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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莊嫺

    《莊嫺》

    ――送給親愛的瓜瓜,遲到的生日禮物

    莊嫺是大二那年迎新生座談會上認識他的,那時他只是一個剛剛脱離高三苦海的大一新生。

    莊嫺平日裏最怕人多的地方,院裏系裏的活動,能免則免,還不如在牀上睡大覺,那晚她瀕臨感冒的邊緣,頭暈喉嚨痛,可是同宿舍的姐妹郭榮榮慫恿着説,大二的女生,就像開始發蔫的黃花菜,同級或高几級的男生那麼長時間互相沒看上,估計是不用指望的,還不如去開墾新生那片希望的田野。

    郭榮榮信誓旦旦地説,不去一定會後悔的。莊嫺跟郭榮榮關係好,一向由着對方拿主意,於是也就傻乎乎地跟去了。至於那一晚,假如莊嫺真的不去,服一粒感冒藥9點鐘爬上宿舍的架子牀一覺睡到天亮,事後會不會後悔已經永遠成為了一樁懸案。事實是,她去了,遇見了他,着實後悔了好些年頭。

    法學院是這所學校的重點院系,每年招來的學生不少,熱鬧熙攘的座談會現場,跟趕集似的。轉悠了幾圈之後,郭榮榮忽然使勁用手肘頂着莊嫺,附在她耳邊小聲説道:哎哎,看啊,快看那邊,黃衣服那個!

    其實那個時候莊嫺已經看到了他。難道是怪他亮色的T恤在人羣中太過吸引眼球?還是她身處的角落太容易跟他形成光與暗的對比?她很少會這樣用視線細細去描繪一個異性的輪廓,這回是個意外。

    周圍的人羣顯得他個子高挑,皮膚被明黃色的T恤襯得更白皙,黑黑的眉毛讓他看上去並不陰柔,更重要的是,他有一雙不笑尚且含情的眼睛,這和那略顯矜持的嘴角構成了一種矛盾而奇妙的和諧。

    他站在小範圍人羣的中心,與身邊的人談笑風生,應對自如,舉手投足之間彷彿已習慣成為人羣中的焦點。假如不是他臉上的飛揚朝氣,加上身邊的郭榮榮都一再地強調從來沒有在學校裏見過這號人物,莊嫺幾乎覺得有些拘謹的自己比他更像又傻又遜的大學新鮮人。

    一晚上,學院活動中心亮如白晝的燈光讓原本已有輕微感冒症狀的莊嫺頭昏目眩,夢裏顛來倒去都是高明度的黃色,像正午最耀眼的太陽;還有他細細擦拭雙手的紙巾,皎潔的白。

    都説眼睛是心靈的窗口,可是透過他的眼睛,還來不及看清裏邊的風景,凝視的人心中已悄然打開了門扉。

    第二天,郭榮榮從外面給莊嫺帶回來了感冒藥,也帶回了他的名字。

    他叫韓述。

    關於韓述的一切,莊嫺是在消息靈通的郭榮榮傳遞的信息,以及自己在校園裏偶然或貌似偶然的一次次擦肩而過中留下的印記一點一滴勾勒起來的。就像一付油畫,起初是寥寥的幾筆速寫,漸漸地有了層次和色彩,看起來栩栩如生,一如她心目中期待的樣子。

    莊嫺是個害羞而內向的女孩子,她有一張漂亮的面孔,大眼睛,長髮烏黑,活脱脱就是這個年紀男孩子夢中情人的形象。剛踏入這所大學的時候,追求的男生猶如過江之鯽,但是大多數在觀望階段或剛接觸不久就宣告放棄了。其中最大的原因就是莊嫺性格太過拘謹,她在不夠熟悉的人面前説話總是結結巴巴,走在人多的地方手腳老不知道手該往哪裏放;她怯於跟人視線交流,不善表達內心情緒。偶有欣賞她文靜羞怯之美的男生,近距離相處一段時間後,常因太過乏味而放棄,久而久之,勇於挑戰自我的男生也不容易出現了,莊嫺木頭美人的名聲也衝出法學院,走向全校。就連郭榮榮也在跟別人的玩笑話中戲稱自己的這個好友美則美矣,全無靈魂。

