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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黃河洶湧沙捲浪 心潮澎湃憶舊時

    黃龍大俠身形一動,那些粗豪漢子也隨之而去了。就連護衞韋小寶的戈什哈,也如揀了條性命一般,趁人不備,逃之夭夭。

    偌大的窩棚裏,只剩下了韋小寶與癆病鬼小叫花兩個人。

    韋小寶大罵道:“他奶奶的,剛剛還説聽候老子差遣,老子還沒有來得及‘差’,他們一個個地倒都‘遣’了!哼,甚麼黃龍大俠、黑龍大俠,都是一幫過河拆橋、卸磨殺驢的角色!”

    儘管癆病鬼小叫花此時自顧不暇,韋小寶單獨與他在一起,心中還是極為害怕,道:

    “鄭老兄,你在這裏慢慢的吐罷,老子失陪了。”

    一溜煙跑出了窩棚。

    這窩棚緊靠着黃河。

    一輪又大又圓的月亮,高高地掛在蔚藍色的天幕上,將地上照耀得如同自晝,好像她也喜歡熱鬧,銀盤似的臉笑嘻嘻地看着人們打架。

    這時候正值黃河汛期,寬大的河牀裏,滿滿當當的都是一望無涯的黃浪。

    洶湧澎湃的濁浪之中,卻見一男一女兩個人,露出腰來,隨着波浪起伏搖擺。

    黃龍大俠他們面面相覷:這裏黃河水深數丈,卻只是達到兩人的腰眼,便是他們這一夥子祖祖輩輩喝黃河水長大的人,也沒有這等高超的水性。

    韋小寶眼尖,指給黃龍大俠道:“那女子是晴兒小花娘,那男子正是鄭克爽小甲魚。”

    心裏卻兀自納悶:“鄭小甲魚練的是甚麼八卦十變泥鰍功,水上確實了得;可晴兒小花娘甚麼時候也練了這等高深功夫了?”

    忽然覺得自己太笨:“鄭小甲魚一心巴結晴兒小花娘,晴兒要他的命他只怕也給她,自然將甚麼八卦十變泥鰍功獻寶似的傳給她了。”

    黃龍大俠點點頭,道:“晴兒——姑娘,河裏太過危險,你快上來。”

    晴兒“格格”嬌笑道:“這裏好玩得緊啊,我為甚麼要上去?”

    黃龍大俠喝道:“叫你上來,你沒聽見麼?”

    晴兒道:“老爺子,這般狠霸霸的做甚麼?有本事,你也下來呀。”

    黃龍大俠無奈,對鄭克爽道:“鄭王爺,你是堂堂國姓爺的後人,在江湖上也有不小的名頭,何必為難一個年青女子?”

    晴兒道:“喂,老爺子,你怎麼胡説八道啊?鄭大哥是帶本姑娘游水來啦,又怎麼為難我了?”

    晴兒又對鄭克爽道:“鄭大哥,別聽他的,你帶着我,一直朝裏遊罷,省得老爺子在耳邊老太婆似的絮絮叨叨,沒完沒了。”

    韋小寶高聲道:“對啊,一直朝裏游去,閻王爺備好了花燭,請二位拜花堂呢。”

    黃龍大俠倏地舉起手掌,卻又硬生生收了回去,韋小寶害怕地將頭一縮。

    黃龍大俠喝道:“韋爵爺,你若是胡説八道,老朽就要得罪了!”

    韋小寶暗暗罵道:“他奶奶的,晴兒小花娘是你十七二十八代的祖宗麼,你這等護着她?”

    越想越是踢蹺,韋小寶不由得怦然心動:“黃龍大俠一向藏頭露尾的,卻是這等關心晴兒,與她大有淵源也説不定……”

    正胡思亂想,卻聽得黃龍大俠沉聲對鄭克爽道:“鄭王爺,晴兒並沒有甚麼對不住你的地方,若是她有個三長兩短,老朽第一個饒你不得!”

    鄭克爽陰沉的聲音道:“老爺子,你既然這麼關心晴兒姑娘,你使替晴兒姑娘答應了罷。”

    黃龍大俠問道:“答應甚麼?”

    鄭克爽道:“答應做我的老婆啊。”

    黃龍大俠氣憤道:“你!”

    晴兒笑道:“鄭大哥,你忒也有趣,求婚應該向本姑娘求啊,怎麼找了外人?”

    鄭克爽微微冷笑道:“黃龍大俠愛管閒事,那是江湖上出了名的,你晴兒即便答應了做我的老婆,若是黃龍大俠他老人家不願意,只怕還是水中月、鏡中花,好事難成,好夢難圓。”

    晴兒道:“本姑娘在江湖上天馬行空、獨往獨來,誰能作得了我的主,當得了我的家?

    本姑娘願嫁便嫁,不願嫁便不嫁。”

    鄭克爽一把抓住了晴兒的胳膊,懇求道:“好晴兒,那你答應嫁給我罷?”

    晴兒“格格”嬌笑,道:“那也得看你對我是不是真心實意啊。”

    鄭克爽急忙道:“真心,真心!”

    晴兒飛了一個媚眼,道:“你附耳過來……”

    韋小寶心道:“好不要臉,他奶奶的晴兒小花娘也真的會浪,若是放在我媽媽的麗春院裏,只怕將所有的婊子都蓋住了。”

    也不知晴兒向鄭克爽説了甚麼悄悄話,卻聽得鄭克爽道:“晴兒姑娘,你是喜歡我撒謊騙你,還是喜歡我實話實説呢?”

    韋小寶忍不住,道:“鄭小甲魚,你討好女子的功夫忒也差勁之極,我教你一個乖罷:

    天下女子,都是喜歡聽騙人的好聽話的。”

    晴兒道:“你聽到了沒有?人家韋幫主就有討好女子的訣竅,是以娶了七個夫人,還與雯兒那個小蹄子勾勾搭搭。鄭大哥,你好生學着罷。”

    鄭克爽沉默半晌,道:“我既然喜歡你,便不能騙你。

    晴兒姑娘,你要鄭某人的性命,隨時來取,鄭某人皺皺眉頭,不是好漢。不過你要鄭某人做的事,關聯到國恨家仇,恕不能從命。”

    韋小寶心中奇怪道:“甚麼事情啊,又是國恨、又是家仇的?”

    韋小寶的思路原本活絡,忽然心頭一亮:“那日在微山島上,鄭小甲魚逼我交出鹿鼎山藏寶圖,不也是説甚麼國恨家仇?”

    又聯想到晴兒:“在那之前,晴兒小花娘也使了稻草變成的刀子劃我,他奶奶的謀殺親夫,不也是逼迫我交出藏寶圖麼?”

