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廷站起來,頭一陣地眩暈,幾乎不能思考,然而他不需要思考,也會跟着她去。
她將他帶到左岸後門的那個小巷子裏,跨坐上她那輛殘破得相當有個性的摩托車,自己帶好安全帽,再將備用的一個拋給他,用下巴朝自己身後的座位方向點了點。
“去哪?”他接過安全帽,問到。
“帶你去醒醒酒……不去的話就把帽子還給我。”
他不語,將安全帽繫好,依言坐到她身後,才剛坐定,她就猛地一踩油門,車子彈也似地朝前衝去,紀廷出於慣性往後仰了仰,出於安全考慮,不得不扶住止安的腰。她的衣服是薄薄地一層,隔着衣服他可以感覺到她緊緻而微燙的肌膚,他有些不安,而她彷彿渾然不覺。
很快,他那點小小地不安被拋到了九霄雲外,她的車速那樣快,幾乎是飛馳地衝出狹長的小巷,立刻拐入了主幹道。當下已是午夜時分,城市裏依舊霓虹不息,川流的車輛和行人相對少了許多,然而她這樣的車速依舊堪稱玩命。
“慢點,止安,這樣太危險!”他貼在她耳邊説道,卻感覺自己的聲音立刻地隨着迎面而來的風聲散到身後,她好像什麼都沒聽見,專著地一意往前。他看到前方不遠處的紅綠燈口,心想,停下來的關口,無論如何要好好跟她説説。沒想到紅燈就在眼前,她非但沒有減速,反而加大油門衝了過去。
“你瘋了!”他再也顧不上那麼多,在她背上推了一把,大聲説道,“還要不要命了,紅燈也闖!”這一次她有了反應,轉過頭來,朝他一笑。他只看到她帽子的擋風玻璃下,唇角高高揚起,渾然不理會前方的路況,當她在紀廷的驚呼中轉過去,急急扭轉車頭,才堪堪與一輛對開過來的東風本田擦身而過,搖晃了一下,這才穩住車身。本田車的車主搖下車窗,用本地的方言高罵一聲,止安單手將擋風玻璃往上一推,笑着朝那車裏人比了個簡潔易懂的手勢。那個中年男人在止安的笑容和同樣震撼的手勢下瞠目結舌了幾秒,她也不再理會,繼續發動車子,加速離開。
紀廷在剛才的變故中驚得一頭冷汗,那輛黑色本田迎面而來的那一刻,他幾乎就要以為將成車下亡魂。他從來都是謹言慎行,循規蹈矩,不需要誰的約束也可以管好自己,就連行走四顧無人的路口,也從不穿越紅燈,止安的放肆和滿不在乎激怒了他,想到剛才的危險,不由又急又氣,眼看她再次加速,哪裏還忍得下去。
“顧止安,你還要不要命,停下來!……我叫你停下來你聽見沒有!”紀廷氣急,見她充耳不聞,着急地捏緊她的肩,她不理他,甚至還惡意地晃動車頭,車身在急速的行駛中危險地搖擺,紀廷覺得先前作嘔的感覺又重新回來了。
知道阻止不了她,漸漸地,他也放棄了抵制,身邊的車輛、店鋪、路燈……一切的一切風馳電摯地在身邊擦過,由一個個點變成一篇模糊的平面,猶如被快進的電影,什麼都看不清晰,什麼都抓不住,能夠感覺到的只有風,還有他緊緊環抱住的人。有些東西一旦成為註定,一切的抗拒便都成了於事無補的存在,還不如迎上去,該來的終究會來。當強烈作嘔的感覺褪去後,取代恐懼的是一種飛翔似的快感,那快感強烈得讓他熱血沸騰,彷彿這才是他生來就渴望着的感覺,野性的、瘋狂的,不顧一切的快樂感覺。有一刻,他甚至希望她不要停下來,如果可以永遠這樣,模糊掉身邊的一切,擺脱一切的束縛,朝着沒有盡頭的那個地方去,未嘗不是一種天長地久。
他跟隨着她的車子不知穿過多少個街口,慢慢地越行越偏,竟似往一條蜿蜒的山路去了。山路越行越遠,周圍的行人漸稀,當止安將車停下來的時候,紀廷的心中有剎那的空落。
她單腳支撐住車身,摘下安全帽,回過頭看他,“怎麼樣,酒醒了沒有?”
他苦笑,打量四周,這彷彿是城市邊緣山頂制高點的一塊開闊的平地,往前望去,萬家燈火儘可俯視。他竟然聽到了久違的秋蟲鳴聲,這聲音是他熟悉的,11歲那年,他跟隨父母南遷,在G大的四處遊蕩的第一個晚上,也是這樣秋涼如水的夜,那秋蟲此起彼伏的鳴聲響徹了他整個的記憶。
“這個地方是謝斯年帶我來的,很多時候,覺得悶了,我都會到這裏來吹吹風。站在這裏往下看,這個城市任何時候都燈火通明。”
紀廷儘量讓自己不去想謝斯年的種種,他只問道:“止安,這兩年你過得好不好。”
“無所謂好,也無所謂不好,終究得活着。”她隨口答道。
紀廷知道她説得輕描淡寫,但一路走過來,未必沒有吃過苦頭,“你一個女孩子,怎麼生活?”