    莊嫺羨慕同班同宿舍的好友郭榮榮的能幹和爽利,郭榮榮是班上的團支書,院學生幹部,文學社骨幹,她風風火火,敢做敢説,永遠知道自己要走向哪裏。莊嫺知道自己永遠也成不了郭榮榮那樣的女孩,或許這也是她與郭榮榮如此親密投緣的原因,儘管郭榮榮的一張利嘴不饒人,莊嫺時常要吃點啞巴虧,可這並不妨礙兩個女孩的友情。

    政法大學的出色男孩子不在少數,然而韓述的風頭依然不弱。他曾是不少女生宿舍熄燈後的談資。他有沒有女朋友?他對什麼樣的女孩感興趣?他跟誰誰誰走得很近?某某系的某某某又對他大獻殷勤?

    女孩子的卧談會不就是由一個又一個八卦而曖昧的話題構成,任何一個地方,總有他這樣的男孩子,扮演着那些話題裏的主角。

    韓述愛玩在關注他的人眼中是眾所周知的,他並不像其他一樣出色的男孩子一般神秘。相反,他精力充沛,活力無限,似乎對一切新奇有趣的事物都充滿着興趣,愛熱鬧,也愛扎堆,入學不到一年,男男女女的朋友遍地都是。羽毛球社、籃球社、文學社、合唱團、計算機協會他通通參加,大大小小的活動中都可以找到他的身影,在老師和同學中同樣受歡迎。可是認識他的人多,特別交好的少;女孩子他也不刻意保持距離,別人對他好他照單全收,約出去玩,只要不是單獨一對出行他很少拒絕,可越是這樣他的感情生活越撲朔迷離,有可能的對象名單長長一串,可是坐實的一個也沒有。

    郭榮榮是少有的不把韓述放在眼裏的女孩子,韓述甫加入文學社,作為副社長的郭榮榮當眾給過他不少冷臉。新社員寫的稿子裏,她不止一次地挑出韓述的作品,念着念着,然後感嘆上帝果然是公平的。

    莊嫺曾經偷偷問過郭榮榮,為什麼特別不喜歡韓述。郭榮榮答道:我最討厭他這樣自以為白馬王子的紈絝子弟,如果沒有一個好家世和好皮相,他什麼也不是。她常常在莊嫺面前毫不留情地嘲弄那些在韓述面前故作嬌羞、毫無尊嚴的狂蜂浪蝶,每當她們自以為成功卻竹籃打水一場空的時候,她更是興高采烈的大肆譏諷。

    就算真有王子,也不是每一個普通女孩都可以成為灰姑娘的,灰姑娘是什麼,灰姑娘就是除了有個後媽這件事之外,其它統統圓滿的女人。這是郭榮榮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地,每當莊嫺聽到這句話,總覺得特別地窘迫,她好像可以感覺到郭榮榮的這句話是説給她聽的。

    是啊,郭榮榮怎麼可能看不出莊嫺那點小心思。莊嫺自以為藏得很深,其實那些少女的心思都寫在臉上呢。有關韓述的傳聞,她聽得那麼入神,有時竟然不知不覺就滿臉通紅;當韓述從她身畔十米範圍內出現的時候,她的緊張和興奮是那麼明顯。她長得不錯,可韓述身邊的女孩子哪一個不漂亮,不消郭榮榮點破,莊嫺也知道自己是痴人做夢。

    可郭榮榮不放過她,一個院的學生,見面的機會不少,每當她們出現在某個有韓述的場合,莊嫺已經夠手足無措了,郭榮榮還要拼命用手肘頂她,憋着笑擠眉弄眼地暗示。

    郭榮榮還會心照不宣屢屢帶回關於韓述的傳聞――他是大法官的兒子;他父親的相片被掛在歷屆優秀校友的榮譽展廊裏;聽説系主任跟他家關係密切;他的羽毛球打得很好;他和隊友代表學校在某大學生辯論賽中得了名次;他是某某教授眼裏唯一的關門弟子儘管莊嫺不關心這些,她看到的只是韓述似笑非笑的眼睛,羽毛球比賽候場時的偶見的沉默走神,還有歡快時總傳達不到眼底的笑意,可是她還是一次次在郭榮榮繪聲繪色的敍述中原形畢露地面紅耳赤。