    韋小寶想明白了:“一定是晴兒小花娘要鄭小甲魚幫她奪取藏寶圖,便嫁給他做老婆,而鄭小甲魚卻又要老婆又要藏寶圖。”

    與鹿鼎山藏寶圖聯繫起來,韋小寶的身上便出了冷汗,忖道:“小甲魚與小花娘眼睜睜地盯着老子,倒是大大的不妙。最好能想個主意,教他兩個相好不成反成仇,鬥得你死我活,兩敗、三敗俱傷,也拔除了老子的眼中釘、肉中刺。”

    想罷,韋小寶便説道:“晴兒姑娘,你可不要上當啊,鄭小甲魚靠不住得緊。”

    晴兒笑道:“你胡説!”

    韋小寶道:“我對天發誓,決不説一句謊言。晴兒姑娘,你知道麼?鄭小甲魚與我一樣都是爵爺,我們做爵爺的哪個不是三房四妾的?”

    晴兒道:“那倒是不假,你就是三房四妾,總共七個老婆。”

    韋小寶道:“比起我來,鄭小甲魚可是甘拜……甘拜上風的了。”

    晴兒忍不住笑道:“只聽説甘拜下風,還沒聽説甘拜上風的。”

    韋小寶道:“我是甘拜下風,他是甘拜上風。你想啊,他在台灣做國姓爺的時候,娶了三十七個老婆;投降了朝廷,做了海澄公,當今皇上怕他想家,又給他娶了十六個老婆。三十六加十六,他老兄總共五十三個老婆,還不是貨真價實的甘拜上風麼?”

    鄭克爽怒道:“你,你胡説!”

    韋小寶道:“我胡説甚麼了?晴兒姑娘,你可千千萬萬不要信他的花言巧語,他自己五十三個老婆,還四處沾花惹草,別的不説,這小子還與老子的老婆阿珂勾搭,叫阿珂謀殺親夫。幸虧阿珂小花娘還有點兒天良,不然的話,老子戴了十七二十八頂綠帽子不説,只怕早就做了他奶奶的風流鬼啦。”

    提起阿珂,鄭克爽氣不打一處來,忿忿道:“阿珂原來是我相好的……”

    韋小寶道:“是啊,阿珂原先是你相好的,你卻拿她賣給我,賣了一百萬兩銀子,是不是?”

    鄭克人道:“那是你逼迫的。”

    韋小寶道:“越發地胡説八道了,你武功這等高強,我武功一塌糊塗,能逼迫你賣老婆麼?我説鄭老兄啊,你混弄別人可以,這裏卻是一夥武林泰山、五台山,江湖南斗,北斗,你混弄得過去麼?”

    強詞奪理他説得鄭克爽無言以對,韋小寶又對晴兒道:“晴兒姑娘,你可千萬不能嫁他。這小子急了眼,甚麼都敢賣的。將你賣上三百二百萬兩銀子,他還有五十三個老婆,你可就倒足了黴啦。”

    晴兒道:“鄭大哥,這是真的麼?”

    鄭克爽未及回答,韋小寶搶着道:“真的真的,貨真價實,有假包換。晴兒姑娘,你又是落魚沉雁,又是閉花羞月,怎麼能嫁了他做第五十四個老婆?真嫁了他,你的苦頭可有得吃了。”

    黃龍大俠原來極煩韋小寶胡説八道,這時卻並不打斷他。

    他在拖延時間,想着如何救出晴兒的主意。

    鄭克爽可是沉不住氣了。

    年青時候做國姓爺,阿珂那等傾心於他,他沒有能夠珍惜,終於讓韋小寶鑽了空子。

    待得以待罪之身投降了朝廷,人情淡薄,受盡了無所不至的欺凌,才真正知道了人間真情的可貴,卻已永遠的失去了阿珂。

    好不容易碰上了晴兒,將全副身心都給了她,卻依然贏不了晴兒的心。

    是以他今日以傳授晴兒“八卦十變泥鰍功”為名,將她騙進了黃河,以逼迫她答應嫁給自己。而晴兒卻是另有所圖,就跟他下了黃河了。

    一直在暗暗地愛着師妹、卻又自慚形穢的癆病鬼小叫花鄭義虎,發覺了鄭克爽的陰謀之後,便不顧一切地下水去救晴兒。

    鄭義虎在陸地上武功高出鄭克爽許多,可到了黃河這等洶湧的大河裏,滿身的功夫都用不上,哪裏是鄭克爽的對手?被鄭克爽灌了一肚子的黃水,好不容易才掙扎上岸,找人求救。

    鄭克爽實指望軟硬兼施,走能得手,不料冤家路窄,韋小寶又出來打了橫炮。

    鄭克爽一隻手託着晴兒的腰,一隻手攬住了晴兒的脖子,直視着她的眼,問道:“晴兒,你看着我。我不管你信不信那個小流氓、小無賴的話,我只問你,你願意做我的老婆麼?”

    晴兒似笑非笑,説道:“本姑娘若是不願意,你怎麼辦啊?”

    鄭克爽陰沉着臉,道:“我以前犯了個最大的過錯,你知道是甚麼?”

    晴兒道:“你不該將那個阿珂賣了。”

    鄭克爽點頭道:“説得對。男子漢大丈夫,自己得不到的東西,決不應當拱手送給別人。”

    鄭克爽眼睛死死地盯着晴兒。

    也許是因為水冷,也許是因為鄭克爽的目光陰冷怕人,晴兒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説道:“鄭大哥,你送我上岸罷。”

    這時候,天已漸明,星星與月亮漸漸隱去,東方現出了魚白色。

    朝霞羞澀地漲紅了臉,黃河泛出了金黃的波浪。

    鄭克爽盯着晴兒的眼睛,許久,許久,點頭道:“我明白了。”

    晴兒掩飾着驚恐,故作鎮定,道:“鄭大哥,你明白了甚麼啊?”

    鄭克爽不作回答,道:“晴兒妹子,我求你一件事,可以麼?”

    晴幾笑了起來,道:“那看甚麼事了。”

    鄭克爽嘆息道:“在下活着沒有福分,不能與妹子成雙成對,雙宿雙飛,只得求求妹子,咱們生不同房死同穴,做一對鬼夫妻罷。”

    忽然,鄭克爽的嘴唇,強行向晴兒的嘴唇湊去。晴兒大驚,道:“你,你做甚麼?”

