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本該如此。”凱里斯特語氣堅硬但失去了原有的沉穩。他半側着臉,白皙的皮膚在月光下顯露出柔軟清馨的質感,纖長的羽睫揚成淡漠的弧度,瞳孔裏有大團濕潤模糊的冷清。
“可是就在我們準備舉行婚禮的前夕,恐怖的黑死病開始在整個歐洲蔓延,這是歐洲歷史上最具有毀滅性的瘟疫。”他頓了頓,“從1348年到1352年,它把歐洲變成了死亡陷阱,這條毀滅之路斷送了歐洲三分之一的人口,當時差不多有2500萬人死在這種疾病下。”
“這段歷史我也在書上看到過,這場災難在當時被叫做黑死病,實際上就是鼠疫。”葉幕在一旁補充了幾句,“這種病的最初症狀是腹股溝或腋下的淋巴腫塊,然後胳膊上和大腿上以及身體其他部分會出現青黑色的皰疹,這也是黑死病得名的源由。極少有人倖免,幾乎所有的患者很快就會死去,通常還會有發熱頭痛的症狀。”
“難道那位蘭貝格小姐也感染上了這種病……”楊瑞忍不住小聲問了一句。
凱里斯特並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低下了頭,“你能想象當時的情形嗎?病人突然跌倒在大街上死去,或者冷冷清清在自己的家中嚥氣,直到死者的屍體發出了腐爛的臭味,鄰居們才知道隔壁發生的事情。外來的旅行者們見到的是荒蕪的田園無人耕耘,洞開的酒窖無人問津,無主的奶牛在大街上閒逛,當地的居民卻四處逃難。”説着,像是為了讓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他又喝了一口茶,繼續説道,“當時的情形一片混亂,我讓家人們先離開慕尼黑,然後自己去找蘭貝格,準備帶她一起離開。沒想到當我到她們家裏的時候,才發現她的家人都已經離開了,只將她一個人鎖在了房間裏。”
“我打開了鎖,想帶她走,但是當我發現她還發着燒的時候,我非常害怕,心想她一定是感染了黑死病,所以才被家人拋棄了。”
“不用説,你一定是因為害怕也拋棄了那個可憐的女人吧。”楊瑞已經猜到了一個大概。
“如果只是這樣,或許我還沒有那樣悔恨。”他雙手交疊着抵在了自己的額頭上,本來就已經很蒼白的皮膚在晦澀的光線下白的有些慘烈。
“黑死病是沒有藥可救的。既然患上了這種病,就要認命。儘管我很愛她,但愛也是複雜的東西,愛裏還有無奈,太多太多現實夾雜其中。即使是愛,也很難單純成為愛。所以在這個時候,我選擇了自己。”他輕嘆了一口氣,“就在我想逃離她的時候,她也不知從哪裏來的力氣,緊緊拉住我不放,説她並沒有得病,哀求我救救她。我當時又驚又懼,生怕被感染上這種病,所以一急之下又重新將她鎖在了那間房裏之後就匆匆離開了。”
説到這裏,他的手緊緊攥住了那隻細瓷杯,指節上的青筋益發明顯。
“既然她已經患了黑死病,那麼也會很快死去。就算您後悔,也不能挽救她的生命。這就是她的宿命。”舒米特在説話的同時用複雜的眼神注視着自己的主人,帶着幾分悵然,幾分同情。
“不,這不是宿命。”凱里斯特張開微閉的雙眼,細長的睫毛染上清涼的光輝,撥開腐濁的空氣,投出的目光和月光一樣飄搖。
儘管已經過去了600多年,但那一幕依然還是記憶猶新,歷歷在目,猶如一把淬了劇毒的刀子隨時扎向他的心口。
那是在他離開慕尼黑兩個月後,某一天在巴黎街頭和過去的朋友偶然重逢。
“哎呀!瑞特男爵,原來您也來了巴黎,您的一家都還好吧?”
“上帝保佑,他們都還好。”他認得,那是安娜伯爵家的兩位千金。
“聽説您的未婚妻也遭遇了不幸,還真是可憐啊。哎,上帝啊,這都怪她的家人們,不然她也不會死得這麼悽慘了。”
“這隻能説是上帝的安排。我們所做的只有服從命運而已。要怪就只能怪這場疾病。”他儘量保持着冷靜的神情。
“咦?你還不知道嗎?您的未婚妻並不是死於黑死病啊。”
他象被火灼一樣神經質地抖了一下,後退了一步.“你説什麼?”