    有一次,文學社組織全體社員郊外踏青燒烤,郭榮榮非拽着莊嫺這個編外人員參加,從頭到尾,莊嫺都躲在人最少的角落裏給大家烤東西吃,任憑郭榮榮什麼鼓動她上去跟韓述打個招呼也縮着紋絲不動。原以為這樣可以躲過,可韓述偏偏湊過來不計前嫌地跟郭榮榮打招呼。

    他走過來站定在她們面前那一刻,莊嫺就成了一個人形的紅番茄,郭榮榮和他説着話,她絞着手指,一門心思地看着自己的腳尖。

    郭榮榮,你同學會不會是不舒服?韓述打完招呼竟然也不急着走開。

    郭榮榮大聲地笑了起來,不由分説抓着莊嫺的手,對韓述説道:對了,忘了給你介紹,這是我的好朋友莊嫺,她可是你

    那一刻,莊嫺覺得自己會因緊張窒息而死去,真的,被他知道了,她也不想活了。

    也許是出於自我保護的本能,她另一隻先前還烤着雞翅膀的手突然伸到她和韓述面前。

    我我我的翅翅膀,給給你吃

    很久之後,莊嫺都沒能從自己那時的瘋狂舉動中釋懷,她手中的鐵叉上還冒着熱油的雞翅膀險先捅到韓述的臉上,幸虧他閃避及時才逃過一劫,一旁的郭榮榮早就笑彎了腰她當時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語無倫次都不知道説了什麼,活該在他面前丟人現眼。

    郭榮榮笑畢,大概也知道了玩笑的底線,接着之前的話頭繼續為韓述引薦,我剛才還沒説完呢,她可你的師姐啊。

    韓述一邊笑,一邊擦拭着剛才濺在自己衣服上的燒烤油,然後竟然也再自然不過地接過了莊嫺手裏的燒烤叉,嘻嘻一笑,給我烤的嗎,謝謝莊嫺師姐你的翅膀味道還不錯。

    韓述不知道,就連郭榮榮也不知道,那一次他接過燒烤叉時留在莊嫺指尖的温度,她很久之後都還觸動着她。

    這件事後,脾氣就跟麪糰似的莊嫺也跟郭榮榮生了好幾天的悶氣,她暗惱郭榮榮玩笑開得過了火。換作以往,受不得冷清的郭榮榮早就換着法子逗莊嫺笑起來,可這一次,竟也似較着勁似的,兩個好朋友冷戰了不少日子,郭榮榮才主動軟下來開口邀莊嫺陪她去學校的交誼舞會。

    此時莊嫺已然消氣,她就郭榮榮這麼一個好友,冷戰起來也怪孤單的,對方給了個台階,再傻也知道順勢下來,換套裙子,就跟着郭榮榮去了舞會。

    黑黝黝擠滿人的舞廳,莊嫺和郭榮榮剛坐定下來,就留意到了舞池的中心,衣冠楚楚的韓述環抱着民商法學院的一個漂亮女孩在一支快三的曲子裏如蝴蝶穿梭般滿場起舞,金童玉女,配合得天衣無縫。

    那女的我認識,外號公共汽車極低的可見度裏,莊嫺看到了郭榮榮勾起一邊嘴角,她也沒心去聽,一心一意地隨着他們的舞步。他們跳得真好看,莊嫺想。

    她甚至沒有嫉妒,當她知道自己永遠不會是光環裏他身畔那個人,心中便只剩了心悦誠服的欣賞。

    韓述和他的舞伴在舞步中游走,跳着跳着就轉到了莊嫺身邊,莊嫺怔怔地,也不知道是誰暗地裏使了把勁,將她一推,她毫無防備,就這麼跌跌撞撞得撲了過去,正撞上了韓述的舞伴,那女孩子停下來,驚叫了一聲。

