這許多人幹什麼?"她定了定神,急忙披衣起牀,這些人卻已經走了進來,阿寶和張媽攙着曼璐,後面跟着一個奶媽,抱着孩子。阿寶叫了聲"二小姐",也來不及説什麼,就把曼璐扶到牀上去,把被窩堆成一堆,讓她靠在上面。曼璐瘦得整個的人都縮小了,但是衣服一層層地穿得非常臃腫,倒反而顯得胖大。外面罩着一件駱駝毛大衣,頭上包着羊毛圍巾,把嘴部也遮住了,只看見她一雙眼睛半開半掩,慘白的臉上汗瀅瀅的,坐在那裏直喘氣。阿寶替她把手和腳擺擺好,使她坐得舒服一點。曼璐低聲道:"你們到車上去等着我。把孩子丟在這兒。"阿寶便把孩子抱過來放在牀上,然後就和奶媽她們一同下樓去了。
孩子穿著一套簇新的棗紅毛絨衫褲,彷佛是特別打扮了一下,帶來給曼楨看的,臉上還撲了粉,搽着兩朵圓圓的紅胭脂。他滿牀爬着,咿咿啞啞説着叫人聽不懂的話,拉着曼璐叫她看這樣看那樣。
曼楨抱着胳膊站在窗前朝他們望着。曼璐道:"二妹,你看我病得這樣,看上去也拖不了幾個月了。"曼楨不由得哼了一聲,冷笑道:"你何必淨咒自己呢。"曼璐頓了一頓方才説道:"也難怪你不相信我。可是這回實在是真的。我這腸癆的毛病是好不了了。"她自己也覺得她就像那騙人的牧童,屢次喊"狼來了!狼來了!"等到狼真的來了,誰還相信他。
房間裏的空氣冷冰冰的,她開口説話,就像是赤着腳踏到冷水裏去似的。然而她還是得説下去。她顫聲道:"你不知道,我這兩年的日子都不是人過的。鴻才成天的在外頭鬼混,要不是因為有這孩子,他早不要我了。你想等我死了,這孩子指不定落在一個什麼女人手裏呢。所以我求求你,你還是回去吧。"曼楨道:"這些廢話你可以不必再説了。"曼璐又道:"我講你不信,其實是真的;鴻才他就佩服你,他對你真是同別的女人兩樣,你要是管他一定管得好的。"曼楨怒道:"祝鴻才是我什麼人,我憑什麼要管他?"曼璐道:"那麼不去説他了,就看這孩子可憐,我要是死了他該多苦,孩子總是你養的。"
曼楨怔了一會,道:"我趕明兒想法子把他領出來。"曼璐道:"那怎麼行,鴻才他哪兒肯哪!你就是告他,他也要傾家蕩產跟你打官司的,好容易有這麼個寶貝兒子,哪裏肯放手。"曼楨道:"我也想着是難。"曼璐道:"是呀,要不然我也不來找你了。只有這一個辦法,我死了你可以跟他結婚──"曼楨道:"這種話你就不要去説它了。我死也不會嫁給祝鴻才的。"曼璐卻掙扎着把孩子抱了起來,送到曼楨跟前,嘆息着道:"為來為去還不是為了他嗎。你的心就這樣狠!"
曼楨實在不想抱那孩子,因為她不願意在曼璐面前掉眼淚。但是曼璐只管氣喘喘地把孩子-了過來。她還沒伸手去接,孩子卻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別過頭去叫着"媽!媽!"向曼璐懷中躲去。他當然只認得曼璐是他的母親,但是曼楨當時忽然變得無可理喻起來,她看見孩子那樣子,覺得非常刺激。
曼璐因為孩子對她這樣依戀,她也悲從中來,哽咽着向曼楨説道:"我這時候死了,別的沒什麼丟不下的,就是不放心他。我真捨不得。"説到這裏,不由得淚如泉湧。曼楨心裏也不見得比她好過,後來看見她越哭越厲害,而且喘成一團,曼楨實在不能忍受了,只得硬起心腸,厭煩地皺着盾説道:"你看你這樣子!還不趕快回去吧!"説着,立刻掉轉身來跑下樓去,把汽車上的阿寶和張媽叫出來,叫她們來攙曼璐下樓。曼璐就這樣哭哭啼啼的走了,奶媽抱着孩子跟在她後面。
曼楨一個人在房間裏,她把牀上亂堆着的被窩疊疊好,然後就在牀沿上坐下了,發了一會呆。根本一提起鴻才她就是一肚子火,她對他除了仇恨還有一種本能的憎惡,所以剛才不加考慮地就拒絕了她姊姊的要求。現在冷靜下來仔細想想,她這樣做也是對的。她並不是不疼孩子,現在她除了這孩子,在這世界上再也沒有第二個親人了。如果能夠把他領出來由她撫養,雖然一個未婚的母親在這社會上是被歧視的,但是她什麼都不怕。為他怎麼樣犧牲都行,就是不能夠嫁給鴻才。
她不打算在這裏再住下去了,因為怕曼璐會再來和她糾纏,或者又要叫她母親來找她。她向學校提出辭職,但是因為放寒假前已經接受了下學期的聘書,所以費了許多唇舌才辭掉了,另外在別處找了個事做會計。她從前學過會計的。找到事又找房子,分租了人家一間房間,二房東姓郭。有一天她下了班回去,走到郭家後門口,裏面剛巧走出一個年輕女子,小圓臉兒,黃黑皮色,腮頰上的胭脂抹得紅紅的,兩邊的鬢髮吊得高高的,穿著一件白地子紅黃小花麻紗旗袍。原來是阿寶。──怎麼會又被他們找到這裏來了?曼楨不覺怔了一怔。阿寶看見她也似乎非常詫異,叫了聲"咦,二小姐!"阿寶身後還跟着一個男子,曼楨認得他是薦頭店的人,這才想起來,郭家的一個老媽子回鄉下去了,前兩天他們家從薦頭店裏叫了一個女傭來試工,大概不合適,所以又另外找人。看樣子阿寶是到郭家來上工的,並不是奉命來找曼楨的,但是曼楨仍舊懶得理她,因為看見她不免就想起從前在祝家被禁閉的時候,她也是一個幫兇。固然她們做傭人的人也是沒辦法,吃人家的飯,就得聽人家指揮,所以也不能十分怪她,但無論如何,曼楨看到她總覺得非常不愉快,只略微把頭點了一點,腳步始終沒有停下來,就繼續地往裏面走。阿寶卻趕上來叫道:"二小姐大概不知道吧,大小姐不在了呀。"這消息該不是怎樣意外的,然而曼楨還是吃了一驚,説:"哦?是幾時不在的?"阿寶道:"喏,就是那次到您學校裏去,後來不到半個月呀。"説着,竟眼圈一紅,落下兩點眼淚。她倒哭了,曼楨只是怔怔地朝她看着,心裏覺得空空洞洞的。
阿寶用一隻指頭頂着手帕,很小心地在眼角擦了擦,便向薦頭店的人説:"你可要先回去?我還要跟老東家説兩句話。"曼楨卻不想跟她多談,便道:"你有事你還是去吧,不要耽擱了你的事。"阿寶也覺得曼楨對她非常冷淡,想來總是為了從前那隻戒指的事情,便道:"二小姐,我知道你一定怪我那時候不給你送信,咳,你都不知道──你曉得後來為什麼不讓我到你房裏來了?"她才説到這裏,曼楨便皺着眉攔住她道:"這些事還説它幹什麼?"阿寶看了看她的臉色,便也默然了,自己抱住自己兩隻胳膊,只管撫摸着。半晌方道:"我現在不在他家做了。我都氣死了,二小姐你不知道,大小姐一死,周媽就在姑爺面前説我的壞話,這周媽專門會拍馬屁,才來了幾個月,就把奶媽戳掉了,小少爺就歸她帶着。當着姑爺的面假裝的待小少爺不知多麼好,背後簡直像個晚娘。我真看不過去,我就走了。"
