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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劉荃倉皇地把他自己的東西收集在一起,牙刷、襯衫之類,一件件抓起來就往揹包裏一塞。桌上那盞豆油燈,燈油快乾了,只剩下青熒熒的一點微光,使那整個的黃土屋子裏充滿了青黑色的陰影,彷彿有了這點光亮,反而比沒有倒更加黑暗些。

    唐家那邊屋子裏黑——的,一點響動也沒有,似乎他們已經睡了。也許他們也在屏息聽着外面的腳步聲。也許他們也有一種錯覺,以為只要悄悄地一聲不出,就不會找到他們頭上來。

    他應當立刻搬出去,回到小學校去,土改工作隊員不能住在地主家裏。要劃清界限。其實他自己也知道,要搬也用不着這樣倉促,根本住在唐家也並不是他的過錯。他僅只是一種逃避的心理,不願意親眼看見馬上就要發生的這件事。

    他提着揹包匆匆走到外面的月光中,迎面正遇見民兵的隊伍打着燈籠擁到院子裏來。

    「什麼人?」有人喝問。

    「是我。工作隊裏的。」

    一個民兵舉起燈籠來在他臉上照了一照,沒言語。這裏大家已經紛紛喝吆着衝進屋去。

    「唐佔魁呢?叫他出來!帶他去問話!」

    大家嚷成一片,劉荃就乘亂裏擠了出去,在那月光下的黃土弄中連跑帶走,很快地已經把那喧譁丟在後面老遠了。

    然後他忽然想起來,還有二妞給他洗的那套衣服丟在唐家沒有帶走。他在心裏詛咒着,他討厭自己在這種時候還會記得這樣瑣屑的事。但是無論如何,得要去拿回來,那是他僅有的換洗的一套。要拿還是趁現在亂哄哄的時候去,比較好些,要是明天單獨再到他們家去,他實在是怕唐佔魁的女人和二妞對他哭訴。而且也要避嫌疑,再到他們家去,被人看見了要發生誤會的。

    於是他又逼迫着自已往回走。還沒到唐家門口,在黑暗中已經聽見唐佔魁的女人哭喊着:「求求大爺們,行行好,饒了他吧,行好的爺們!大家都是街坊──」

    「有那些廢話!叫唐佔魁出來!」

    「人呢?──躲也躲不掉的,罪上加罪!快叫他出來,」

    「去搜去!」

    「咱們一不是地主,二沒有犯法,幹嗎逮他?」那女人哭叫着,「他爹一輩子沒幹屈心事,不信去問,──都是街坊,有什麼不知道的?」

    「再嚷,再嚷,把你也捆了去!」

    「劉同志!」二妞的聲音絕望地叫着:「劉同去呢?劉同志上哪兒去了?」

    劉荃進院門就看見她,也看見他自己的衣服,衣服抹平了之後又晾了出來,晾在院子裏那根鐵絲上。二妞牽着他那制服上的一隻袖子,彷彿拿它當作他的手臂,把額角抵在那袖子上,發急地揉搓着。

    劉荃覺得他是世界上最可鄙的人,但是他沒有辦法,他只能鎮靜地走上去,把他那制服的褲子取下來搭在手臂上,再來拿那件上衣。

    二妞一看見他回來了,本能地把手一縮,把他那隻袖子放了下來,大概自己覺得她這種舉動太不妥當,然而隨即又忘其所以地拉住他的手臂,顫聲叫着:「劉同志!你救救我爹!救救我爹!你看他們怎麼亂逮人!」

    「他媽的,上了房了!」突然有一個民兵大叫起來。「揍他媽的!」跟着就聽見「砰!」一聲槍響,一道火光向空中射了出去。

    「救命呀!要打了人了!」二妞狂叫起來。她抓住劉荃的手臂拚命搖撼着。「我求求你!我求求你!救救我爹!」

    劉荃一面掙扎着甩開二妞的手,一面去拿他那件衣服,但是也不知怎麼,衣服掛在那裏,扯來扯去再也扯不下來。他不明白那是怎麼回事。那種奇窘,簡直像在噩夢中一樣。

    然後他發現,原來衣服上的一排鈕子全都扣着,把那件上衣橫穿在鐵絲上。他匆忙地去解鈕子,一個個地解開。他可以覺得二妞站在旁邊呆呆地向他望着,她的臉在月光中是一個淡藍色的面具,兩隻眼珠子像兩顆圓而大的銀色薄殼玻璃珠。