“她明明只是感冒發燒而已,卻被反鎖在了房間裏,結果就這樣活活渴死餓死了。要不是盜賊去她家裏偷東西的話,根本就沒人知道她會死得那麼慘。”
“對啊,多半是她的家人以為她得了黑死病才這麼狠心的。聽説她的屍體被發現的時候,已經變成了一具乾屍,而且四周的牆壁上全都是她用血寫的字,好像就是非常怨恨這樣的意思……實在是太悽慘了……”
生命中的每一個選擇,每一個決定,都會在不知不覺中改變到將來的某些事情。但他從沒有想過,他當初做出這個決定的後果會是這麼慘烈。
就象在整個人沉到海底,沒有空氣,身邊的氣壓象水一樣,他根本無法呼吸。即使現在只是複述着這件事的經過,他還是感到呼吸越來越困難,彷彿忽然又體驗到了身為人類時才有的,心一下子抽痛的感覺——即使,只可能是錯覺。
他講完了這個故事之後,四周變得一切沉寂。
在聽到最後的時候,楊瑞只覺得背後滲出了一層密密的冷汗,心裏不知是憤怒還是悲哀。這樣的愛,這所謂的愛,在災難面前是否太不堪一擊了?
如今他成為了吸血鬼,不得不永生永世揹負着這個沉重的枷鎖,這也許是對他最嚴厲的懲罰了。
“那麼,你願意用你的信物來交換這後悔藥了?”葉幕首先打破了這片沉寂。
“如果真的有效的話,也許我會想試試。”凱里斯特放軟了語氣,“我不想再繼續揹負着這個枷鎖了。”
葉幕點了點頭,攤開了手,一團綠色的光芒很快籠罩住了他的雙手,接着,一粒綠色的膠囊出現在了他的手心裏。
“在子時時分用清水送服,你就會擁有再做一次決定的機會,記住,一次而已。而且,你的時間只有24個小時。還有,在那裏任何魔法也用不了。”
將膠囊交給了凱里斯特之後,葉幕就站起了身離開了那裏。他的行動就好像是一個風向標似的,弗朗西斯也立即拖着小維和楊瑞跟了出去。
房間裏只剩下了凱里斯特和舒米特,氣氛似乎又重新陷入了一種寂靜之中。窗外是漆黑一片的夜,彷彿濃的化不開的墨般渲染着悽清的氣氛。
舒米特從未在那張熟悉的英俊臉龐上見過那般木然的神色,似乎一張面具,掩去他所有的放縱張揚。又似一層厚重班駁的鏽跡,讓那鋒鋭凜冽的刀刃般的眼睛失卻了光芒。
雖然他想説些什麼,但他也明白現在説什麼都沒有意義。
“舒米特,你後悔嗎?”凱里斯特的聲音在此時聽來沒有任何情緒。
“什麼?”
“成為永遠生活在暗夜裏的吸血鬼。”
“不,我不會後悔的,大人。您是因為欣賞我的畫才這樣做的,不是嗎?”舒米特揚起臉,眼中的迷茫先是一滯隨後宛如清晨的薄暮消失殆盡。藍色的長髮在身後曼妙的飛揚,像海底互相温存的海帶。藍的傷感。沒有盡頭的盡頭。
“太好了,小幕。只要凱里斯特這裏一切順利的話,我們就能拿到toreador族的信物了。”弗朗西斯一踏進房間就迫不及待地説道。
“嗯,只要收集齊信物,就能找到王的被害真相了。”小維很罕見地還記着這件事。
“小維……”弗朗西斯激動地握住了維的雙手,差點又要飆淚,“想不到你對我的事這麼在意,居然沒有忘記啊啊!”
維神色冷淡地抬眼看了看他,“你又是誰?王和你有關係嗎?”
咣噹一聲,弗朗西斯一頭栽倒在了地上。
楊瑞在一旁無奈地搖了搖頭,這三個傢伙實在也太脆弱了,不是這個栽倒就是那個歇菜,看來他們身邊需要配備一個急救員才行。
“對了,我可以提一個問題嗎?”她看了看葉幕,將自己一直以來的疑問拋了出來,“為什麼後悔藥非要等到子夜的時候才能服用呢?”
“這個嘛……”葉幕聳了聳肩,“其實也是差不多的,不過你不覺得子夜時分聽起來更加有感覺,更有神秘感嗎?”
“誒?這樣也可以?”
