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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八一三抗戰開始的時候,在上海連打了三個月,很有一些有錢的人着了慌往內地跑的。曼楨的母親在蘇州,蘇州也是人心惶惶。顧太太雖然不是有錢的人,她也受了他們一窩蜂的影響,人家都向長江上游一帶逃難,她也逃到他們六安原籍去。這時候他們老太太已經去世了。顧太太做媳婦一直做到五六十歲,平常背地裏並不是沒有怨言,但是婆媳倆一向在一起苦熬苦過,倒也不無一種老來伴的感覺。老太太死了,就剩她一個人,幾個兒女都不在身邊,一個女孩子在蘇州學看護,兩個小的由他們哥哥資助着進學校。偉民在上海教書,他也已經娶親了。

    顧太太回到六安,他們家在城外有兩間瓦屋,本來給看墳人住的,現在收回自用了。她回來不久,豫瑾就到她家來看她,他想問問她關於曼楨的近況,他屢次寫信給曼楨,都無法投遞退了回來。他因為知道曼楨和祝家那一段糾葛,覺得顧太太始終一味的委曲求全,甚至於曼楨被祝家長期禁鎖起來,似乎也得到了她的同意。不管她是忍心出賣了自己的女兒還是被愚弄了,豫瑾反正對她有些鄙薄。見面之後,神情間也冷淡得很,顧太太初看見他,卻像他鄉遇故知一樣,分外親熱。談了一會,豫瑾便道:"曼楨現在在哪兒?"顧太太道:"她還在上海,她結婚了呀──哦,曼璐死你知道吧,曼楨就是跟鴻才結婚了。"顧太太幾句話説得很冠冕,彷佛曼楨嫁給她姊夫也是很自然的事情,料想豫瑾未見得知道里面的隱情,但是她對於這件事究竟有些心虛,認為是家門之玷,所以就這樣提了一聲,就岔開去説到別處去了。

    豫瑾聽到這消息,雖然並不是完全出於意料之外,也還是十分刺激。他真替曼楨覺得可惜。顧太太儘自和他説話,他唯唯諾諾地隨口敷衍了兩句,便推説還有一點事情,告辭走了。他就來過這麼一次。過年也不來拜年,過節也不來拜節。顧太太非常生氣,心裏想"太豈有此理了,想不到他也這麼勢利,那時候到上海來不是總住在我們家,現在看見我窮了,就連親戚也不認了。"

    打仗打到這裏來了。顧太太一直主意不定,想要到上海去,這時候路上也難走,她孤身一個人,又上了年紀,沿途又沒有人照應。後來是想走也不能走了。

    上海這時候早已淪陷了。報紙上註銷六安陷落的消息,六安原是一個小地方,報上刊出這消息,也只是短短幾行,以後從此就不提了。曼楨和偉民傑民自然都很憂慮,不知道顧太太在那裏可還平安。偉民收到顧太太一封信,其實這封信還是淪陷前寄出的,所以仍舊不知道她現在的狀況,但還是把這封信互相傳觀着,給傑民看了,又叫他送去給曼楨看。傑民現在在銀行裏做事,他大學只讀了一年,就進了這丬銀行。這一天他到祝家來,榮寶是最喜歡這一個小舅舅的,他一來,就守在面前不肯離開。天氣熱,傑民只穿著一件白襯衫,一條黃卡其短褲。他才一坐下,那榮寶正偎在曼楨身邊,忽然回過頭去叫了一聲"媽。"曼楨應了聲"唔?"榮寶卻又不作聲了,隔了一會,方才仰着臉悄悄的説道:"媽,小舅舅腿上有個疤。"曼楨向傑民膝蓋上望了一望,不禁笑了起來道:"我記得你這疤從前沒有這樣大的。人長大,疤也跟着長大了。"傑民低下頭去在膝蓋上摸了一摸,笑道:"這還是那時候學着騎自行車,摔了一跤。"説到這裏,他忽然若有所思起來。曼楨問他銀行裏忙不忙,他只是漫應着,然後忽然握着拳頭在腿上-了一下,笑道:"我説我有一樁什麼事要告訴你的!看見你就忘了。──那天我碰見一個人,你猜是誰?碰見沉世鈞。"也是因為説起那時候學騎自行車,還是世鈞教他騎的,説起來就想起來了。他見曼楨怔怔的,彷佛沒聽懂他的話,便又重了一句道:"沉世鈞。他到我們行裏來開了個户頭,來過好兩次了。"曼楨微笑道:"你倒還認識他。"傑民道:"要不然我也不會認得了,我也是看見他的名字,才想起來的。我也沒跟他招呼。他當然是不認得我了──他看見我那時候我才多大?"説着,便指了指榮寶,笑道:"才跟他一樣大!"曼楨也笑了。她很想問他,世鈞現在是什麼樣子,一句話在口邊,還沒有説出來,傑民卻欠了欠身,從褲袋裏把顧太太那封信摸出來,遞給她看。又談起他們行裏的事情,説下個月也許要把他調到鎮江去了。幾個岔一打,曼楨就不好再提起那樁事了。其實也沒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問一聲有什麼要緊,是她多年前的戀人,現在她已經是三十多歲的人,孩子都這麼大了,尤其在她弟弟的眼光中,已經是很老了吧?但是正因為是這樣,她更是不好意思在他前面做出那種一往情深的樣子。

    她看了她母親的信,也沒什麼可説的,彼此説了兩句互相寬慰的話,不過大家心裏都有這樣一個感想,萬一母親要是遭到了不幸,大家不免要責備自己,當時沒有堅持着叫她到上海來。傑民當然是沒有辦法,他自己也沒有地方住,他是住在銀行宿舍裏。偉民那裏也擠得很,一共一間統廂房,還有一個丈母孃和他們住在一起,他丈母孃就這一個女兒,結婚的時候説好了的,要跟他們一同住,靠老終身。曼楨和他不同,她並不是沒有力量接她母親來。自從淪陷後,只有商人賺錢容易,所以鴻才這兩年的境況倒又好轉了,新頂下一幢兩上兩下的房子,顧太太要是來住也很方便,但是曼楨不願意她來。曼楨平常和她兩個弟弟也很少見面的,她和什麼人都不來往,恨不得把自己藏在一個黑洞裏。她自己總有一種不潔之感。