她忽然變得這樣正義感起來。曼楨覺得她説的話多少得打點折扣,但是她在祝家被別的傭人擠出來了,這大約是實情。她顯然是很氣憤,好象憋着一肚子話沒處説似的,曼楨不邀她進去,她站在後門口就滔滔不絕地長談起來。又説:"姑爺這一向做生意淨蝕本,所以脾氣更壞了,家當橫是快蝕光了,虹橋路的房子也賣掉了,現在他們搬了,就在大安裏。説是大小姐有幫夫運,是真的呵,大小姐一死,馬上就倒黴了!他自己橫是也懊悔了,這一向倒黴瞌甑畝自詡依錚外頭的女人都斷掉了,我常看見他對大小姐的照片淌眼淚。"
一説到鴻才,曼楨就露出不耐煩的神氣,彷佛已經在後門口站得太久了。阿寶究竟還知趣,就沒有再往下説,轉過口來問道:"二小姐現在住在這兒?"曼楨只含糊地應了一聲,就轉問她:"你到這兒來是不是來上工的?"阿寶笑道:"是呀,不過我看他們這兒人又多,工錢也不大,我不想做。我託託二小姐好吧,二小姐有什麼朋友要用人,就來喊我,我就在對過的薦頭店裏。"曼楨也隨口答應着。
隨即有一-那的沉默。曼楨很希望她再多説一點關於那孩子的事情,説他長得有多高了,怎樣頑皮──一個孩子可以製造出許多"軼聞"和"佳話",為女傭們所樂道的。曼楨也很想知道,他説話是什麼地方的口音?他身體還結實嗎?脾氣好不好?阿寶不説,曼楨卻也不願意問她,不知道為什麼這樣羞於啓齒。
阿寶笑道:"那我走了,二小姐。"她走了,曼楨也就進去了。
阿寶説祝家現在住在大安裏,曼楨常常走過那裏的,她每天乘電車,從她家裏走到電車站有不少路,這大安裏就是必經之地,現在她走到這裏總是換到馬路對過走着,很擔心也許會碰見鴻才,雖然不怕他糾纏不清,究竟討厭。
這一天,她下班回來,有兩個放學回來的小學生走在她前面。她近來看見任何小孩就要猜測他們的年齡,同時計算着自己的孩子的歲數,想着那孩子是不是也有這樣高了。這兩個小孩當然比她的孩子大好些,總有七八歲的光景,一律在棉袍上罩着新藍布罩袍,穿得胖墩墩的。兩人像操兵似的並排走着,齊齊地舉起手裏的算盤,有節奏地一舉一舉,使那算盤珠發出"希’希"的巨響,作為助威的軍樂。有時候又把算盤扛在肩上代表槍枝。
曼楨在他們後面,偶爾聽見他們談話的片段,他們的談話卻是太沒有志氣了,一個孩子説:"馬正林的爸爸開面包店的,馬正林天天有面包吃。"言下不勝豔羨的樣子。
他們忽然穿過馬路,向大安裏裏面走去。曼楨不禁震了一震,雖然也知道這決不是她的小孩,而且這一個-堂裏面的孩子也多得很,但是她不由自主地就跟在他們後面過了馬路,走進這-堂。她的腳步究竟有些遲疑,所以等她走進去,那兩個孩子早已失蹤了。
那是春二三月天氣,一個凝冷的灰色的下午。春天常常是這樣的,還沒有嗅到春的氣息,先覺得一切東西都發出氣味來,人身上除了冷颼颼之外又有點癢梭梭的,覺得-髒。雖然沒下雨,-堂裏地下也是濕黏黏的。走進去,兩旁都是石庫門房子,正中停着個臭豆腐乾擔子,挑擔子的人叉着腰站在稍遠的地方,拖長了聲音吆喝着。有一個小女孩在那擔子上買了一串臭豆腐乾,自己動手在那裏抹辣醬。好象是鴻才前妻的女兒招弟。曼楨也沒來得及向她細看,眼光就被她身旁的一個男孩子吸引了去,一個四五歲的男孩子,和招弟分明是姊弟,兩人穿著同樣的紫花布棉袍,雖然已經是春天了,他們腳上還穿著老棉鞋,可是光着腳沒穿襪子,那紅赤赤的腳踝襯着那舊黑布棉鞋,看上去使人有一種奇異的悽慘的感覺。那男孩子頭髮長長的,一直覆到眉心上,臉上雖然髒,彷佛很俊秀似的。
曼楨心慌意亂地也沒有來得及細看,卻又把眼光回到招弟身上,想仔細認一認她到底是不是招弟。雖然只見過一面,而且是在好幾年前,曼楨倒記得很清楚。照理一個小孩是改變得最快的,這面黃肌瘦的小姑娘卻始終是那副模樣,甚至於一點也沒長高──其實當然不是沒有長高,她的太短的袍子就是一個證據。
那招弟站在豆腐乾擔子旁邊,從小瓦罐裏挑出辣醬抹在臭豆腐乾上。大概因為辣醬是不要錢的,所以大量地抹上去,就像在麪包上塗果子醬似的,把整塊的豆腐乾塗得鮮紅。挑擔子的人看了她一眼,彷佛想説話了,結果也沒説。招弟一共買了三塊,穿在一根稻草上,拎在手裏吃着。她弟弟也想吃,他踮着腳,兩隻手撲在她身上,仰着臉咬了一口。曼楨心裏想這一口吃下去,一定辣得眼淚出,喉嚨也要燙壞了。她不覺替他捏一把汗,誰知他竟面不改色地吞了下去,而且吃了還要吃,依舊踮着腳尖把嘴湊上去。招弟也很友愛似的,自己咬一
口,又讓他咬一口。曼楨看着她那孩子的傻相,不由得要笑,但是一面笑着,眼眶裏的淚水已經滴下來了。
她急忙別過身去,轉了個彎走到支-裏去,一面走一面抬起手背來擦眼淚。忽然聽見背後一陣腳步聲,一回頭,卻是招弟,向這邊啪噠啪噠追了過來,她那棉鞋越穿越大,踏在那潮濕的水門汀上,一吸一吸,發出唧唧的響聲。曼楨想道:"糟了,她一定是認識我。我還以為她那時候小,只看見過我一回,一定不記得了。"曼楨只得扭過頭去假裝尋找門牌,一路走過去,從眼角里看看那招弟,招弟卻在一家人家的門首站定了,這家人家想必新近做過佛事,門框上貼的黃紙條子剛撕掉一半,現在又在天井裏焚化紙錢,火光熊熊。招弟一面看着他們燒錫箔,一面吃她的臭豆腐乾,似乎對曼楨並不注意。曼楨方才放下心來,便從容地往回走,走了出去。
那男孩身邊現在多了一個女傭,那女傭約有四十來歲年紀,一臉橫肉,兩隻蝌蚪式的烏黑的小眼睛,她端了一隻長凳坐在後門口摘菜,曼楨心裏想這一定就是阿寶所説的那個周媽,招弟就是看見她出來了,所以逃到支-裏去,大概要躲在那裏把豆腐乾吃完了再回來。
曼楨緩緩地從他們面前走過。那孩子看見她,也不知道是喜歡她的臉還是喜歡她的衣裳,他忽然喊了一聲"阿姨!"曼楨回過頭來向他笑一笑,他竟"阿姨!阿姨!"地一連串喊下去了。那女傭便嘟囔了一句:"叫你喊的時候倒不喊,不叫你喊的時候倒喊個不停!"
