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還只有一點矇矇亮,村子裏倒已經有許多人在那裏殺豬了。遠遠地聽着,-們那一聲聲尖鋭淒厲的長鳴,就像有人在那裏狂吹着生鏽的警笛。
有豬的人家今天都殺豬,預備給軍屬送年禮。在早晨九點鐘左右,譚老大也把他的豬趕到門外的廣場上。村子中央有這樣一個凹陷下去的廣場,四周用磚石砌出高高的平台,台上築着房子。一概都是白粉牆的房尾,牆上被雨淋出一條條灰色的水痕,深一塊淺一塊,像淒涼的水墨畫。
副鷦諭饌飛保」譚大娘跟出來叨叨着。「還是在自己院子裏好。外頭人多口雜,萬一有不吉利的話説出來。就快過年了。也要圖個吉利。」
覆幌喔傘S植皇巧繃俗約撼浴!固防洗笪蘧打彩地説。「要是真講究這些。還得點起香燭來殺。」
已經預先把豬餓了一整天,為了要出清它肚子裏的存貨。把-從豬圈裏一放出來,-就到處跑着,靜靜地,迫切地把鼻子湊到那淡褐色的堅硬的泥地上,尋找可吃的東西。忽然之間,-大叫起來了──有人拉-的後腿-叫着,叫着,索性人來得更多了,兩三個人七手八腳捉住了-,-一聲聲地叫着,永遠用着同樣的聲調,一種平板無表情的刺耳的嘶鳴,比馬嘶難聽一點-
被掀翻在一個木架上。譚大娘握住-的前腿後腿,譚老大便俯身去拿刀。他有一隻籃子裝着尖刀和各種器具。但是他先把嘴裏銜着的旱煙管拔了出來,插在籃子柄的旁邊。那籃子很美麗,編完了還剩下尺來長的蔑片,並沒有截去,翹得高高的,像圖畫裏的蘭花葉子,長長的一撇,筆致非常秀媚。
尖刀戳進豬的咽喉,也並沒有影響到-的嗓音,-仍舊一聲聲地嗥着。但是豬被殺的時候叫得太長久,也認為是不吉利的,所以叫到後來,譚老大就伸出一隻手來握住-的嘴,過了一會,-低低地咕嚕了一聲,彷佛表示這班人是無理可喻的。從此就沉默了。
已經死了,嘴裏還繼續冒出水蒸氣的白煙。天氣實在冷。
豬的喉嚨裏汨汨地流出血來,接了一桶之後,還有些流到地下,立刻來了一隻小黃狗,叭撻叭噠吃得乾乾淨淨。然後-四面嗅過去,希望別處還有,-一抬頭,恰巧碰到豬腿上,一隻直挺挺的腿,蹺得遠遠的-好奇地嗅了嗅那條腿,也不知道-得到怎樣的一個結論,總之-似乎很滿意-走來走去,有時也泰然地在豬腿下面鑽過去,亮不加以注意-那黑眼睛亮晶晶的,臉上確實是含着笑。譚老大把-一腳踢開了,然而-不久又出現在他胯下。譚老大腿上裹着麻袋的綁腿,那淡黃色的麻袋與狗是一個顏色。
金有嫂挑了兩桶滾水來,倒在一隻大木桶裏。他們讓那豬坐了進去,把-的頭極力捺到水裏去。那顆頭再度出現的時候,毛髮蓬鬆,像個洗澡的小孩子。譚老大拿出一隻挖耳來,替-挖耳朵,這想必是-平生第一次的經驗。然後他用一個兩頭向裏卷的大剃刀,在-身上颳着,一大團一大團地刮下毛來。毛剃光了,他把一隻小籤子戳到豬蹄裏面去剔指甲,一剔就是一個。那雪白的腿腕,紅紅的攢聚的腳心,很像從前的女人的小腳。
老頭子須要從豬蹄裏吹氣,把整個的豬吹得膨脹起來。這樣比較容易拔毛,他頓了一頓,才把豬腳銜到嘴裏去。這件事他已經做過無數次了,還是一樣地起反感。