    鴻才是對她非常失望。從前因為她總好象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想了她好兩年了,就連到手以後,也還覺得恍恍惚惚的,從來沒有覺得他是佔有了她。她一旦嫁了他,日子長了,當然也就沒有什麼稀罕了,甚至於覺得他是上了當,就像一碗素蝦仁,看着是蝦仁,其實是洋山芋做的,木木的一點滋味也沒有。他先還想着,至少她外場還不錯,有她這樣一個太太是很有面子的事,所以有一個時期他常常逼着她一同出去應酬,但是她現在簡直不行了,和他那些朋友的太太們比起來,一點也不見得出色。她完全無意於修飾,臉色黃黃的,老是帶着幾分病容,裝束也不入時,見了人總是默默無言,有時候人家説話她也聽不見,她眼睛裏常常有一種呆笨的神情。怎麼她到了他手裏就變了個人了,鴻才真覺得憤恨。所以他總是跟她吵鬧。無論吵得多厲害,曼楨也從來沒有跟他翻舊賬,説她嫁給他本來不是自願。她也是因為怕想起從前的事情,想起來只有更傷心。她不提,他當然也就忘了。本來,一結婚以後,結婚前的經過也就變成無足重輕的了,不管當初是誰追求誰,反正一結婚之後就是誰不講理誰佔上風。一天到晚總是鴻才向她尋釁,曼楨是不大和他爭執的,根本她覺得她是整個一個人都躺在泥塘裏了,還有什麼事是值得計較的。什麼都沒有多大關係。

    六安淪陷了有十來天了,匯兑一直還不通,想必那邊情形還是很混亂。曼楨想給她母親寄一點錢去,要問問傑民匯兑通了沒有,這些話在電話上是不便説的,還是得自己去一趟,把錢交給他,能匯就給匯去。他們這是一個小小的分行,職員宿舍就在銀行的樓上,由後門出入。那天曼楨特意等到他們下班以後才去,因為她上次聽見傑民説,世鈞到他們行裏去過,她很怕碰見他。其實當初是他對不起她,但是隔了這些年,她已經不想起那些了,她只覺得她現在過的這種日子是對不起她自己。也許她還是有一點恨他,因為她不願意得到他的憐憫。

    這一向正是酷熱的秋老虎的天氣,這一天傍晚倒涼爽了些。曼楨因為不常出去,鴻才雖然有一輛自備三輪車,她從來也不坐他的。她乘電車到傑民那裏去,下了電車,在馬路上走着,淡墨色的天光,一陣陣的涼風吹上身來,別處一定有地方在那裏下雨了。這兩天她常常想起世鈞。想到他,就使她想起她自己年輕的時候。那時候她天天晚上出去教書,世鈞送她去,也就是這樣在馬路上走着。那兩個人彷佛離她這樣近,只要伸出手去就可以碰到,有時候覺得那風吹着他們的衣角,就飄拂到她身上來。彷佛就在她旁邊,但是中間已經隔着一重山了。

    傑民他們那銀行前門臨街,後門開在一個-堂裏。曼楨記得是五百零九號,她一路認着門牌認了過來,近-口有一丬店,高高挑出一個紅色的霓虹燈招牌,那-口便靜靜的浴在紅光中-堂裏有個人走了出來,在那紅燈影裏,也看得不很清晰,曼楨卻吃了一驚。也許是那走路的姿勢有一點熟悉……但是她和世鈞總有上十年沒見面了,要不是正在那裏想到他,也決不會一下子就看出是他。──是他。她疾忙背過臉去,對着櫥窗。他大概並沒有看見她。當然,他要是不知道到這兒來有碰見她的可能,對一個路過的女人是不會怎樣注意的。曼楨卻也沒有想到,他這樣晚還會到那銀行裏去。總是因為來晚了,所以只好從後門進去,找他相熟的行員通融辦理。這是曼楨後來這樣想着,當時是心裏亂得什麼似的,就光知道她全世界最不要看見的人就是他了。她掉轉身來就順着馬路朝西走。他似乎也是朝西走,她聽見背後的腳步聲,想着大概是他。雖然她仍舊相信他並沒有看見她,心裏可就更加着慌起來。偏是一輛三輪車也沒有,附近有一家戲院散戲,三輪車全擁到那邊去了。也是因為散戲的緣故,街上汽車一輛接着一輛,想穿過馬路也沒法過去。後面那個人倒越走越快,竟奔跑起來了。曼楨一下子發胡塗了,見有一輛公共汽車轟隆轟隆開了過來,前面就是一個站頭,她就也向前跑去,想上那公共汽車。跑了沒有幾步,忽然看見世鈞由她身邊擦過,越過她前頭去了,原來他並不是追她,卻是追那公共汽車。

    曼楨便站定了腳,這時候似乎危險已經過去了,她倒又忍不住要看看,到底是不是世鈞,因為太像做夢了,她總有點不能相信。這一段地方因為有兩家皮鞋店櫥窗裏燈光雪亮,照到街沿上,光線也很亮,可以看得十分清楚,世鈞穿的什麼衣服,臉上什麼樣子。雖然這都是一-那間的事,大致總可以感覺到他是胖了還是瘦了,好象很發財還是不甚得意。但是曼楨不知道為什麼,一點印象也沒有,就只看見是世鈞,已經心裏震盪着,一陣陣的似喜似悲,一個身體就像浮在大海里似的,也不知道是在什麼地方。

    她只管呆呆的向那邊望着,其實那公共汽車已經開走了,世鈞卻還站在那裏,是因為車上太擠,上不去,所以只好再等下一部。下一部車子要來還是從東面來,他自然是轉過身來向東望着,正是向着曼楨。她忽然之間覺得了。要是馬上掉過身來往回走,未免顯得太突然,倒反而要引起注意。這麼一想,也來不及再加考量,就很倉皇的穿過馬路,向對街走去。這時候那汽車的一字長蛇陣倒是鬆動了些,但是忽然來了一輛卡車,嗤溜溜的頓時已經到了眼前,車頭上兩盞大燈白茫茫的照得人眼花,那車頭放大得無可再大,有一間房間大,像一間黑暗的房間向她直衝過來。以後的事情她都不大清楚了,只聽見"吱呦"一聲拖長的尖叫,倒是煞住了車,然後就聽見那開車的破口大罵。曼楨兩條腿顫抖得站都站不住,但是她很快的走到對街去,幸而走了沒有多少路就遇到一輛三輪車,坐上去,車子已經踏過了好幾條馬路,心裏還是砰砰的狂跳個不停。