曼楨走出那個-堂,一連走過十幾家店面,一顆心還是突突地跳着。走過一家店鋪的櫥窗,她向櫥窗裏的影子微笑。倒看不出來,她有什麼地方使一個小孩一看見她就對她發生好感,"阿姨!阿姨!"地喊着。她耳邊一直聽見那孩子的聲音。她又仔細回想他的面貌,上次她姊姊把他帶來給她看,那時候他還不會走路吧,滿牀爬着,像一個可愛的小動物,現在卻已經是一個有個性的"人物"了。
這次總算運氣,一走進去就看見了他。以後可不能再去了。多看見了也無益,徒然傷心罷了。倒是她母親那裏,她想着她姊姊現在死了,鴻才也未見得有這個閒錢津貼她母親,曼楨便匯了一筆錢去,但是沒有寫她自己的地址,因為她仍舊不願意她母親來找她。
轉瞬已經到了夏天,她母親上次説大弟弟今年夏天畢業,他畢了業就可以出去掙錢了,但是,曼楨總覺得他剛出去做事,要他獨力支持這樣一份人家,那是絕對不可能的。她又給他們寄了一筆錢去。她把她這兩年的一些積蓄陸續都貼給他們了。
這一天天氣非常悶熱,傍晚忽然下起大雨來,二房東的女傭奔到曬台上去搶救她晾出去的衣裳。樓底下有人撳鈴,撳了半天沒有人開門,曼楨只得跑下樓去,一開門,見是一個陌生的少婦。那少婦有點侷促地向曼楨微笑道:"我借打一個電話,便當嗎?我就住在九號裏,就在對過。"
外面嘩嘩地下着雨,曼楨便請她進來等着,笑道:"我去喊郭太太。"喊了幾聲沒人應,那女傭抱着一卷衣裳下樓來説:"太太不在家。"曼楨只得把那少婦領到穿堂裏,裝着電話的地方。那少婦先拿起電話簿子來查號碼,曼楨替她把電燈開了,在燈光下看見那少婦雖然披着斗篷式的雨衣,依舊可以看出她是懷着孕的。她的頭髮是直的,養得長長的擄在耳後,看上去不像一個上海女人,然而也沒有小城市的氣息,相貌很娟秀,稍有點扁平的鵝蛋臉。她費了很多的時候查電話簿,似乎有些抱歉,不時地抬起頭來向曼楨微笑着,搭訕着問曼楨貴姓,説她自己姓張。又問曼楨是什麼地方人,曼楨説是安徽人。她卻立刻注意起來,笑道:"顧小姐是安徽人?安徽什麼地方?"曼楨道:"六安。"那少婦笑道:"咦,我新近剛從六安來的。"曼楨笑道:"張太太也是六安人嗎?倒沒有六安口音。"那少婦道:"我是上海人呀,我一直就住在這兒。是我們張先生他是六安人。"曼楨忖了一忖,便道:"哦。六安有一個張豫瑾醫生,不知道張太太可認識嗎?"那少婦略頓了一頓,方才低聲笑道:"他就叫豫瑾。"曼楨笑道:"那真巧極了,我們是親戚呀。"那少婦喲了一聲,笑道:"那真巧,豫瑾這回也來了,顧小姐幾時到我們那兒玩去,我現在住在我母親家。"
她撥了號碼,曼楨就走開了,到後面去轉了一轉,等她的電話打完了,再回到這裏來送她出去。本來要留她坐一會等雨小些再走,但是她説她還有事,今天有個親戚請他們吃飯,剛才她就為這個事打電話找豫瑾,叫他直接到館子裏去。
她走後,曼楨回到樓上她自己的房間裏,聽那雨聲緊一陣慢一陣,不像要停的樣子。她心裏想豫瑾要是知道她住在這裏,過兩天他一定會來看她的。她倒有點怕看見他,因為一看見他就要想起別後這幾年來她的經歷,那噩夢似的一段時間,和她過去的二十來年的生活完全不發生連繫,和豫瑾所認識的她也毫不相干。她非常需要把這些事情痛痛快快地和他説一説,要不然,那好象是永遠隱藏在她心底裏的一個恐怖的世界。
這樣想着的時候,立刻往事如潮,她知道今天晚上一定要睡不着覺了。那天天氣又熱,下着雨又沒法開窗子,她躺在牀上,不停地-着扇子,反而-出一身汗來。已經快十點鐘了,忽然聽見門鈴響,睡在廚房裏的女傭睡得糊裏胡塗的,甕聲甕氣地問:"誰呀?……啊?……啊?找誰?"曼楨忽然靈機一動,猜着一定是豫瑾來了。她急忙從牀上爬起來,捻開電燈,手忙腳亂地穿上衣裳,便跑下樓去。那女傭因為是晚上,不認識的人不敢輕易放他進來。是豫瑾,穿著雨衣站在後門口,正拿着手帕擦臉,頭髮上亮晶晶地流下水珠來。
他向曼楨點頭笑道:"我剛回來。聽見説你住在這兒。"曼楨也不知道為什麼,一看見他,馬上覺得萬種辛酸都湧上心頭,幸而她站的地方是揹着燈,人家看不見她眼睛裏的淚光。她立刻別過身去引路上樓,好在她總是走在前面,依舊沒有人看見她的臉。進了房,她又搶着把牀上蓋上一幅被單,趁着這背過身去鋪牀的時候,終於把眼淚忍回去了。
豫瑾走進房來,四面看看,便道:"你怎麼一個人住在這兒?老太太他們都好吧?"曼楨只得先含糊地答了一句:"她們現在搬到蘇州去住了。"豫瑾似乎很詫異,曼楨本來可以趁此就提起她預備告訴他的那些事情,她看見豫瑾這樣熱心,一聽見説她住在這裏,連夜就冒雨來看她,可見他對她的友情是始終如一的,她更加決定了要把一切都告訴他。但是有一種難於出口的話,反而倒是對一個萍水相逢的人可以傾心吐膽地訴説。上次她在醫院裏,把她的身世告訴金芳,就不像現在對豫瑾這樣感覺到難以啓齒。
