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巫雨離開,桔年才想到了自己急忙之中硬塞到陳潔潔手裏的小斗車,她不能讓這樣一個漂亮的小公主老替自己運垃圾,於是匆匆沿來路返回,途經她中招的操場,沒想到那裏站着好些人,眼睛不約而同看着一個目標,而那個目標好像正是逐漸走近的她。
桔年越走越躊躇,她不知道為什麼同學們都不勞動了,難道她放下手頭運垃圾的工作去追巫雨激起了那麼大的公憤?正遊疑間,班主任走了過來。
“謝桔年,讓我看看你的頭。”
桔年有些口吃,“怎,怎麼看?”
韓述多嘴,遠遠地搶白了一句,“當然是轉過來給老師看,難道摘下來?”
老師撥開了她的頭髮,用手碰了碰傷處,聽到桔年輕輕地“嘶”了一聲。
“還笑得出來,都腫了一塊,好象還有些破皮,幸好沒有流血,你這孩子,傷了還瞎跑什麼,走,跟我去醫務室。”
桔年小時候打針蹬壞醫院流理台的記憶立刻冒了出來,任何醫療場所都是她的噩夢,她趕緊搖頭,“不用了,已經不怎麼痛了。”
老師不由分説把她往醫務室的方向推,“傷到頭的後果可大可小,怎麼不用。”
桔年只得硬着頭皮跟着老師走,她聽到老師又對旁邊的人説了句:“你們幾個也過來,説過多少次了,別在人多的地方打打鬧鬧的,現在真的把同學弄傷了,要是嚴重的話,看我不把你們家長都找來……還有你,韓述,好端端你跟着他們幾個瞎鬧什麼?”
韓述他們幾個雖然不跟桔年一個班,但桔年的班主任是他們的任課老師,所以一個兩個的都認識。桔年沒敢往人多的地方看,低着頭一直走。醫務室的醫生給她清潔消毒了傷口,上了藥,説暫時沒什麼事了,要是有什麼不舒服,馬上告訴老師。
坐在凳子上的桔年乖乖點頭,疼確實是疼的,但是誰讓她運氣那麼不好呢?再説,不一定就是因為她倒楣的捱了那一下,某路神靈才讓巫雨突發奇想地回頭來找她了呢?這樣想起來,也不冤了。
她偷偷問班主任,“老師,我可以走了嗎?我還要回去推車運垃圾。”
老師嘆了口氣,説:“你什麼也別幹了,等傷口消腫了再説,真傷到腦子了,誰給我語文再考客觀題滿分。”
“張老師,那我多少分?”
韓述一聽期考成績都出來了,趕緊抓住機會問一問。
“你還顧得上這個,好好給謝桔年道個歉才是正經事,一掃帚飛過來打在你頭上,看你疼不疼,你們這些男生,都向猴子似的一刻沒個消停,還是盡挑軟柿子捏?”老師也護短,不管怎麼樣,總護着自己辦的學生一些。
韓述馬上為自己正名,“我已經道過歉了,不是故意的,誰也不知道她怎麼忽然躥到我掃帚的前面,不信你問周亮,問李志和,他們都是看見的。”
“他們除了胡鬧還知道什麼?你趕緊給人家道歉,幸虧不是很嚴重,要不非讓你賠醫藥費不可。“桔年的班主任並不買賬。
“你要多少錢,我賠就是。”韓述徑直衝着桔年説。
桔年沒脾氣的雙手連擺,“不用了不用了。”
“真要賠醫藥費,也地找到你們家韓院長付錢啊。”桔年的班主任還是個三十出頭的年輕男教師,看到韓述這個樣子,還真有點脾氣了。
韓述語塞,但仍是一付悉聽尊便的硬氣模樣。
“真的不用了,老師。”桔年打着圓場,她感覺很無奈,樹欲靜而風不止,她這個當事人都自認倒黴,不想栽在這件事上糾纏下去了,只想走出這矛盾中心,可好象旁邊的人都比她較真。
“韓述,男孩子要有男孩子的樣子,做錯事就要勇於承擔,你不會連這點風度都沒有把。”老師終歸是老師,看來也拿捏住了風間同學這類人的軟肋,一個未來的精英怎麼都可以沒有,唯獨不能失了風度。
韓述咳了一身,慢騰騰的走到桔年面前。
“我,我原諒你了。”桔年坐在凳子裏,不由得往後縮了一下。
“我還沒開口呢,你着什麼急。”韓述嗤笑,看他的樣子,桔年感覺自己彷彿變成了還他沒風度的千古罪人。
“對不起了,謝桔年同學,是我不小心,請你原諒我。”韓述之前看起來雖不情願,但道歉的時候還是一本正經的,甚至還彎腰舉了個躬。
桔年的臉又紅了,慌慌張張的都不知道自己説了什麼。
“哦,平……平身。”
她説完之後,恨不能咬掉自己的舌頭,什麼跟什麼啊,她絕對是種了武俠小説的毒。
韓述聽了,表情相當古怪的瞄了西紅柿一樣通紅的桔年一眼。又彎了彎腰,大聲説了句:“謝主隆恩。”
周亮、方誌和都噴笑出聲,就連老師和值班醫生也一付忍俊不禁的樣子。
桔年不想再久留了,她從位子上站了起來,眼睛不敢看旁邊的任何一個人,用低得跟蚊子哼哼似的聲音説:“我先走了。”
“老師,我們也可以走了吧。”韓述和他的兩個同班同學也問道。
桔年的班主任對他們擺了擺手:“走吧,別鬧了啊。”
“走,韓述。”一胖一瘦的另外兩個男生推着韓述往醫務室門口走。
男孩子走路都不安分,一陣風似的,桔年在門邊側了側身子讓他們先行。
韓述經過桔年身邊的時候,嘟囔着對周亮他們抱怨:“都怪你們瞎比劃,什麼太極劍法,還武當絕學,簡直是一塌糊塗,算了,懶得再説,我得去把我的掃帚撿回來,遲一些還要還給勞動委員。”
“嘿,我哪知道你的‘劍’長了眼睛,要不待會我們再練練?”
