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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破碎的‘假如’

    距離天亮只有一兩個小時的那段時間裏,韓述做着顛三倒四的夢,他甚至夢到了校園門口停着警笛長鳴的警車,他被正義凜然的公安幹警拘捕歸案,周圍圍滿了看熱鬧的人,大家都充滿了鄙夷地指指點點,交頭接耳議論的無非是他的下流和不要臉。有人當場暈倒了,那是他媽媽孫瑾齡,而韓院長雙眼血紅,要不是有人死命攔着他,他會當場衝上來親手撕碎個徹底讓老韓家門風掃地的逆子。韓述在無數雙人的推掇中頻頻回頭,他唯獨看不到這個案件中的受害者,連個她的背影都沒有,這讓他既失落且惆帳,落到這一步他自知並不冤枉,但她若是能在場,哪怕給個大快人心的表情,他也覺得罪有應得和心裏踏實。

    直到清晨的光線驚繞了他鋃鐺入獄的心路歷程,韓述才將眼睛睜開一線,用了十分之一秒讓記憶復甦,搞清楚現在的狀況,就立刻跳了起來。他此時的姿勢是堪堪吊在牀的邊沿,這一蹦而起的姿勢讓他整個人連滾帶爬地摔到地上,還好纏着被子,並沒有很痛。可惜還是遲了一步,那張昨夜他都沒有看得太清楚的老式木架子牀上,空空如也,就連那件不屬於他的男人襯衣也早被收了起來。

    儘管韓述一向崇尚自然醒,但他的生物鐘很準,並不是個睡懶覺的人,反現謝桔年,他雖沒有跟她共同生活的經歷,但是以他之前相當長一段時間的尾隨觀察來看,只要不上早班和沒有特殊的事情,她通常是睡到日上三竿才睡眼朦朧地到財叔那拿牛奶,再聯想到高中的時候,她通常都是踩着鈴聲晃進教師的遲到大王,也不知道被他逮過多少回,沒想到這一次他起牀竟然落在了謝桔年後面,韓述不由頓時覺得被動至極,昨夜情景在腦海裏重現,更是讓他心慌臉燙,趕緊匆匆套好衣服,將牀單被子略做整理,硬着頭皮走了出去。

    非明還沒有起牀,大廳的那個破鍾也證實了天色確實尚早。韓述心懷鬼胎地朝院門口望了望,沒有夢裏的警車和執法人員,接着聽到門咿呀的一聲響,受害者頭髮濕漉漉地從水氣蒸騰的浴室中開門走了出來,手裏抱着一盆衣服。

    韓述有些難堪,便故伎重施地咳了幾聲,試圖引起桔年的注意,桔年置若罔聞,放下了盆裏衣服就栽了條幹毛巾擦着頭髮上的水,韓述又加重了咳聲,結果一樣。他終於相信她根本是故意不打算理會他,就算自己咳破了嗓子也是枉然。他心裏沒了底,經歷了昨晚上的渾事,不用説他自是罪孽深重,但是死是活要殺要剮,她好歹得給個話啊。

    於是韓述期期艾艾地磨蹭着走到桔年身後,猶豫再三,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你看……這……怎麼辦?”説完了之後他又想打自己的嘴巴,這是男人在第二天早上該説的話嗎?

    桔年擦頭髮的手停了下來,並沒有回頭看他。不過是喘口氣的功夫,韓述覺得自己都快憋死了。

    “你走吧,以後別來了。”她的聲音裏聽不出明顯的感情起伏。

    哦……她打算讓這件事就這麼過了,好像沒有發生。看起來他又可恥地逃過了一劫,韓述説不清自己是鬆了口氣還是有些失望。他有些犯賤地想,自己那麼混賬,沒理由就那麼算了,她怎麼能一句話就了結了呢?也怪他自己,昨晚,在那件事發生之前,一切都是那麼圓滿而完美,他可以甚至可以感覺到自己離她近了,誰知道後來邪靈附體似的鬧了那一出,好端端的,什麼都毀了,她這個態度,已是仁慈,他就算再不知廉恥,也沒有理由再賴着不走了。