“難道你不知道有個詞叫做心理作用嗎?”
“全是歪理。那我問你,萬一他到時重複了自己的錯誤,回來之後死不認帳那又怎麼辦?”在楊瑞的眼裏,凱里斯特的信用度早就降到了負位數。
“要不然你也跟去看看?”葉幕的唇邊挽起了一抹譏笑,“不過,雖説我的魔法厲害,可穿越時空的本領我還是沒有學會哦。”
“這種問題,當然要靠我來解決了。”温和清淺的聲線輕輕地拉扯着空氣中細微的塵粒,一個模糊的人形從門口漸漸清晰,他看上去頗有幾分睿智細緻的氣度,卻偏偏有行吟歌者那樣的瀟灑散漫的氣質。淡定沉靜的灰色眼眸清澄透徹,目光穿過空氣時,彷彿給那些輕塵帶來一場温柔的霍亂。
“師父?你怎麼來了?”葉幕顯然有些吃驚。
“這還用説,自然是來幫你們了。”瓦利弗微微一笑,“小瑞説得一點也沒錯,看起來還是你們也跟着去更加妥當些,不然他到時反口説藥沒發揮作用,那就説不清楚了。”
“那個,師父,我沒聽錯吧,你説——我們?”葉幕挑高了右邊的眉毛。
“ofcourse,難道你想讓小瑞一個女孩子自己去嗎?”瓦利弗擺出了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或者你覺得其他兩位更加可靠?”
葉幕掃了一眼弗朗西斯和維,有些無奈地揉了揉自己的額頭:“我可以一個人去。”
“不行,你一個人去師父怎麼放心,一定要帶着小瑞才行。”瓦利弗壓低了聲音,在他耳邊悄悄道,“我剛才也聽到了,那是個黑死病橫行的時代,萬一你斷了糧怎麼辦,還是帶着她更方便點。”
“師父,一共只能停留24個小時而已……不會餓着我的。”葉幕覺得有些好笑。“都説了以防萬一了。”瓦利弗又提高了聲音,“小瑞,你跟不跟他去?”
楊瑞的眼睛骨碌碌一轉,也在大腦裏飛快地排出了各種組合形式。
1,葉幕和弗朗西斯去,她和維留下。no!她隨時會被那個沒記性的傢伙當成食物。
2,葉幕和維去,她和弗朗西斯留下。no!葉幕那邊會很麻煩不説,而且弗朗西斯的“熱情”也讓她吃不消。
看來看去,還是跟着葉幕這個半人類最安全。不過,如果讓楊瑞知道瓦利弗的真正用意的話,她非當場吐血不可。
“我去!”她趕緊舉手,“我和葉幕去好了。”
瓦利弗對她主動配合的行為讚許地點了點頭。
“不過師父,這穿越時空的魔法……”葉幕露出了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好像連您也不會吧。”
“不用擔心,你難道忘了你的第二十九位師父亞斯塔路嗎?”瓦利弗微微一笑,“他就有讓人穿越時空的能力。”
“這個我也有聽説,不過亞斯師父的穿越時空好像從來沒有成功過吧?”葉幕笑得有些僵硬。
瓦利弗搖了搖頭:“以前的確是,不過現在他調整了一些方法後已經成功了。”
“真的?”葉幕還是半信半疑。
“當然是真的,我親眼看到他把小瑪麗送到了三千年前的古代埃及。”瓦利弗信誓旦旦地保證道。
葉幕這才信了幾分,嘴角微微一揚:“那我可要向亞斯師父好好學學這招了。“
“那事不宜遲,你們倆就先過去吧,等事情一成你們就回來。”瓦利弗説完就開始念起了咒文。
楊瑞在一旁瞪大了眼睛,心裏暗暗好奇不知這回的魔王長得什麼模樣?
房間裏忽然冒起了一陣黑色的煙霧,一個人影漸漸從煙霧中變幻出來,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清晰……與此同時,一股惡毒的臭味也在房間裏迅速蔓延開來。
當楊瑞看清那位魔王的時候,不由嚇了一跳。
只見那個男人嘴角濡血,全身黑色並散出惡臭的毒氣,右手還牽着一隻非常奇怪的動物。
“亞斯塔路師父!”葉幕倒並不避忌地走上前去,還很親熱的給了那個男人一個擁抱。那個男人也只是呵呵笑着,並不説話。
“安德雷安富師父,你怎麼也來了?”