    莊嫺繞着舌頭吞吞吐吐地道歉,可嘴巴不聽使喚,身邊吵吵嚷嚷地,都成了模糊的一團,聽不清辯不明。然而,韓述鬆開他的舞伴,扶直了莊嫺,竟然就着她的手,在未完的曲子中領着她跳了下去。

    在宿舍的衞生間裏,只有一個人的時候,莊嫺曾不止一次偷偷哼着只有自己聽得見的小調,張開手,與虛空中的另一半共舞,可是她以為那隻能是她一個人的夢。

    忘了那一夜是怎麼結束的,莊嫺躺回了她的架子牀,可是心還在舞池裏,被他牽引着跳一曲圓舞,轉啊,轉啊,夢也在旋轉中無邊無際。

    還是郭榮榮澆醒了莊嫺的夢,她説:韓述這個人,就是太輕佻,你別走火入魔,想我的話,城堡裏只有一個王子,想做灰姑娘的人卻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

    莊嫺心裏想,她不要過橋,有過那個共舞的夢,也就足夠了。

    誰知道,一切才剛是開始。

    儘管郭榮榮一再點醒莊嫺不要做灰姑娘的夢,可是如果有一天,王子提着一雙正合碼數的水晶鞋施施然走過來,你要不要穿?

    很快,韓述的找莊嫺的電話在宿舍裏時常響起,他的身影也不時出現在她樓下。別人都在風傳韓述看上了法學院的木頭美人。郭榮榮有時也一個人愣愣地自言自語:可能嗎?

    莊嫺不管可不可能,他是她的光源,她是無悔撲火的蛾,於是紅着臉,期期艾艾地去赴一場場如夢之約,她照例是不善言辭,緊張起來渾渾噩噩,與他揮別後常想不起相處時的細節,而韓述注視她的眼神竟似比她更專注。

    我我是不是看起來很傻?莊嫺怕這個夢醒得太早,唯恐自己的乏味讓他打了退堂鼓。

    可韓述卻一再重複強調她的好,一遍一遍,語氣鄭重,彷彿要讓她記住。你怎麼可能傻,我可不會跟傻瓜考上同一個大學;你怎麼可能比別人差,難道你從來不照鏡子嗎?他的話猶如催眠,説得多了,莊嫺竟也慢慢讓自己相信了一點,每天早上照他説的對着鏡子念,我很好,我很好人前人後,居然自信了不少。

    可是我很無趣,你跟我在一起會不會很煩?這是莊嫺最後一個疑慮。跟她以往對韓述的感性認識完全不同,韓述很少帶着她去玩去鬧,兩人相處的大多數時間,他都很安靜,也不介意莊嫺話少。一塊自習的間隙,莊嫺偶然抬起頭,會發現身邊的韓述支着下巴怔怔地看她,碰上她的視線,眼睛卻迴避。

    韓述總説:你這樣就好。下一句話卻開始嬉皮笑臉,有沒有人説過,你不説話的時候沉靜如海?

    當然沒人這麼説過。莊嫺在他孩子似的貧嘴中,幸福如火中燒,這幸福讓她暫時忘卻了別人注視的眼神,也忘卻的好友的冷臉規勸。

    郭榮榮説,你就傻吧,他有這麼好?沒後悔藥吃的時候,哭都來不及。

    可是後悔藥不都是事後才吃的嗎?她要的是現在。

    韓述大二的那個情人節晚上,莊嫺鼓起勇氣送了他一條羊毛的圍巾,圍巾是寒假裏她纏着讓媽媽教會的,手工拙劣,卻是他喜愛的大紅色。莊嫺害怕郭榮榮笑話,一直把圍巾藏着掖着,直到那天晚上才偷偷拿出來。