止安背對他笑了,“紀廷,我知道你想説什麼,你無非是想知道我是不是依附着某個男人才能好好活到今天,比如説,謝斯年。”
他沒有否認,“那天……”
“那天他的確住在我那裏,你看到的都是事實。”
“為什麼?”他知道這個問題很傻,可還是他問了。
他沒有想到她會回答。
“謝斯年……他對我來説很特別,不過這些你都不需要知道。”
“他的事情我當然不需要知道,我要知道的是你怎麼過來的。”他意識到自己語氣中的不快,但並不打算去掩飾它。
“掙錢養活自己唄,誰都不是不食煙火的人。什麼都做過,服務生,酒保,到處換地方做,後來到了左岸,才算固定一點。”
他莫名覺得難過,雖然明知到她一定吃過很多苦,但聽她親口説起,又是另一番感覺,“有沒有想過……繼續升學?”這個問題也許不應該問,但是止安曾經擁有那樣傲人的成績,他替她不甘。
她果然搖頭,“開始的時候想着安頓好生活再慢慢打算,後來還是謝斯年把我推薦給他從前的恩師,也算半個關門弟子吧。從前只想着畫畫是興趣,沒料到還是成了謀生的手段。”
他知道謝斯年的恩師,國內油畫家堪稱大師級的人物,止安能夠入得他的門下,是再幸運不過的事情了,他只是遺憾,每一次她最需要一雙手的時候,他從來無力給她任何幫助。
“對不起,止安。”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説。
“哈。”她果然嘲弄地笑,“別用那種憐憫的口氣跟我説話,紀廷,我喜歡這樣的生活,並沒有覺得不好,甚至,我憐憫你。”
“那你就憐憫我吧。”
止安看着前方的燈火,很久沒有再説話。
四周並沒有燈,只有遠處的霓虹和城市裏晦暗的月光。兩人依舊保持着坐在車上的姿勢,從紀廷的視線裏看過去,止安的短髮被風吹得微亂,明明這樣張揚狷介的女孩子,卻有着一頭柔軟纖細頭髮。
他有些走神,幾乎錯過了她忽然冒出來的一句話。
她説:“她好嗎?”
他想起了那個人如淡菊的女孩,想起她空茫而安詳的眼睛,總是放心地把手交給他,説:“有你在真好,紀廷哥哥。”
“她很好……眼睛還是看不見,不過,大家都很照顧她,而且,她也是個堅強的好女孩。”
他在止安身後看着她,不知道在想什麼,“你不應該來。”這樣的寥落從來就不屬於顧止安。
紀廷笑了,温潤的笑聲如這夜色一般涼,“你不能這樣安排我,止安。”
她低頭摸索了一會,很快,打火機的火光亮起,他聞到了煙草燃燒的氣息,她吸了一口,再用力地籲出,始終挺直的背懶懶地往後一靠。紀廷猝不及防,她的背不偏不倚地貼在他胸口,他被她的重量帶得往後微仰,本能地從後面抱緊了她的身軀,淡青色的煙霧在眼前縈繞,第一次,他覺得煙草的氣息是這樣甜蜜到令人窒息。
她不説話,也不掙脱,就這樣倚在他的胸口,肆無忌憚地抽煙。一支煙過半的時候,紀廷終於探出手去,從她唇邊將煙摘下,她轉過頭,滿不在乎地看着他笑。
她以為他會像往常那樣毫不猶豫地把煙掐滅,然後説出一堆大道理。而他只是看了看手裏的煙,然後低頭將它放於自己的唇邊,煙頭上還有來着於她唇裏曖昧的濡濕。他心一動,學着她的樣子,狠狠地吸了一口,不期然一口煙嗆到肺裏,頓時咳個沒完。
止安大笑,看着他單手握拳半捂在唇邊,側頭大咳,直到慢慢地緩了下來,一張白皙的臉已是通紅,他也失笑,搖了搖頭,再次將煙頭叼住。她扭過身探向他,不發一語地將手貼近他,兩根瘦而纖長的手指輕輕夾住煙頭,將它從他唇上撤離,“你不適合這個。”
“還給我。”他皺眉。
她將指間的煙在他眼前示威地晃了晃,“憑什麼。”
“那上面有你的味道。”他像個真正的好孩子,乖乖的回答了她的問題。
止安微仰着頭笑,夾住煙的手心貼上他的臉,用自己的嘴唇取代了他渴望的那支煙。
那點紅色火光的黑暗中輕顫,不知什麼時候無聲墜落在地,濺起幾點星芒,最後歸於灰燼。
隱約中他喘息着,近似於低吟,“……不,止安,這樣不行,我們換個地方……”
她輕聲地笑,繼續自己的行動,絲毫不理會他言不由衷的理智。感覺到身下的老爺車再也經不起兩人的動作,他下車,將她抱了下來,止安躺倒在他的薄外套上,聞到了深夜露水和青草特有的濕潤氣息,他指尖遊經之處,她弓起身子咯咯地笑,然後迎上他迷離而霧濕的眼睛,“癢!”
紀廷手足無措,咬着下唇看着身下青春而妖嬈的軀體,他長久以來渴望的就在眼前,而他太想讓她快樂。她雙手攀住他,在他耳邊説,“告訴我,你是不是一直都想着這樣來着?”他帶着窘意地點頭,貼着她,“我難受。”她抿嘴,翻身匍匐在他身上,稀薄的月光下兩人猶如糾纏的藤蔓。她在他□的身上放肆地遊戲,直到他再也無非按捺地握住她的腰重重迎上去,她雙手支撐在他胸前,脖子頓時用力地後仰,蠱惑人心的臉有有一種辨不清痛苦還是歡悦的妖異,不管她多麼強勢,在這一刻才明白,男人和女人,剛硬和柔軟,如此涇渭分明。
她修長的腿用力地夾住他的身體,一滴汗水從她仰起的下巴蜿蜒到胸前,然後滴落在他身上,如同雨露濺落在熔岩上,温文而俊秀的面孔因慾望而扭曲,他在足以焚燬自己的快樂和不安中強烈地戰慄,身下潮濕而涼膩的青草地變得燃燒一般地燙,只覺得天地都混沌,在恍惚的那一刻,他抱緊她,“止安,帶我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