    「趁早給我滾下來!」有人向屋頂上喊話。「再不下來真揍死你!送你回姥姥家去!」

    「砰!砰!」接連又是兩聲槍響,隨即鬨然地又在人叢中起了一陣騷動。恍惚看見屋脊上一個黑影子一晃,倒栽了下來。

    「爹!爹!」二妞狂喊着擠到人堆裏去。

    劉荃在混亂中脱身走了。

    小學校裏那天晚上燈燭輝煌,因為捕人的事徹夜地在進行。逮來的人都送到後院兩間空房裏鎖着。張勵也還沒有睡,幾個重要的幹部也都在那裏。劉荃隨即從他們那裏聽見説,唐佔魁不過臂部中了一槍,摔下來的時候傷得也不重,已經扣押起來了。

    第二天早晨,劉荃換上他的另一套制服,發現胸前的鈕子少了一顆,大約是昨天晚上晾在鐵絲上的時候,拚命扯它,扯掉了一顆鈕子。他不由得苦笑了,他覺得他在昨天那一幕慘劇裏演的是一個可笑的角色。

    唐佔魁的女人提着個籃子來送飯,鬧着要進去見唐佔魁一面,她不放心他的傷口。民兵沒讓她進去,她就坐在地下嗚嗚地哭了起來。劉荃隔着兩間屋子聽見她一頭哭一頭訴苦:「一早就來了人,什麼都給貼上封條,櫃上貼一張,缸上貼一張,三間屋子封上了兩間──儘自在旁邊叩頭,求他們少貼兩張,還給磨盤上也貼上一張,油鹽罐子都給封上了!」

    開鬥爭大會那天,她在開會之前又在會場裏慟哭着,見了幹部就叩頭。「幾十年的老街坊哪,您行行好,寬大寬大他吧!」

    「出去出去!──跑了這兒來胡鬧!」孫全貴這樣説了一聲,匆匆走了過去。

    有一個土改工作隊員倒是耐心地勸告她:「你要站穩立場呀!你到現在還不肯覺悟,不肯把你們倆的命運分開,那是死路一條,連你也要受到人民的裁判!」

    她看見那年輕人脾氣好,更是釘住了他不放鬆,哭着説個不完。「做做好事吧同志,我們也是受苦的人哪!可憐他苦了一輩子才落下這幾畝地,哪怕地都拿了去,好歹留下他一條命,往後做牛做馬報答各位爺們!」

    「去去去!你再鬧,也捆你一繩子!」李向前走過來説。

    她並不走開,依舊站在台前,四面張望着,尋找她哀求的對象。她那紅腫的眼睛裏含着兩泡眼淚像兩個玻璃泡泡,鼻孔也是亮汪汪的,嘴裏不住地抽抽噎噎吸着氣。會場里人聲嘈雜,一陣陣地像波浪似地湧上來,她心裏恍惚得厲害,只有那抵在她背脊上的粗糙的台板是真實的。

    這次的大會是在韓家祠堂前面的空場中舉行,場地上搭着一個戲台,逢年過節總在這裏唱戲。戲台上面罩着小小的屋頂,蓋着黑瓦,四角捲起了飛檐。台前兩隻古舊的硃紅漆柱子,一隻柱子上貼着一條標語,像對聯似的:「全國農民團結起來,」「徹底打垮封建勢力。」檐前張掛着一條白布橫額,戲台後面又掛着幾幅舊藍布帷幔,還是往日村子裏唱戲的時候用的。台前的幾棵槐樹,葉子稀稀朗朗,落掉了一半,太陽黃黃的直照到戲台上來。那秋天的陽光,也不知道怎麼,總有一種蕭瑟的意味,才過正午就已經像斜陽了。