“省省吧,還嫌麻煩不夠多。”
韓述幾個邊説邊走,過了一會,他感覺有些異樣,回過頭,桔年正走在他身後三米開外,看見他停了下來,她不由得也駐足不前好象玩一二三木頭人似的。
“你跟着我們幹嗎?老佛爺?”韓述語氣不無挖苦,他好像忘記了這是離開醫務室的唯一一條路。
桔年張了張唇,欲言又止,她知道韓述肯定會覺得她這個樣子很好笑,可最後還是忍不住説了出來。“呃,那個,那個什麼太極劍法,其實我想説,它……它不是武當派的。”
韓述直勾勾的看了她幾秒,好像那是一個從月球上墜落的怪物。
“她説什麼?”他轉而向自己的同學求證。
方誌和忍着笑回答韓述的問題。“她説你的太極劍法不是武當派的。”
韓述上前一步,桔年又悄悄退了一步。
“好吧,你繼續説,一次説完。”風間同學露出了一個快要崩潰的表情。
“太極劍法就是太極門的。武當派有太乙玄門劍、八仙劍、九宮八卦劍,龍華劍……就是沒有太極劍。”桔年看到韓述板着的一張臉,他小時候是個近視眼,不知道什麼時候做的視力糾正手術,眼睛長得挺好,乍一看很容易讓人誤認為含情脈脈的——假如不是放着兇光,如冰似雪的話。
“對不起啊,我不是找你的碴,你那劍法也挺好,挺好!”桔年忽然覺得,對於這個人,還是少説一句為妙。
韓述拖長了聲音,“那請問您,我那應該是什麼劍法啊。”
桔年摸了摸還在疼得後腦勺。
“辟邪劍法!”她説完,貼着路邊的四季青,加快步子走了過去。
韓述摸着自己的下巴。
辟邪劍法?
好一會,胖子周亮才小聲地提示接觸閒書比較少的韓述。
“想起來了嗎……林平之……嶽不羣……欲練神功,必先自宮!”
韓述恍然大悟,指着桔年迅速遠離的背影跳腳道:“好啊你,還罵人了!”
桔年裝作耳聾,成功逃回實驗樓的草地附近,正趕上陳潔潔運完最後一車樹葉返回。
“真不好意思啊,這本來是我要做的事情。”桔年很不好意思,她沒有想到陳潔潔真的頂替她把垃圾倒完了。
“有什麼不好意思的。”陳潔潔放下推車。“她們説你的頭被韓述用掃帚砸中了,他那傢伙,真是過分。”
陳潔潔和韓述同是七中初中部升上來的,過去是同班,桔年聽説過他們交好的傳言,甚至有人在背後傳他們其實是一對,雖然從來就沒有得到求證,但是在他們這個年紀的少男少女看來,天造地設的兩個人本來就是應該在一起的,就好像班長就是該跟文娛委員關係曖昧的中學生這一定律一樣。所以桔年決定不再陳潔潔面前對掃帚時間做任何評價,她又摸了摸自己傷處,“哦,沒事。”
回家的路上,桔年還真擔心,該怎麼跟媽媽解釋她頭上的傷才好,她知道,就算據實以告,以媽媽的習慣,估計只會説:“肯定有你的原因,要不那掃帚怎麼不砸傷別人,偏偏砸傷了你?”
還好,事實證明桔年的擔心是多餘的,到家之後,她發現爸爸也出車回來了,一家人一起吃過了反,桔年洗碗,洗澡,回房,睡覺,根本沒有人發現藏在她後腦勺頭髮裏的那個包。她暗笑自己的自作多情,就像前幾個月的某一個週末,她偷偷跑去找巫雨,可巫雨不在家,她一個人在竹林那條小道上晃盪到差不多天黑,惴惴不安的回家,以為會挨爸媽好一陣責備,結果,爸爸沒回來,媽媽帶着弟弟串門去了,全世界沒有人知道謝桔年曾經消失了一個下午。
桔年躺在小牀上,拿出白天收得好好的那片枇杷葉。她覺得自己其實還是很幸運,畢竟還有一個人是在乎她的。
其實她也不需要太多的關心,什麼東西都一樣,多了就擁擠,她的心是藏在深山密林裏的小房子,本也不期待人來,只等着歸客輕輕叩門。
夜深了,桔年回想着白天跟巫雨重複的每一個細節,怎麼都睡不着,當然,也許還因為後腦勺的傷在作祟。
她翻身起牀,偷偷點亮枱燈,像所有青春女孩一樣,在抽屜的筆記本里一筆一劃謄抄下讓她喜愛到怦然心動的句子。
——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阻,旦為朝雲,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台之下。
這本是《高唐賦》中巫山神女在夢中對楚懷王許下的鴛盟,桔年無意中從書上看到了,就愛上了。她忽略了這個典故後面藏着的那個曖昧的成語,只記取文字面上的美好,就像她一直以來讀詩看書閲人的習慣,總選擇用自己喜愛的方式來解讀,至於後面真正的意義,有什麼要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