圍上了一圈人,在旁邊看着。他們偶爾也説一兩句話,但是隻限於估量這隻豬有多少斤重,有多少斤油;昨天哪家殺的那一隻有多少斤重,加以比較;去年另外一家人家殺的,打破記錄的那一隻,又有多少斤重。
剛庵恢碇揮星吧矸剩」一個高而瘦的老人説。他穿着灰布長袍,高高聳着兩隻方肩膀。
誰也沒有答理他。他們的話全都是獨白。
那個高個子的老人回到自己家裏去,不久又來了,拿着一隻青花碗和一雙筷子,站在那裏呼嚕呼嚕吃着那熱氣騰騰的粥,一面吃一面看。
豬毛有些地方不容易颳去,金有嫂又捉了一壺滾水來,把壺嘴緊挨在豬身上,往上面澆。終於渾身都剃光了,最後才剃頭。他們讓那豬撲翻在桶邊上。這時候-臉朝下,身上雪白滾壯的,剩下頭頂心與腦後的一攤黑毛,看上去真有點像個人,很有一種恐怖的意味。剃完了頭,譚老大與譚大娘把那個屍身扳了過來,去了毛的豬臉在人前出現,竟是笑嘻嘻的,兩隻小眼睛彎彎的,-成一線,極度愉快似的。
他們把死豬搬到室內來,趴在一張桌子上。陰曆年尾的寒冷,使這房間成為一個大冰窖。豬頭已經割了下來。它恬靜地躺很那裏,把它那白色的巨喙擱在桌面上。也不知道們是遵守一種什麼傳統──這種傳統似乎有一種陰森怪異的幽默感──他們給那豬嘴銜着-自己的蜷曲的小尾巴,就像一個快樂的小貓咬着自己的尾巴一樣。
他們的豬圈也同時就是茅廁,村子裏大都是這樣。一間黑黝黝的房間,正中挖了一個淺淺的坑,坑裏養着豬。幾隻尿桶高高地站在土坑的邊緣上,隨時有滾下去的危險。那天下午,老頭子進去倒尿桶,向那黑暗的坑裏望了一眼。裏面空空落落的少了一個偃卧着的形體,也聽不見那熟悉的咕噥的聲音,房間裏顯得靜悄悄的,有些異樣?/p>
他從豬圈裏走出來。走到那稀薄的黃色陽光裏。他覺得非常震動而又疲乏,就像痛哭過一場,或是生過一場大病似的。他的媳婦在院子裏刷洗那隻大木桶上的油污。他的妻子坐在門坎上,用一塊破布擦抹他殺豬的器具,一件一件擦乾淨了,仍舊收到籃子裏去。他走到屋檐下站着,兩隻手抄在他的藍布作裙底下,把那裙子兜得高高的。
敢院笤僖膊謊豬了!」他突然説。
改憒憂耙菜倒這話,」老婦人説。她看他不作聲,就又再殘酷地釘上一句,「你那回不也是這樣説。」
改母鱸傺豬,是婊子養的!」他大聲説,眼睛並不朝她看着。
金有嫂啜泣起來了。她手上膩着豬油,不能用手去拭淚,只好抬起一隻肩膀,把面頰在肩膀上挨擦着。滾熱的淚水順着臉淌下來,很快她就被風吹冷了。
他們三人都在想着「那回」那件事。那還是從前日本人在這裏的時候。……
他們譚家是個大族,但是隻有五房裏興旺過一個時期,出過舉人進士,做過官,發了財以後,就進了這座房子給族人居住。那破爛的大白房子裏面住的都是些莊稼人,但是大門口仍舊掛着一個堂皇的金字匾額,「進士第」。共產黨來了以後,這塊匾卸了下來了,但是在抗戰期間是還掛在那裏的。
大房子裏分出無數的庭院,中間橫貫着長長的一條條陰暗的石砌甬道。這些甬道雖然上面挺着屋頂,其實簡直就像-堂一樣,小販可以自由地進出,在房屋裏面穿過,叫賣東西,又來了一個瞎眼的乞丐,順着腳走到房屋裏面來了,他的竹杖點在地上鋪的石板上,發出清脆的「滴滴──」聲。