    也不知道是不是受過驚恐後的歇斯底里,她兩行眼淚像湧泉似的流着。真要是給汽車撞死了也好,她真想死。下起雨來了,很大的雨點打到身上,她也沒有叫車伕停下來拉上車篷。她回到家裏,走到樓上卧房裏,因為下雨,窗户全關得緊騰騰的,一走進來覺得暖烘烘的。她電燈也不開,就往牀上一躺。在那昏黑的房問裏,只有衣櫥上一面鏡子閃出一些微光。房間裏那些傢俱,有的是她和鴻才結婚的時候買的,也有後添的。在那鬱悶的空氣裏,這些傢俱都好象黑壓壓的擠得特別近,她覺得氣也透不過來。這是她自己掘的活埋的坑。她倒在牀上,只管一抽一提的哭着。

    忽然電燈一亮,是鴻才回來了。曼楨便一翻身朝裏睡着。鴻才今天回來得特別早,他難得回家吃晚飯的,曼楨也從來不去查問他。她也知道他現在又在外面玩得很厲害,今天是因為下雨,懶得出去了,所以回來得早些。他走到牀前,坐下來脱鞋換上拖鞋,因順口問了一聲:"怎麼一個人躺在這兒?唔?"説着,便把手擱在她膝蓋上捏了一捏。他今天不知道為什麼,好象對她倒又頗有好感起來。遇到這種時候,她需要這樣大的力氣來壓伏自己的憎恨,剩下的力氣一點也沒有了。她躺在那裏不動,也不作聲。鴻才嫌這房間裏熱,換上拖鞋便下樓去了,客廳裏有個風扇可以用。

    曼楨躺在牀上,房間裏窗户雖然關着,依舊可以聽見-堂裏有一家人家的無線電,叮叮咚咚正彈着琵琶,一箇中年男子在那裏唱着,略帶點婦人腔的呢喃的歌聲,卻聽得不甚分明。那琵琶的聲音本來就像雨聲,再在這陰雨的天氣,隔着雨遙遙聽着,更透出那一種淒涼的意味。

    這一場雨一下,次日天氣就冷了起來。曼楨為了給她母親匯錢的事,本要打電話給傑民,叫他下班後到她這裏來一趟,但是忽然接到偉民一個電話,説顧太太已經到上海來了,現在在他那裏。曼楨一聽便趕到他家裏去,當下母女相見。顧太太這次出來,一路上吃了許多苦,乘獨輪車,推車的被拉夫拉去了,她徒步走了百十里路。今天天氣轉寒,在火車上又凍着了,直咳嗽,喉嚨都啞了,可是自從到了上海,就説話説得沒停,因為剛到的時候,偉民還沒有回來,她不免把她的經歷先向媳婦和親家母敍述了一遍,偉民回來了,又敍了一遍,等偉民打電話把傑民找了來,她又對傑民訴了一遍,現在對曼楨説,已是第四遍了。原來六安淪陷後又收復了──淪陷區的報紙自然是不提的。顧太太在六安,本來住在城外,那房子經過兩次兵燹,早已化為平地了。她寄住在城裏一個堂房小叔家裏。日本兵進城的時候,照例有一番姦淫擄掠,幸而她小叔家裏只有老兩口子,也沒有什麼積蓄,所以損失不大。六安一共只淪陷了十天,就又收復了。她乘着這時候平靖些,急於要到上海去,剛巧本城也有幾個人要走,找到一個熟悉路上情形的人做嚮導,便和他們結伴同行,到了上海。

    她找到偉民家裏,偉民他們只住着一間房,另用板壁隔出一小間,作為他丈母陶太太下榻的地方。那陶太太見了顧太太,心中便有些慚恧,覺得她這是雀巢鳩佔了。她很熱心的招待親家母,比她的女兒還要熱心些,但是又得小心不能太殷勤了,變了反客為主,或者反而叫對方感到不快,因此倒弄得左右為難。顧太太只覺得她的態度很不自然,一會兒親熱,一會兒又淡淡的。偉民的妻子名叫琬珠,琬珠雖然表面上的態度也很好,顧太太總覺得她們只多着她一個人。後來偉民回來了,母子二人談了一會。他本來覺得母親剛來,不應當馬上哭窮,但是隨便談談,不由得就談到這上面去了。教師的待遇向來是苦的,尤其現在物價高漲,更加度日艱難。琬珠在旁邊插嘴説,她也在那裏想出去做事,賺幾個錢來貼補家用,偉民便道:"在現在的上海,找事情真難,倒是發財容易,所以有那麼些暴發户。"陶太太在旁邊沒説什麼。陶太太的意思,女兒找事倒還在其次,就使找到事又怎樣,也救不了窮。倒是偉民,他應當打打主意了。既然他們有這樣一位闊姑奶奶,祝鴻才現在做生意這樣賺錢,也可以帶他一個,都是自己人,怎麼不提攜提攜他。陶太太心裏總是這樣想着,因此她每次看見曼楨,總有點酸溜溜的,不大愉快的樣子。這一天曼楨來了,大家坐着説了一會話。曼楨看這神氣,她母親和陶太太是絕合不來的,根本兩個老太太同住,各有各的一定不移的生活習慣,就很難弄得合適,這裏地方又實在是小,曼楨沒有辦法,只得説要接她母親到她那裏去住。偉民便道:"那也好,你那兒寬敞些,可以讓媽好好的休息休息。"顧太太便跟着曼楨一同回去了。

