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林德霍夫宮的時候,已經是半夜了。
在經過後山的時候,楊瑞發現從那裏的洞口透出了五彩斑斕的光線,在黑夜裏勾成了極其美麗的光景。
“這裏是巴伐利亞國王路德維希二世修建的維納斯石洞,是一個人工鐘乳石洞。”舒米特立刻解釋道,“不過當我們搬到這座宮殿之後,大概是100多年前,凱里斯特大人又令人重新整修了這裏。”
或許是因為喝了一些啤酒的關係,楊瑞忽然起了好奇之心,她指了指那個方向,“我能去看看嗎?”
“當然可以。”舒米特點了點頭。
“那你們去吧,我可要回去休息了。”葉幕面無表情地打了一個哈欠。
“這麼快就累了?你們吸血鬼不應該是晚上最精神的嗎?”楊瑞趁機挖苦了他一句。
葉幕不慌不忙地瞟了她一眼,“説起有精神,嗯嗯,奇怪,我好像有點餓了呢。”
這句話還真是有效,楊瑞打了個哈哈就拋棄了這個話題,笑容滿面地歡送他離開。
跟着舒米特走進石洞的時候,楊瑞才發現這裏別有洞天。造型各異的鐘乳石充滿了瑰麗的想象力,令人彷彿置身於神話世界,而最讓人驚豔的是水中那一葉金色貝殼小舟,閃耀着眩目的光采。石洞背景上所描繪的圖案細膩華麗,由最早的發動機傳動的彩色玻璃片旋轉產生出變幻的燈光效果,照射在那些壁畫上,讓人似乎體驗到了如夢如幻的歌劇場景。
“真美啊……”楊瑞發出了由衷的讚歎。
“這裏的確是非常美,凱里斯特大人平時也經常來這裏的。”舒米特應了一句。
“他還算有點眼光,要不然也不會霸佔這個好地方作為自己的住處了吧。”楊瑞笑了笑。
兩人之間有片刻的沉默,似乎全都沉浸在了這美景之中。
“瑞,大部分人類都會覺得吸血鬼是非常可怕的怪物吧。”舒米特忽然問道。
楊瑞不動聲色地抬起眼,對上他湛藍的眸子。那裏面沒有一絲潮起潮落,平靜温柔中似乎帶了一絲期待。
不知為什麼,她忽然想起了自己失蹤的父親。
還有,她和吸血鬼家族牽扯不清的關係。
她的身上,流淌的也不是純粹的人類的血啊……一想到這裏,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無力席捲過全身,不知該如何回答舒米特這個問題。
父親是吸血鬼獵人家族的繼承人,他的失蹤也和吸血鬼有關。她應該厭惡和憎恨吸血鬼才對。可是,到目前為止她所接觸的這些吸血鬼們,葉幕,弗朗西斯,小維,還有舒米特……他們也同樣有感情,有自己的思想,有着只屬於自己的靈魂。
“不過自從認識了戈伊娜之後,我就沒有再傷害過人類。”他急忙又補充了一句。聽到這句話,楊瑞的眼裏滑過了一絲笑意,輕輕説道:“像舒米特你這樣的吸血鬼就不可怕,也不是怪物。”
他微微一愣之後就笑了起來。
楊瑞悄悄瞥了他一眼。説實話,舒米特的確算得上是個優雅的美男子。深藍色的長髮,瘦削而線條柔和的臉,蒼白的膚色,眸子像月亮一樣清澈。尤其是這樣笑起來使他精緻到冷峻的五官像正在溶化的冰淇淋般有了甜絲絲的暖意。
“謝謝。”他發自內心地道了一聲謝。
“對了舒米特,你碰到過吸血鬼獵人嗎?”她趁機探聽關於這方面的消息。
舒米特點了點頭,“有一次我和凱里斯特大人在西班牙的時候,曾經和貝爾蒙特家的吸血鬼獵人交過手。”
“聽説吸血鬼獵人不止貝爾蒙特一家吧。”她故作好奇地問道。
“對,西方有貝爾蒙特家族,東方有北宮家族。我從來沒有接觸過北宮家的獵人,不過聽説北宮家的當家前不久死在了魔黨首領伊瑟的手裏。”他微微頓了頓,“其實很多吸血鬼獵人的身體裏也流着血族的血液,命運的安排有時真的很殘忍。”
那是因為有人選擇了黑暗,有人選擇了光明——楊瑞想起了北宮夫人所説的話,又忍不住問道,“那麼魔黨和你們密黨,究竟有什麼分別?”