那年也是臘月裏,急景凋年的時候。和現在一樣,討飯的瞎子大聲唱唸着一連串的吉利話。
浮…步步好來步步高,
太太奶奶做年糕。……」
乞丐之後又來了一個挑着擔子賣麻油的,扁擔上一頭墜着個黃泥罐子,高聲唱着「香油要哦香油?」
小販走了過去,這房屋與它四周的村落就沉入午後的寂靜中。譚大娘一個人在院子裏磨珍珠米,她站在陰影裏,時而把一隻手伸到陽光裏來,把磨盤上的珍珠米抹一抹平。金黃夾着白色的一顆顆,緩緩地化為黃沙瀉下來。
她突然抬起頭來,豎起耳朵來細聽着。甬道里彷佛遠遠地有一種嗒嗒聲,不是盲人的竹杖,是皮鞋踏在石板上。那時候汪精衞的和平軍駐紮在關帝廟裏,士兵常常到村子裏來。
她正在那裏留神聽着,後門口已經砰訇作聲,有人衝了進來。他們的後門通着甬道。她聽見後面房屋裏有人緊張地高聲説着話。
溉夢以謖舛躲一躲,」賣麻油的小販氣喘吁吁地説。「他們來了!我看見他們來了!」
敢是朝這邊來,那你躲在這兒也沒有用,」譚老大説。
改敲純斕閎夢掖幽潛咼爬鋶鋈グ桑」小販挑着擔子衝到院子裏來兩罈子油撞在門框上,訇訇響着。
感⌒牡悖小心點,」那老頭子説。
杆們來了!」譚大娘愚笨地向她丈夫輕聲説。然後她飛奔到院子外面,他們新做的米粉面條放在牆根下曬着,淡黃白色的,小小的一團一團,像一個個稻草窠一樣。她彎下腰來一個個拾起來。
剛廡┒既盟去,算了,」老頭子喘息着趕了出來。「快來幫我把豬藏起來。」
肝矣兄饕猢ぉぁ固反竽鐨朔艿厙嶸説。「抬到屋裏去。屋裏好。」
他們先後奔到豬圈裏。那母豬養得非常肥大,老頭子抱不動它,它在他懷裏一扭一扭的,他有力氣也使不出來。這時候金有嫂正在奶孩子,也奔了進來,匆忙地把孩子遞到老婦人手裏,就蹲下身來幫助他。
譚大娘向她媳婦直蹬腳。「-跑到這兒來幹什麼?還不快去躲起來!快點!」
膏齲快點,快點,快躲起來!」老頭子也仰起頭來用異樣的限光望着她,在驚怖中幾乎帶着憎惡。
高祝孩子怎麼不帶了去。」譚大娘有點生氣地叫了起來,追了上去,把孩子塞到媳婦手裏。
老頭子看見媳婦,忽然想起兒子來。「嗨,金有呢?」他叫喊起來。「不能讓他們看見。不要給拉夫拉了去!」
膏齲快叫他躲起來,快點!」老太婆顫聲説。「噯呀,瞧你這胡塗勁兒,孩子怎麼能能帶着走,待會兒他哭起來,可不把你毀了!還不快交給我!」
老婦人把孩子倚在牆根下坐着,自己又跑回去認着老頭子扛豬。老夫婦倆總算把那口豬抬了起來,搬到屋子裏去-的體重增加得實在驚人,他們就連在這樣的情形下,也不由得感到片刻的興奮與陶醉。
復採希」譚大娘喘着氣説。「擱在牀上,蓋上被窩。」
母豬咕嚕着,表示抗議。他們給-蓋上一條舊棉被,大紅布面,上面有星形的小白花。老婦人把被窩牽上來,蒙上-的頤,四面塞得嚴嚴的。她設想得很周到,還從牀底下撈出一雙鞋來,比得齊齊整整的放在牀前。
他們已經可以聽見大門口人聲嘈雜。
