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人?”低厚的聲音,喚住穿過半月形門往他這方向踅來的人。説話的人是永璇的貼身侍衞,圖爾都。
喜兒頓下腳步,抬眼看着站在階梯上的高大男子,她有點緊張的擰了下拳頭,暗暗吸了口氣,回説:“福晉……差奴婢來……侍候貝勒爺的……”喜兒雖早熟,但經年服侍芙儀的她,少與男子相處,面對像圖爾都這樣極陽剛的男子,她還是不免顯得無措了些。
圖爾都目光炯炯,直説:“爺今晚不需要人侍候。”
如此不留情面的回絕,反而趕跑了突生的駭意。喜兒世故一笑,瞥了眼屋內,似乎沒什麼動靜。除了眼前的男子,應該沒人在屋內侍候着貝勒爺。
“這位……怎稱呼?”喜兒生了勇氣,走向他,步上階梯。
見她趨近,粗獷眉心不耐地輕攏。“你沒聽到找説的話嗎?”
喜兒禮貌性的點了下頭。“聽到了。這位大哥的話我聽得一清二楚,可我家格格的話,我也不能不依,若不能進房侍候貝勒爺,我就同你站在這兒,也算是盡到本分了。”她伶牙俐齒的。心想,就算不能進房,她好歹也要先佔個好位子。貝勒爺若有需要,她不就是“第一名”?
“你?!”圖爾都決定斥退她,話還沒出口,屋內的人似乎已聽到他們的對話。
“圖爾都,同誰説話?”
喜兒心頭一顫。怎麼才一句話,就覺得好像有個威不可擋的爺站在眼前?
方才乍見圖爾都時的緊張心情又再度出現。好在她機敏,見機不可失,想穩住自己的那口氣還沒深吸,就趕緊搶在圖爾都前頭説:“奴婢喜兒,是福晉差奴婢來侍候爺的。”
語畢,陷入一片沉默。
她好尷尬,而且是那種有烏鴉飛過的尷尬。
圖爾都當然看出她的窘態,看笑話似的嘴角勾起,正準備要暗笑她時——
“進來。”房內的人突然令道。
勾起的嘴角倏然垮下,換成另一張俏唇微揚。
喜兒抬起下巴笑睨一臉愕然的人,隨即推門而入。
這是一間典雅舒適的房,在這涼如水的夜裏,室內卻暖和如春。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間頗寬敞的廳,廳內陳設精雅,沿牆全是成冊的書籍,身在其中,周身全是書香味兒。地上鋪着波斯進貢的地毯,走在上頭,聽不到一點腳步聲,可見主人是個極貪靜之人。
往裏頭走——眼前所見,她有點不明所以。
貝勒爺在做什麼啊?
“爺……奴婢……”
“掌燈。”永璇埋首案前,頭也不抬。
喜兒一頭霧水。不是該叫她脱衣嗎?
她不敢問。貝勒爺雖沒抬頭看他,可光是説話時的那股氣勢,就教她不敢放肆了。她瞄見鬥櫃上的燈台,徑自走上前,用火照子點亮,拿着燈台走到永璇身旁。
“爺,行嗎?”喜兒詢問燭光亮度。邊問,邊偷瞄了眼案上的東西。想知道是什麼東西讓貝勒爺連頭都不抬?
是琺琅表?格格曾拿這洋玩意兒給她和悦兒看過,説西洋人都用它來看時辰。
啊!貝勒爺鼻子上戴着洋眼呢!嗯……好像是叫眼鏡?跟格格拿給她們看過的那副不太一樣耶,貝勒爺的不是黑黑的……
喜兒興味昂然的打量着永璇身上、身旁的洋意兒,唉,貝勒爺拿在手上的東西叫……叫……對了,叫放大鏡!孩子性未脱的她,直覺好有趣呢!
永璇專注於手上的工作,難得分了心思想着,她差來的丫環倒是挺俐索的。
當然。像她們這種資深丫環,只消主子一句話,就能明白其意。
只不過,喜兒灼灼的目光,教人不感受到都難!
永璇暫停下手上的動作,側過臉冷冷盯着掌燈的人。
森寒的目光讓喜兒驚回過神,她暗抽了口氣,圖眸戒慎恐懼的瞠着,心底直呼自己實在太大意了。做人奴婢,是不能這麼放肆的看着主子的。
但,最令她驚訝到不知如何是好的原因是貝勒爺的相貌。
貝勒爺好俊呀!她從沒見過這麼漂亮的男人。
“累了就下去。”他待人並不苛刻,只是認為做不來的事就別勉強,做不來又做不好,這種人他最不想看到。
“不、不累。”喜兒垂眸應着。“爺,亮度夠嗎?”再體恤的問了聲。
“嗯。”看她頗機靈,永璇允了聲,回頭繼續未完的工作。
喜兒大氣不敢喘,在心裏吁了口氣,這才想到侍候貝勒爺的目的。對了,貝勒爺到底什麼時候才要她脱衣服啊?