    到了祝家,鴻才還沒有回來,顧太太便問曼楨:"姑爺現在做些什麼生意呀?做得還順手吧?"曼楨道:"他們現在做的那些事我真看不慣,不是囤米就是囤藥,全是些昧良心的事。"顧太太想不到她至今還是跟以前一樣,一提起鴻才就是一種憤激的口吻,當下只得陪笑道:"現在就是這個時世嘛,有什麼辦法!"曼楨不語。顧太太見她總是那樣無精打采的,而且臉上帶着一種蒼黃的顏色,便皺眉問道:"你身體好吧?咳,你都是從前做事,從早上忙到晚上,把身體累傷了!那時候年紀輕撐得住,年紀大一點就覺得了。"曼楨也不去和她辯駁。提起做事,那也是一個痛瘡,她本來和鴻才預先説好的,婚後還要繼續做事,那時候鴻才當然千依百順,但是她在外面做事他總覺得不放心,後來就鬧着要她辭職,為這件事也不知吵過多少回。最後她因為極度疲倦的緣故,終於把事情辭掉了。

    顧太太道:"剛才在你弟弟家,你弟媳婦在那兒説,要想找個事,也好貼補家用。他們説是説錢不夠用,那些話全是説給我聽的──把個丈母孃接在家裏住着,難道不要花錢嗎?……想想養了兒子真是沒有意思。"説着,不由得嘆了口冷氣。

    榮寶放學回來了,顧太太一看見他便拉着他問:"還認識不認識我呀?我是誰呀?"又向曼楨笑道:"你猜他長得像誰?越長越像了──活像他外公。"曼楨有點茫然的説:"像爸爸?"她記憶中的父親是一個蓄着八字鬍的瘦削的面容,但是母親回憶中的他大概是很兩樣的,還是他年輕的時候的模樣,並且在一切可愛的面貌裏都很容易看見他的影子。曼楨不由得微笑起來。

    曼楨叫女傭去買點心。顧太太道:"你不用張羅我,我什麼都不想吃,倒想躺一會兒。"曼楨道:"可是路上累着了?"顧太太道:"唔。這時候心裏挺難受的。"樓上牀鋪已經預備好了,曼楨便陪她上樓去。顧太太躺下,曼楨便坐在牀前陪她説話,因又談起她在危城中的經歷。她老沒提起豫瑾,曼楨卻一直在那兒惦記着他,因道:"我前些日子聽見説打到六安了,我真着急,想着媽就是一個人在那兒,後來想豫瑾也在那兒,也許可以有點照應。"顧太太-了一聲道:"別提豫瑾了,我到了六安,一共他才來了一趟。"説到這裏突然想起來,在枕上欠起半身,輕聲道:"噯,你可知道,他少奶奶死了,他給抓去了。"曼楨吃了一驚,道:"啊?怎麼好好的──?"顧太太偏要從頭説起,先把她和豫瑾嘔氣的經過敍述了一遍,把曼楨聽得急死了。她有條不紊地説下去,説他不來她也不去找他,又道:"剛才在你弟弟那兒,我就沒提這些,給陶家他們聽見了,好象連我們這邊的親戚都看不起我們。這倒不去説它了,等打仗了,風聲越來越緊,我一個人住在城外,他問也不來問一聲。好了,後來日本人進來了,把他逮了去,醫院的看護都給輪姦,説是他少奶奶也給糟蹋了,就這麼送了命。噯呀,我聽見這話真是──!人家眼睛裏沒我這個窮表舅母,我到底看他長大的!這侄甥媳婦是向不來往的,可怎麼死得這麼慘!豫瑾逮了去也不知怎麼了,我走那兩天,城裏都亂極了,就知道醫院的機器都給搬走了──還不就是看中他那點機器!"

    曼楨呆了半晌,方才悄然道:"明天我到豫瑾的丈人家問問,也許他們會知道得清楚一點。"顧太太道:"他丈人家?我聽見他説,他丈人一家子都到內地去了。那一陣子不是因為上海打仗,好些人都走了。"

    曼楨又是半天説不出話來。豫瑾是唯一的一個關心她的人,他也許已經不在人間了。她盡坐在那裏發呆,顧太太忽然湊上前來,伸手在她額上摸了摸,又在自己額上摸了摸,皺着眉也沒説什麼,又躺下了。曼楨道:"媽怎麼了?是不是有點發熱?"顧太太哼着應了一聲。曼楨道:"可要請個醫生來看看?"顧太太道:"不用了,不過是路上受了點感冒,吃一包午時茶也就好了。"曼楨找出午時茶來,叫女傭去煎,又叫榮寶到樓下去玩,不要吵了外婆。榮寶一個人在客廳裏摺紙飛機玩,還是傑民那天教他的,擲出去可以飛得很遠。他一擲擲出去,又飛奔着追過去,又是喘又是笑,蹲在地下拎起來再擲。恰巧鴻才進來了,榮寶叫了聲"爸爸,"站起來就往後面走。鴻才不由得心裏有氣,便道:"怎麼看見我就跑!不許走!"他真覺得痛心,想着這孩子自從他母親來了,就光認識他母親。榮寶縮在沙發背後,被鴻才一把拖了出來,喝道:"幹嗎看見我就嚇得像小鬼似的?你説!説!"榮寶哇的一聲哭了起來。鴻才叱道:"哭什麼?又沒打你!惹起我的氣來我真打你!"

    曼楨在樓上聽見孩子哭,忙趕下樓來,見鴻才一回來就在那兒打孩子,便上前去拉,道:"你這是幹什麼?無緣無故的。"鴻才橫鼻子豎眼的嚷道:"是我的兒子我就能打!他到底是我的兒子不是?"曼楨一時急氣攻心,氣得打戰,但是也不屑和他説話,只把那孩子下死勁一拉,拉了過去,鴻才還趕着打了他幾下,恨恨的道:"也不知道誰教的他,見了我就像仇人似的!"一個女傭跑進來拉勸,把榮寶帶走了,榮寶還在那裏哭,那女傭便叫他道:"不要鬧,不要鬧,帶你到外婆那兒去!"鴻才聽了,倒是一怔,便道:"她説什麼?他外婆來了?"因向曼楨望了望,曼楨只是冷冷的,也不作聲,自上樓去了。那女傭便在外面接口道:"外老太太來了,在樓上呢。"鴻才聽見説有遠客來到,也就不便再發脾氣了,因整了整衣,把卷起的袖子放了下來,隨即邁步登樓。