改忝揮秀琶虐桑俊顧焦急地問。「閂上門也沒用,反而惹他們生氣。」
兵已經進來了,腳步聲咚咚響着,幾隻驚慌的母雞被他們追逐着,跑在前而做了先鋒。
肝梗沒人在家?」內中有一個在那裏叫喊。「人都死光啦?」
老夫婦倆連忙笑嘻嘻地迎了出去。來了三個兵,都是北方人,説着一種難懂的方言。
趕牛∽傲!」他們不耐煩地説。
老夫婦倆終於聽明白了,他們是問家裏有什麼吃的。老婦人開始訴苦;訴慣了,已經熟極而流──收成壞,捐税又重,家裏已經一粒米也沒有了。她一方面訴説着,內中有一個兵,是個大麻子,他已經單獨跑到院子對面去搜查。有一間屋子門口貼着個黃紙條,宣佈這家人家最近有喪事。金根的母親剛死了一個月。那白木棺材仍舊停在家裏。金根和金花那兩個孤兒剛巧到山上去掘筍去了。那麻臉的兵一走進房門,就看見那口棺材,連忙在地下吐了口唾沫,轉過身來,就到隔壁那間房裏,那是譚老大的豬圈。
膏耍老頭子,你的豬呢?」他在裏面大聲叫喊着。
肝抑礪嫋耍老總,」老頭子回答。
負説!沒有豬,怎麼會把地方弄得這樣髒?」那兵士説。他在入伍之前也是一個農民。
剛廡┫縵氯俗罨盜恕4永疵揮幸瘓涫禱埃」另一個兵説。這人是他們裏面年紀較大的一個,臉色黃黃的,瘦削的腮頰,厚厚的眼瞼,那疲乏的眼睛彷佛褪了色,成為淡黃褐色。他轉過臉來,把他那黃褐色的眼珠盯着老頭子望着,大聲問:「豬在哪裏?哼唔?」最後這一聲是一種有音無字的吼叫,似乎出自一個不會説中國話的野蠻人。他發現這一聲吼有時候很有效力。
老頭子顯然十分震恐,還是老婦人滿面春風地擠上前來替他解圍。「老總,豬是真賣了。唉,不捨得賣喲──也還不夠肥的,賣不出大價錢,可是有什麼法子呢。等米下鍋哩!噯呀,那天把豬趕到集上去,我哭呵。哭呵!……鄉下人苦呵,老總!」
改閭聽!」那富有經驗的中年兵士倦怠地微笑着。「信她那些鬼話!這些鄉下人沒有一個好的!」
他的同伴是一個臉色紅潤的大孩子,兩隻手臂分別地挾着兩隻雞。他威脅地向老頭子走近一步。「説!你老實説!」他大聲喊着,舉起-靶來。頓時起了一陣拍拍的響聲,他挾着的雞逃走了一隻,亂撲着翅膀,咯咯叫着跑進屋去,一飛,從那高高的門坎上飛了過去。滿地都是雞毛。
杆奶奶的!」年輕的兵詛咒着,一面笑,一面追了進去。母雞飛到一張桌子上,油瓶與碗盞豁啷啷嘲跌到地下來。
其餘的兩個兵也跟了進去,把-豎在地下,身子倚在-上,斜伸了一隻腳站着,在旁邊看着他捉雞,大家笑得格格的。
赴-脖子扭一扭,」那麻臉的兵勸告他。「不掐死-,待會兒拉起屎來,給你弄一身雞屎。」
那中年兵士掀起那舊藍布棉門簾,向裏面房間裏張了一張。老婦人立刻站到他身邊含笑懇求着。「家裏有病人,老總,屋子裏髒,還是請外邊坐吧,老總,請外邊坐。」
那兵士不理睬她,徑自走了進去,那兩個也跟了進去。老婦人跟在後面只管叨叨着,「病得不輕。大燒大熱的。嚇死人了。見不得風。這時候再一吹風,可真沒命了。」她匆匆向牀上看了一眼,略微心定了一些。一切都還像剛才一樣,沒有移動。
幾個兵在房間裏靴聲橐橐地走來走去,摸摸這樣,摸摸那樣。