    小學生打着紅綠紙旗子,排着隊唱着歌,唱得震耳欲聾,由教員領導着走進會場,站到台前靠東的一個角落。民兵也排隊進場,個個都拿着槍,一色穿奢白布小褂,攔腰繫着一根皮帶,胸前十字交叉扣着子彈帶與手榴彈帶。台前站了一排,台後又站了一排,四下裏把守定了。農會組織孫全貴在人叢中擠來擠去,拿着個厚紙糊的大喇叭作為擴聲筒,嗡聲嗡氣地叫喊着。

    「婦女都站到西邊去!青年隊站到這邊來,挨着小學生站着!大家站好了不要亂動!孩子該溺尿的先帶出去溺了尿,待會兒不許出去!喂,你們牆跟前的都站過來些,遠了聽不見!」

    幹部與土改工作隊員大都分佈在羣眾中間,以便鼓舞與監督。張勵卻和一小部分隊員閒閒地站在會場後面,彷彿他們不過是旁觀者。張勵的一隻護身的手槍,今天也拿了出來佩帶着,為人民大眾助威,防備會場上萬一有壞分子搗亂。他的外貌很悠閒,心情卻十分沉重,也像一切舞台導演在新劇上演前的緊張心理。

    搖鈴開會之後,先由農會主席報告了開會的宗旨,然後就有一些苦主一個個從人叢裏走上台去,輪流提出控訴。台上説着,台下就有幹部與積極分子領着頭喊口號,轟雷似地一唱一和。張勵不斷地輕聲嘟噥着自言自語:「發言人還是佈置得太少,太少。跳出跳進總是這幾個人。」

    看了一會,他又別過頭去和李向前耳語:「你去跟婦會主任説一聲,叫她再加一把勁。怎麼看不見那些女人出拳頭?」

    李向前一會又走過來説:「我讓他們挑了兩擔水來,大家都潤潤喉嚨。羣眾喉嚨都喊啞了。

    「喝水還是慢一慢。」

    「怕松下氣來?」

    張勵微微點了點頭。「而且大家跑來跑去,都離開了部位,沒有人督促他們,怕他們不跟着吼,不出拳頭。」

    台上有片刻的「空場」。羣眾都紛紛回頭過來向場外張望着。

    「對象來了!對象來了!」有人輕聲説。

    又進來了一隊民兵,押着一羣鬥爭對象,都是兩隻手反綁在背後,低着頭一個跟着一個,走了進來。全場頓時寂靜無聲,只聽見台前台後排列着的民兵齊齊地伸出一隻手來,豁喇一聲響,把槍栓扳上了。如臨大敵,空氣更加緊張起來。

    在死寂中突然聽見孫全貴大叫一聲:「打倒封建剝削大地主!」他在人叢中高高伸起一隻手臂。

    「打倒封建剝削大地主!」羣眾也密密地擎起無數手臂。

    劉荃站的地方靠近婦女那邊,可以聽見婦會主任在那裏頓着腳發急,指着名字一個個催促着:「上勁些呀,夏三嬸!大聲着點!拳頭捏得緊點!招呀招的,衝誰招手呀?」

    「永遠跟着毛主席走!」孫全貴叫喊着。

    「永遠跟着毛主席走!」暴雷似地響應着。

    鬥爭對象逐個被牽上台去,由苦主輪流上去鬥爭他們。如夢的陽光照在台上,也和往年演戲的時候一樣,只是今年這班子行頭特別襤褸些。輪到唐佔魁的時候,他瘸着腿走上台去。張勵看見那僱工馮天佑上去向他追討積欠的工資,不由得氣憤地説:「這馮天佑還是不行!一上台就慌了!」他覺得非常失望,因為這馮天佑是他一手發掘出來的新人。