    “能讓我洗把臉再走嗎?”事到如今韓述只能這麼説。

    桔年沒有説話,他便去翻出了自己的洗漱用具,催頭喪氣地走到天井的水龍頭旁,剛在牙刷上慢騰騰地擠出一條形狀完美的牙膏,他聽到了院子外傳來的叫門的聲音。

    “桔年,你在家吧?”

    這聲音,除了唐業,還能是誰。

    當然,桔年也聽到了,她直起身子,下意識地攏了攏半乾的頭髮,看起來也有些不知所措。

    鐵門的鎖拍打在鐵枝上的聲音繼續響着,桔年愣是沒有動。

    韓述猜她此時想必是打着掩耳盜鈴假裝不在的主意,便“好心”地説:“用我去開門嗎?”

    這句話果然有效,桔年立刻轉身拖住了他,臉上是可疑的緋色。

    “你別動!”

    她放下擦頭髮的毛巾,急急地應出門外。

    來的果然是唐業,他身上還穿着昨天接桔年和非明時穿的那套衣服,下巴上有泛青的鬍渣,想來是在蔡檢察長病牀前守到現在,人是憔悴的,唯獨一雙眼睛仍然清明無比。

    桔年開了門,她站在門口,伸手掠了掠耳邊的頭髮,問:“早啊,你來了?”

    唐業點頭,笑了笑,“新年好。”

    是啊,這是大年初一的清早。桔年如夢初醒地回了句:“新年好。”

    她並沒有從門口讓開身子請唐業進來,也不知道他一大早離開急病需要照顧的繼母來她這裏所為何事,於是便靜靜等待着他接下來要説的話。

    唐業卻沒有直截了當地説出他的來意,他用一種若有所思的眼光打量着桔年,忽然問了句:“桔年,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桔年倉促間又掠了掠頭髮,那半乾的髮梢擾得人心煩意亂,她想去摸摸自己的臉,之前照鏡子沒看得足夠仔細,那上邊該不會留下什麼形狀可疑的痕跡……她想起來了,難怪他也覺得不對勁,按照本地習俗,是萬萬沒有新年第一天早上洗頭的道理的。

    偏偏就在這個時候,她聽到有人從屋裏走出來。

    “喂,那個……我能用昨晚上擦頭髮的那條毛巾嗎?”

    桔年幾乎是立即掉頭,並不是她那麼渴望見到韓述,而是她不願意看到唐業此刻的表情。

    韓述一臉無辜地舉着支牙刷站在廊檐下,頭髮有些小小的凌亂,就差沒有額頭上寫着:“我剛起牀。”更讓人受不了的是,他半邊臉上有三道明顯的指甲抓痕,從顴骨直到嘴角。

    彷彿是為了應對桔年並沒有説出口的責難和不快,他有些無奈地説:“我嚴重申明我不是故意打斷你們,你忘了我的車就停在門口,他能不知道嗎?”

    他説完了這個,第二句話是對唐業説的,“我乾媽她好點了嗎?”

    桔年回過頭,唐業的表情遠比她想象中要平靜,甚至可以説是平淡,有幾分疲倦,也許那只是徹夜守護一個病人的結果。他禮貌地回答了韓述的問題。

    “還是那樣,沒有生命危險,但一進半會是不可能恢復得正常人一樣了。謝謝你的關心。”

    “她也是我乾媽啊,我遲一些就會去看她。”韓述説完,指了指屋子裏,“要不進來坐着聊?”