    他聽見顧太太咳嗽聲音,便走進後房,見顧太太一個人在那裏,他叫了聲"媽。"顧太太忙從牀上坐了起來,寒暄之下,顧太太告訴他聽這次逃難的經過。她又問起鴻才的近況,鴻才便向她嘆苦經,説現在生活程度高,總是入不敷出。但是他一向有這脾氣,訴了一陣苦之後,又怕人家當他是真窮,連忙又擺闊,説他那天和幾個朋友在一個華字頭酒家吃飯,五個人,隨便吃吃,就吃掉了一筆驚人的鉅款。

    曼楨一直沒有進來。女傭送了一碗午時茶進來。鴻才問知顧太太有點不大舒服,便道:"媽多休息幾天,等媽好了我請媽去看戲,現在上海倒比從前更熱鬧了。"女傭來請吃晚飯,今天把飯開在樓上,免得顧太太還要上樓下樓,也給她預備了稀飯,但是顧太太説一點也吃不下,所以依舊是他們自己家裏兩個人帶着孩子一同吃。榮寶已經由曼楨替他擦了把臉,眼皮還有些紅腫。飯桌上太寂靜了,咀嚼的聲音顯得異樣的響。三個人圍着一張方桌坐着,就像有一片烏雲沉沉地籠罩在頭上,好象頭頂上撐着一把傘似的。

    鴻才突然説道:"這燒飯的簡直不行,燒的這菜像什麼東西!"曼楨也不語。半晌,鴻才又憤憤的道:"這菜簡直沒有一樣能吃的!"曼楨依舊不去睬他。有一碗腳魚湯放在較遠的地方,榮寶揀不着,站起身來伸長了手臂去揀,卻被鴻才伸過筷子來把他的筷子攔腰打了一下,罵道:"你看你吃飯也沒個吃相!一點規矩也沒有!"啪的一聲,榮寶的筷子落到桌子上,他的眼淚也落到桌布上。曼楨知道鴻才是有心找碴子,他還不是想着他要傷她的心,只有從孩子身上着手。她依舊冷漠地吃她的飯,一句話也不説。榮寶對於這些也習慣了,他一面啜泣着一面拾起了筷子。又端起飯碗,爬了兩口飯,卻有一大塊魚,魚肚子上,沒有什麼刺的,送到他碗裏來,是曼楨揀給他的。他本來已經不哭了,不知道為什麼,眼淚倒又流下來了。

    曼楨心裏想,照這樣下去,這孩子一定要得消化不良症的。差不多天天吃飯的時候都是這樣。簡直叫人受不了。但是鴻才似乎也受不了這種空氣的壓迫,要想快一點離開這張桌子。他一碗飯還剩小半碗,就想一口氣吃完它算了。他仰起了頭,舉起飯碗,幾乎把一隻飯碗覆在臉上,不耐煩地連連爬着飯,筷子像急雨似的敲得那碗一片聲響。他每次快要吃完飯的時候例必有這樣一着。他有好幾個習慣性的小動作,譬如他擤鼻涕總是用一隻手指撳住鼻翅,用另一隻鼻孔往地下一哼,短短的哼那麼一聲。其實這也沒有什麼,也不能説是什麼惡習慣。倒是曼楨現在養成了一種很不好的習慣,就是她每次看見他這種小動作,她臉上馬上起了一種憎惡的痙攣,她可以覺得自己眼睛下面的肌肉往上一牽,一皺。她沒有法子制止自己。

    鴻才的筷子還在那裏敲着碗底,曼楨已經放下飯碗站起身來,走到後面房裏去。顧太太見她走進來,便假裝睡熟了。外面房間裏説的話,顧太太當然聽得很清楚,雖然一共也沒説幾句話,她聽到的只是那僵冷的沉默,但是也可以知道,他們兩個人嘔氣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照這樣一天到晚吵架,到他們家裏來做客的人實在是很難處置自己的。顧太太便想着,鴻才剛才雖然是對她很表示歡迎,可是親戚向來是"遠香近臭",住長了恐怕又是一回事了。這樣看起來,還是住到兒子那兒去吧,雖然他們弄了個丈母孃在那裏,大家面和心不和的,非常討厭,但是無論如何,自己住在那邊是名正言順的,到底心裏還痛快些。

    於是顧太太就決定了,等她病一好就回到偉民那裏去。偏偏她這病老不見好,一連躺了一個多禮拜。曼楨這裏是沒有一天不鬧口舌的,顧太太也不敢夾在裏面勸解,只好裝作不聞不問。要想在背後勸勸曼楨,但是她雖然是一肚子的媽媽經與馭夫術,在曼楨面前卻感覺到很難進言。她自己也知道,曼楨現在對她的感情也有限,剩下的只是一點責任心罷了。

    顧太太的病算是好了,已經能夠起來走動,但是胃口一直不大好,身上老是啾啾唧唧的不大舒服,曼楨説應當找個醫生去驗驗。顧太太先不肯,説為這麼點事不值得去找醫生,後來聽曼楨説有個魏醫生,鴻才跟他很熟的,顧太太覺得熟識的醫生總比較可靠,看得也仔細些,那天下午就由曼楨陪着她一同去了。這魏醫生的診所設在一個大廈裏,門口停着好些三輪車,許多三輪車伕在那裏閒站着,曼楨一眼看見她自己家裏的車伕春元也站在那裏,他看見曼楨卻彷佛怔了一怔,沒有立刻和她打招呼。曼楨覺得有點奇怪,心裏想他或者是背地裏在外面載客賺外快,把一個不相干的人踏到這裏來了,所以他自己心虛。她當時也沒有理會,自和她母親走進門去,乘電梯上樓。

    魏醫生這裏生意很好,候診室裏坐滿了人。曼楨掛了號之後,替她母親找了一個位子,在靠窗的一張椅子上坐下,她自己就在窗口站着。對面一張沙發上倒是隻坐着兩個人,一個男子和一個小女孩,沙發上還有很多的空餘,但是按照一般的習慣,一個女子還是不會跑去坐在他們中間的。那小姑娘約有十一二歲模樣,長長的臉蛋,黃白皮色,似乎身體很孱弱,她坐在那裏十分無聊,把一個男子的呢帽抱在胸前緩緩的旋轉着,卻露出一種温柔的神氣。想必總是她父親的帽子。坐在她旁邊看報的那個人總是她父親了。曼楨不由得向他們多看了兩眼,覺得這一個畫面很有一種家庭意味。