結果,永璇修了一夜的表,這問題她也想了一夜。
翌日,芙儀主僕起了個大早,今天該是歸寧的日子,但因穆親王急調北方,穆福晉隨行,因此穆親王府一早便送了回門禮過來,穆親王留了口信,待他們回京之後再敍。
“格格……”門一開,無力的聲音輕喚着芙儀。
看到進門的人,坐在太師椅上看書的芙儀,立即放下書冊,詫然問道:
“喜兒,你怎麼了?”
背對着門,在一旁整理盆景的悦兒,聽到如此怪異的叫喚聲,也好奇的轉過身,正好看到喜兒如鬼魅般飄進來的模樣,驚呼一聲。
“喜兒,你怎麼搞的?”
“格格,喜兒今天不能服侍您,請您讓喜兒休息……”話還沒説完,她兩腿一軟,曲膝跪了下來。“喜兒!”芙儀和悦兒立即趨前攙扶她往椅子上坐下。
“我好累哦——”
悦兒沒好氣地問:“你昨晚不是去服侍貝勒爺了?”現在應該很“樂”才對,怎麼會很“累”?
“是啊……為了侍候他,我一夜沒閤眼……”
美儀聞言一驚,臉也紅了。出嫁前,額娘曾教導她洞房之事,還特地叮嚀她,初夜不要過度……天,那男人竟然對喜兒做了一夜……
芙儀誤會了。
而悦兒哪懂這種男女私密,直問:“怎麼,貝勒爺不讓你睡啊?”
喜兒委屈的點頭。“他沒睡,我哪敢休息啊?”
“你們別説了!”芙儀輕斥,臉蛋又比剛才更紅了些。她們倆説着男女之事,怎麼説得這麼露骨……
然,再怎麼羞赧,芙儀還是擔心丫環被折騰了一夜的身子。
“你有沒有哪兒不舒服?”
喜兒孩子氣又吃力的抬起雙臂,想要尋求安慰般的説道:“我手好痛!”拿了一夜的燈台,手都快變形了。
怎會是手痛?“傻喜兒,別跟我不好意思,我懂的。悦兒,快去燒壺熱水。”
兩婢女愣了,燒熱水做什麼?
“快去呀。”
“哦,是。”悦兒順從的離開房問,備熱水。
“喜兒,這幾天貝勒爺要是召你侍寢,你別去,説是我吩咐的。”
“他要,我也不行啊——”她的手痛得根本拿不起任何東西。
芙儀依舊會錯意,她柔聲安慰。“我聽額娘説,那兒……過幾天就會好了。”
喜兒張嘴一愣,穆福晉也拿過燈台啊?
主僕兩人全然不知在對彼此雞同鴨講。
“你喜歡貝勒爺嗎?”芙儀在意丫環的心情。
喜兒側頭想了想,沒什麼感覺耶……啊,她想到一事——
“格格,我跟你説,貝勒爺長得好俊、好俊,比女人還美呢!”
芙儀一點驚奇的神情也沒有。他長得如何與她何干?看喜兒如此驚喜,應該是喜歡……那她就寬心了。
“喜兒,以後你就別侍候我了,你專心去侍候貝勒爺。”
“怎成?”喜兒還不明白芙儀的用心,認為自己本來就該侍候她的。
“侍候我怎麼生孩子?有了孩子,貝勒爺一定會給你個名分的。”
喜兒聽得糊塗。拿燈台怎麼生孩子啊?難不成……她將剛才所有的對話整理一遍。原來,格格誤以為她昨晚被——
她沒脱衣服,貝勒爺連她一根頭髮也沒碰,那算哪門子的侍寢啊?
她猶豫着要不要對芙儀坦白……格格知道她的想法了,還是一心想幫着她……
“格格,對不起……”她決定不説。她好壞!
這是她做側福晉的好機會,她一定要把握住。格格長得那麼美,任誰看了都會動心的。她一定要趕在貝勒爺見到她之前,想辦法懷了孩子……
就算拿燈台拿到手斷了,她也要拼命接近貝勒爺。
“格格,對不起……”喜兒還是忍不住哭了。格格待她這麼好,她並不想騙格格的,她有苦衷……這算不算理由?