“在十四世紀左右,教廷宗教審判所確知吸血鬼的存在,隨即大肆進行補殺。雖然吸血鬼擁有異能,但是任何一名吸血鬼都無法同時阻擋千百名凡人的合作威脅。於是吸血鬼的生存陷入空前危機。為了因應惡劣的局勢,當時的幾個吸血鬼氏族不得不進行結盟,於是產生了密黨盟派,其中就規定吸血鬼必須隱匿於人類社會中,不得隨便暴露身份。”舒米特頓了頓,“而魔黨是卡瑪利拉的宿敵,他們以恐懼、武力和威脅作為統治方式,也被叫做黑暗之手。”
“那麼那個魔黨首領伊瑟的力量一定很強大了?”
“嗯,不過究竟有多強大,沒有人知道。”
聽了他的話,楊瑞的心裏湧起了一絲失落感,對方是這麼強大,那麼即使知道他和父親失蹤的有關,她又能做些什麼呢?
“舒米特,這畫的是什麼?”她又指着那副壁畫問道,想以此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哦,這背景描繪的是瓦格納的歌劇《唐懷瑟》,説得是主人公唐懷瑟離開了情人維納斯,回到了人間之後愛上了領主的侄女伊麗莎*********,隨後又經歷了一番磨難的故事……”
“誒?舒米特你發現沒有,這個唐懷瑟畫的倒和凱里斯特倒有點像呢。”楊瑞忽然留意到了一個奇怪的巧合。
“這副壁畫是凱里斯特大人在重新修葺的時候親手繪製的,所以有些相像也不奇怪吧。不過你不説,我倒還沒有發現。”舒米特也沒有多想。
楊瑞的直覺告訴她,這也許不是一個巧合。她又望向了畫中的女子,在劇中本該是充滿誘惑,體態豐滿的維納斯女神卻被繪成了一個清秀瘦弱的女子。
“這副畫有問題。”伴隨着一個低沉磁性的聲音,一個人影出現在他的面前。那樣暗鋭並且美麗的聲音,不會屬於第二條聲帶的共振。
“葉幕,你不是去睡了嗎?怎麼又像個鬼似的跳出來?”
葉幕也不搭理她,指了指那副畫又問道,“你説這是凱里斯特後來親手繪製的?”
看到舒米特點了點頭,葉幕沒有再説話,只是輕輕眨了眨雙眼,濃密細長的睫毛劃出了優美的弧度。
“那麼我們也該出去了。”舒米特將他們帶出了洞口之後,就轉身離開了。
望着舒米特的背影,楊瑞忍不住又問了一句,“你是不是發現了什麼?”
“發現什麼關你什麼事。別忘了你是等同於烤豬肘的。”葉幕攏了攏被風吹亂的銀色長髮,從口袋裏摸出了一樣東西,朝着她扔了過去,嘴裏還一邊低喊着,“接住了!要是掉到地上我立刻把你當夜宵。”
一聽性命攸關,楊瑞連忙奮力一跳,用極其敏捷的動作接住了那個不明物體。
在手指觸摸到那樣東西的時候,她感覺到了那好像是件冷冰冰的金屬物體。低下頭一看——
那竟然是一款超薄的手機!
“沒事的時候可以和你家裏通個電話。”他很隨意地瞥了她一眼,露出了一抹促狹的神色,“話費全免。”
她靜靜站在那裏,心裏似乎揚起些許輕塵,那種柔軟飛揚的味道如水波一般緩緩擴散,手中的手機也彷彿變得格外温暖起來,一時之間不知説些什麼,過了半分鐘才説了一聲謝謝。
“謝謝就不用了,你讓我咬你一口就行了。”
“誒?”楊瑞眉角劇烈一跳,抬起頭來,正好看到他揚起了嘴角。
他的笑映在夜色中如同盪漾的水光,光影交錯,瀲灩無比,不過似乎還含着譏誚的神氣。這種捉弄人的表情為他增添了幾分平時不多見的清朗純真和率性狡黠。
“你看,你已經證明了我和烤豬肘不是同類了,我——可不會送手機給烤豬肘。”
説完這句話,她自己也笑了起來。
奇怪,現在看這個傢伙好像比之前順眼了不少,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吃人嘴軟,拿人手短?