    「都是那稀泥泥扶不上牆的貨,」李向前也微微搖了搖頭。

    「我早説過的,演習的次數太多了反而不好,像唱留聲機,沒有感情。」

    「不演習不成哪,背不上來,」李向前突着説。

    「你打算拿點小恩小惠收買咱,就買住咱的心了?」馮天佑一隻手叉着腰,一隻手指着唐佔魁,直指到他鼻子上去。但是他的聲調十分軟弱,説得又斷斷續續的。接不上氣的時候,台下的孫全貴就拚命地帶着頭喊口號,像川劇裏的幫腔。

    「打垮封建地主!」大家轟雷似地跟着喊。

    「天下農民是一家!」

    「擁護毛主席!」

    「跟着毛主席走到頭!」

    喊過一陣口號,再度靜寂下來的時候,馮天佑似乎忘了説到哪裏了,竟僵在台上。

    「唐佔魁還不跪下!」台下有人不耐煩地叫喊着。「這台上沒有他站着的份兒!快叫他跪下來!」

    旁邊有人搬過兩塊灰色的磚頭,兩個民兵一邊一個,撳着他的肩膀,讓他跪在磚頭上。

    「唐佔魁,你別裝蒜!」馮天佑重振旗鼓衝上前去,一把揪住唐佔魁的衣領。「這筆賬今天咱們得算一算!大前年咱死了爹,你假仁假義,算是借錢給咱買棺材,借了你那閻王債,咱一輩子都還不清!有這事沒有?你説!你説!」

    台上瀰漫着那充滿了灰塵的陽光。唐佔魁始終把頭低着,他的臉是在陰影裏,但是劉荃站在前面看得十分清楚,他並沒有抬起眼睛來,可是臉色略微動了一動,那忠厚的平坦的臉上突然有一種奇異的怨毒的表情,他嘴角的皺紋也近於嘲笑。

    他的臉向着台下,馮天佑僅只看到他的側面,但是不知道為什麼,馮天佑竟頓住了,説不下去了。

    「馮天佑你別怕他,儘管説!有羣眾給你撐腰!」台下的孫全貴高聲叫喊着。

    「他媽的,咱冤了你啦?」馮天佑紅着瞼走近一步,把唐佔魁當胸推撞了一下。「你説!咱冤了你啦?」

    唐佔魁兩隻手反綁在後面,被他一推就失去了重心,從磚頭上溜了下去,倒在地下。

    「對,打他!打這狗入的!」台下幾個積極分子一遞一聲嚷着。「拖下來打!讓大家打!」

    民兵把唐佔魁扶了起來,馮天佑又質問他,打他的嘴巴,吐他一瞼的唾沫。

    「讓大家吐吐!」有兩個人爬上台來幫着唾他。

    唐佔魁帶着平靜而執着的臉色,極力把身體向前傴僂着,彷彿護着他心底裏藏着的一些什麼東西,彷彿暴露在外面的一切都不是他,只是一些皮毛。

    鬥爭已經達到了高潮。再給他戴上了一頂丑角式的白紙糊的高帽子,上面寫着「消滅封建勢力」,此後他就被牽下台去,另換了別人上來。地主一個個被鬥倒了之後,農會主席下令把台上的白布橫額拆了下來,繃在竹竽上,兩個人扛着走下台去,民兵押着地主們在後面跟了上來,一長串地主戴着高帽子游街。民眾依舊分組跟在後面,高呼口號。繞着村子游行了一週,仍舊把地主送回小學校去扣押起來。

    開過了鬥爭大會,土改工作並沒有結束,其實才正進入緊張階段。第二天再度召開羣眾大會,選出了一個評地委員會,評議闔村田地的優劣。土改工作隊員幫着他們計算畝數,會珠算的忙着撥算盤,不會珠算的就有無數冗長的算術題要做。同時還要計算地主應當清償的歷年剝削所得的,與積欠的工資。

    工作隊員天天聚着在合作社算賬。張勵把這些刻板的工作留給他們做,自己卻騰出身子來和幹部們進行追欠的另一部分──挖底財。

    現在小學校裏住着不少的工作隊員,都是像劉荃一樣倉促地從農民家裏搬出來的,他們的房主人都是由富農中農提升為地主。他們分住在小學校裏的教務室與課堂裏,離後進的小院子很遠,但是夜裏常有時候聽到慘叫的聲音,大家都知道是挖底財的工作在進行,但是誰也不敢深究。