“別説傻話,我只在乎我身旁的人,我當你是姐妹,你的事才是最重要的。我對貝勒爺沒感覺、沒感情,我不在乎他。”
天啊,格格居然還安慰她?真是要哭死她了!
***
絳雪閣外,古槐樹後,探出一張俏臉蛋東張西望。
“嗯……還沒來……”俏臉又縮了回去。
悦兒躲在樹後,等着永璇現身。
這幾天她想了想,終於決定絕不能讓喜兒那花痴女妨礙格格的幸福!
格格和貝勒爺,應該就像王爺和福晉那般,相親相愛的過日子才對呀!
她得找貝勒爺好好“談談”——
思及此,她拿起手上不知來來回回攤開多少次的小抄,再背一次。這就是她所謂的“談談”。
她要告訴貝勒爺她家格格的好,然後請他去月樓一趟,只要他看到格格本人,包準他不會失望……她這樣會不會像是在賣瓜?
總之,先準備好再説。她拿起小抄念着:“爺,我家格格知書達禮,琴棋書畫樣樣精,對父母孝順,待下人和善,這麼好的一個人,只要爺願意到月樓走一趟……唉,好像不太有説服力哦……還是見到貝勒爺本人,直接請他過去就好?”
“試試看嘍。”
悦兒驚跳一下,滿臉駭然地望着悠悠倚在樹旁的男子。這人……什麼時候站到她身旁的?
“嚇到你了?”豪氣的眼笑睇她。
悦兒真是被他嚇着了。她猛吞了口口水,點點頭,又趕緊搖搖頭。又驚又慌的她,擔憂的想着:他聽到她説了什麼嗎?
永被她可愛的模樣逗笑。“小丫頭,剛來府裏?我以前沒見過你。”向來隨和的態度再加上幾句話,片刻便化解了方才惡作劇般的驚嚇。
悦兒稍平靜下來後,半垂眸半觀着眼前的人,這才感受到永的隨和與和善。見他一身尊貴派頭,會是貝勒爺麼?嗯!感覺上跟喜兒直誇口的炫目樣貌不一樣。
她先依規矩禮貌地福了禮,再謙道:“奴婢悦兒,方才失禮了,請爺原諒。”
爽朗的笑容停留在豪邁的臉上,俏婢的機靈全收在他那一雙玩世不恭的眼底。
“你是鬼格格的丫環?”剛聽她説什麼格格、月樓的……那不就是永璇那個醜妻住的地方?
聽到永稱呼芙儀的方式,悦兒的臉色頓時冷淡下來。以她的身份,她沒法為格格爭什麼,格格也從不許她們對那些有關她容貌的傳聞在意,可他要是貝勒爺,她絕對要幫格格澄清。“敢問爺是……”
“十七阿哥。”
不是貝勒爺。悦兒怕自己臉色越來越難看,得罪了他,決定先離開,待會兒再過來等人。
“十七爺,奴婢先下……”
“你是那個晚上幫永璇掌燈的丫環?”永察覺到她微變的臉色,好像是從他説了……“鬼格格”開始的?好個忠心的丫環。
掌燈的丫環?悦兒聽到關鍵字眼。她從小丫環一路走來,很懂得如何圓滑地與身份高於她的人應對。她不着痕跡的探口風。
“晚上侍候爺的人多着,十七爺説的人不是我。”
豪放的眼微眯,這丫頭的話很怪。“是麼?永璇貪靜,要不是最近出問題的琺琅表大多,他得連夜弄那些玩意兒,才會允人在旁掌燈侍候,不然以他的性子,是不許夜裏有人進他的房的。”突然靈光一閃,他想到了——
“難不成,鬼格格有兩個貼身丫環?”
又叫格格“鬼格格”!悦兒有點惱了,但又不好發作。
她硬是擠出一絲甜甜的笑容,説:“掌燈的丫環叫喜兒,奴婢是悦兒。”
原來——喜兒根本不是去侍寢,而是為貝勒爺掌燈?呵,傻喜兒,她以為掌燈就能當側福晉啊?話又説回來,這貝勒爺也真是特別,像他們這種身份的人,夜裏有人在牀侍候是很正常的事,而且喜兒長得不俗,但貝勒爺卻只叫她掌燈?
也許,這樣的男子是值得格格託付的……她決定一試。
“十七爺,奴婢先下去了。”待他離開,再折回來。
“等等——”悦兒才轉身,就被喚住。
“十七爺有何吩咐?”