膏齲進來瞧瞧,瞧瞧,」老婦人無可奈何地笑着説。「唉,窮人家裏沒什麼可看的!」一句話了出口,她突然大吃一驚,看見那被窩開始波動起來了。那隻豬不耐煩起來了。
譚大娘迅速地走到牀頭去,將那被窩一把捺住。那長喙在裏面一拱一拱,想什出來透一口氣,但是她堅決地握住了被窩。「你找死呀,你這胡塗東西,這時候汗沒沒幹,再一吹風,你這條小命還要不要了?不是我咒你的話。」她責罵着。「好好的給我躺着,不許勸。耐心點。蒙着頭出身汗就好了。聽見沒有?」
她又把被窩四周塞塞好。她自己也覺得詫異,那豬竟不動了。
那中年兵士的歷練的眼光四面掃射了一下,尋找藏鏹的痕跡,看地下有沒有一塊土是新翻過的,土牆上有沒有新補上的一塊。另外兩個兵找不到什麼有興趣的東西,已經在那裏爭論着那兩隻雞的吃法。
敢恢緩焐眨一隻清燉,」那年輕的兵説。
訃μ老了,紅燒沒味,」那麻子説。
譚大娘的心突然停止跳動了,她看見那中年兵士向牀前走去。他彎下腰來,向牀下張望看,看有沒有箱子,泥地上有沒有可疑的新土的痕跡。然後他站直了身子,已經轉過身來要走了。忽然注意到牀面前的一雙鞋,是自己家裏做的那種青布鞋,從腳踝後面生出一根絆帶。顯然是女鞋,而且是年輕的女人穿的,纏足的老太婆絕沒有這樣大的腳。
譚大娘看見他眼睛裏忽然發出光來,她覺得大禍臨頭了,身體突然虛飄飄起來,成為一個空殼。
負伲麻子!」他帶笑喊着。「我們有個花姑娘在這兒!」
那麻子三腳兩步跑到牀前,把被窩一掀。最初有一-那的沉默,大家都不相信。然後他們鬨然笑了起來,紛紛咒着罵。
杆媽的,」那麻子嚷着,「怎麼想起來的!把豬藏在牀上!」
那中年兵士舉起-靶來,趕着那老婦人打着。「膽子倒不小,騙老子!活得不耐煩了,-?」
吱吱叫着的豬已經從牀上跳了下來,向房門外一鑽。那年輕的兵只顧忙着去抓住-的後腿,不得不放鬆了他挾着的兩隻雞,兩隻雞繞着房間跑着,瘋狂地咯咯叫着,更加亂成一片。
改忝悄母隼窗鏤乙幌攏」那年輕人大聲叫着。「別站在旁邊看熱鬧。嗨──快堵着門!」
那麻子幫着他把豬捉到了,給他把豬背在背上,太重了,壓得他站不起來,掙扎了半天,他終於搖搖晃晃站起來。那麻子在旁邊跳上跳下,拍着大腿狂笑着。
膏耍你們瞧,你們瞧,」他大聲喊着:「李得勝揹着他娘來了!」
李得勝氣得臉通紅的,突然把手一鬆,讓那豬從他背上溜了下來,噗通一聲跌倒在地下。然後他撲到那麻子身上去,和他扭打起來。現在輪到那中年兵士來捉住那隻豬了。
膏齲老婆子,別站在那兒裝死,」他不耐煩地喊着。「找根繩子來把-捆起來,吊在扁擔上。不然讓我們怎麼帶回去,這東西這麼髒。」
老夫婦倆找到一根麻繩,把豬捆綁起來。這時候那麻子已經把那年輕人推開了,他把牀前的鞋子拾起了一隻。
溉四兀俊顧問那老婦人。「可別又賴説是-的鞋子。再扯一句謊,我真打死。」
付粵耍花姑娘呢?」那中年兵士重新發生了興趣。
覆皇腔ü媚錚是我媳婦,她回孃家去了,她孃家在桃溪。」
贛殖痘眩∮殖痘眩鼓鍬樽幽悶鸚底來使勁抽她的面頰,不停地打着。「這老渾蛋!沒有一句真話!老子今天不打死-才怪!」