聽了葉幕的話,楊瑞又是一愣,誒?這裏還有別的魔王嗎?當她順着葉幕的目光望了過去,才發現他居然是在對着那隻動物説話。
“這是葉幕的第65位師父,喜歡以動物之貌示人,可以變成人的形狀。能授與人類代數與幾何的秘密,還可以把人變為各種動物。不過誰也不知道他到底長什麼樣子。不知何時已經甦醒的弗朗西斯湊到了她的身邊,熱情地為她講解着。
“他的師父都好奇怪。”楊瑞低低感嘆了一句。
“小瑞,這裏怎麼破了?”弗朗西斯忽然指了指她的手。
楊瑞低頭一看,原來自己的手指不知什麼時候劃破了一小道口子,一個小血珠正冒了出來。她無所謂地笑了笑,“可能剛才不小心吧。”
説着,她一抬頭,正好撞上了他的視線。他的眼神和平時完全不同,深沉的藍色中隱隱透出一絲暗紅,那種眼神,彷彿是捕捉到了獵物的眼神。
糟了,不會是因為這滴血誘發了他的獸性吧!楊瑞急忙擦掉了那滴血珠,將手指放進嘴裏吮了吮。
“對不起……”他彷彿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這是我們血族的本性……當血族感到飢餓時,會對鮮血產生強烈的渴望,這種慾望的強烈程度,不是人類能夠領會的。雖然人類也會有各種欲求,但和血族的飢渴比起來,那根本不算什麼。血族對鮮血的飢渴慾望,凌駕於飲食、繁殖、野心等慾望之上,是一切慾望的總和。吸血會為血族帶來美妙的感受,就像吸毒一樣,我們會無法剋制地上癮。”
“嗯……我明白……”楊瑞僵硬地笑了笑,心裏不由暗暗僥倖自己剛才明智的決定。
看來還是跟着葉大親王會比較安全一些吧,好歹他的身體內還有一半人類的血液呢!
“亞斯塔路,你就開始你的魔法吧。”瓦利弗催促道。
亞斯塔路點了點頭,將雙手疊放在了那隻動物師父的身上,口中念着古怪的咒語,有詭異的黑色光華從他指尖開始浮動瀰漫,四周開始漂浮起了黑色的結界,像蛛網一樣將他們籠罩在了其中。
楊瑞只覺得眼前一黑,整個人就不停地下墜,黑色的結界隨着她的下墜不斷延伸……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才漸漸有了知覺,彷彿置身冰冷幽深的潭底,意識有如水面上的亮光,遙遠而微茫。
然後,她隱約聽到了葉幕的聲音,“你醒了?”
聽到他的聲音時,她好像覺得鬆了一口氣。有些好奇,有些驚訝地睜開了眼睛,想看看自己是不是真的回到了六百年前的慕尼黑。
出現在她眼前的,是一片極其茂密的森林。這些森林似乎都非常古怪,那些樹木的樣子比較像是巨型的草,而且格外巨大。不過比這一切更讓她心驚膽戰的是,她根本沒有看到葉幕的身影。
“葉幕,你在哪裏?”雖説她的膽子不小,但忽然被拋到六百年前的時空中,不害怕那也奇怪呢。
就在她低頭的時候,她忽然發現了一件更加恐怖的事情。
她的身體和手腳居然都變得毛茸茸的!老天!這,這根本就不是她的身體!
“啊……啊……這,這是怎麼回事……”她完全被驚嚇到了。
“難道你還看不出來,這個身體不是你的。”葉幕的聲音又在她旁邊響起。
她的心裏一個激靈,再定睛一看,只見不遠處居然站着一隻銀色的貓咪,它的一隻眼眸如北極之冰般微藍,而一隻眼眸卻如無邊暗夜般漆黑。
這兩種顏色怎麼那麼眼熟?
“誒??”她的頭皮忽然一陣發麻,難以置信地看着那隻銀貓,提出了連自己也覺得荒唐的假設,“葉——幕?”
在看到那隻貓咪鬱悶地點了點頭時,她的腦袋裏轟的一聲,低頭看了看自己毛茸茸的手,不,應該是爪子……居然還掙扎着又問了一句,“難道我現在也是……”
貓咪翻了一個白眼:“你不是。”
“那我……”她的聲音開始發抖。
“你成了一隻田鼠。”當對方的眼中露出了你好像比我更慘的神色時,楊瑞再也承受不住這麼強大的打擊了,也光榮地咣噹一聲栽倒在地。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