桔年絆在被子砌成的障礙裏,用手撐着牀板往後縮了縮,臉側到極限,去迴避韓述的碰觸。然後出其不意地,她撲往牀沿的另一個方向,試圖脱身,好像逃脱了這張牀,就暫時從她的恐懼之舟裏生還,然而她的腳剛落地,整個人卻被韓述一手按了回去。
桔年的臉頓時埋在了被單上,就像把頭埋進了沙堆裏的舵鳥,“別這樣,韓述,別這樣,別這樣……”
她彷彿只記得這一句,別這樣。
她也有她的心魔,噩夢一般無邊無界。
“怎麼樣,這樣……還是這樣……”韓述啞着聲音問,他知道自己現在就像最不堪的登徒子,無恥的臭流氓,而且越做越出格,可他的心,
他的手,沒有一樣由得了自己。
桔年開始掙扎,韓述的鉗制讓她如困獸一般,做瀕死前的努力。
“你發什麼神經,啊?你再這樣,我要喊了。”她喘着氣警告道。
“好。”韓述答得很乾脆。
她不會喊的,否則不會等到現在。零時已近,爆竹聲逐漸喧天而起,她知道她的喊聲註定吞沒在除夕夜狂歡的浪潮中。除了驚動睡着的小非明,她喚不來誰,可她絕對不希望非明目睹這一切。
韓述的理智飄到半空,看着為非作歹的自己。桔年的身體很熱,這熱度在慰慰他方才凍僵的魂,他看不仔細她的臉,可是想必再不會如寒玉般端凝,更不會如冰封般深寒,她再不能置身事外地漠然看着他,再也不能説,“韓述,這是我的事”,不管這是不是好事,至少是“他們”之間的事。許多年來,謝桔年是韓述心中的一道魔障,是他本能追尋的一道熱源,可當他靠近,體會到的一直是涼。
現在她再也涼不起來了,這感覺讓韓述如中毒般有種極致到癲狂的快樂,雖然他正在撕裂好不容易覆在他們身上的温情的面紗,做着自己都不齒的事。
桔年的胸口間已有細細的汗珠滲了出來,可她還在一直試圖推開韓述的臉,她的力度和指甲讓韓述嚐到了自己臉上的傷口的血腥味,他不得不分心騰出一隻手來壓制,否則他毫不懷疑她的手指能把他的眼睛都摳出來。
在翻覆的扭纏中,韓述抓到一寸布的邊角,它不屬於被子,也不是牀單的一部分,因為他摸索到了釦子。
那件衣服,不是他的,也不是她的。藉着那雙適應了黑暗的眼睛,韓述終於確定,那是件淺色的男人的舊衣服。
桔年也注意到了這件衣服,她竟然放棄了庇護自己的身體的手,去瘋狂地試圖奪回那件衣服,韓述用身體的重量壓制着她,挪開那件衣服,
就在她竭力伸出手,只差幾毫米就可以夠到的地方。
幾釐米,桔年就像忘記了韓述在她身上胡作非為,只是伸出手,在凌亂的被單上摸索,還是差幾釐米,她的指尖就是觸碰不到它。
“誰的?”韓述埋在她胸前問。
他沒有忘記非明童言無忌説出來的那件男從的衣服時,桔年那時的臉很紅,,這一刻身上更是煮沸了一般的燙。
桔年的胸口劇烈地起伏着,她根本不會去回答。
而韓述卻在她的失控中找到了答案。
這是道單選題,從來答案就只有一個。
那就是巫雨。
她把衣服疊得整整齊齊地放置於枕邊,讓它伴隨自己入眠。也許那麼多年來,這是支撐她心如止水度過一個女人青春年華的唯一支點。
韓述説不出是震驚還是惹憐,難道這樣,她就可以假裝巫雨就在身邊?難道她不明白,就算是巫雨活着的時候,他未曾這樣躺在謝桔年的身邊,韓述比任何人都有資格證實這一點。謝桔年看似無慾無求地活着,其實她是個自欺欺人到了極點的可憐蟲,然而他何嘗不是,他活着,
但他輸給一個死人,沒有一點懸念。
太多的情緒找不到出口,所以韓述憤怒。
這是他第二次接觸到她的身體,情景同樣的不堪。區別只在於前一次她醉得那樣厲害,這一回,她完全清醒着,他們肢體糾纏,雖然這糾纏,她掙扎的每一下動作都想要了他的命,一不留神之間,桔年猛然屈膝的膝蓋讓韓述小腹一陣生疼,他就勢別開她的腿,雙手捧住她的臉。
桔年緊閉着眼,韓述不知道她疼嗎,因為她沒有呼痛,沒有表情,更沒有一句話,只是殊死的掙扎。她把她的魂包裹得很嚴實,他探到她的身體,卻探不到她的魂。
可是韓述知道她至少還聽得見,他咬着牙説:“你忘了巫雨已經死了?”