    他回應了唐業以同樣的客氣,彷彿工作上的矛盾和眼前的尷尬都暫時不存在,然而不止唐業,就連桔年也恍然覺得,他這麼一開口,好像他才是這屋子裏主人,其餘的人才是不速之客。

    “不用了,我説幾句話就走。”唐業片刻都沒有猶豫地説道。

    桔年卻側過身子説:“請進吧,外面冷。”

    唐業沒有動,此情此景,這一幕,説不出有多詭異,好似什麼都錯位了。

    財步家的鞭炮聲響了,這是傳統的習俗,新年起牀第一件事就是開門放鞭炮,取“開門紅”之意。韓述好像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一拍腦袋,問桔年道:“你沒買鞭炮吧,這個兆頭還是要的,放放鞭炮去一去舊年的晦氣。要不,我這就去財叔家買幾封。”

    他説着就回頭去放他的牙刷,然後三步並作兩步地往財叔家走。沒有人對此表示異議,也許在場的所有人都為他暫時的離開而鬆了口氣。

    韓述走過了,門口處就剩了唐業和桔年。

    “昨天我失約了,真不好意思。”唐業仍然站在原地説道。

    桔年是想過要解釋的,她本想説,韓述被家裏趕出來了,所以收留她他在這過了一夜。這本也是實情之一,但若説出來,反有種欲蓋彌彰的味道。既然説不清,那還不如不説吧。

    “別這麼説,你的事比較重要。”她低着頭,半乾的頭髮垂了下來,更顯得一張臉小得堪憐。

    他既沒有進來的意思,她邀請的意圖也並不熱烈,兩個話都不多的人便在門口沉默着。好不容易開口,卻又撞在一起。他們幾乎是同時説出下面的話。

    “他對你還挺有恆心的。”

    “你現在好嗎?”

    然後他們又好像都沒有聽見對方的話,俱是一怔。

    唐業先笑了起來,他作出個如釋重負的表情,“我就是想來看看你好不好,這就回醫院去。”

    桔年沒有強留,淺淺地回了個笑臉,“你保重。”

    韓述很快就從財叔那買到了鞭炮,從他們站着的位置,可以看着他跟財叔笑着揮手説話,然後就要折返。

    “桔年,這一次看來我是躲不過了。對不起,我以為的那個“假如”看來只能是個“假如”,雖然我真的那樣想過。我這半輩子都在做不切實際的事,半輩子都在猶豫不決,到頭來恐怕什麼都是空。”唐業上忽然上前一步,他説得那麼急,彷彿過了眼前,就再沒有了時間,他和她,也將不再會有時間。“我就是那種非得到了哪兒都不能去的時候,才知道自己最想去哪裏的男人,可惜什麼都晚了……這個你拿着。”

    桔年這才意識到唐業把他一直拿着的一本書塞到了她手裏。那是本平裝版的《西遊記》,桔年第一次到唐業家時曾經翻看過的,當時尚是初識的他們就這本書還有過一次小小的較勁。

    書很舊了,但確實是唐業最喜歡且時常翻看的。

    “這個你留着。”他説。

    桔年骨子裏的敏感讓她在接過那本書的時候本能地翻了翻,她很容易就打開其中的某一頁,不是心有靈犀,而是裏面夾着一張銀行卡。

    “這……”

    韓述越走越近,唐業不容置疑地推回了桔年的手,也打斷了她未來得及的拒絕,“錢不多,但每一分都是乾淨的,我原先讓一個朋友代為保管,幸而這樣才得以留了下來,以我背的罪名,恐怕傾家蕩產也不足以抵還,我也不知道有生之年還出不出得來,阿姨她生活是沒有問題的,所以那筆錢我分作兩份,一份留給姑婆,一份給你。你留着,總有個用處。”

    他説得由衷,彷彿早已想好打消她所有拒絕的理由。

    “這是施捨,桔年,如果你把我當作過朋友,就什麼都別説……我只是放心不下你。”