    那看報的人被報紙遮着,只看見他的袍褲和鞋襪,彷佛都很眼熟。曼楨不覺呆了一呆。鴻才早上就是穿著這套衣裳出去的。──他到這兒來是看病還是找魏醫生有什麼事情?可能是帶這小孩來看病。難道是他自己的小孩?怪不得剛才在大門口碰見春元,春元看見她好象見了鬼似的。她和她母親走進來的時候,鴻才一定已經看見她們了,所以一直捧着張報紙不放手,不敢露面。曼楨倒也不想當場戳穿他。當着這許多人鬧上那麼一出,算什麼呢,而且又有她母親在場,她很不願意叫她母親夾在裏面,更添上許多麻煩。

    從這大廈的窗口望下去,可以望得很遠,曼楨便指點着説道:"媽,你來看,喏,那就是我們從前住的地方,就是那教堂的尖頂背後。看見吧?"顧太太站到她旁邊來,一同憑窗俯眺,曼楨口裏説着話,眼梢裏好象看見那看報的男子已經立起身來要往外走。她猛一回頭,那人急忙背過身去,反剪着手望着壁上掛的醫生證書。分明是鴻才的背影。

    鴻才只管昂着頭望着那配了鏡框的醫生證書,那鏡框的玻璃暗沉沉的,倒是正映出了窗口兩個人的動態。曼楨又別過身去了,和顧太太一同伏在窗口,眺望着下面的街道。鴻才在鏡框裏看見了,連忙拔腿就走。誰知正在這時候,顧太太卻又掉過身來,把眼睛閉了一閉,笑道:"呦,看着這底下簡直頭暈!"她離開了窗口,依舊在她原來的座位上坐下,正好看見鴻才的背影匆匆的往外走,但是也並沒有加以注意。倒是那小女孩喊了起來道:"爸爸你到哪兒去?"她這一叫喚,候診室裏枯坐着的一班病人本就感覺到百無聊賴,這就不約而同地都向鴻才注視着。顧太太便咦了一聲,向曼楨説道:"那可是鴻才?"鴻才知道溜不掉了,只得掉過身來笑道:"咦,你們也在這兒!"顧太太因為聽見那小女孩喊他爸爸,覺得非常奇怪,一時就怔住了説不出話來。曼楨也不言語。鴻才也僵住了,隔了一會方才笑道:"這是我的乾女兒,是老何的女孩子。"又望着曼楨笑道:"哦,我告訴你沒呀?這是老何一定要跟我認乾親。"一房間人都眼睜睜向他們望着,那小女孩也在內。鴻才又道:"他們曉得我認識這魏醫生,一定要叫我帶她來看看,這孩子鬧肚子。──噯,你們怎麼來的?是不是陪媽來的?"他自己又點了點頭,鄭重地説:"噯,媽是應當找魏醫生看看,他看病非常細心。"他心裏有點發慌,話就特別多。顧太太只有氣無力地説了一聲:"曼楨一定要我來看看,其實我也好了。"

    醫生的房門開了,走出一個病人,一個看護婦跟在後面走了出來,叫道:"祝先生。"輪到鴻才了。他笑道:"那我先進去了。"便拉着那孩子往裏走,那孩子對於看醫生卻有些害怕,她楞磕磕的捧着鴻才的帽子,一隻手被鴻才牽着,才走了沒有兩步,突然回過頭來向旁邊的一個女人大聲叫道:"姆媽,姆媽也來!"那女人坐在他們隔壁的一張沙發椅上,一直在那兒埋頭看畫報,被她這樣一叫,卻不能不放下畫報,站起身來。鴻才顯得很尷尬,當時也沒來得及解釋,就訕訕地和這女人和孩子一同進去了。

    顧太太輕輕地在喉嚨管裏咳了一聲嗽,向曼楨看了一眼。那沙發現在空着了,曼楨便走過去坐了下來,並且向顧太太招手笑道:"媽坐到這邊來吧?"顧太太一語不發地跟了過去,和她並排坐下。曼楨順手拿起一張報紙來看。她也並不是故作鎮靜。發現鴻才外面另有女人,她並不覺得怎樣刺激──已經沒有什麼東西能夠刺激她的感情了,她對於他們整個的痛苦的關係只覺得徹骨的疲倦。她只是想着,他要是有這樣一個女兒在外面,或者還有兒子。他要是不止榮寶這一個兒子,那麼假使離婚的話,或者榮寶可以歸她撫養。離婚的意念,她是久已有了的。

    顧太太手裏拿着那門診的銅牌,儘自盤弄着,不時的偷眼望望曼楨,又輕輕的咳了一聲嗽。曼楨心裏想着,今天等一會先把她母親送回去,有機會就到楊家去一趟。她這些年來因為不願意和人來往,把朋友都斷盡了,只有她從前教書的那個楊家,那兩個孩子倒是一直和她很好。兩個孩子一男一女,男的現在已經大學畢業了,在一個律師那裏做幫辦。她想託他介紹,和他們那律師談談。有熟人介紹總好些,不至於太敲竹槓。

    通到醫生的房間那一扇小白門關得緊緊的,那幾個人進去了老不出來了。那魏醫生大概看在鴻才的交情份上,看得格外仔細,又和鴻才東拉西扯談天,儘讓外面的病人等着。半晌,方才開了門,裏面三個人魚貫而出。這次顧太太和曼楨看得十分真切,那女人年紀總有三十開外了,一張棗核臉,妖媚的小眼睛,嫣紅的胭脂直塗到鬢腳裏去,穿著件黑呢氅衣,腳上卻是一雙窄窄的黑芻ㄐ,白緞滾口,鞋頭圩乓歡滸仔紛菊。鴻才跟在她後面出來,便搶先一步,上前介紹道:"這是何太太。這是我岳母。這是我太太。"那何太太並沒有走過來,只遠遠地朝這邊帶笑點了個頭,又和鴻才點點頭笑笑,便帶着孩子走了。鴻才自走過來在顧太太身邊坐下,有一搭沒一搭地逗着顧太太閒談,一直陪着她們,一同進去看了醫生出來,又一同回去。他自己心虛,其實今天這樁事情,他不怕別的,就怕曼楨當場發作,既然並沒有,那是最好了,以後就是鬧穿了,也不怕她怎樣。但是他對於曼楨,也説不上來是一種什麼心理,有時候儘量的侮辱她,有時候卻又微微的感覺到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