    他們約好了要一起出去,莊嫺去到韓述的宿舍,等他慢慢收拾好自己,他這樣一個急性子,打理自己的儀表居然能耐心地一絲不苟。眼看宿舍四下無人,莊嫺羞澀地把那條圍巾手忙腳亂地繫到韓述脖子上。

    你喜歡嗎?莊嫺低聲問。

    韓述沒有馬上説話,她不敢看他的表情,侷促地低着頭,特意修飾過披瀉下來的長髮搔得臉有些癢,心裏卻像有成千上萬的螞蟻在爬。

    等待他反應的瞬間,在莊嫺看來無比漫長,她慌慌張張地別開臉四處打量,讓自己看起來沒有那麼緊張。可視線卻掃到了他整潔的書桌上,隨意丟放着的一雙褐色手套。

    莊嫺頓時就懵了。這手套她怎麼能不認識,那手背處的花紋是她親眼看着拆了又拆,一針一針地織出來的。

    手套出自郭榮榮的手,上個學期的期末,考前緊張的複習時間,莊嫺就看到郭榮榮經常縮在牀上織着這雙手套,郭榮榮也是生手,偏又生性好強,看不得一絲瑕疵,反覆地拆了再織,虎口都被毛衣針磨起了泡。莊嫺在一旁看着,也就是那時生起了要給韓述也織點什麼的念頭,又不好意思開口讓郭榮榮教她,這才拖到了寒假才動工。

    莊嫺也曾問過郭榮榮是織給誰的,郭榮榮當時淡淡地説,愛給誰給誰唄。那時她們小姐妹倆之間不知怎麼地已沒有當初的無話不説,莊嫺也不好意思追問,她想過這樣的東西一定是送給最重要的人,可是,卻萬萬沒有想到,這個人竟然是郭榮榮嘴裏最不以為然的輕佻的紈絝子弟。

    韓述也注意到莊嫺看着手套發呆,揀起那雙手套,不由分説就往莊嫺手上套。莊嫺的眼睛一紅,手微微往回撤了撤,韓述的手卻抓的很緊。

    你喜歡嗎?他不回答她的問題,倒反過來問她同樣的一句話。

    不不我是説,我喜歡,可可是,別人莊嫺心裏亂得很,很久不在韓述面前出現的口吃又回來了。

    韓述不讓她的手往回躲,抓住了,只一聲聲追問,那些你別管,我就問你喜歡嗎,你不喜歡嗎?説啊,説話啊!

    鬼使神差的,莊嫺眼角留下了一行淚水。她不是一個好的朋友,郭榮榮那些個打着電筒織手套的情景在眼前浮現,當時她竟從來沒有留心細想過可是即使她知情又能如何,此刻比愧疚更強烈的是手心的温暖。

    她低着頭回應韓述的追問。

    喜歡。

    她可以感覺韓述的手徘徊在她的髮間,連聲音都是沒有聽過的遲疑和温存。

    你再説一次。

    莊嫺做夢一般呢喃,我真的喜歡。

    那個情人節的晚上,韓述撫摸着莊嫺的長髮,第一次吻了她。

    也是從這時開始,莊嫺彷彿看到心中的城堡大門真的朝她打開。她真的成了韓述的女朋友。

    韓述其實是個很矛盾的人,他愛熱鬧,卻找了個不善言辭的沉悶女友;他説他就喜歡莊嫺的安靜,然而她柔順如綿羊在他身畔,他眼裏常有一閃而過的失望;他沒有在莊嫺的旁敲側擊中承認過她是他從小到大最最親近的女孩,卻在無意中透露,那個情人節,是他第一次吻女孩子的嘴;他是莊嫺見過最陽光的男孩,可總有那麼一些時候,看起來心事重重;他明明就在莊嫺身邊,可莊嫺還是覺得太不真實;他不笑的時候眉梢眼角仿若桃花蕩漾,笑的時候反倒淡了幸而她對想不通的事情喜歡拋之腦後,很少追問,很少探究,這是她讓自己安享快樂的一種方式。