    話音未落,嘴唇已被鄭克爽的嘴唇堵住了。

    青天白日、大庭廣眾之下,儘管平日大方之極,晴兒此時也又羞又怒又急,使勁地掙扎着,道:“你,你敢對本姑娘無禮……”

    晴兒猛地打了鄭克爽一個耳光。

    鄭克爽眼睛裏兇光陡現!黃龍大俠大驚,喝道:“姓鄭的,你不要胡來!”

    可是,已經晚了。

    鄭克爽托住晴兒的手,突然放開。

    就見晴兒猛地沉了下去。雙手在水裏求救地招動着,忽然消失了………

    波浪如一頭瘋狂的野獸,頓時吞食了她。

    黃龍大俠幾欲昏倒,大叫道:“晴兒!”不顧一切地朝黃河衝去。

    幾個漢子好不容易才抱住了他。

    鄭克爽在水面上陀螺般旋轉着,旋轉着,身子越來越高地露出水面。

    最後,竟然露出了腳面!

    就似黃河不是河,而是一塊深黃的地毯。而鄭克爽正是穩穩當當地站立在這“地毯”

    上。

    韋小寶看了,不禁心下駭然:“他奶奶的,鄭小甲魚會魔法麼?”

    鄭克爽倏地站定,仰天長嘯,悲槍、悽歷,似深山虎吟,如荒野狼曝。

    接着,身子復又如陀螺般旋轉起來。

    慢慢地向水中旋去,不一會兒,整個人都消失在黃河濁浪裏。

    太陽昇起來了,將滔滔黃浪裝點得金碧輝煌。氣勢宏大的黃河依然洶湧澎湃,滔滔東去,便如甚麼也沒有發生一般。

    黃龍大俠瘋狂地叫道:“晴兒,你回來!晴兒,你回來!

    ……”

    黃龍大俠掙脱了同伴的手,瘋了一般地向黃河下游追去。

    儘管鄭克爽與晴兒都是韋小寶的大敵,儘管韋小寶在這之前還盼着鄭克爽與晴兒鬥個兩敗俱傷,可是,當他親眼看到二人恩恩怨怨,難解情結,雙雙葬身黃河的時候,心裏也是惻然。

    他獨自一人,默默地回到了臨時官邸。

    靳輔還沒有回來。自有了這一番變故,韋小寶哪裏也不敢去了。

    待在簡陋之極的“官邸”,他百無聊賴之際,便自己與自己擲骰子,左手捉右手的“羊牯”,或者右手捉左手的“羊牯”。

    第三日,連“羊牯”也捉得乏味了,便索性矇頭大睡,心想睡它一天覺,不管靳輔回來不回來,也要離開這是非之地。

    傍晚,韋小寶睡夢正酣,忽然有人搖晃着他,道:“韋爵爺,趕快起來接駕。”

    韋小寶正睡得濛濛隴隴,含混道:“接甚麼駕?老子要睡覺。”

    那人聲音極是驚慌,道:“韋爵爺,快起來,皇上來啦。”

    另一個聲音和善他説道:“小桂子一定是困得緊了,讓他睡罷。”

    雖在睡夢裏,“小桂子”三個字也是聽得極清楚,韋小寶一骨碌爬起來,一看,站自己牀前的,不是當今皇上康熙,還是誰!

    韋小寶趕快趴在地上,叩頭如搗蒜,誠惶誠恐道:“奴才該死!奴才該死!”

    康熙道:“於阿大,沒你的事了,你下去罷。”

    於阿大道:“喳。”退了下去。

    待得房裏只剩下康熙與韋小寶兩人的時候,康熙在韋小寶的屁股上踢了一腳,笑罵道:

    “他奶奶的小桂子,滾起來罷。”

    韋小寶聽得康熙一聲“他奶奶的”,便知道已然赦免了自己的“欺君之罪”了,這才又狠狠地碰了兩個響頭,站了起來。

    韋小寶恢復了常態,請了個安,笑道:“皇上,你甚麼時候來的?”

    康熙道:“我沿途巡視河工,已經十餘天了。今日見了靳輔,才知道你也在河工上。”

    康熙微微一笑,道:“小桂子,你這個河督做得不錯啊。”

    韋小寶笑笑,沒有吭聲。

    他心中卻頗為自得,付道:“幸虧老子先到河工上看看,不然就露餡了。可見老子有先見之明,神機妙算,賽過諸葛之亮。”

    康熙道:“靳輔拿你着實的誇獎呢。”

    韋小寶道:“小桂子稀裏糊塗,甚麼也不懂得的,那是朋友們往在下臉上貼金……”

    忽然覺察説得文不對題:將江湖上的語言,用到皇帝身上了。

    韋小寶左右開弓,打了自己兩個嘴巴,道:“叫你胡説,叫你胡説……皇上,小桂子見了你,都喜歡糊塗啦,就胡説八道了。”

    康熙笑道:“士隔三日,當刮目相看,他媽的小桂子也懂得客氣了。其實啊,你的話並沒有錯,靳輔確實是在往你臉上貼金。不過話又説回來,也是因為有了你,他才有了施展抱負的時機。”

    韋小寶知道到了拍馬屁的時候了,趕緊道:“那也是皇上烏生魚湯,知道靳輔終究是有才的。若是一碗大大的壞湯,靳輔再有能耐,小桂子運氣再好,不用他那也是無法可想。”

    康熙揹負了手,來回踱步。

    韋小寶知道,這是康熙在想大事了,也就住口,不敢再説。

    康熙踱了一會兒步,若有所思道:“看來用人之道,因人設事固然不對,因人廢事也是大錯。”

    韋小寶納悶:“又是寧人吃食、寧人不吃食的,也不知這到底是一碗甚麼食,吃了這許多日子,還是沒完沒了地吃不完?”

    康熙八歲登基,十四歲親政,皇帝的寶座,使得他心裏裝滿了軍國大事,話不能多説一句,路不能多走一步,處處都顯示了皇帝的尊嚴。

    只有對着總角之交的韋小寶,他才能有片刻的鬆弛,説幾句諸如“他奶奶的”之類的市井俚語。

    韋小寶雖説也身居高位,卻是市井流氓出身,不學無術之輩,連拍馬也與那些文緒緒的王公大臣不同,是以君臣二人,也是極為相得。

    康熙四顧無人,低聲道:“小桂子,你知道太后與我為甚麼要招你回去?”

    韋小寶心跳起來,生怕康熙説出《四十二章經》甚麼的話。

    面上卻不露聲色,道:“奴才該死,接旨後沒有立時回京……”

    康熙揮手道:“那也怪你不得。”

    康熙自己坐了下來,停了一會兒,對韋小寶説道:“朝廷要開仗啦,是以要調你回去,咱們小皇帝、小大臣,好好商議商議。”

    韋小寶吃驚道:“皇上,三藩不是削平了麼?還開甚麼仗啊?”

