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家綢緞莊算是整條街上最大的一家商號。店鋪外高掛着招牌,到了晚上點上五光十色的紗籠燈,可以把街面照得如同白天一樣,非常吸引人。
如今是天下太平,百業盛興,韓家綢緞莊的生意更是日日興隆,門庭若市。批布、進貨、收付帳的夥計進進出出,忙得不可開交。
珊珊一個人站在櫃枱前看着新進的布料,不時轉頭瞄向韓定波,他和言立陽在櫃枱的另一邊和帳房確認帳目,韓暨堯則在後頭的布倉裏驗收新到的貨。
“小姐,你要不要看看這款布料?”夥計拿出一塊方形紙包,小心翼翼地打開。“這是剛從江南送來的西湖綢,是最上等的綢緞。”
那紅豔如光的緞面教人眼睛為之一亮。
“好漂亮……”珊珊忍不住伸出手感受它的觸感。手心所到之處,冰冰涼涼柔柔軟軟。
“這種布料很適合做嫁裳。”低沉的嗓音自背後傳來,韓定波不知什麼時候來到她身旁。
她抬起頭看他,輕問:“我要為誰穿?”
“給我一尺錦布。”他朝櫃枱夥計説道,沒有回答珊珊的話。
夥計遞上錦布,韓定波順手一拿,正準備離開櫃枱時,略偏頭,若有所思的看她一眼,回説:“是誰你做得了主嗎?”俊朗的黑眸輕睨了下,旋即轉身繼續忙他的事。
珊珊在心裏苦笑着,他説得沒錯,有很多事女人是做不了主的。
待他走開了,她才喃喃説道:“所以我一開始就打定主意——”念頭才起,突然間閃過的人影讓她分了心。眼尖的她看到有個人徑自往綢緞莊後頭走去。
咦?珊珊覺得有點奇怪,往後走是布倉,一般客人是不會走到那裏的呀?
她決定跟去瞧瞧!
珊珊尾隨那人影,穿過曲曲折折的長廊。
韓家綢緞莊共設了十間倉庫,每一間規模相當於一般人家的房子大小,各式織品分門別類、一捆捆地擺於架上。
那人停了下來,珊珊跟着停下腳步;那人左顧右盼察看四周的情況,珊珊反應也快,趕緊躲進轉角處;不一會兒稍稍探出頭,看他進了其中一間布倉。
這個人鬼鬼祟祟的,到底想做什麼?
片刻,一陣掙扎打鬥的聲音從布倉裏頭傳出來。
“放開我!唔——”男孩吼叫一聲之後,似乎被捂住嘴。
是韓暨堯那小傢伙?!那個人對他做了什麼?
珊珊二話不説衝了進去。韓暨堯正被那個人架住脖子、捂住嘴。
“放開他!”話一出才想到,她手無寸鐵,叫也沒用!才剛進完貨,夥計們都先去休息了,布倉附近沒人啊!而前面店鋪人聲沸騰,生意忙得不可開交,就算她放聲尖叫,她懷疑會不會有人聽到?
“不準叫人來!你叫我就掐死他!”那人吼道。
珊珊立刻噤聲。
“你給我進來!”
她緩緩往裏頭走去。她邊走向他邊冷冷説道:
“這位大哥,你要什麼儘管説,可是請你先放開他。”
看珊珊如此冷靜的模樣,那人有點怔住,怎麼會有女人遇到這種事如此鎮定?
珊珊見那人微愣,猛然撲向前,那人防備不及,手反射性的揮向她,另一手同時鬆開了韓暨堯。“暨堯,快跑!快去叫人來!”珊珊忍住痛,動作極快地再反撲,緊抓那人的腿肚。
“嗯!”韓暨堯立即反應過來,顧不得想多吸幾口氣,趁那人被珊珊鉗制住時,衝了出去。
“臭娘兒們,你找死!”那人用力踹腳,想甩開珊珊。
店鋪裏——
櫃枱上,那塊紅豔照人的西湖綢不知怎地,整塊綢布突然散開,從櫃枱上掉了下來,飄落一地。無聲無息——
店內來客依然絡繹不絕。沒有人在意到櫃枱上少了什麼,只有他。
韓定波下意識地轉過頭,正好瞥見那塊綢緞擲地無聲。他走過去拾起綢布,有點心神不寧地輕皺眉頭。
“爹——”韓暨堯氣喘吁吁地衝進店鋪。“爹,不好了——”
“怎麼了?”韓定波立刻趨前,有點驚訝他竟一身狼狽。
“有、有人闖進布倉——”他話還沒説完,另一名夥計也衝了進來。
“大少爺,失、失火了!布倉失火了!”