今天陪小熊去使館辦去中國的簽證,好傢伙,一屋子全是人,去中國的瑞典人越來越多了。之後陪他去買一些學中文的書。在書店裏,偶看到一瑞典帥哥正在旁邊買日文書,肩上一垮包上赫然印着偶們偉大**的頭像,包上還有五個大字:為人民服務!俺被雷到了——
第二天清晨,大家並沒有在餐桌上看到凱里斯特的身影。舒米特也只是告訴他們凱里斯特親王有些事情要辦,過幾天才能回來。就這樣直到一個星期之後,凱里斯特才再次出現在他們的面前。
“什麼?你去談生意?你還是一家頂級畫廊的老闆?”楊瑞剛喝下去的一口草莓汁差點噴出來。
“有什麼奇怪的?我們雖然身為血族,但為了在普通人類中隱藏身份,通常會有另外一份職業。”凱里斯特露出了一個請不要大驚小怪的神情,“現在不同於中世紀了,什麼都在進步。吸血鬼今天已經世俗化:不再害怕大蒜或十字架,也喪失了大部分魔力;拋棄了貴族頭銜和古老的城堡,混入現代化城市的人羣中。在很多時候,我們看上去和人類並沒有太大的區別。”
“那舒米特難道你也有另外一份工作?”楊瑞在提出疑問的同時又很難想象自己身邊的朋友或是同事中有吸血鬼的存在。
“舒米特是我簽約的畫家。”凱米斯特的回答更是讓楊瑞吃了一驚。
“這也不奇怪啊,toreador成員涵蓋了雅緻與華麗,很多都是才華橫溢,富於幻想。也許這個氏族唯一的整體特徵就是成員都有着帶審美感的熱情。他們中間許多成員生前就是畫家,音樂家或者是詩人。”弗朗西斯在一旁補充説明。
緊挨着他的小維一言不發地用吸管吸食着細腳水晶杯裏的鮮血,專心致志地聽着自己好像已經沉浸在了音樂裏。
“你説得沒錯。比如舒米特在成為吸血鬼之前的那一世就是位意大利畫家。他最擅長的就是人物肖像畫。”凱里斯特提到舒米特的時候,後者正好上前將他面前的空杯子撤了下去。
“都記不得是哪一年了,舒米特。那時我去意大利的時候正好看到你畫得那些肖像畫,那些畫,真的美極了,彷彿充滿了生命力。好像……當時我還讓你為我畫了一張,是不是?”凱里斯特微微闔上了雙眼,彷彿在回憶着什麼。
“不會是因為這個原因,你才把他變成吸血鬼的吧?”楊瑞的心裏驀的冒出了這麼一個念頭。
凱里斯特慵懶地斜靠在椅子上,房間黯淡的光線温柔的流遍他的全身,雕琢出他朦朧不清的表情。
“對。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我才初擁了他。”
“那他遇到你還真是倒楣。”楊瑞用鄙視的眼神掃了凱里斯特一眼。
“瑞,你誤會了。”舒米特抬起頭看着她,“凱里斯特大人是欣賞我,才給予了我永生的機會。只有這樣,才能讓我能永遠發揮自己的才能。”
“聽到了沒有?你以為我會隨便初擁人類嗎?”凱里斯特也同樣用鄙視的眼神打量了她幾眼,“像你這樣完全沒有特長的人類,是絕對沒有資格進入toreador族的。”
“我的確是沒什麼特長,不過隨隨便便打掉別人的牙還是可以辦到的。”楊瑞的反應倒也挺快,兩句話就抓住了凱里斯特的痛腳,噎的他再説不出話來。
除了當事人,在場的幾人差不多全知道這件糗事。看着親王大人想發作又要顧及自己儀態的扭曲表情,大家都忍不住有些想笑,葉幕的嘴角已經開始朝着一邊傾斜了。偏偏在這個時候,剛剛關掉了ipod的維忽然冒出了一句,“我記得啊,凱里斯特的牙不就是她打斷的嘛。”
話音剛落,只見凱里斯特的頭上已經冒出了兩隻惡魔之角!