咐獻鼙鶘氣,別生氣,」老婦人叫喊着,半邊臉被打得鮮紅。「她是真不在這兒,我又不會變戲法,不能立時三刻把她變出來。我有一句話不實在,天雷打死我!」
咐獻勇砩洗蛩濫悌ぉせ溝壤狀潁
那老頭子被李得勝和中年兵士包圍住了。他們打他的嘴巴,把刺刀在他臉跟前晃來晃去,但是他也一口咬定,説他們媳婦的確是回孃家去了。
肝頤親約喝フ胰ィ」那麻子説。「找到了跟他們算賬。」
剛業攪四忝遣揮孟牖鈄牛」那中年兵士對老夫婦倆説。
那老頭子微笑了,老婦人也打着哈哈,説他們倒並不擔憂,因為媳婦的確在二十里外的桃溪。
負謾D敲矗你們有本事別跑。」他們在房子裏裏外外一路搜查過來,讓老夫婦倆走在他們前面。他們看見靠牆堆着一個稻草堆,那中年兵士把他的刺刀插到稻草裏面去,連戳了幾下。他彷佛聽見一絲微弱的呻吟聲。
高恚花姑娘在這兒,」他微笑着説。
負茫那我們把稻草拉下來吧。別再用刀戳戳搗搗的,弄死了大家都落個空,」那麻子焦急地説。
改惴判模死不了的!」那中年兵士説。「你瞧他心疼得這個樣子!還沒見面呢,倒已經這樣疼她了,這要見了面還了得!」
那麻子重重地推搡了他一下,那中年兵士身體單薄,像是有煙癮的,差一點被他推了一跤。
賦隼闖隼矗」那中年兵士叫喊着。「馬上給我滾出來!再不出來我放-了!」
老夫婦倆沉默着站在旁邊眼睜睜望着,看見一隻褲腿從稻草堆裏跨了出來。又出來了另一隻褲腿。最初他們只感到心頭一鬆,看見是他們的兒子金有,從稻草堆上跳了下來。
剛饈鞘裁慈耍俊鼓鍬樽郵望地叫了出來。
甘俏業畝子,老總,」那老婦人説。
赴閹帶了去,李得勝,」那中年兵士説。「讓他給我們扛着豬。」
覆懷桑不成,老總你們做做好事吧!」那老婦人急得大叫了起來。「老總你們好心有好報,我們就他這一個兒子,他爹今年八十了,我都八十一了,他走了誰給我們送終?」她不禁慟哭起來,跪下地去攀住他們的腿,並且又轉過身來叫她丈夫也跪下來。「你還不快求求老總,幾位老總都是善心人,看我們這樣一大把年紀跪在這兒,不會不開恩的!」
李得勝把刺刀指着金有的背脊,逼着他走在前面,走到屋子裏把豬扛出來。金有是瘦伶伶的中等身材,像他父親一樣。他走在半路上,停頓過一次,稍稍傴僂着,把一隻手按在左面肩膀上,那一塊衣服上有一個漸漸擴大的紅漬。
缸八潰估畹檬ぐ閹踢了個-鬥。
老夫婦倆望着他們兒子狹窄的背影在大路上漸漸遠去。他肩上挑着扁擔,那隻豬四腳攢蹄縛在一起,像個皮球似的圓滾滾的在扁擔上宕下來,搖搖擺擺的。繩子的另一端繞在他手臂上,牽在李得勝手裏。在那淡金色的夕照裏,老遠的也可以看得很清楚他衣服上黏着的稻草屑。
那麻子還不死心,不找到那女人不肯走。
敢歡-投閽謖餘員呤裁吹胤劍走不遠的,」他説。
縛熳甙勺甙桑」那中年兵士説。「不快點跟了去,這隻豬沒你的份兒了。我告訴你,一到家,讓排長抽個頭,連長抽個頭,廚子又得揀好的給自已留下,拿去孝敬他姘頭,還有他那些兄弟。你能落下點豬血熬豆腐吃,就算運氣的了!」
那麻子恨恨地嘟囔着,兩人一同揚長去了。