十一年足夠讓當年那個男孩化為一攤枯骨,韓述就是要桔年知道,他死了,永永遠遠不會活過來依偎在她身邊。
“他沒死,他一直在我身邊!”桔年終於開口説話了,也睜開了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韓述,她也許鬥不過韓述,但是她可以讓他知道,他永遠不能取代他的小和尚,“他一直都在,只是我看不見。”
韓述大笑了幾聲,俯身上去,“他看得見?那他現在就看得見我們?就在我們身邊?”
他聽到了桔年壓在喉間的一聲驚呼,合着哽咽,她仍抗拒着他。
“如果他在,如果他在乎你,那他現在做什麼?他大可以阻止我啊,給我一耳光,把我從你身上踢下去,他做得到嗎?”
“韓述,你混蛋!”桔年弓起的腳再度被韓述壓下去。
“我混蛋,他什麼都好,連死了都陰魂不散。”韓述氣喘吁吁地對着看不見的地方叫囂,“你來啊,巫雨,你不是在嗎?我甚至用不着你動手,你説一句,只要説一句,我馬上放開她……要不你連話都不用説,隨便你用哪一套,給點暗示就行,什麼都可以,我馬上從身上滾開,馬上滾!”
“閉嘴,你給我閉嘴,我求你了行嗎!”
“我偏不閉嘴,你不是在等着他附身、顯靈、死而復活嗎?巫雨,她那麼喜歡你,她恨不得讓我滾,你連為她做這點事都不肯?如果你在乎她,你這樣還算是個男人嗎?”
桔年在這時騰出手來,狠狠甩了韓述一巴掌,他終於停止了對巫雨的叫戰,如果説剛才的桔年是痛苦而慌張,那現在她的眼裏是一種在幻滅和絕望邊緣的瘋狂。她過去一直不肯説恨韓述,因為恨太沉重,可是這一秒,她恨死了他,他試圖打碎她最後一個信念,她就知道他會攪得她永無安寧,讓她無處安身。
那一耳光着實不輕,韓述的臉被打得重重偏向了一側,然而桔年卻在這個時候開始哭泣。
在此之前,韓述從來不知道一個人會那麼多的悲慟,會有那麼多的眼淚。
她在眼淚流出來之後,漸漸停止了掙扎。
彷彿就連她也在等。
巫雨,你真的在嗎?你真的像我以為的那樣,在我看不見的地方陪伴着我。如果你在,求你給我最後的憐憫。
韓述説:“我們不妨一塊見證看看,假如他還在。”
桔年如浪中的一葉孤舟,顛簸着,惶無所依,她唯一的歸航就是個海市蜃樓。
韓述的呼吸開始變得粗得,極致的快樂和極致的痛苦相交匯。
這樣的迷亂桔年曾見過,那是一個顛倒的夜晚,屬於烈士陵園裏年輕的巫雨和陳潔潔,而不是謝桔年。
並不禁煙花爆竹的郊外,震耳欲聾的轟鳴此起彼伏,不時夾雜着幾聲尖鋭的呼嘯。外面的天空一事實上璀璨滿天,可是她看不見。室內連風都不肯光顧,空氣是凝滯的,只有慾望的氣息,窗簾也未曾輕輕掀動一個角落,除了韓述和自己的心跳喘息,桔年什麼都聽不見。
什麼都沒有。
“你相信了嗎?他不會出現的,因為他早死了,他沒死的時候想要的也未必是你。”
韓述贏了,他至少讓桔年相信了一件事。
巫雨是死了。
即使他活着,他也不會在她身邊。最後的一面,他是來告別的,他對她構想過無數次塞北老家,夢想中的天堂,但當他決意放棄一切投奔那裏而去,他想帶走的並不是她。桔年在巫雨離開的若干年後曾經獨自踏上那段旅程,她站在巫雨渴望而到達不了的那片平原上,感覺不到任
何熟悉的氣息,只覺得空曠而荒涼。
原來她一直都只有她自己。
桔年流盡這晚的最後一滴眼淚。
韓述在感官上無比愉悦的一刻感受到桔年軟軟耷位在牀沿的手。
她臉上沒有任何的表情,彷彿連這肉體都不是她的。
於是他摩挲着她的頭髮,還有她淚痕乾涸了的臉。
“他死了,你還有我啊。”
然後,他聽到她空洞洞的聲音。
她問:“你又是誰?”