    他把自備三輪車讓給顧太太和曼楨坐,自己另僱了一輛車。顧太太坐三輪車總覺得害怕,所以春元踏得特別慢,漸漸落在後面。顧太太在路上就想和曼楨談論剛才那女人的事,只是礙着春元,怕給他聽見了不好。曼楨又叫春元彎到一個藥房裏,照醫生開的方子買了兩樣藥,然後回家。

    鴻才已經到家了,坐在客廳裏看晚報。顧太太出去了這麼一趟,倒又累着了,想躺一會,便到樓上去和衣睡下,又把那丸藥拿出來吃,因見曼楨在門外走過,便叫道:"噯,你來,你給我看看這仿單上説些什麼。"曼楨走了進來,把那丸藥的仿單拿起來看,顧太太卻從枕上翹起頭來,見四面無人,便望着她笑道:"剛才那女人也不知是怎麼回事。"曼楨淡淡的笑了一笑,道:"是呀,看他們那鬼鬼祟祟的樣子,一定是他的外家。"顧太太嘆道:"我説呢,鴻才現在在家裏這麼找碴子,是外頭有人了吧?姑娘,不是我説,也怪你不好,你把一個心整個的放在孩子身上了,對鴻才也太不拿他當樁事了!他的脾氣你還不知道嗎?你也得稍微籠絡着他一點。"曼楨只是低着頭看仿單。顧太太見她老是不作聲,心裏想曼楨也奇怪,平常為一點小事也會和鴻才爭吵起來,真是碰見這種事情,倒是不能輕輕放過他的,她倒又好象很有容讓似的。這孩子怎麼這樣胡塗。照説我這做丈母的,只有從中排解,沒有反而在中間挑唆的道理,可是實在叫人看着着急。

    曼楨還有在銀錢上面,也太沒有心眼了,一點也不想着積攢幾個私房。根本她對於鴻才的錢就嫌它來路不正,簡直不願過問。顧太太覺得這是非常不智的。她默然片刻,遂又開口説道:"我知道説了你又不愛聽,我這回在你這兒住了這些日子,我在旁邊看着,早就想勸勸你了。別的不説,趁着他現在手頭還寬裕,你應該自己攢幾個錢。看你們這樣一天到晚的吵,萬一真鬧僵了,家用錢他不拿出來,自己手裏有幾個錢總好些。我也不曉得你肚子裏打的什麼主意。"她説到這裏,不禁有一種寂寞之感,兒女們有什麼話是從來不肯告訴她的。

    她又嘆了口氣,道:"-!我看你們成天的吵吵鬧鬧的,真揪心!"曼楨把眼珠一轉,便微笑道:"是真的,我也知道媽嫌煩。過兩天等媽好了,還不如到偉民那兒去住幾天,還清靜點。"顧太太萬想不到她女兒會下逐客令,倒怔了一怔,便道:"那倒也好。"轉念一想,一定是曼楨下了決心要和鴻才大鬧,要他和那女人斷絕關係;這次一定有一場劇烈的爭吵,所以要她避一避開,免得她在旁邊礙事。顧太太忖量了一會,倒又有點不放心起來,便又叮囑道:"我可憋不住,還又要説啊,你要跟他鬧,也不要太決裂了,還得給他留點地步。你看剛才那孩子已經有那麼大了,那個人橫是也不止一年了,算起來還許在你跟他結婚之前呢。這樣長久了,叫她走恐怕難呢。"

    曼楨略點了點頭。顧太太還待要説下去,忽然有個女子的聲音在樓梯口高叫了一聲"二姊,"顧太太一時矇住了,忙輕聲問曼楨:"誰?"曼楨一時也想不起來,原來是她弟媳婦琬珠,徑笑着走了進來。曼楨忙招呼她坐下,琬珠笑道:"偉民也來了。媽好了點沒有?"正説着,鴻才也陪着偉民上樓來了。鴻才今天對偉民夫婦也特別敷衍,説:"你們二位難得來的,把傑民找來,我們熱鬧熱鬧。"立逼着偉民去打電話,又吩咐僕人到館子裏去叫菜。又笑道:"媽不是愛打麻將嗎?今天正好打幾圈。"顧太太雖然沒心腸取樂,但是看曼楨始終不動聲色,她本人這樣有涵養,顧太太當然也只好隨和些。女傭馬上把麻將桌布置起來,偉民夫婦和鴻才就陪着顧太太打了起來。不久傑民也來了,曼楨和他坐在一邊説話,傑民便問:"榮寶呢?"把榮寶找了來,但是榮寶因鴻才在這裏,就像避貓鼠似的,站得遠遠的,傑民和他説話,他也不大搭碴。顧太太便回過頭來笑道:"今天怎麼了,不喜歡小舅舅啦?"一個眼不見,榮寶倒已經溜了。

    傑民踱過去站在顧太太身後看牌。那牌桌上的強烈的燈光照着他們一個個的臉龐,從曼楨坐的地方望過去,卻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彷佛這燈光下坐着立着的一圈人已經離她很遠很遠了,連那笑語聲聽上去也覺得異常渺茫。

    她心裏籌劃着的這件事情,她孃家這麼些人,就沒有一個可商量的。她母親是不用説了,絕對不能給她知道,知道了不但要驚慌萬分,而且要竭力阻撓了。至於偉民和傑民,他們雖然對鴻才一向沒有好感,當初她嫁他的時候,他們原是不贊成的,但是現在既然已經結了婚好幾年了,這時候再鬧離婚,他們一定還是不贊成的。本來像她這個情形,一個女人一過了三十歲,只要丈夫對她不是絕對虐待,或是完全不予贍養,即使他外面另外弄了個人,既然並不是明目張膽的,也就算是顧面子的了。要是為她打算的話,隨便去問什麼人也不會認為她有離婚的理由。曼楨可以想象偉民的丈母聽見這話,一定要説她發瘋了。她以後進行離婚,也説不定有一個時期需要住在偉民家裏,只好和她母親和陶太太那兩位老太太擠一擠了。她想到這裏,卻微笑起來。