    這一天張勵忽然得意洋洋地向劉荃説:「唐佔魁自己承認有五十塊洋錢埋在地下。也説不定還不止這些。不要看不起人家『表壯不如裏壯』,肉子厚得很!所以像你這樣的知識分子是很容易給他們蒙過去的。而且你以為他生活過得苦,也還是拿城市裏的生活水準做標準,我早就指出了這一點。」

    正説着,孫全貴走了過來説:「張同志,我馬上就帶他去一趟吧,遲了怕他家裏人把東西挖出來挪了地方。」

    「他不是説只有他一個人知道嗎?而且要挖也早挖了。不過你現在馬上去一趟也好。」

    「劉同志,」孫全貴笑着向劉荃説:「你在他家住過的,他那屋子你橫是摸清楚了,你也跟着走一趟吧?」

    劉荃覺得張勵在旁邊微笑着注視着他,大概以為他一定又會犯温情主義,因而感到為難。他立刻很爽快地回答了一聲:「好。走!」

    孫全貴另外帶着四個民兵,又分了一隻破槍給劉荃拿着,以壯聲勢。當下把唐佔魁從後院的黑屋子裏提了出來,用繩子套着他一條胳膊一條腿,繩子握在民兵手裏。唐佔魁已經不是在鬥爭大會上的情形了,遍身灰土與血漬,走路依舊不方便,比以前瘸得更厲害了,臉上有些傷痕似乎也是前天開會的時候還沒有的。眼睛腫得合了縫,押解他的人裏面有劉荃,也不知道他看見了沒有。

    一行人進了村子,走進唐家的院門。唐佔魁的女人在窗户眼裏張見他們押着他進來,不禁驚喜交集,連忙輕聲叫了聲「二妞!爹回來了!唉,只要人回來就算了!總算老天保佑,只要人沒事就好!」一面唸叨着,急忙迎了出來,卻陪着小心沒敢説什麼,也沒敢向劉荃招呼,眼睛卻忍不住連連向唐佔魁偷看着。

    大家都沒有理睬她,徑自押着唐佔魁進了屋子,他老婆也怯怯地跟了進來。

    劉荃的第一個感覺是有些詫異,裏面的屋子並沒有怎樣改變。灶門前橫卧着兩捆茅草柴。唐佔魁的旱煙袋依舊躺在牆上的黃土窟窿裏。只是滿屋子東一張西一張貼上了許多白紙封條,看着有些刺眼。二妞兩隻手抄在黑布圍裙底下,站得遠遠地望着他們。她看見他就像是不認識一樣。

    「拿把鋤頭來!」孫全貴掉過臉來向唐佔魁的女人説。

    那婦人呆住了,和她女兒面面相覷。顯然她是想起了村子上有一次,有個人犯了事,被幹部一鋤頭打死了的事。她驚慌得説不出話來。

    「媽,鋤頭犁耙不是都封起來了?」二妞説。

    「是呀,孫同志,都貼上封條了,」她母親連忙接上去説:「不敢動它。」

    「胡説!是我叫拿的,有什麼要緊?快去拿來!」

    唐佔魁的女人只是俄延着不動身。還是二妞明白,看了看他們手裏的槍,覺得他們要打死唐佔魁還不容易,何必一定要鋤頭。她隨即跑到那封了門的磨房裏,把封條撕了,拿了把鋤頭出來。一個民兵接了過去。