    康熙笑道:“這次開仗,卻是與你大有干係——老子要去打你的老盟兄了。”

    韋小寶嚇了一大跳,道:“奴才……奴才實在不明白皇上的話。”

    康熙道:“那一年你在揚州,不是為你的盟兄葛爾丹討了個‘整個兒好’的封號麼?”

    韋小寶想起來了。

    那是奉康熙之命,韋小寶回揚州光宗耀祖,也是在麗春院裏、不料落在了西藏大喇嘛桑結和蒙古王子葛爾丹的手裏。

    韋小寶為了脱身,急中生智,便與他二人一起拜了把子,桑結大喇嘛是大哥,葛爾丹王子是二哥,韋小室鹿鼎公是三弟。

    也就是在那一次,韋小寶得知吳三佳與桑結、葛爾丹相互勾結,要起來造反,作為權宜之計,韋小寶便代康熙答應了桑結做活佛,葛爾丹為準噶爾汗(庸按:韋小寶不知道“準噶爾汗”是甚麼東西,便向康熙奏報,説葛爾丹要做“整個兒好”)。

    為了割掉吳三桂的羽翼,康熙真的分封了桑結與葛爾丹二人。

    可眼下,康熙卻説要向葛爾丹開仗了,並且降旨要韋小寶趕回京城、韋小寶心虛,付道:“小皇帝別把‘整個兒好’的甚麼事,都記在我的帳上,老於只怕吃不了要兜着走,韋小寶要變成韋死寶了。”

    康熙道:“這個葛爾丹,他奶奶的太也不成話。他要做甚麼‘整個兒好’,朝廷使馬馬虎虎給他個‘整個兒好’;可他人心不足蛇吞象,還想佔據喀爾喀爾和漠南蒙古,奪取青海與西藏,將來麼,哼哼,勒馬黃河岸,飲馬黃河水。”

    韋小寶道:“他媽的,天下是皇上的天下,葛爾丹算個甚麼東西,也要來黃河飲馬?他們蒙古沒有水麼?他們的馬要渴死了麼?”

    康熙道:“這還不算,你那位老盟兄啊,還與羅剎勾結,用了羅剎的洋槍洋炮,一直打到了烏蘭布通……小桂子,你在想甚麼哪?”

    韋小寶面色古怪,忙道:“沒想甚麼,皇上,烏蘭布通在甚麼地方啊?”

    其實就在康熙説葛爾丹“與羅剎勾結”的時候,韋小寶已是一陣想入非非:“他奶奶的,羅剎長毛的索非亞公主,與老子睡過覺的,還封了老子大官,有道是朋友妻,不可欺,朋友相好的,也自然不可欺了。葛爾丹做了我的盟兄,卻又去勾結老子的相好的,未免太也不講義氣了。”

    康熙哪裏知道他腦子裏這些骯髒念頭?接着説道:“烏蘭布通離北京只有七百里地,你的老盟兄一逞兇,弄得京城大為混亂,只得宣佈戒嚴,連米價都漲到每石三兩銀子了。”

    韋小寶心道:“小皇帝閒得無聊,你是皇帝啊,管他米價做甚麼?老子做了鹿鼎公,只是想方設法弄了銀子花差花差,從來不管米價肉價的。”

    康熙憂心忡仲,站起身來,來回踱步,道:“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小桂子,對不住得緊,朝廷只好向你的老盟兄用兵了。”

    跟隨康熙多年,韋小寶熟知他的脾性:不管是他如何人,若是沾了造反、叛逆的邊兒,他決不輕饒,決不手軟。

    聽了康熙提及葛爾丹的事兒,一口一個“你的老盟兄”,韋小寶嚇得渾身冒虛汗。

    他急忙跪倒在地,説道:“皇上,當初奴才便奏報過的,説奴才兩個把兄,人品不怎麼高明,皇上也不能全信了他們了,總還得防着點兒,防他二人非但不幫莊,還盡在天門落注,打咱們的黴莊。”

    這些話,在與,桑結、葛爾丹結拜之時;韋小寶確曾對康熙説過。

    康熙點點頭,韋小寶心道:“老子又學了一個乖:做甚麼事情,總得預先留下退路。老子當日要將二位老把兄説得鮮花一般,今日小皇帝便是拿老子做了他們的同黨,老子只怕也沒的話説。”

    康熙道:“你起來,你害怕個甚麼勁兒?當時你做得極對,與葛爾丹、桑結拜了把子,去了大花臉吳三桂的左膀右臂,咱們才得以全力以赴,削平三藩。小桂子,你那一莊幫得好極了。”

    韋小寶稍稍放心,道:“謝皇上恩典。”康道:“小桂子,飯要一口一口地吃,仗要一個一個地打。那時候,咱們顧不上葛爾丹,由他折騰便是。這時候他即便不鬧騰,咱們也要動手了。這就叫各個擊破,懂不懂啊?”

    韋小寶道:“是。”

    心裏想:“甚麼叫‘個個雞婆,?無非是過河拆橋、卸磨殺驢罷了。老子與天地會、神龍教打交道,對這一招領教得大多了。”

    越想越是不寒而慄:“在小皇帝眼裏,老子一定也是‘雞婆’,並且老子這隻‘雞婆’,知道的事情委實大多。也許老子這隻‘雞婆’還能生蛋,或許小皇帝還來不及動手,然而遲早他非下手不可。伴君如伴虎,揚州茶館説書的都這麼説。他奶奶的,老子若是能逃得了這一劫,老子就不姓韋,眼小皇帝姓……他奶奶的,小皇帝到底姓甚麼啊?”

    韋小寶想自己的心事,康熙也似乎忘記了他,也在想心事。

    韋小寶怕引起康熙的疑心,笑道:“皇上,你甚麼時候御駕親征,小桂子給你當先鋒,咱們捉了葛爾丹,脱了褲子打屁股。”

    康熙笑道:“去打老盟兄,小桂子啊,你不是太也不講義氣了麼?”