頓時,綢緞莊後頭開始騷動起來,吆喝聲四起,夥計們趕着提水、滅火。
“糟了,珊珊還在裏頭!”韓暨堯大叫。
“你説什麼?”話一落,只見腥紅綢布揚起,倏然飄落一地——
“大少爺!”
“爹!”
眾人趕緊跟在他後頭。
布料易燃,三、四間倉庫已陷於一片火海之中。
***
“爹,珊珊什麼時候才會醒過來?”
“大夫説就這幾天。”
“她會沒事吧?”
“她會沒事。”
珊珊一直聽到有人在她耳畔説話,可是,她全身無力、全身都在痛,她醒不過來。
“珊珊——”她聽到有人叫她。可是她分不清是在布倉裏還是在耳畔,還是……都有。
只覺得四周好熱、好熱……愈來愈熱、也愈來愈悶……悶到她快不能呼吸了……好難受……那是不是死亡的感覺啊?
“珊珊——”又有人在叫她了。她想回應,卻説不出話來。她全身都在痛……好痛……
突然間,有人抱起她,將一股空氣、水、還有什麼苦苦的東西分了好幾回灌進她嘴裏從那之後,窒悶感消失了、四周的熱氣散了、全身的痛感漸漸淡去……
“珊珊——”又在叫她了。這回她聽得很清楚,是在她耳畔。
是誰在叫她?
她又被人抱了起來,知道自己全身無力的偎在某個寬厚的胸膛上。她想看清楚是誰抱着他,才睜開一條細微的眼縫,旋即又閉上。
她虛弱得睜不開眼,四周又黑,她看不到他。
“乖,吃藥了。”低低的聲音在她耳畔輕説。這聲音她聽過……好像是……
“唔……”還來不及想起來,唇辦就被兩片温暖的唇封住,她的舌嚐到了苦苦的菜汁,她只能被動地將藥汁全部吞下,然後被動地接受重複的舉動。
這像夢境又像真實。
“藥很苦,我知道。”他看她輕皺眉,柔聲安慰道。
他的唇好温暖,輕輕的在她唇沿摩挲着。
他的胸膛好温暖,穩穩地讓她依靠。
記得好多年前,她也曾經這麼靠在一個人懷裏。
她想睜開眼,想看清是不是同一個人……但她頭昏昏的,不確定是不是在做夢……她想睜開眼……卻徒然。
藥汁起了作用,她昏昏欲睡。
下次,當他再叫她的時候,她一定要睜開眼,珊珊沉睡前對自己這麼説。
***
“珊珊——”
她幽幽睜開眼,看到一雙擔心的眼睛。
“你總算醒了!”韓暨堯緊攏的眉心稍微舒展開來。“你還有沒有哪兒不舒服?我好擔心你!”説到最後,他不禁哽咽起來。
“我沒事了。”聽到韓暨堯自責又哽咽的聲音,昏迷前的意識這才回復過來。她想起在綢緞莊發生的事,布倉起火,她被困在裏頭,然後被濃煙嗆昏了——
“有人把我救出來?”她問。
“嗯,是爹衝進去把你抱出來的。”回想起當時的情況,他到現在還是心猶餘悸。“當時火勢好大,大夥兒衝進去救你,但都還沒找到你人,就被大火給燙着了。後來是爹找到你的。”韓暨堯説到最後簡單一句帶過,因為這是韓定波事先交代過他不能對她説出細節。
他不明白箇中道理,只能聽話照做。
是他救她出來的?驀然,覺得自己的心口不知道被什麼東西微微被牽動着。
“我好像做了個夢——”她喃喃説道。記得昏迷的時候好像做了一個夢,卻又想不起來是什麼樣的夢境。
開門聲打斷了她的思緒。
“爹。”韓暨堯起身,朝進房的韓定波興奮説道:“珊珊醒了!”
聞言,剛毅的臉龐不自覺的流露出寬心的神情。
他走到牀側。
“你還有沒有哪兒不舒服?”很尋常的慰問,卻教她心跳得好快。
怎麼一回事?他的聲音……好像習經出現在什麼地方……
“珊珊?”韓暨堯輕喚她,覺得她怎麼愣愣的,對他爹的問話沒反應啊?