楊瑞很詫異地看了看又打開了ipod的維,這個傢伙平時健忘的要命,這種時候居然記得那麼清楚!
“好了好了,凱里斯特,你怎麼説也是一族之王,就別和小女孩一般見識了。還有維這個傢伙,你也知道他有奇怪的失憶症。”弗朗西斯笑眯眯地打了圓場,將話題一轉,“對了,後悔藥的事,你考慮的怎麼樣了?”
“我沒有做過什麼後悔的事情。我——也不需要什麼後悔藥。”凱里斯特的語氣裏還帶着幾分惱意。
“那麼維納斯石洞裏的那個女人呢?”一直沒有作聲的葉幕忽然開了口。
“你説什麼?”凱里斯特顯得有些驚訝。
“路德維希二世是在100多年前建造這座宮殿的,但是那壁畫上的男女衣着應該是14世紀,也就是600多年前的打扮。所以,那個女人根本不是維納斯。”葉幕微微一笑,“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這應該是600多年前當你還是人類時所認識的某位女性吧。
聽他這麼一説,楊瑞又趕緊回憶一下了那副壁畫。在她的印象裏,人物衣着只有兩大類而已——現代和古代。葉幕這個傢伙居然還能分清每個時代的衣服有什麼不同。
“那——和後悔藥又什麼關係?”凱里斯特的聲音低了幾分。金紅色的眼眸中漂浮著一種別人所不能理解更無法認同的,和平靜僅差一步的掙扎。
“儘管我不那麼懂藝術,不過我在那副畫上只看到了一種情緒:悔恨。作為藝術家,你應該最清楚,作畫者本人的情緒是非常容易體現在他的畫作上的。”葉幕的臉在燈光的柔情下抹上了一層淡金色,異色雙瞳並沒應為環境的温暖而褪去冷冽之色,清澈的深不見底。他就這樣直接而不動聲色的注視着對方,任誰也猜不透他的想法。
就在這時,舒米特像往常一樣,為凱里斯特換上了一杯英國紅茶。
日本細瓷的杯子上有糾結的花朵。大團大團。沒有花蕾,連半開的都沒有。全然盛放。荼靡。熱烈。殘酷。柔軟的金紅色液體看上去像塊硬玉,有温柔的像愛人嘴唇般的暗香。
凱里斯特輕輕摸着杯子,很久之後終於露出了一個苦澀的笑容,“難道我們在這世上都能不走錯一步嗎?或大或小,我們總有做錯的時候。我不知道,曾經的錯誤,為什麼會常常扣響我的心門。”
在茶杯上漸漸升騰起來的輕霧中,那雙金紅色雙眸牽扯過一層輕紗,透出一種慘淡的美麗。
回憶是令人懷念也是令人傷心的。
就像天上朦朧的月亮。
1347年的慕尼黑。
這座為依薩河所眷顧的美麗城市,曾是他的故鄉。當他還是瑞特·馮·荷爾斯泰因男爵的時候。那時他正好20歲。即使以人類轉瞬即逝的生命做標準也不過是剛成年。一個漂亮温和的貴族青年,衣食無憂而胸無大志,所有他想要的,只是保持一向來的寧靜生活,直到白髮蒼蒼,直到他的後裔將他埋葬在家族的墓地裏,就像他所有的先人。
本該如此。
或許他要比別人更加幸運一些,因為除了那些以外,他還有一位甜美可人的未婚妻。那位叫做蘭貝格的伯爵千金,那是個嬌小的,有着褐色捲髮和温柔眼眸的可人兒,他非常愛她,打算就這樣和她渡過寧靜的一生。
本該如此。
照耀過那個時代的月亮此刻還倒映在依薩河的碧波中,六百多年的歲月也有無法改變的東西。可是大多數東西,已經千瘡百孔,朽化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