    韋小寶道:“皇上,你知道為甚麼小桂子才娶了七個老婆啊?”康熙笑罵道:“他媽的,你這個德行,有七個老婆,也該知足了。”

    韋小寶搔搔頭;道:“小桂子原本該知足的,不過,我原來是八個老婆,事不過八、八仙過海才是,還有一個,便是讓葛爾丹老把兄搶去了。”

    葛爾丹的夫人阿琪,是九難師太的弟子,阿珂的師姐。那一日在揚州麗春院,韋小寶將蘇荃、阿珂等一眾女子抱到一張大牀上胡天胡地。

    其時阿琪也在,也眼食了韋小寶的蒙汗藥。然而韋小寶卻兩次將她抱到了牀上,又兩次抱了下來,使得阿琪逃脱一辱……

    韋小寶“手下留情”,倒不完全因為葛爾丹是他的把兄,阿琪是他未來的“二嫂”,更主要的是他極為忌憚葛爾丹武功了得。

    可是眼下,他卻倒打一耙,説成葛爾丹搶了自己的老婆了:“他媽的、葛爾丹哪裏與我講甚麼義氣了?皇上打他,也是給奴才出了一口氣。”

    康熙心下沉吟:“朕沖齡即位,文治武功,倒也不辱沒了先皇。不過沒有親自帶兵打仗,終究是一件憾事。再者西藏桑結也是蠢蠢欲動,殺了葛爾丹,便是殺雞做猴,對桑結也是震懾。”

    康熙忽然道:“小桂子,你倒是提醒了我,打葛爾丹,我要御駕親征。”

    韋小寶趕緊道:“皇上,那我的先鋒呢?”

    其實韋小寶這時的心思,全是盯在了阿琪的身上:“阿琪小花娘也不知怎麼樣了?跟了葛爾丹,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葛爾丹打不過小皇帝的,阿琪再弄得泥沙甚麼下,玉石甚麼焚,太也不值,還不如給了老子,來個‘八仙過海’呢。”

    康熙似笑非笑,道:“那可不成,用你做先鋒,不是叫葛爾丹笑淖大牙麼?”

    韋小寶不笨,從康熙的語氣之中自然聽得出來畫外之音:“你不過是朕的一個小小的弄臣,又能帶甚麼兵、打甚麼仗了?”

    然而他臉皮卻是極厚,笑道:“皇上,蜀中無大將,廖化做先鋒嘛。”

    康熙詫異道:“小桂子學問大有長進啊,這等文雅的成語,也説得一字不差。”

    韋小寶道:“跟着皇上,便是木頭人,也能學了不少學問的。”

    一句話,説得康熙心內舒服之極。

    滿清王朝極為重視《三國演義》,將這部書作為行軍打仗的教科書。韋小寶與康熙和滿清貴族打了多年的交道,知道了這個道理,便着意在《三國演義》上下了不少的功夫。

    再加上韋小寶從小喜歡聽説書,《三國演義》是聽熟了的,是以這成語説對了。

    康熙笑道:“你也不要胡拍馬屁,其實這成語用得也不盡妥當。我大清人才濟濟,哪裏沒有大將了?朕的舅父佟國綱、大將費揚古,都是先鋒之才。”

    (庸按:日後康熙兩次御駕親征葛爾丹,委派了佟國綱、費揚古為大將。伶國綱在陣前壯烈為國捐軀,費揚古在掃平葛爾丹的叛亂之中屢立大功,直至葛爾丹於康熙三十六年服毒自殺。)康熙一想到軍國大事,便神情莊重,專注嚴肅,不苟言笑。

    逢到這種時候,即便如韋小寶這樣的弄臣,也不敢亂説。

    康熙想了想,道:“不過,在討伐葛爾丹之前,還有一件大事要做。這件事還真的離不開你。小桂子,你這次便跟我回京裏去罷。”

    韋小寶應道:“是。”

    韋小寶極想問問康熙甚麼事這等緊要,卻又不敢開口。、正在這時,侍衞總管多隆進來了,道:“啓奏皇上,靳輔求見。”

    康熙道:“叫他進來。”

    隨着多隆一聲“宣靳輔晉見”,靳輔走了進來,給康熙磕頭請安。

    康熙緩緩道:“靳輔,朕這次視察河工,走了一百八十里,見堤壩鞏固,河水變清,足見你的治河方略極是正確,也確有成效,朕心裏高興得緊。”

    靳輔不敢抬頭,道:“這都是皇上運籌之功,韋爵爺調度有方。”

    康熙道:“很好。拿筆來。”

    不一會兒,筆墨取到,康熙在一張宣紙上,一揮而就,寫了一首詩:防河纖旰食,六御出深宮。

    緩轡求民隱,臨流嘆俗窮。

    何年樂稼穡,此日是疏通。

    已著勤勞意,安瀾早奏功。

    這首詩的意思是説:為了治河,我日夜憂慮而吃不下飯,走出深宮來為實地視察。騎着馬兒緩緩前行,為的是訪求民間疾苦。面對滔滔河水,方知民生艱難。何時才能快樂耕種,看來還靠今日治河。河工已付出辛勤勞動,希望早日獲得成功。

    (庸按:康熙的原詩,見《清史槁》)。

    康熙寫完,仔細地端詳了端詳,顯見對詩歌與書法部極滿意,這才題寫了上下款:“賜靳輔”。

    皇上親賜詩歌,靳輔感動得磕頭出聲,淚流滿面:“皇恩浩蕩,臣以死不能報萬一。”

    韋小寶心中極是奇怪:“他奶奶的,靳輔老兒太也沒出息,甚麼‘濕’啊‘幹’的,又不是銀票,也值得這樣感激涕零麼?”

    康熙道:“靳輔,你起來罷。”

    靳輔又叩了一個頭,這才站起身來,道:“謝皇上恩典。”

    滿臉的淚水,卻並不擦去。

    韋小寶心道:“靳輔老兒裝哭的本事,比起老子又高明瞭一招:流了眼淚,並不擦去,讓人看個夠。老子得好生學學。”

    果然,康熙道:“朕親政之初,便在御書房的廊柱上寫了六個字:河務、漕運、三藩。

    朕將河務放在三件大事之首,靳輔,你知道為甚麼?”

    靳輔不假思索,道:“以臣揣摩,一藩雖烈,卻是癬疥之疾;漕運如同血脈,關及生命;而黃河橫跨全國,猶如心臟,實在是三大要政之首了。”

    這一番話,韋小寶在御書房裏,親耳聽到康熙説過,只是他不學無術,一竅不通罷了。

    聽得靳輔説的和康熙所説如出一轍,韋小寶驚奇之極,付道:“連靳輔也説甚麼‘蘚苔治疾’,看來不是太醫院治療花柳病的藥方了。”

    見康熙連連點頭,韋小寶忖道:“靳輔老兒又教了老子一招:拍馬屈也得有些學問,才不至於常常拍到馬腿上。不過做學問總是苦的,這一招老子這一輩子只怕是學不上的了。”

    韋小寶怕吃苦、凡是吃苦的事情都不願去做。

    康熙對靳輔説道:“你上能體念朕意,下能體察民情,這河督麼,你便自己做下去罷。”

    靳輔道:“微臣才疏學淺,怕是不能勝任。並且這幾個月來,多虧韋爵爺調度,還請皇上……”

    康熙打斷了他的話,道:“不用説了。韋小寶另有任用。”

    韋小寶心道:“他奶奶的,老子白白做了幾個月的河督,拿了五十萬銀子的薪俸,卻又叫黃龍大俠搶劫了去,河督做不成,大大的蝕本!”