她便換了個話題,笑道:"真巧了,剛巧會碰見你太太。你們幾時到上海來的?"豫瑾道:"我們來了也沒有幾天。是因為她需要開刀,我們那邊的醫院沒有好的設備,所以到上海來的。"曼楨也沒有細問他太太需要開刀的原因,猜着總是因為生產的緣故,大概預先知道要難產。豫瑾又道:"她明天就要住到醫院裏去了,現在這兒是她母親家裏。"
他坐下來,身上的雨衣濕淋淋的,也沒有脱下來。當然他是不預備久坐的,因為時間太晚了。曼楨倒了一杯開水擱在他面前,笑道:"你們今天有應酬吧?"豫瑾笑道:"是的,在錦江吃飯,現在剛散,她們回去了,我就直接到這兒來了。"豫瑾大概喝了點酒,臉上紅紅的,在室內穿著雨衣,也特別覺得悶熱,他把桌上一張報紙拿起來當扇子-着。曼楨遞了一把芭蕉扇給他,又把窗子開了半扇。一推開窗户,就看見對過一排房屋黑沉沉的,差不多全都熄了燈,豫瑾在岳家的人想必都已經睡覺了。豫瑾倘若在這裏耽擱得太久了,他的太太雖然不會多心,太太孃家的人倒説不定要説閒話的。曼楨便想着,以後反正總還要見面的,她想告訴他的那些話還是過天再跟他説吧。但是豫瑾自從踏進她這間房間,就覺得很奇怪,怎麼曼楨現在弄得這樣孑然一身,家裏人搬到內地去住,或許是為了節省開銷,沉世鈞又到哪裏去了呢?怎麼他們到現在還沒有結婚?
豫瑾忍不住問道:"沈世鈞還常看見吧?"曼楨微笑道:"好久不看見了。他好幾年前就回南京去了。"豫瑾道:"哦?"曼楨默然片刻,又説了一聲:"後來聽説他結婚了。"豫瑾聽了,也覺得無話可説。
在沉默中忽然聽見一陣瑟瑟的響聲,是雨點斜撲進來打在書本上,桌上有幾本書,全打濕了。豫瑾笑道:"你這窗子還是不能開。"他拿起一本書,掏出手帕把書面的水漬擦乾了。
曼楨道:"隨它去吧,這上頭有灰,把你的手絹子弄髒了。"但是豫瑾仍舊很珍惜地把那些書一本本都擦乾了,因為他想起從前住在曼楨家裏的時候,晚上被隔壁的無線電吵得睡不着覺,她怎樣借書給他看。那時候要不是因為沉世鈞,他們現在的情形也許很兩樣吧?
他急於要打斷自己的思潮,立刻開口説話了,談起他的近況,因道:"在這種小地方辦醫院,根本沒有錢可賺,有些設備又是沒法省的,只好少僱兩個人,自己忙一點。我雖然是土生土長的,跟地方上的人也很少來往。蓉珍剛去的時候,這種孤獨的生活她也有點過不慣,覺得悶得慌,後來她就學看護,也在醫院裏幫忙,有了事情做也就不寂寞了。"蓉珍想必是他太太的名字。
他自己覺得談得時間夠長了,突然站起身來笑道:"走了!"曼楨因為時候也是不早了,也就沒有留他。她送他下樓,豫瑾在樓梯上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來,問道:"上次我在這兒,聽見説你姊姊病了,她現在可好了?"曼楨低聲道:"她死了。就是不久以前的事。"豫瑾惘然道:"那次我聽見説是腸結核,是不是就是那毛病?"曼楨道:"哦,那一次……那一次並沒有那麼嚴重。"那次就是她姊姊假裝命在旦夕,做成了圈套陷害她。曼楨頓了一頓,便又淡笑着説道:"她死我都沒去──這兩年裏頭髮生的事情多了,等你幾時有空講給你聽。"豫瑾不由得站住了腳,向她注視了一下,彷佛很願意馬上聽她説出來,但是他看見她臉上突然顯得非常疲乏似的,他也就沒有説什麼,依舊轉身下樓。她一直送到後門口。
她回到樓上來,她房間裏唯一的一張沙發椅,豫瑾剛才坐在這上面的,椅子上有幾塊濕印子,是他雨衣上的水痕染上去的。曼楨望着那水漬發了一會呆,心裏有説不出來的惆悵。
今天這雨是突然之間下起來的,豫瑾出去的時候未見得帶着雨衣,一定是他太太給他把雨衣帶到飯館子裏去的。他們當然是感情非常好,這在豫瑾説話的口吻中也可以聽得出來。
那麼世鈞呢?他的婚後生活是不是也一樣的美滿?許久沒有想起他來了。她自己也以為她的痛苦久已鈍化了。但是那痛苦似乎是她身體裏面唯一的有生命力的東西,永遠是新鮮強烈的,一發作起來就不給她片刻的休息。
她把豫瑾的那杯茶倒在痰盂裏,自己另外倒上一杯。不知道怎麼一來,熱水瓶裏的開水一衝衝出來,全倒在她腳面上,她也木木的,不大覺得,彷佛腳背上被一隻鐵錘打了一下,但是並不痛。
那天晚上的雨一直下到天明才住,曼楨也直到天明才睡着。剛睡了沒有一會,忽然有人推醒了她,好象還是在醫院裏的時候,天一亮,看護就把孩子送來餵奶。她迷迷糊糊地抱着孩子,心中悲喜交集,彷佛那孩子已經是失而復得的了。但是她忽然發現那孩子渾身冰冷──不知道什麼時候死了,都已經僵硬了。她更緊地抱住了他,把他的臉撳沒在她胸前,唯恐被人家發覺這是一個死孩子。然而已經被發覺了。那滿臉橫肉的周媽走過來就把他奪了過去,用蘆蓆一卷,挾着就走。那死掉的孩子卻在蘆蓆卷裏掙扎着,叫喊起來:"阿姨!阿姨!"那孩子越叫越響,曼楨一身冷汗,醒了過來,窗外已是一片雪白的晨光。