    關於這段感情,別人預言的閃電分手和韓述的熱情退卻移情別戀,這些都沒有成為現實,很難相信韓述和莊嫺就這麼相安無事相戀了一兩個年頭,然而這就是鐵打一般的事實。

    在那段幸福的時光裏,唯一讓莊嫺遺憾的是她和郭榮榮友情的中止。而這一切的導火索竟然是郭榮榮暗戀韓述一事不知怎麼傳出去之後,韓述在別人詢問為什麼看不上法學系大才女時,戲謔的一句話。

    去年一滴相思淚,至今還未流到腮。

    郭榮榮什麼都好,人長得也不賴,偏偏臉長得稍長,嘴上雖不説,心裏也頗為遺憾。韓述這引經據典的調侃一傳開,郭榮榮捂在被子裏痛哭了整晚,次日就想盡了所有辦法搬離了莊嫺所在的宿舍,走出那扇門時,莊嫺也知道她們也許再也不是朋友。她甚至沒有辦法開口去解釋和規勸,每一種説法都像是勝利者的宣言。

    對此,莊嫺難免也對韓述頗有埋怨。韓述説,他早看不慣郭榮榮的自以為是和對莊嫺的欺負,這回是故意讓她下不了台,這樣的朋友不要也罷。莊嫺雖遺憾,然後當時身處熱戀中的她,又能怎麼辦呢?

    好在郭榮榮也不是好欺負的主,沒過多久,就在文學社刊物這塊自留地裏不指名道姓對韓述口之筆伐。她文章寫得好,筆鋒犀利,一時間,誰不知道《就怕流氓有文化》和《論登徒子的膚淺戀愛》中那個貪圖表象,不重內涵的紈絝子弟正是韓公子。一輪宣泄後,郭榮榮估計也好受了不少,從此更是挺胸抬頭做人,對韓述那一對再不理會。

    韓述大三那年長假,莊嫺跟他一塊到三亞旅行,同行的還有他的兩個發小。這次旅行對莊嫺來説意義非凡,這是韓述第一次把她帶到了他的好朋友面前,這未嘗不意味着對她的進一步認可。莊嫺竭力讓自己不在他朋友面前丟臉,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做到了沒有,可是他的兩個朋友嘴上雖沒説,一路上卻反反覆覆上上下下打量過她很多回。這樣的異樣目光和他們四下心照不宣的目光交流連並不敏感的莊嫺都留意到了,可韓述彷彿毫不在乎,一路興致高昂。

    在三亞度過的第一個夜晚,幾個人興高采烈地跑到住處附近的沙灘大排檔吃海鮮。莊嫺中途去洗手間,找不到路,不好意思地回頭來打聽,遠遠地看到那個叫方誌和的男孩子從自己的揹包裏掏出了一件東西遞給了韓述。韓述接過,只是草草看了一眼,二話沒説就順手扔進了一旁的垃圾桶。

    在海角天涯綺麗的落日餘暉中,韓述説今天高興,拉着周亮跟方誌和喝了不少的酒。嬉鬧間,周亮作勢嚷着要灌莊嫺一杯,韓述冷着臉攔了下來,還沒等到對方發話,自己就悶聲不吭地連喝了三杯。周亮和方誌和麪面相覷,再沒有鬧下去。

    之後,韓述醉了,俯身在一側的沙灘上吐得一塌糊塗。莊嫺趕緊和另外兩個男孩子一道半扶半抬地把他送回了房間。安頓完畢,周亮和方誌和都藉口要到海灘夜遊,把莊嫺和韓述單獨留在了房間裏。

    由於是黃金週期間,旅遊業火爆的景區住宿緊張,大小酒店人滿為患。最後方誌和找到的這間小賓館並不理想,幾個人中,最挑剔的莫過於韓述,可他出奇地也沒有計較。

    莊嫺陪着沉睡中的韓述在房間裏靜靜坐了很久,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地點,陌生的朋友,連帶這身邊熟悉的人也開始陌生。