    鴻才一面打着牌,留神看看曼楨的臉色,覺得她今天倒好象很高興似的,至少臉上活泛了一點,不像平常那樣死氣沉沉的。他心裏就想着,她剛才未必疑心到什麼,即使有些疑心,大概也預備含混過去,不打算揭穿了。他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便説起他今天晚上還有一個飯局,得要出去一趟。他逼着傑民坐下來替他打,自己就坐着三輪車出去了。曼楨心裏便忖了一忖,他要是真有人請吃飯,春元等一會一定要回來吃飯的。向例是這樣,主人在外面吃館子,車伕雖然拿到一份飯錢,往往還是踏着車子回到家裏來吃,把那份錢省下來。曼楨便和女傭説了一聲:"春元要是回來吃飯,你叫他來,我有話關照他。我要叫他去買點東西。"

    館子裏叫的菜已經送來了,他們打完了這一圈,也就吃飯了,飯後又繼續打牌。曼楨獨自到樓上去,拿鑰匙把櫃門開了。她手邊也沒有多少錢,她拿出來正在數着,春元上樓來了,他站在房門口,曼楨叫他進來,便把一卷鈔票遞到他手裏,笑道:"這是剛才老太太給你的。"春元見是很厚的一疊,而且全是大票子,從來人家給錢,沒有給得這樣多的,倒看不出這外老太太貌不驚人,像個鄉下人似的,出手倒這樣大。他不由得滿面笑容,説了聲"呵喲,謝謝老太太!"他心裏也有點數,想着這錢一定是太太拿出來的,還不是因為今天在醫生那裏看見老爺和那女人在一起,形跡可疑,向來老爺們的行動,只有車伕最清楚的,所以要向他打聽。果然他猜得不錯,曼楨走到門外去看了一看,她也知道女傭都在樓下吃飯,但還是很謹慎的把門關了,接着就盤問他,她只作為她已經完全知道了,就只要打聽那女人住在哪裏。春元起初推不知道,説他也就是今天才看見那女人,想必她是到號子裏去找老爺的,他從號子裏把他們踏到醫生那裏去,後來就看見她一個人帶着孩子先出來,另外叫車子走了。曼楨聽他賴得乾乾淨淨,便笑道:"一定是老爺叫你不要講的。不要緊,你告訴我我不會叫你為難的。"又許了他一些好處。她平常對傭人總是很客氣的,但是真要是得罪了她,當然也有被解僱的危險。而且春元也知道,她向來説話算話,決不會讓老爺知道是他泄漏的秘密,當下他也就鬆了口,不但把那女人的住址據實説了出來,連她的來歷也都和盤托出。原來那女人是鴻才的一個朋友何劍如的下堂妾,鴻才介紹她的時候説是何太太,倒也是實話,那何劍如和她拆開的時候,挽出鴻才來替他講條件,鴻才因此就和她認識了,終至於同居。這是前年春天的事。春元又道:"這女人還有個拖油瓶女兒,就是今天去看病的那個。"這一點,曼楨卻覺得非常意外,原來那孩子並不是鴻才的。那小女孩抱着鴻才的帽子盤弄着,那一個姿態不知道為什麼,倒給她很深的印象。那孩子對鴻才顯得那樣的親切,那好象是一種父愛的反映。想必鴻才平日對她總是很疼愛的了。他在自己家裏也是很痛苦的吧,倒還是和別人的孩子在一起,也許他能夠嚐到一點家庭之樂。曼楨這樣想着的時候,唇邊浮上一個淡淡的苦笑。她覺得這是命運對於她的一種諷刺。

    這些年來她固然是痛苦的,他也沒能夠得到幸福。要説是為了孩子吧,孩子也被帶累着受罪。當初她想着犧牲她自己,本來是帶着一種自殺的心情。要是真的自殺,死了倒也就完了,生命卻是比死更可怕的,生命可以無限制地發展下去,變得更壞,更壞,比當初想象中最不堪的境界還要不堪。

    她一個人倚在桌子角上呆呆的想着,春元已經下樓去了。隱隱的可以聽見樓下清脆的洗牌聲。房間裏靜極了,只有那青白色的日光燈發出那微細的的聲響。

    眼前最大的難題還是在孩子身上。儘管鴻才現在對榮寶那樣成天的打他罵他,也還是決不肯讓曼楨把他帶走的。不要説他就是這麼一個兒子,哪怕他再有三個四個,照他們那種人的心理,也還是想着不能夠讓自己的一點親骨血流落在外邊。固然鴻才現在是有把柄落在曼楨手裏,他和那個女人的事,要是給她抓到真憑實據,她可以控告他,法律上應當准許她離婚,並且孩子應當判給她的。但是他要是儘量拿出錢來運動,勝負正在未定之天。所以還是錢的問題。她手裏拿着剛才束鈔票的一條橡皮筋,不住的繃在手上彈着,一下子彈得太重了,打在手上非常痛。

    現在這時候出去找事,時機可以説是不能再壞了,一切正當的營業都在停頓狀態中,各處只有裁人,決沒有添人的。而且她已經不是那麼年輕了,她還有那種精神,能夠在沒有路中間打出一條路來嗎?

    以後的生活問題總還比較容易解決,她這一點自信心還有。但是眼前這一筆費用到哪裏去設法──打官司是需要錢的。……真到沒有辦法的時候,她甚至於可以帶着孩子逃出淪陷區。或者應當事先就把榮寶藏匿起來,免得鴻才到那時候又使出憊賴的手段,把孩子劫了去不放。

    她忽然想起蔡金芳來,把孩子寄存在他們那裏,照理是再妥當也沒有了。鴻才根本不知道她有這樣一個知己的朋友。她和金芳已經多年沒見面了,不知道他們還住在那兒嗎。自從她嫁給鴻才,她就沒有到他們家去過,因為她從前在金芳面前曾經那樣慷慨激昂過的,竟自出爾反爾,她實在沒有面目再去把她的婚事通知金芳。現在想起來,她真是恨自己做錯了事情。從前的事,那是鴻才不對,後來她不該嫁給他。……是她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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