曼楨覺得她這夢做得非常奇怪。她不知道她是因為想起過去的事情,想到世鈞,心裏空虛得難過,所以更加渴念着她的孩子,就把一些片段的印象湊成了這樣一個夢。
她再也睡不着了,就起來了。今天她一切都提早,等她走出大門的時候,還不到七點,離她辦公的時間還有兩個鐘頭呢。她在馬路上慢慢地走着,忽然決定要去看看她那孩子。其實,與其説是"決定",不如説是她忽然發現了她一直有這意念,所以出來得特別早,恐怕也是為了這個緣故。
快到大安裏了。遠遠的看見那-堂裏走出一行人來,兩個扛夫挑着一個小棺材,後面跟着一個女傭──不就是那周媽嗎!曼楨突然眼前一黑,她身體已經靠在牆上了,兩條腿站都站不住。她極力鎮定着,再向那邊望過去。那周媽一隻手舉着把大芭蕉扇,遮住頭上的陽光,嘴裏一動一動的,大概剛吃過早飯,在那裏吮舐着牙齒。這一幅畫面在曼楨眼中看來,顯得特別清晰,她心裏卻有點迷迷糊糊的。她覺得她又走入噩夢中了。
那棺材在她面前經過。她想走上去向那周媽打聽一聲,死的是什麼人,但是那周媽又不認識她是誰。她這一躊躇之間,他們倒已經去遠了。她一轉念,竟毫不猶豫地走進大安裏,她記得祝家是一進門第四家,她徑自去撳鈴,就有一個女傭來開門,這女傭卻是一箇舊人,姓張。這張媽見是曼楨,不由得呆了一呆,叫了聲"二小姐"。曼楨也不和她多説,只道:"孩子怎麼樣了?"張媽道:"今天好些了。"──顯然是還活着。曼楨心裏一鬆,陡然腳踏實地了,但是就像電梯降落得太快,反而覺得一陣眩暈。她扶着門框站了一會,便直截地舉步往裏走,説道:"他在哪兒?我去看看。"那張媽還以為曼楨一定是從別處聽見説孩子病了,所以前來探看,便在前面引路,這是個一樓一底的石庫門房子,從後門進出的,穿過灶披間,來到客堂裏。客堂間前面一列排門都釘死了,房間裏暗沉沉的,靠裏放着一張大牀,孩子就睡在那張牀上。曼楨見他臉上通紅,似睡非睡的,伸手在他額上摸了摸,熱得燙手。剛才張媽説他"今天好些了,"那原來是她們的一種照例的應酬話。曼楨低聲説:"請醫生看過沒有?"張媽道:"請的。醫生講是他姊姊過的,叫兩人不要在一個房間裏。"曼楨道:"哦,是傳染病。你可知道是什麼病?"張媽道:"叫什麼猩紅熱。招弟後來看着真難受──可憐,昨天晚上就死了呀。"曼楨方才明白過來,剛才她看見的就是招弟的棺材。
她仔細看那孩子臉上,倒沒有紅色的斑點。不過猩紅熱聽説也有時候皮膚上並不現出紅斑。他在牀上翻來覆去,不到一分鐘就換一個姿勢,怎樣睡也不舒服。曼楨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又幹又熱,更覺得她自己的手冷得像冰一樣。
張媽送茶進來,曼楨道:"你可知道,醫生今天還來不來?"張媽道:"沒聽見説。老爺今天一早就出去了。"曼楨聽了,不禁咬了咬牙,她真恨這鴻才,又要霸住孩子不肯放手,又不好好的當心他,她不能讓她這孩子再跟招弟一樣,糊裏胡塗的送掉一條命。她突然站起身來往外走,只匆匆地和張媽説了一聲:"我一會兒還要來的。"她決定去把豫瑾請來,叫他看看到底是不是猩紅熱。她總有點懷疑祝家請的醫生是否靠得住。
這時候豫瑾大概還沒有出門,時候還早。她跳上一部黃包車,趕回她自己的寓所,走到斜對過那家人家,一撳鈴,豫瑾卻已經在陽台上看見了她,她這裏正在門口問傭人:"張醫生可在家?"豫瑾已經走了出來,笑着讓她進去。曼楨勉強笑道:"我不進去了。你現在可有事?"豫瑾見她神色不對,便道:"怎麼了?你是不是病了?"曼楨道:"不是我病了,因為姊姊的小孩病得很厲害,恐怕是猩紅熱,我想請你去看看。"豫瑾道:"好,我立刻就去。"他進去穿上一件上裝,拿了皮包,就和曼楨一同走出來,兩人乘黃包車來到大安裏。
豫瑾曾經聽説曼璐嫁得非常好,是她祖母告訴他的,説她怎樣發財,造了房子在虹橋路,想不到他們家現在卻住着這樣湫隘的房屋,他覺得很是意外。他以為他會看見曼璐的丈夫,但是屋主人並沒有出現,只有一個女傭任招待之職。豫瑾一走進客堂就看見曼璐的遺容,配了鏡框迎面掛着。曼楨一直就沒看見,她兩次到這裏來,都是心慌意亂的,全神貫注在孩子身上。
那張大照片大概是曼璐故世前兩年拍的,眼睛斜睨着,一隻手託着腮,手上戴着一隻晶光四射的大鑽戒。豫瑾看到她那種不調和的媚態與老態,只覺得愴然。他不由得想起他們最後一次見面的時候。那次他也許是對她太冷酷了,後來想起來一直耿耿於心。