“傻悦兒,你應該從已然瞭解的人下手,而不是那個你連他是圓是扁都還不知道的人。懂麼?”悦兒稍怔。十七爺明白她的意圖?他怎會知道?再仔細思索他的話……的確不無道理。
她知道可以用什麼方法説服格格去見貝勒爺,而貝勒爺聽了她剛才説的那些鳥話,可不一定會來看看格格……她知道該怎麼做了!
“多謝十七爺。奴婢懂了。”但她不明白,十七爺為何點出這些話?
“聰明。”永十分稱許。“你去忙吧。”
這會兒換悦兒滯着腳步,她沉吟了下,決定告訴他。
“十七爺,恕奴婢直説,我家格格……福晉她長得一點也不醜,她是奴婢見過最美、最有教養、最好的一個人!”
笑意凝在豪邁的眼中,對她的説詞似乎毫不懷疑。
“那你就想辦法讓她出來證明給大家看。”好深遠的一句話啊!
悦兒懂得,俏臉漾出一抹甜膩到心坎兒裏的笑容。
“是。”她福了身,轉身離去。
看着那抹漸遠的俏麗背影,不羈的笑容從他嘴上盪開。這些日子,他可是從內閣大學士紀先生那兒得知了不少事,他不禁暗笑着——
那兩個人,一個驕傲,一個倔強,嘿嘿,這下可有熱鬧瞧了……
***
月樓
悦兒粗魯的推門而入。
正倚窗借光看書的芙儀抬起頭,一臉不解地看着從來沒有過如此莽撞舉動的丫環。“怎麼了?”悦兒暗自竊喜。她就知道格格會問,格格太關心她們了。但她什麼話也沒説,直搖頭,徑自走向一旁的多寶木架,作態整理架上的古董珍玩。
“悦兒。”
格格極少用使喚的口吻叫人,悦兒知道自己該適可而止了。她轉身,斂眉低問:“格格有什麼吩咐?”
芙儀的眉心因悦兒臉上少有的憂懼而蹙起。“你怎麼了?”她窩心的問。
悦兒咬咬唇,趨前幾步,頓住,接着咚一聲跪下,哽咽道:“格格,您、您要替喜兒作主……”淚花兒開始在眼眶打轉。
“喜兒怎麼了?”
“我剛去看喜兒,她連着幾夜不眠不休侍候貝勒爺,結果累倒了……”
事實是,為了早日成為側福晉,喜兒連着好幾天熬夜為永璇掌燈,熬夜的人白天最需要補眠,她現正在自個兒的房裏睡大頭覺哩。
“她要不要緊?我去看看她。”
悦兒急道:“她不礙事!”糟糕,她説得太急了。看芙儀正若有所思的打量着她的反應,她趕緊緩口氣,再佯怨般地説:“府裏的總管一早就去找大夫過府看診,他説喜兒是、是……疲勞過度。喜兒她這會兒睡着了,格格晚一點再過去就行了。”喜兒睡着是真的,其他都是假話。
“她沒事就好……你哭什麼?”
打轉的淚珠終於受不住,淌了幾滴下來。悦兒邊抹了淚,邊説:“我剛聽下人説了一些事,我這是替喜兒難過,才哭的……”
“你先起來,再把話説清楚。”
悦兒搖頭,堅持跪着。“我聽到下人説,喜兒這幾晚十分盡責的侍候貝勒爺,要是其他人,爺一定有饋賞,但喜兒卻什麼也沒得到。現下喜兒累倒了,總管説他只好再找人侍候爺。喜兒這麼努力討貝勒爺歡心,為的是什麼?我替她不值!府裏上上下下,只有格格和我跟她最親,除了格格,我不知道有誰能為她出頭……喜、喜兒……要是知道這事,一定很難過……”淚花兒這會兒如雨下嘍。
聽完,芙儀沉吟不語。
悦兒心想,格格一定是在思索着要如何為喜兒出頭……嘻嘻。
果然,芙儀美目隱隱含着怒意,她決定了——
“貝勒爺人在哪兒?”若不是他如此輕慢她的丫環,她根本不想在這時候和他見面的!
“爺都待在絳雪閣。可現下不知道他人……”
“帶我過去。”
聞言,一朵心花兒開在悦兒護主急切的心頭上。她既想偷笑,又覺得愧疚。她從沒騙過她家格格任何事,可為了格格的幸福,她只好昧着良心,拖喜兒下水,順便抹黑一下貝勒爺。
哎,她這冒牌紅娘能為格格做的也只有這麼多,剩下的就看月老幫不幫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