    靳輔謝恩退出,多隆卻又匆匆走了進來,低聲道:“啓奏皇上,這裏好像有不少江湖人物,請聖駕及早起駕回宮。”

    康熙多次遇到江湖人物,每一回都給他找了不少的麻煩。

    聽説這裏又有江湖人物,不禁有些膽怯,道:“他們是些甚麼路道?”

    多隆道:“聽説是甚麼黃龍大俠。”

    康熙皺眉道:“黃龍大俠,黃龍大俠,又是他。朕一路之上,到處聽説他的名字。這人在黃河沿岸,名頭可響亮得緊哪。”

    韋小寶插話道:“這黃龍大俠奴才是見過的,他好像只是想為沿黃百姓做點兒好事,大約不至於與朝廷過不去罷?”

    康熙高深莫測,道:“越是這樣,這黃龍大俠才越是可怕……”

    他還想再説些甚麼,忽然停住了。

    黃河沿岸,歷來災害甚多,民風極是兇悍。黃龍大俠到處爭取民心,若是遇到時機,一呼百應,揭竿而起,後果不堪設想。

    是以康熙將黃龍大俠看作是朝廷的隱患。

    康熙不想將這些想法告訴臣下,便道:“既是這樣,今天起駕。”

    想了想,又道:“傳於阿大。”

    韋小寶做過副統領,知道皇宮大內的規矩,微微詫異道:“於阿大雖説是御前侍衞,卻離了皇上貼身侍衞差了許多。小皇帝連貼身侍衞都認識不全,卻怎麼認識了於阿大?”

    於阿大進來,向康熙請了安。

    康熙道:“朕即刻起駕回宮,你護衞韋小寶,隨後趕回京師。若是他有甚麼閃失,你也不要回來了、自己抹了脖子罷。”

    當時,康熙立即起駕。韋小寶又過了三天,卻還是沒有動身的意思。

    於阿大的身上干係太大,問道:“二哥,咱們甚麼時候動身啊?”

    韋小寶心想:“老子就這麼走了,未免太也便宜了靳輔老兒。”

    韋小寶輕飄飄他説道:“你急個甚麼?他奶奶的,河工上的飯這樣好吃,咱們便在這裏吃上三個月,也吃不窮他靳輔。”

    於阿大愁眉苦臉,道:“二哥,皇上將天大的擔子都壓在了小弟身上,還請二哥體念。”

    韋小寶瞟了於阿大一眼,道:“皇上對你可是相信得緊哪。”

    於阿大道:“都是多大哥多事,那天我出來找你,正巧碰上他護駕,便將小弟領到皇上面前去了,還着實説了小弟幾句好話。”

    韋小寶這才恍然大悟,心道:“我怎麼將這個茬兒給忘了!那日老子與於阿大結拜兄弟,不是拉了多隆麼?看在義結金蘭的份兒上,多大哥自然該提攜便提攜於阿大這個小弟啦。”

    韋小寶道:“你哭喪着臉做甚麼?多大哥提攜你,也是一番好意。”

    於阿大道:“我知道,大哥與二哥對小弟的情分都是沒説的。”

    韋小寶道:“知道了就好。喂,你去看看靳輔大人,甚麼時候給咱們餞行啊?”

    於阿大去了好一陣子,靳輔沒有來,卻見那個老鼠鬍鬚的師爺來了。

    於阿大對那師爺道:“有甚麼話,你自己給韋爵爺回罷。”

    韋小寶心中有氣,冷冷道:“靳大人好大的架子哪,御前侍衞也請不動麼?”

    老鼠鬍子師爺滿臉堆笑,道:“啓稟韋爵爺,因為又有一段堤壩合龍在即,敝東察看去了,臨行再三向你老人家致意,請你老人家海涵。”

    韋小寶兩眼望天,“哼”了一聲。

    於阿大道:“大家都在外做官,靳大人難道連規矩也不懂麼?”

    韋小寶沒想到於阿大也幫他説話,接着道:“規矩,靳大人自然是懂得的,不過皇上給他寫了個甚麼‘濕’啊‘幹’的,他老兄便連寧人吃食、寧人不吃食甚麼的都忘了,哪裏還記得做官的規矩?”

    老鼠鬍子師爺賠笑道:“韋爵爺這等説話,敝東卻是汗顏無地了。”

    韋小寶道:“你們東家哪裏能‘旱鴨無敵’?哼哼,他‘有敵’得緊哪!”

    老鼠胡於師爺不知道甚麼“有敵”、“無敵”,更是不敢回話。

    直至韋小寶發作得差不多了,他才摸摸索索地拿出一隻封袋,道:“敝東臨行的時候,吩咐小人將這隻封袋敬呈韋爵爺。”

    韋小寶明知故問,道:“是甚麼啊?”

    老鼠鬍子師爺道:“這是五萬兩銀子,敝東請韋爵爺一定笑納。”

    雖説只是區區五萬兩,卻也聊勝於無。韋小寶心道:“辣塊媽媽,你早些取了出來,不就結了嗎?也省得老子大動肝火了。”

    語氣便緩和得多了,説道:“那太也不好意思了罷?靳大人何必這等客氣?”

    老鼠鬍子師爺道:“不成敬意,不成敬意。”

    韋小寶接過封袋,指了指於阿大,道:“這位御前侍衞大哥,你們怎麼説?”

    老鼠鬍子師爺道:“預備好了,預備好了。”

    説首,又摸出一張銀票,捧給於阿大,道:“請老爺賞臉。”

    於阿大接了過去,卻又雙手捧給韋小寶。

    韋小寶沒有接,使眼角一瞟,看是五千兩銀子——他斗大的字兒識不了一筐,唯獨對銀票卻是認識得絲毫不爽,也是怪事。

    韋小寶道:“靳老爺的一片心意,咱們又不好拂了他的,你自己收下罷。”

    老鼠鬍子師爺拜謝了韋小寶,又給於阿大作了一揖,道:“韋爵爺,你老人家有甚麼事,只管吩咐,敝東在不在都是一樣的。”

    韋小寶道:“明日你預備兩匹馬罷。”

    於阿大道:“韋爵爺,還是馬車好些。師爺,請你明日預備三輛馬車。”

    韋小寶心裏奇怪,暗道:“咱們兩個人,要三兩馬車做甚麼?”