    他為什麼高興,他真的高興嗎?莊嫺像是忽然發現,他高興的時候心裏想什麼,難過的時候心裏想什麼,自己竟然渾然都不知情。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起模模糊糊地躺在他身邊睡着的。一直到半夜,韓述翻身的動靜驚醒了她。房間裏的燈已經熄滅了,只有一扇朝海的窗敞開着,鹹而潮濕的海風跟月光一道飄了進來。莊嫺知道他醒了,可是誰也沒有説話,漸漸地,兩人的呼吸都變得粗重。

    在混亂和黑暗中,年輕的男孩和女孩,該發生的一切就這麼順理成章地發生。從頭到尾,韓述都沒有説過一句話,莊嫺在緊張和甜蜜的無聲伴奏中迎來了她第一次的疼痛,儘管沒有她幻想中那麼神奇和美妙,可她愛着身邊這個男孩,這承受顯得如此圓滿。她先前的一絲疑慮在身體的疲憊和心靈的滿足中漸行漸遠。

    三亞的氣候濕熱,莊嫺在激情中緩過神來,才發現自己一身是汗,雖然眼皮越來越沉,可是仍禁不住想要起來沖洗一番。韓述的呼吸變得安詳而悠長,她猜他也許累了,又陷入了夢境,於是起身的動作自然小心翼翼。

    可是她身軀微微一動,頓時覺得頭皮一疼,才發覺髮梢不知被壓在了哪裏,這時韓述的身體很快便貼了過來,緊緊抱着,像個孩子似的,頭和臉都埋在了她微微弓起的背上。

    這個出奇親密而依賴的姿勢讓莊嫺心中即甜蜜又好笑。

    你她剛想開口説點什麼。

    噓韓述打斷了她。

    她一度以為他會有下一步的動作,然而他沒有,就這麼靜靜地,緊緊地擁着她,貼着她,夜很靜,這樣的依偎讓人墜入天長地久之中。

    莊嫺不敢動,可長久地保持這個姿勢,開始覺得腰和脖子都痠疼。她也不知道究竟過了多久,然而就在半醒半夢之間,她聽到了隱約的哭泣聲。

    起初咋一個激靈,她以為是自己的錯覺,不由嚇了一跳,回過神來之後,才意識到壓低的哭泣聲,竟然像是從始至終擁着她的韓述。

    熱鬧活潑的韓述,在靜謐的黑暗中,像個迷路的孩子一般擁着她哭泣。

    你騙我

    這是屬於他們的第一個晚上,這是莊嫺所記得的,韓述説過的唯一一句話。

    次日,在方誌和與周亮曖昧的笑容中,韓述恢復如常,對於那一晚的異樣,在莊嫺面前他也再沒有提起。

    他嘴裏反覆呢喃的一句話,還有濡濕了她背部的眼淚,成了一個讓莊嫺震驚卻費解的夢。那是她從不瞭解的韓述,又或者她從來沒有了解過韓述。

    回到學校之後,不久,已經大四的莊嫺投入了找工作的洪流。忙起來的時候,見韓述的時間就少了,韓述竟也沒有太主動地找她,誰也想不明白,持續而穩定的愛戀,怎麼會在最親密最激烈的交匯後漸漸冷卻了呢?

    莊嫺習慣性地不往深處想,她只是發現了一個更顯而易見的事實,最初的時候,她一天見不到韓述就心慌得厲害,後來慢慢習慣了,這個間隔期變成了三天一週兩週一個月從什麼時候開始,由韓述而變得自信了不少的莊嫺發現,即使沒有韓述的陪伴,其實天還是一樣的藍。

    莊嫺成績並不拔尖,她不像郭榮榮一樣輕易考上了本院的研究生,找工作也不算太順利,最後,在鄰省的一箇中小型城市裏的法院謀到了一份書記員的差事。離開學校的那段時間,她一直在等待一件事,她知道,自己在等韓述開口説分開。