他是誰?韓述像被一盆雪水當頭澆下。他是想過要一輩子對她好的人,可是連他現在看不到這個人,只看到赤裸的,連自己都噁心的自己。
所有的激情和慾望在這一刻湮滅如一陣青煙,韓述垮了下來,慢慢地伏在一身汗濕的桔年身上,動也不動,死去了一般。
桔年也沒有動,他們長久維持這一個姿態,久得似乎是以腐化為塵。
累,很累。他們好像都睡着了,不知什麼時候又都醒了過來。窗外的世界終於安靜下來。
從激烈到沉寂,悄如隔世,天還沒有亮。
韓述翻過身上,平躺在牀上。
“你恨死我了吧。”他愣愣地,彷彿是對着開花板説話。
他以為這個問題桔年同樣不會回答,沒有想到,過了一會,桔年發出一個合糊至極的聲音。
“嗯”
“我從來沒有想過我會做這樣的事,以前沒有,現在也沒有,可我就是做了,我也不知道是怎麼了。不過現在説什麼都沒用,反正明天,明天你想怎麼樣都行,我什麼都認。但我只希望你能告訴我,在你心底,我究竟是誰?”
桔年發現自己悲哀也在思索這個問題,他是誰。韓述對於她自己而言算什麼?可以死一百回的惡人,死皮賴臉的膏藥,與她整個青春交集的混蛋,左右了她命運的看客,破門而入闖進她塵封世界,提醒了她的安靜只是因為孤單的人。
他不是她的愛人,卻也不是路人。
有時她寧願把他等同林恆貴,但是他不是林恆貴。
桔年沒有想要去愛韓述,然而她所有的隱秘記憶都只與他相關。十一年前,他在她身邊,青春尚如澀澀豆蔻,十一年後,老去只不過是昨夜今朝的事,卻還是他。命運的奧秘誰勘得透?
“也許你是知道我對那點心思的,從很早以前開始。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也做了很多後悔到現在的事,我後悔拉不下臉跟你説明白,後悔那一天跟着你去了烈士陵園,也許我該讓你和巫雨走的,也後悔出事後相信了我乾媽,我真天真,以為她會把所有的事都打點好,然後我們就能在一起;更後悔那時候我沒膽子站出來,我坐過不下一百次的夢來彌補這個缺憾,沒有用,只能是夢了;當然我最後會的還是因為害怕連去看你都不敢,這十一年裏什麼都沒做……但是唯獨有一件事我不後悔,説出來你怎麼想都行,可是我真的是個死不要臉的木八蛋,我唯獨沒有後悔那個晚上,那個小旅館裏,我跟你……我知道那不光彩,那是錯的,可是我不後悔。”
桔年很難想起那一晚的細節,她忽然發現她跟韓述截然相反,她常常記憶起天亮以後接踵而來的噩夢,多年後再一樁樁地為自己開解,唯獨那一晚,她很少去想,甚至故意迴避了,就好像記憶的膠片憑空斷了一截。
“你説,哪果那一晚,我把你送回家去,或者我們根本沒有遇見,現在會是什麼樣子?”韓述問着可笑的問題。
她可能找到巫雨,真的殺了林恆貴。也可能避開這一劫,看着巫雨入獄,等他,或是最終遇到另一個男人,順利地過一生。
如果是無限可能的事,也是從無可能的事。
桔年説:“不知道。反正怎麼活,橫豎都是一輩子。”
他們各自擁着被子的一角,躺在一片狼籍的牀上,不知道這一幕該有多荒謬,她可以打他罵他趕他,反正做什麼都好,而不是在這最不和宜的時候,進行着他們自打相識以來最坦誠的一場對話。
也許他們都一樣覺得身心俱疲,疲憊地無力去承載任何激烈而戲劇化的情節。接着,他們繼續荒謬地繼續昏昏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