是她的孩子,他當然也是很關切的。經他診斷,也説是猩紅熱。曼楨説:"要不要進醫院?"醫生向來主張進醫院的,但是豫瑾看看祝家這樣子,彷佛手頭很拮据,也不能不替他們打算打算,便道:"現在醫院也挺貴的,在家裏只要有人好好的看護,也是一樣的。"曼楨本來想着,如果進醫院的話,她去照料比較方便些,但是實際上她也出不起這個錢,也不能指望鴻才拿出來。不進醫院也罷。她叫張媽把那一個醫生的藥方找出來給豫瑾看,豫瑾也認為這方子開得很對。
豫瑾走的時候,曼楨一路送他出去,就在-口的一丬藥房裏配了藥帶回來,順便在藥房裏打了個電話到她做事的地方去,請了半天假。那孩子這時候清醒些了,只管目光灼灼地望着她。她一轉背,他就悄悄地問:"張媽,這是什麼人?"張媽頓了一頓,笑道:"這是啊……是二姨。"説時向曼楨偷眼望了望,彷佛不大確定她願意她怎樣回答。曼楨只管搖晃着藥瓶,搖了一會,拿了只湯匙走過來叫孩子吃藥,道:"趕快吃,吃了就好了。"又問張媽:"他叫什麼名字?"張媽道:"叫榮寶。這孩子也可憐,太太活着的時候都寶貝得不得了,現在是周媽帶他──"説到這裏,便四面張望了一下,方才鬼鬼祟祟地説:"周媽沒良心,老爺雖然也疼孩子,到底是男人家,有許多地方他也想不到──那死鬼招弟是常常給她打的,這寶寶她雖然不敢明欺負他,暗地裏也不少吃她的虧。二小姐你不要對別人講呵,她要曉得我跟你説這些話,我這碗飯就吃不成了。阿寶就是因為跟她兩個人鬧翻了,所以給她戳走了。阿寶也不好,太太死了許多東西在她手裏弄得不明不白,周媽一點也沒拿着,所以氣不伏,就在老爺面前説壞話了。"
這張媽把他們家那些是是非非全都搬出來告訴曼楨,分明以為曼楨這次到祝家來,還不是跟鴻才言歸於好了,以後她就是這裏的主婦了,趁這時候周媽出去了還沒回來,應當趕緊告她一狀。張媽這種看法使曼楨覺得非常不舒服,祝家的事情她實在不願意過問,但是一時也沒法子表明自己的立場。
後門口忽然有人拍門,不知道可是鴻才回來了。雖然曼楨心裏並不是一點準備也沒有,終究不免有些惴惴不安,這裏到底是他的家。張媽去開門,隨即聽見兩個人在廚房裏嘁嘁喳喳説了幾句,然後就一先一後走進房來。原來是那周媽,把招弟的棺材送到義冢地去葬了,現在回來了。那周媽雖然沒有見過曼楨,大概早就聽説過有她這樣一個人,也知道這榮寶不是他們太太親生的。現在曼楨忽然出現了,周媽不免小心翼翼,"二小姐"長"二小姐"短,在旁邊轉來轉去獻殷勤,她那滿臉殺氣上再濃濃堆上滿面笑容,卻有點使人不寒而慄。曼楨對她只是淡淡的,心裏想倒也不能得罪她,她還是可以把一口怨氣發泄在孩子身上。那周媽自己心虛,深恐張媽要在曼楨跟前揭發她的罪行,她一向把那邋遢老太婆欺壓慣了的,現在卻把她當作老前輩似的尊崇起來,趕着她喊"張奶奶",拉她到廚房裏去商量着添點什麼菜,款待二小姐。
曼楨卻在那裏提醒自己,她應當走了。揀要緊的事情囑咐張媽兩句,就走吧,寧可下午再來一次。正想着,榮寶卻説話了,問道:"姊姊呢?"這是他第一次直接和曼楨説話,説的話卻叫她無法答覆。曼楨過了一會方才悄聲説道:"姊姊睡着了。你別鬧。"
想起招弟的死,便有一陣寒冷襲上她的心頭,一種原始的恐懼使她許願似的對自己説:"只要他好了,我永生永世也不離開他了。"雖然她明知道這是辦不到的事。榮寶墊的一牀蓆子上面破了一個洞,他總是煩躁地用手去挖它,越挖越大。曼楨把他兩隻手都握住了,輕聲道:"不要這樣。"説着,她眼睛裏卻有一雙淚珠"嗒"地一聲掉在席子上。
忽然聽見鴻才的聲音在後門口説話,一進門就問:"醫生可來過了?"張媽道:"沒來。二小姐來了。"鴻才聽了,頓時寂然無語起來。半晌沒有聲息,曼楨知道他已經站在客堂門口,站了半天了。她坐在那裏一動也不動,只是臉上的神情變得嚴冷了些。
她不朝他看,但是他終於劊蜃拋呷腖的視線內。他一副潦倒不堪的樣子,看上去似乎臉也沒洗,鬍子也沒剃,瘦削的臉上膩着一層黃黑色的油光,身上穿著一件白裏泛黃的舊綢長衫,戴着一頂白裏泛黃的舊草帽,帽子始終戴在頭上沒有脱下來。他搭訕着走到牀前在榮寶額上摸了摸,喃喃地道:"今天可好一點?醫生怎麼還不來?"曼楨不語。鴻才咳嗽了一聲,又道:"二妹,你來了我就放心了。我真着急。這兩年不知怎麼走的這種悖運,晦氣事情全給我碰到了。招弟害病,沒當它樁事情,等曉得不好,趕緊給她打針,錢也花了不少,可是已經太遲了。這孩子也就是給過上的,可不能再耽擱了,今天早上為了想籌一點錢,就跑了一早上。"説到這裏,他嘆了口冷氣,又道:"真想不到落到今天這個日子!"