    唐業説這話事依舊淡淡的,既不憂愁也不煩惱,彷彿只是等着那個已然知曉的結局到來。這念俱灰的託付讓桔年從心起。

    她其實是想過對他託付一生的,如果她這生必須要有個託付。也許不夠深愛,但足夠温暖,他們相互懂得,相互體諒,這已經足以相當濡以沫到老。

    想不到連一個未必成真的“如果”都碎得那麼快。

    桔年太瞭解監獄裏的種種,不由得更對唐業的未來憂心忡忡。

    像是為了化開那些看不見的愁緒,唐業自我解嘲地笑了起來,“剛來的時候看到韓述的車還有他的人,我真有些傻在那裏了,不過我又想,那也不是件壞事。”

    “什麼好事壞事?”韓述耳朵尖,尚在幾米之外也聽到了些話梢。

    唐業朝他一笑:“我先走了。”

    “不多聊一會?”韓述繼續反客為主地扮着糊塗,他也看到了桔年手裏多出來的一本書,沒話找話説地問:“咦,你拿着什麼好東西?”

    唐業代為解釋道:“我順便帶過來的一本書。”

    “大過年的就為送出這本書?該不會是什麼珍貴的孤本吧。”韓述半真半假地説道。

    唐業何嘗不知道,現在他對他自己一切的財產都沒有處分權,包括一本書。

    桔年這時面無表情地將書往韓述跟前一遞,“要沒收嗎?”

    韓述果然訕訕地,沒敢去接,“我什麼都沒看到。”

    唐業對韓述説:“我有個不情之請,我屋裏的書,假如沒什麼價值,到時與其做了廢紙,不如……我想把它們轉贈桔年,這件事就拜託你了。”

    韓述愣了愣,才説道:“在沒有判決之前説什麼都言之過早。”

    唐業也不這個問題上糾纏,面向桔年説了句,“真的要走了,代我向非明問好。”言罷便轉身離開。

    韓述柃着鞭炮,看着拿着本舊書沉默不語的桔年,自我澄清道:“我沒趕他走啊。”他好像忘了,他其實才是那個將要被趕走的人。

    “要不要叫醒非明來看放鞭炮?”韓述怕引信潮濕,滿院子地找可以掛鞭炮地地方。

    桔年也打算去看看非明怎麼樣,她剛起牀的時候已經去她房間看過一次,那孩子睡得很熟。

    她走到廓檐下的時候,跟韓述同時聽到什麼東西碎在地板上的清脆響聲。

    聲音是從非明房間裏傳出來的。

    韓述幾乎是立即扔了鞭炮,跟桔年一塊往非明房間裏跑。

    非明以一種奇怪的姿態叭在牀上,落地摔碎的是她牀頭櫃上的玻璃枱燈。

    桔年六神無主地把非明抱了起來,小心翼翼地,她那麼恐懼,彷彿害怕非明也像玻璃一般,一不留神就碎了。

    非明的臉很紅,茫然地睜大眼睛,“姑姑,我的頭有點疼。”

    “沒事,沒事,我們馬上去醫院。”桔年用一種哀求的眼光看着韓述,她開始慶幸韓述沒有離開。

    非明卻搖着頭説,“也不是很痛,我們等天亮再去吧,韓述叔叔走了嗎?”

    她只是很平常地説出那些話,完全沒有意識到兩個大人立即白透了的臉。

    此時清晨八點已迅,陰天,雖説不上陽光燦爛,但透過非明小房裏的窗户仍可以非常清楚地辯別,天早就亮了。而韓述現在就站在她的牀頭,雖然他沒有説話。

    桔年如墜寒窖,她抱着非明沒有出聲,只是悄然用牙齒咬緊了自己抖得厲害的唇瓣。

    韓述緩緩伸出手,在非明已經沒有人焦距的眼睛前上下晃了晃。

    “姑姑,韓述叔叔昨晚到底走了沒有,他説他沒地方去的。”非明有些吃力地説。

    桔年短暫地閉上了雙眼,韓述的手頹然地垂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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