    可是韓述沒有。

    直到韓述提出送她去火車站,他説的仍然是:其實你沒有必要去外地,你留下來,我爸爸出面還是可以找到不錯的工作的

    莊嫺搖了搖頭。

    分手的建議是畢業近一年之後,莊嫺在一封電子郵件中提出來的。韓述在恢復中寫了三個字:好,珍重。

    工作兩年後,莊嫺嫁給了工作單位裏的一個同事。那男人很普通,也很體貼,莊嫺也變得越來越開朗外向。這不是她第一次感受到幸福,可這幸福卻是腳踏實地的,而不是漫步在雲端。

    韓述也考上了本院的研究生。關於後來的他,想不到還是在郭榮榮一點一滴的描繪中浮現在異地平靜生活的莊嫺心中――已經決裂多年的郭榮榮以老同學的身份參加了莊嫺的婚禮,時過境遷,重歸於好,兩人的友誼雖不再如從前親密,但經歷了一段誰也沒有得到的爭奪,畢竟是重拾了一份情意。莊嫺也開始明白,有些東西,淡一點,才能久一點。

    郭榮榮提到韓述時仍舊充滿不屑和敵意,然而她就在這不屑和敵意中樂此不疲地討伐着他,他做課題時走的後門,後來的女朋友長得怎麼彆扭,找工作時怎麼靠的家庭關係莊嫺聽着,有時覺得忍俊不禁,這個郭榮榮,這個韓述啊

    其實他們都沒怎麼變,也許變的只是她。當她平靜微笑地回想他們的時候,也許那些過去,才真的過去了。

    她是一個木頭美人,喚醒她的激烈雨滴是韓述,可如春風般呵護她開出花朵的是將要陪伴她一生的那個平凡的男人,雖然,那花朵也是平凡無奇的,可這才是觸手可及的生活,再不會聽到平靜夜裏壓抑至無聲的哭泣。

    再見到韓述時,是在一個本系統內部的交流會上,那時莊嫺已經是一個五歲孩子的母親,她和韓述的相逢意外而略帶驚喜,一如老友,彼此誇張地相互吹捧。兩人都感嘆,到底是戀過一場的兩人,隔得也不是天各一方,怎麼就能那麼多年沒見着。也就是這次重逢,讓莊嫺居然覺得眼前的韓述比曾經的任何一個時刻要顯得更真實和可愛。

    韓述還是開着玩笑:有件事我應該找你算賬,説真的,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家老頭子未必有多贊成,可是聽説分了手,他也不信我解釋,非説我始亂終棄,不分青紅皂白把我揍了一頓。你見過活那麼大年紀還被老頭子揍的倒黴傢伙嗎,那就是我。説起來,明明是你對我始亂終棄。

    莊嫺笑了好久,最後,仍是沒有按奈住多年以來的好奇,多嘴問了一句。你介意告訴我,那個人騙了你什麼嗎?那曾經是她心頭的一顆刺,現在只是一個女人的八卦。

    韓述起初還笑着,漸漸地那笑也掛不住了。

    你還記着啊。他有些尷尬。

    當然,任何一個女人都會記得。莊嫺笑道。

    韓述用手背搓了搓面頰。

    有個人對我説過,很多事情,只要不去想,就是忘記了。後來我才知道,根本不是那樣。

    莊嫺還是沒有告訴韓述,也許她知道那個人是誰,許多年前在三亞的第二個早晨,她鬼使神差地去犯了韓述丟棄東西的那個垃圾桶。不知是她幸運還是清潔工懶惰,那東西居然還在。

    那是一個退回來的包裹,上面的地址,來自於一個她完全陌生的所在。

    我還是不明白,他都沒有主動提出,你為什麼要跟她分手。

    許多當年的隱情,很多年後,會被時間沖洗得毫無秘密可言。後來已經是一名成功律師的郭榮榮也對莊嫺提出了一個疑問。郭榮榮和韓述在一個城市裏,她單身,仍然憎惡韓述,工作中只要有接觸,處處跟他作對。

    莊嫺説,我想起了你對我説過的灰姑娘理論。你錯了,我想我還是穿上了水晶鞋,可忽然有一天我發現,王子的城堡裏,燈已經被先前經過的那個人熄滅了,裏面黑洞洞的。我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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