    於阿大解釋道:“有一個朋友,託我把他的一個家眷帶上北京去。”

    韋小寶興致大增,笑道:“年青麼?美貌麼?”

    於阿大搖搖頭,道:“我不知道。她病着,不能見人,也不能見風。”

    韋小寶道:“那一定是個美貌女子。”

    於阿大道:“為甚麼?”

    韋小寶笑道:“你想啊,人家都將美貌女子説成弱不禁風,她這麼怕風,那定然是落魚沉雁之容,閉花羞月之貌了。”

    老鼠鬍子師爺倒是能幹,第二天,竟然在荒僻的黃河岸邊,弄到了三輛極為漂亮的馬車。韋小寶坐第一輛,於阿大坐最後一輛,於阿大朋友的那位怕風又怕人的家眷,坐在中間一輛上。

    上車之前,於阿大低聲囑咐韋小寶,道:“二哥,這一路看來不大平靜,咱們老老實實地趕路,千萬不要節外生枝了。”

    韋小寶笑道:“有你三弟保駕,我偏不老老實實,偏要節外生枝。”

    於阿大笑笑,道:“小心無大錯。”

    其實不用他説,韋小寶也是不敢惹事生非。經過這一番挫折,他甚麼也不想,只是想平平安安抵家,與妻兒團聚。

    上車之後,儘管天氣大熱,韋小寶還是將自己關在密不通風的車帷裏。

    美美地睡了一覺,打了個哈欠,自己與自己擲了幾把骰子。

    還是覺得百無聊賴,忽然想到:“不知於阿大在做甚麼?也睡覺麼?”

    便想下車去瞧瞧,剛剛將車帷拉了條小小的縫隙,車伕的鞭子,卻不偏不倚地甩了出來,差一點兒抽在韋小寶的手上。

    韋小寶大怒,罵道:“他媽的,瞎了眼麼?”

    車伕小聲説道:“請韋爵爺息怒,路上大不平靜,剛剛還有幾個江湖模樣的人物,像是在踩盤子,怕是不利於咱們,不得不小心從事。”

    韋小寶道:“江湖人物又怎麼了?敢在老虎頭上拍蒼蠅麼?”

    話是這樣説,韋小寶聽説“江湖人物踩盤子”,心裏還是忌憚得緊。

    韋小寶拉開車帷子的手,不由得鬆開了。

    韋小寶一個人坐在車裏,有些害怕,便對車伕道:“你招呼一聲,請於老爺過來。”

    車伕道:“啓稟韋爵爺,於老爺吩咐過小的,為了以防萬一,在路途之中你們三位誰都不得離開車子一步。小的不敢不聽。”

    韋小寶道:“他奶奶的,於阿大老虎的本事,蚊子的膽子,嚇成這個樣子了?”

    心裏卻道:“於老三武功高強,尋常江湖人物,哪裏是他的對手?連他都這等小心翼翼的,莫不是真的有甚麼厲害之極的對頭,來找老子的晦氣了麼?”

    這樣一想,心裏便有所忌憚。

    到了打尖的時候,車伕也不讓他下車,倒將好飯好菜從車帷子的縫隙中遞了進來。

    韋小寶幾乎是摸着黑,吃了飯,氣得在心裏罵街:“他奶奶的,坐牢麼?”

    打尖後,車子繼續行走。

    待得車伕停下了車子,揭開了車帷子恭請韋小寶走出來的時候,確確實實已是夜暗時分了。

    車子停在一家小小客棧的門口,可是隻有他坐的那一輛車,於阿大與他“朋友的親眷”

    那兩輛馬車,卻是不見蹤影。

    韋小寶驚疑不定,問車伕道:“喂,和我一塊的那位於老爺呢?”

    車伕依然用他的低低的聲音,詭秘地回答道:“於老爺在暗中保護韋爵爺啊。”

    車伕將韋小寶送進了房間,要了酒菜,好生款待着他。夜裏,韋小寶睡覺,他卻不睡,就這麼坐在當間,眼也不眨地守護着韋小寶。

    直至第二日天麻麻亮,韋小寶又在車伕的安排下坐上車去,繼續馬不停蹄地趕路,韋小寶也沒有見到於阿大的影子。

    隨着車子在崎嶇的道上行駛,韋小寶的心裏打開了小鼓:“他奶奶的,老子吃車伕的虧太大了:那一回晴兒小花娘冒充車伕,將老子騙去了關帝廟裏,幸虧老子命不該絕,憑空裏撞見了黃龍大俠,懲治了晴兒小花娘,才救了一命。”

    韋小寶想起這車伕對自己雖説極為恭順,但行動卻是過於詭秘,又想道:“小皇帝常説前車之甚麼、後車之甚麼,又説吃一個甚麼東西、長一個甚麼東西,老子先前吃了晴兒的虧,今日若是再吃這個王八車伕的虧,不是太也沒記性了麼?”

    心念一動,便欲逃走。

    這一回,他不給車伕打招呼了,自己悄悄地拉開了車帷子的後門,想從那裏溜下車去。

    他的手剛剛將後面的車帷子拉開了一條縫隙,忽然那車伕便如腦後長了眼睛一般,頭也不回,馬鞭子朝後甩來,正巧擊向韋小寶的手背。

    幸虧韋小寶手疾眼快,向後縮得及時,才免了手背皮傷肉爛。

    韋小寶喝道:“你做甚麼?打人麼?”

    車伕的聲音依舊平靜而恭敬,道:“小人為了韋爵爺的周全。”

    韋小寶心裏罵道:“他奶奶的,一個臭車車……”忽然自己罵不下去了。

    臭車伕?這等一根馬鞭子指哪打哪、帶着呼呼風響的“車伕”,只怕滿世界也找不到。

    這人定準是個江湖人物,並且是一個武林高手。

    可他為甚麼冒充車伕?他到底想做甚麼?

    韋小寶心道:“想做甚麼?反正不是請老子喝酒賭錢玩姑娘!”