把譚家的豬與兒子帶走了之後的第二天,天還沒亮,這一個分隊就開拔了,離開了這村莊。又有別的隊伍來了又走了。被拉去的夫子,也有些逃走了,輾轉乞食回到家鄉來。譚老大他們家裏一直盼望着金有也會逃回來。然後有一天早上,他們聽見兵士在村莊前向的空地上操練着。操兵的叱喝聲停頓了一會,在那靜默中突然發出一聲沙嗄刺耳的大嗥,嗓門很寬,那聲音又拖得很長。中間隔着一段寂靜,又來了一聲這樣的長嗥。前後一共有好幾聲。後來村子要大家輕聲談講着,説這是兩個逃兵被捉住了,把耳朵割掉了作為懲罰。那塊空地的泥土裏隱隱現出一灘灘的血漬。
人們把這故事互相告訴着的時候,雖然一方面感到恐怖,臉上不由得帶着一絲微笑。耳朵被割掉,總彷佛有一點滑稽。但是譚老大他們家裏並不覺得滑稽,他們立刻覺得一陣冷風在耳朵旁邊吹過,留下兩個血淋淋的黑洞。
譚大娘做了個夢,夢見她兒子回來了,他把兩隻手掩着耳朵,無論她怎樣勸説,也沒法使他把手拿開,讓她來替他包紮傷口。她在夢中很吃力地盤算着,應當怎樣積下幾個錢來,給他買一頂三塊瓦的皮帽子,可以遮住耳朵,彷佛這樣就解決了他的問題。她醒過來以後,哭了又哭。
他們也曾經把這個故事告訴別人聽過,但是很少全部告訴別人,因為這或者會使別人疑心他們的媳婦的貞操成問題。人家不免有一絲疑惑,也説不定那些兵最後還是找到了她,他們家裏的人為了面子關係,只説是沒有找到她。
時間一年年地過去,漸漸地大家都知道,金有大概是永遠不會回來的了。他母親對於這件事變得非常敏感,無論什麼人説話的口氣裏彷佛説他已經死了,她立刻大發脾氣。現在已經是七年以後了,家裏又損失了一隻豬……媳婦在院子裏俯身伏在木桶的邊沿上,抽抽噎噎在寒風中哭泣,她就高聲罵着媳婦。
改憧扌┦裁矗俊顧質問着。「好好的嚎些什麼喪,就快過年了,也不怕忌諱!-公公和我,老是老了,還沒死呢!等我們死了-再哭不遲!」
這是唯一的一次,金有嫂完全不聽話,仍舊恣意地啜泣着。
那老婦人終於惱怒地叫喊着,「不許再哭了!他沒死也要給-哭死了!-是不是要咒死他,-好去另外嫁人?」
金有嫂無端地受了冤枉,心裏十分難受,哭得更響了。
那老婦人突然再也忍不住了,也涕泗滂沱起來,大聲叫喚着,「我狠心的兒呀!這些年了,連一封信都沒有!狠心的孩子呀!你再不回來,要看不見我嘍!我還能再等多少年呀?」
負昧耍不要説了,」老頭子説。「今天顧同志在家裏,」他輕聲提醒她。
改閂率裁矗磕腔故譴憂昂推驕乾的事。是和平軍把他拉了去的。」
復蟯炅蘇劍不是有許多和平軍都給收編了?他要是還活着。也説不定他在國民黨那邊當兵,」老頭子説。
譚大娘嚇怔住了,半天説不出話來。如果是這樣,那他們就是反革命家屬了。但是她不久就又抖擻精神,老着臉説,「誰知道呢?也説不定他給共產黨擄了去,當了解放軍了。那我們就是軍屬了。我們也該拿到半隻豬,四十斤年糕。」
杆檔畝際切┦裁捶杌啊!固防洗蟛恍嫉剜喃説着。「想吃肉吃年糕,都想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