其實他投機失敗,一半也是迷信幫夫運的緣故。雖然他向不承認他的發跡是沾了曼璐的光,他心底裏對於那句話卻一直有三分相信。剛巧在曼璐去世的時候,他接連有兩樁事情不順手,心裏便有些害怕。做投機本來是一種賭博,越是怕越是輸,所以終至一敗塗地。而他就更加篤信幫夫之説了。
周媽絞了一把熱手巾送上來,給鴻才擦臉,他心不在焉地接過來,只管拿着擦手,把一雙手擦了又擦。周媽走開了,半晌,他忽然迸出一句話來:"我現在想想,真對不起她。"他背過身去望着曼璐的照片,便把那毛巾撳在臉上擤鼻子。他分明是在那裏流淚。
陽光正照在曼璐的遺像上,鏡框上的玻璃反射出一片白光,底下的照片一點也看不見,只看見那玻璃上的一層浮塵。曼楨呆呆地望着那照片,她姊姊是死了,她自己這幾年來也心灰意冷,過去那一重重糾結不開的恩怨,似乎都化為煙塵了。
鴻才又道:"想想真對不起她。那時候病得那樣,我還給她氣受,要不然她還許不會死呢。二妹,從前的事都是我不好,你不要恨你姊姊了。"他這樣自怨自艾,其實還是因為心疼錢的緣故,曼楨沒想到這一點,見他這樣引咎自責,便覺得他這人倒還不是完全沒有良心。她究竟涉世未深,她不知道往往越是殘暴的人越是怯懦,越是在得意的時候橫行不法的人,越是禁不起一點挫折,立刻就矮了一截子,露出一副可憐的臉相。她對鴻才竟於憎恨中生出一絲憐憫,雖然還是不打算理他,卻也不願意使他過於難堪。
鴻才向她臉上看了一眼,囁嚅着説道:"二妹,你不看別的,看這小孩可憐,你在這兒照應他幾天,等他好了再回去。我到朋友家去住幾天。"他唯恐她要拒絕似的,沒等説完就走出房去,從口袋裏掏出一疊鈔票來,向張媽手裏一塞,道:"你待會交給二小姐,醫生來了請她給付付。"又道:"我不是在王家就是在嚴先生那裏,萬一有什麼事,打電話找我好了。"説罷,馬上逃也似地匆匆走了。
曼楨倒相信他這次大概説話算話,説不回來就不回來。曼璐從前曾經一再地向她説,鴻才對她始終是非常敬愛,他總認為她是和任何女人都兩樣的,他只是一時神志不清做下犯罪的事情,也是因為愛得她太厲害的緣故。像這一類的話,在一個女人聽來是很容易相信的,恐怕沒有一個女人是例外。曼楨當時聽了雖然沒有什麼反應,曼璐這些話終究並不是白説的。
那天晚上她住在祝家沒回去,守着孩子一夜也沒睡。第二天早上她不能不照常去辦公,下班後又回到祝家來,知道鴻才已經來過一次又走了。曼楨這時候便覺得心定了許多,至少她可以安心看護孩子的病,不必顧慮到鴻才了。她本來預備再請豫瑾來一趟,但是她忽然想起來,豫瑾這兩天一定也很忙,不是説他太太昨天就要進醫院了嗎,總在這兩天就要動手術了。昨天她是急胡塗了,竟把這樁事情忘得乾乾淨淨。其實也可以不必再找豫瑾了,就找原來的醫生繼續看下去吧。
豫瑾對那孩子的病,卻有一種責任感,那一天晚上,他又到曼楨的寓所裏去過一趟,想問問她那孩子可好些了。二房東告訴他:曼楨一直沒有回來。豫瑾也知道他們另外有醫生在那裏診治着,既然有曼楨在那裏主持一切,想必決不會有什麼差池的,就也把這樁事情-開了。
豫瑾在他丈人家寄居,他們的樓窗正對着曼楨的窗子,豫瑾常常不免要向那邊看一眼。
這樣炎熱的天氣,那兩扇窗户始終緊閉着,想必總是沒有人在家。隔着玻璃窗,可以看見裏面曬着兩條毛巾,一條粉紅色的搭在椅背上,一條白色的曬在繩子上,永遠是這個位置。那黃烘烘的太陽從早曬到晚,兩條毛巾一定要曬餿了。一連十幾天曬下來,毛巾烤成僵硬的兩片,顏色也淡了許多。曼楨一直住在祝家沒有回來,豫瑾倒也並不覺得奇怪,想着她姊姊死了,丟下這樣一個孩子沒人照應,他父親也許是一個沒有知識的人,也許他終日為衣食奔走,分不開身來,曼楨向來是最熱心的,最肯負責的,孩子病了,她當然義不容辭地要去代為照料。
但是時間一天天地過去了,豫瑾的太太施手術產下一個女孩之後,在醫院裏休養了一個時期,夫婦倆已經預備動身回六安去了,曼楨卻還沒有回來。豫瑾本來想到她姊夫家裏去一趟,去和她道別,但是究竟是不大熟悉的人家,冒冒失失地跑去似乎不大好,因此一直拖延着,也沒有去。
這一天,他忽然在無意中看見曼楨那邊開着一扇窗户,兩條毛巾也換了一個位置,彷佛新洗過,又晾上了。他想着她一定是回來了。他馬上走下樓去,到對門去找她。
他來過兩次,那二房東已經認識他了,便不加阻止,讓他自己走上樓去。曼楨正在那裏掃地擦桌子,她這些日子沒回家,灰塵積得厚厚的。豫瑾帶笑在那開着的房門上敲了兩下,曼楨一抬頭看見是他,在最初的一-那間她臉上似乎有一層陰影掠過,她好象不願意他來似的,但是豫瑾認為這大概是他的一種錯覺。
他走進去笑道:"好久不看見了。那小孩好了沒有?"曼楨笑道:"好了。我也沒來給你道喜,你太太現在已經出院了吧?是一個男孩子還是女孩子?"豫瑾笑道:"是個女孩子。蓉珍已經出來一個禮拜了,我們明天就打算回去了。"曼楨噯呀了一聲道:"就要走啦?"她拿抹布在椅子上擦了一把,讓豫瑾坐下。豫瑾坐下來笑道:"明天就要走了,下次又不知什麼時候才見得着,所以我今天無論如何要來看看你,跟你多談談。"他一定要在動身前再和她見一次面,也是因為她上次曾經表示過,她有許多話要告訴他,聽她的口氣彷佛有什麼隱痛似的。但是這時候曼楨倒又懊悔她對他説過那樣的話。她現在已經決定要嫁給鴻才了,從前那些事當然也不必提了。
桌上已經擦得很乾淨了,她又還拿抹布在桌上無意識地揩來揩去。揩了半天,又去伏在窗口抖掉抹布上的灰。本來是一條破舊的粉紅色包頭紗巾,她拿它做了抹布。兩隻手拎着它在窗外抖灰,那紅紗在夕陽與微風中懶洋洋地飄着。下午的天氣非常好。
豫瑾等候了一會,不見她開口,便笑道:"你上次不是説有好些事要告訴我麼?"曼楨道:"是的,不過我後來想想,又不想再提起那些事了。"豫瑾以為她是怕提起來徒然引起傷感,他頓了一頓,方道:"説説也許心裏還痛快些。"曼楨依舊不作聲。豫瑾沉默了一會,又道:"我這次來,是覺得你興致不大好,跟從前很兩樣了。"他雖然説得這樣輕描淡寫,説這話的時候卻是帶着一種感慨的口吻。