“啊?喔。”她朝韓定波尷尬一笑,輕説:“我沒事了。”才説完,驀然發現他的手——
“你的手怎麼了?”
“小傷而已。”他輕描淡寫地一語帶過。
珊珊微噘小嘴,一臉懷疑。“只是小傷有必要兩隻手包成這樣嗎!”
韓定波一雙手全纏上紗布,珊珊猜想着,這很有可能是從手臂上纏下來的,要真是如此,怎麼會是“小傷”?
韓定波看出她的懷疑,只好冷淡説道:“你只要顧好你自己就行了。”
看她又想開口,他搶在她之前説道:“你吃藥的時間到了。”旋即朝韓暨堯吩咐道:“你去叫人把藥端來。”
“好。”韓暨堯隨即離開房間,吩咐下去。
藥?她心頭一驚,它像是個“關鍵字”般,竟讓那夢境的細節突然清晰起來,憶起那情景,粉臉不聽話地紅了。
她下意識伸手輕撫微潤的櫻唇,完全不知道自己如此不經意的舉動,會引人無限遐想,空氣中隱隱約約有種緊繃感。
房內的氣氛有點尷尬。
“你吃完藥好好休息,晚一點大夫會再過府來看看你的情況。我先——”
“等等。”珊珊聽他的意思似乎準備離開,趕緊叫住他。
她試着坐起身,卻牽動身上的傷處,細眉不禁皺起。
要命,那個人踹得可真用力啊!
才正在心裏咒罵着那個踹得她全身痛得要死的無名男人,驀地,眼前又有個男人出現讓她愣然的舉動,她整個人呆住了——
韓定波突然往牀側坐下,輕攬她的腰扶她坐起來。
這動作讓她借勢輕輕依着他的胸膛,霍然想起,這情景夢裏也有——
“還有事嗎?”他問。
“我、我——”糟糕,舌頭打結了。
那種事要怎麼問啊?好想問他,是不是對她做了……
“嗯,那個——布倉現在的情況怎樣?”她開不了口,只好隨便找個話説,她知道自己的臉一定紅得不像話,再不説話,一定會讓氣氛好尷尬!
“五成的布料全毀了。”他説。
“找到那個闖進布倉的人了嗎?”
“還沒。立陽已經派人去查,説什麼都要想辦法找出那個人。”燒燬布倉這種舉動,一看就知道是同業所為,只是他想不透,到底是誰會做出這種事?目的又何在?
“那不足的貨怎麼辦?”布倉裏的布料有一部分是小規模的綢緞莊靠行,向韓家採買的布料。布料燒燬,不只是金錢、物料上的損失而已,還有要怎麼出貨給其他綢緞莊的問題。
“我跟西城綢緞莊的朱老闆是舊識,他可以調一些貨給我,我想應該沒問題。”
“那就好。”她這才稍寬了心。
她垂下眼,眼角餘光輕掃他的手,驀地,趁他不備之際,她拉住他的袖子,往上掀起——
果不其然!他整隻手臂都纏滿了紗布!
“你還説這是小傷!”她叫道:“你、你——這是不是被火燒的?”當她聽到韓暨堯説大夥兒想衝進布倉救她,結果都被火燒傷時,馬上就聯想到,他會不會也受傷了?她好擔心!
她好難過!淚水不聽使喚地在眼眶直打轉。
“會、會不會痛?”她硬是忍着不掉淚,哽着嗓子問他。
“沒事的。”一如以往,他簡單一語帶過。
淚水模糊了她的眼,她因而沒看到韓定波的臉上閃過一種無以名之的機沉,一種難以言喻的情緒。除了他自己,沒有人知道那分別代表着什麼意思。
他正準備拉開她的手,卻見淚水卻悄然而落,滴滴如珍珠。
手在半空中凝住了。
珊珊終於忍不住,撲在他懷裏哭了起來。
她是為他、也是為自己而哭就像當年那個十五歲的小女孩,為了得到他的注意,費盡心思——
時光驀然回到過去。
就像他當年曾做過的原本想安慰她的話到喉頭卻又梗住,於是他改以收緊雙臂,生硬地將她抱在懷裏。
“你沒事就好。”
簡單卻是意味十分深長的一句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