    當今之計,自然是逃為上什了。

    可是,怎麼個逃法?韋小寶明白,自己已然被“車伕”

    看守囚犯似的看起來了。

    憑武功,不要説他逃不掉,即便逃跑了,“車伕”的鬼鞭子也能捲了他回去。

    韋小寶心道:“老子今年走了黴運,賭錢輸錢,玩姑娘遭白眼,出門遇到喪門星,真正是如説書先生説的伍子肯,才出虎口,又人狼窩。”

    忽然又想起於阿大,恨道:“他媽的這是甚麼狗屁兄弟?賭咒發誓要保護老子的周全,待得身處險境,他卻只顧自己的安全去了。”

    又仔細一想,於阿大好像不是這種人:“何況小皇帝當面説過、若是老子有個閃失,叫他也不必回去了,自個兒抹了脖子罷。按理説,他不該放也着了車伕的道兒,也説不準的。”

    想着武功高強的於阿大都可能已然陷落敵手,韋小寶更是害怕。

    萬般無奈之際,他一拍大腿,忽然觸到了一個硬邦邦的物事。

    匕首,削鐵如泥的匕首!

    韋小寶大喜:“多少大風大浪老子都過來了,還能在一個車伕手裏翻了船?”

    將匕首握住,猛地劃了下去……

    路途荒僻,少見市鎮,是以午間打尖的時候,日頭已是偏西了。

    “車伕”依然不讓韋小寶下車。就在路旁買了幾隻燒餅,又買了一碗湯麪,一起遞進了車裏,説道:“韋爵爺,請用飯。”

    不見迴音。

    “車伕”又道:“韋爵爺,請用飯。”

    還是沒有口答。

    “車伕”自言自語道:“想必是旅途勞頓,他老人家睡着了?”

    伸手便拉開了車帷子,卻又倏地大吃一驚:車廂空空,哪裏還有韋小寶的影子?

    車底板的正中,被利器挖了一個圓洞……

    此刻,韋小寶大搖大擺,走在另一條道上。

    原來,韋小寶急中生智,小心翼翼地用匕首在馬車的底板上掏了個洞,從洞口人不知鬼不覺地猾落在車子底下,伏在路面上。

    那路面極是崎嶇,馬車也很顛簸,加上匕首極快,是以“車伕”一點兒動靜也沒聽到。

    待得馬車稍稍走遠,韋小寶便猛地站了起來,施展開“神行百變”的功夫,身形晃處,幾個起落,已經下了黃河大堤。

    靳輔在黃河苦心經營了八年,栽了不少護堤的樹木,已是成蔭。

    韋小室跑進了防護林中,心下安了,知道“車伕”縱然發覺,也是追趕不及。

    “車伕”是沿着黃河大堤向東行走的,韋小寶下了河堤之後,卻沿着一條官道,向東南行去。午後,韋小寶來到一個不小的鎮子上。

    他將方才的兇險忘得一乾二淨,取了銀子,挑了鎮子上最大的一家客棧住了下來,要了酒菜,在自己的客房裏自斟自飲,也極為自得:“他奶奶的,與老子鬥法?你小子還嫩着娜。”

    説到得意處,架起二郎腿,哼着《十八摸》:“一呀摸,二呀摸,摸到了……”

    忽然停頓下來,想不出“摸”誰了。

    韋小寶用情不專,見一個愛一個。

    可是,待得討了七個老婆之後,神差鬼使地遇到了雯兒、睛兒兩妹妹。

    雯兒的温柔可人,睛兒的刁鑽蠻橫,使得韋小寶忽然覺得:人生在世,能娶雯兒、睛兒兩人中一人為妻,便勝卻佳麗無數!

    韋小寶向來以佔有七朵“名花”為榮,這時候卻自慚形穢了。

    韋小寶唱道:“摸到了……摸到了……”

    忽然鼻子一酸,眼淚流了下來。

    韋小寶裝哭的本事天下第一,不管是甚麼時候,也不管面對着的是誰,只要需要,那眼淚説來就來,並且要多少有多少。

    因為是裝哭,往往在淚流滿面的時候,也是他心裏開懷大笑的時候。、今天,沒有別人,沒有別的需要,韋小寶生平第一次為他自己飲位了一回。

    他説不出心裏是一股甚麼滋味,眼淚只管朝下流,燒酒卻只管朝肚子裏吞。

    他的酒量本來不大,心緒又不好,不一會兒,便伏在酒桌上,昏昏入睡了。

    迷迷糊糊的,忽然聽得有人叫他:“韋香主,你醒一醒。醒一醒,韋香主……”

    韋小寶醉眼膝隴,嘴角流出長長的涎水,半晌,含混不清他説道:“誰啊?韋香主、韋香主的,這裏哪兒來的香主啊?……”

    只聽得有人説:“怎麼醉成這個樣子?”

    韋小寶道:“老子沒醉,沒醉。”

    睜開眼睛,面前一大羣人,雖説一個個的模糊不清,腦袋晃來晃去的,卻也依稀認識幾個。

    韋小寶手指着:“老子認識你們,你,你是玄貞老雜毛,你是錢老本錢老闆,你是徐天川老猴兒,還有你,你是他奶奶的……”

    説着,朝桌子上一伏,又鼾聲大起。

    玄貞道長皺眉道:“韋香主,韋香主!”

    徐天川道:“瞧我的。”

    出去端了一盆水,“譁”地沒頭沒腦地潑在韋小寶的身上。

    韋小寶猛地一個“激靈”,站了起來,怔怔地問道:“你們怎麼來啦?”

    玄貞道長領着天地會羣豪,倒是不失了禮數,拱手道:“屬下參見韋香主。”

    韋小寶道:“大夥兒不必客氣了。”

    心裏卻道:“大地會早他奶奶的全軍覆滅了,還甚麼香主?臭主也沒有啦。”

    玄貞道長指着一個黑瘦老者,和一個面目清癯的白鬍子老頭向韋小寶説道:“韋香主,我來引見引見,這兩位是……”

    韋小寶道:“還是我來引見罷,這位是顧炎武顧老先生,這位是查繼佐查先生。”

    玄貞道長一怔,道:“原來你們認識。”

    韋小寶笑道:“怎麼不認識?顧先生、查先生名滿江湖,是兩個反清的英雄、復明的好漢。顧先生,查先生,兩位好啊?”

    心裏卻是恨極了顧炎武、查繼佐:“這兩個書呆子準定又是勸老子反情復明來了。老子真正弄不明白,清朝怎麼得罪你們了,你們要反它?明朝也沒給你們甚麼好處啊,你們復它做甚麼?有這功夫,大夥兒喝酒賭錢嫖院子,豈不天下太平?”

    顧、查兩位一起施禮道:“韋香主,你好啊?”

    韋小寶道:“將將就就、馬馬虎虎。不知二位光臨,有甚麼指教?”

    兩人未及回答,忽然旁邊轉過一條威猛漢子,厲聲道:“韋香主,還認識我麼?”

    此人的右眼精光陡現,左眼卻深深地凹了進去,顯得面目猙獰。

    韋小寶頓時結巴起來,道:“認……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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