曼楨不覺打了個寒噤。他一看見她就看得出來她是疊經刺激,整個的人已經破碎不堪了?她一向以為她至少外貌還算鎮靜。她望着豫瑾微笑着説道:"你覺得我完全變了個人吧?"豫瑾遲疑了一下,方道:"外貌並沒有改變,不過我總覺得……"從前他總認為她是最有朝氣的,她的個性也有它的沉毅的一面,一門老幼都倚賴着她生活,她好象還餘勇可賈似的,保留着一種閒靜的風度。這次見面,她卻是那樣神情蕭索,而且有點恍恍惚惚的。僅僅是生活的壓迫決不會使她變得這樣厲害。他相信那還是因為沉世鈞的緣故。中間不知道出了些什麼變故,使他們不能有始有終。她既然不願意説,豫瑾當然也不便去問她。
他只能懇切地對她説:"我又不在此地,你明天常常給我寫信好不好?説老實話,我看你現在這樣,我倒是真有點不放心。"他越是這樣關切,曼楨倒反而一陣心酸,再也止不住自己,頓時淚如雨下。豫瑾望着她,倒呆住了,半晌,方才微笑道:"都是我不好,不要説這些了。"曼楨忽然衝口而出地説:"不,我是要告訴你──"説到這裏,又噎住了。
她實在不知道從何説起。看見豫瑾那樣凝神聽着,她忽然腦筋裏一陣混亂,便又衝口而出地説道:"你看見的那個孩子不是姊姊的──"豫瑾愕然望着她,她把臉別了過去,臉上卻是一種冷淡而強硬的神情。豫瑾想道:"那孩子難道是她的麼,是她的私生子,交給她姊姊撫養的?是沈世鈞的孩子?還是別人的──世鈞離開她就是為這個原因?"一連串的推想,都是使他無法相信的,都在這一-那間在他腦子裏掠過。
曼楨卻又斷斷續續地説起話來了,這次她是從豫瑾到她家裏來送喜柬的那一天説起,就是那一天,她陪着她母親到她姊姊家去探病。在敍述中間,她總想為她姊姊留一點餘地,因為豫瑾過去和曼璐的關係那樣深,他對曼璐的那點殘餘的感情她不願意加以破壞。況且她姊姊現在已經死了。但是她無論怎麼樣為曼璐開脱,她被禁閉在祝家一年之久,曼璐始終坐視不救,這總是實情。豫瑾簡直覺得駭然。他不能夠想象曼璐怎樣能夠參與這樣卑鄙的陰謀。曼璐的丈夫他根本不認識,可能是一個無惡不作的人,但是曼璐……他想起他們十五六歲的時候剛見面的情景,還有他們初訂婚的時候,還有後來,她為了家庭出去做舞女,和他訣別的時候。他所知道的她是那樣一個純良的人。就連他最後一次看見她,他覺得她好象變粗俗了,但那並不是她的過錯,他相信她的本質還是好的。怎麼她對她自己的妹妹竟是這樣沒有人心。
曼楨繼續説下去,説到她生產後好容易逃了出來,她母親輾轉訪到她的下落,卻又勸她回到祝家去。豫瑾覺得她母親簡直荒謬到極點,他氣得也説不出話來。曼楨又説到她姊姊後來病重的時候親自去求她,叫她為孩子的緣故嫁給鴻才,又被她拒絕了。她説到這裏,聲調不由得就變得澀滯而低沉,因為當時雖然拒絕了,現在也還是要照死者的願望做去了。她也曉得這樣做是不對的,心裏萬分矛盾,非常需要跟豫瑾商量商量,但是她實在沒有勇氣説出來。她自己心裏覺得非常抱愧,尤其覺得愧對豫瑾。
剛才她因為顧全豫瑾的感情,所以極力減輕她姊姊應負的責任,無形中就加重了鴻才的罪名,更把他表現成一個惡魔,這時候她忽然翻過來説要嫁給他,當然更無法啓齒了。其實她也知道,即使把他説得好些,成為一個多少是被動的人物,豫瑾也還是不會贊成的。這種將錯就錯的婚姻,大概凡是真心為她打算的朋友都不會贊成的。
她説到她姊姊的死,就沒有再説下去了。豫瑾抱着胳膊垂着眼睛坐在那裏,一直也沒開口。他實在不知道應當用什麼話來安慰她。但是她這故事其實還沒有完──豫瑾忽然想起來,這次她那孩子生病,她去看護他,在祝家住了那麼些日子,想必她和鴻才之間總有相當的諒解,不然她怎麼能夠在那裏住下去,而且住得這樣久。莫非她已經改變初衷,準備為了孩子的幸福犧牲自己,和鴻才結婚。他甚至於疑心她已經和鴻才同居了。不,那倒不會,她決不是那樣的人,他未免太把她看輕了。
他考慮了半天,終於很謹慎地説道:"我覺得你的態度是對的,你姊姊那種要求簡直太沒有道理了。這種勉強的結合豈不是把一生都葬送了。"他還勸了她許多話,她從來沒聽見豫瑾一口氣説過這麼些話。他認為夫婦倆共同生活,如果有一個人覺得痛苦的話,其它的一個人也不可能得到幸福的。其實也用不着他説,他所能夠説的她全想到了,也許還更徹底。譬如説鴻才對她,就算他是真心愛她吧,像他那樣的人,他那種愛是不是能持久呢,但是話不能這樣説。當初她相信世鈞是確實愛她的,他那種愛也應當是能夠持久的,然而結果並不是。所以她現在對世界上任何事物都沒有確切的信念,覺得無一不是渺茫的。倒是她的孩子是唯一的真實的東西。尤其這次她是在生死關頭把他搶回來的,她不能再扔下不管了。
她自己是無足重輕的,隨便怎樣處置她自己好象都沒有多大關係。譬如她已經死了。
豫瑾又道:"其實你現在只要拿定了主意,你的前途一定是光明的。"他不過是一種勉勵的話,曼楨聽了,卻覺得心中一陣傷慘,眼淚又要流下來了。老對着他哭算什麼呢?豫瑾現在的環境也不同了,在現在這樣的情形下,她應當稍微有分寸一點。她很突兀地站起身來,帶笑説道:"你看我這人,説了這半天廢話,也不給你倒碗茶。"五斗櫥上覆着兩隻玻璃杯,
她拿起一隻來迎着亮照了一照,許久不用,上面也落了許多灰。她在這裏忙着擦茶杯找茶葉,豫瑾卻楞住了。她為什麼忽然這樣客套起來,倒好象是不願再談下去了。然而他再一想,他那些勸勉的話也不過是空言安慰,他對她實在也是愛莫能助。他沉默了一會,便道:"你不用倒茶了,我就要走了。"曼楨也沒有阻止他。她又把另外一隻玻璃杯拿起來,把上面的灰吹了一吹,又拿抹布擦擦。豫瑾站起來要走,又從口袋裏摸出一本記事簿來,撕下一張紙來,彎着腰伏在桌上寫下他自己的地址,遞給曼楨。曼楨道:"你的地址我有的。"豫瑾道:"你這兒是十四號吧?"他也寫在他的記事簿上。曼楨心裏想這裏的房子她就要回掉了,他寫信來也寄不到的,但是她也沒説什麼。她實在沒法子告訴他。將來他總會從別人那裏聽到的,説她嫁給鴻才了。他一定想着她怎麼這樣沒出息,他一定會懊悔他過去太看重她了。
她送他下樓,臨別的時候問道:"你們明天什麼時候動身?"豫瑾道:"明天一早就走。"
曼楨回到樓上來,站在窗口,看見豫瑾還站在斜對過的後門口,似乎撳過鈴還沒有人來開門。他也看見她了,微笑着把一隻手抬了一抬,做了一個近於揮手的姿態。曼楨也笑着點了個頭,隨後就很快地往後一縮,因為她的眼淚已經流了一臉。她站在桌子跟前啜泣着,順手拿起那塊抹布來預備擦眼睛,等到明白是抹布的時候,就又往桌上一擲。那敝舊的紅紗懶洋洋地從桌上滑到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