    「把門關起來!」孫全貴吩咐着。

    二妞母女眼睜睜地望着,看見鋤頭又遞到唐佔魁手裏。

    「快挖!」那民兵在他背後踢了一腳。

    「把門背後的東西挪開,掃帚拿走,」孫全貴説。

    「挖什麼呀,天哪?」唐佔魁的女人顫聲問。

    唐佔魁一鋤頭築下去,身子往前一栽,幾乎跌了一交。

    劉荃實在忍不住了。「算了算了,讓我來吧,叫他滾到一邊去。照他這樣要挖到幾時?」

    他把槍倚在門框下,去奪唐佔魁的鋤頭。

    二妞的臉色反而變得更加固執而冷漠。

    唐佔魁卻還不肯放手,昏昏地掄起鋤頭來,又是一下子築下子。大家只怕被他誤傷了,都倒躲不迭。唐佔魁雖然東倒西歪的站不穩,究竟他種了一輩子的地,用起鋤頭來總是得勁的。不大的工夫,就已經掘出一個淺淺的坑。

    門關着,那陰暗的房間更陰暗了,充滿了泥土的氣息。唐佔魁的女人突然感到一種新的恐怖。難道是叫他自己掘了坑來活埋他?

    坑邊堆着的半圈泥土越堆越高,幾個民兵各個倚在槍桿上,無聊地站在旁邊,把腳尖撥着泥塊。孫全貴在一張板凳上坐了下來,端起桌上的一隻瓦茶壺,兩隻手捧着,就着壺嘴谷篤谷篤喝着,不時回過頭去叱喝一聲:「快挖!」

    二妞站在旁邊一動也不動,只是瞪着眼睛望着,兩隻手卷在黑布圍裙裏。

    孫全貴鬆了鬆腰帶,又踱到坑邊來,説:「怎麼挖到三尺深還沒有?到底是在這塊地方不是?」

    唐佔魁把鋤頭拄在地下,伏在那柄上直喘氣。

    「你説!老實説!到底是埋在什麼地方?」

    唐佔魁只是不作聲。逼得緊了,才説了一聲「不知道。」

    「不知道!你不是説得清清楚楚,有五十塊銀洋錢裝在罈子裏,埋在門背後?」

    「五十塊銀洋錢!」他女人在旁邊叫了起來。

    「哪兒有呀,我的老天爺。這是哪兒來的話?」

    「得了得了,你這是裝的哪門子的蒜!」孫全貴向她説:「明擺着的,這還不是你挖出來挪了地方了!快拿出來!」

    她急得哭喊起來:「叫我拿什麼出來呀?一輩子也沒瞧見過這麼些個錢,他有倆錢就買了地了!去年春上為買耿家哪兩畝地,還背了債!哪兒有大把的洋錢埋在地下,倒去借債?」

    「知道你們是什麼打算?反正你們這些人別的不會,就會裝窮!」

    他們在這裏大嚷大叫的,唐佔魁彷彿害怕起來,舉起鋤頭來,又開始挖掘。

    「他媽的,真會裝傻!」孫全貴一回頭看見了,不由得氣往上湧,大聲咒罵起來:「明明不在這兒,還挖些什麼?搗些什麼鬼?媽的皮!裝渾!」

    唐佔魁依舊耐心地一下一下鋤着地,往下挖掘着。

    「媽的!」孫全貴氣得一腳踢在他身上,唐佔魁蹌踉着一連倒退了幾步。然後一交跌到土坑裏。

    孫全貴再別過身來盤問那女人,她只是指天誓日,孫全貴百般威嚇也不生效力。最後他恨恨地説:「嘴真刁!把她帶了去問話,兩個女的都帶了去!看她們説不説!」

    唐佔魁一聽見這話,不知道怎麼,突然混身顫抖了一下,半截身子在土坑裏直豎起來,伸出一隻手臂來在半空中揮舞着,發狂似地喊叫:「是真沒有呀!逼死她們也不中用,是真沒有呀!」

    「沒有你幹嗎説有?」他女人哭叫着:「這不坑死人了,我的天!」

    「走走!這些人都是不見棺材不下淚的!兩個女的都捆起來帶走!」

    唐佔魁忽然又改了口:「她們是真不知道!問她們沒用──真的──只有我知道!」

    「那你説!錢在哪兒。你説!」

    他又不作聲了。

    「他媽的,這傢伙,想要弄人是怎麼着?這回回去你小心着點,我告訴你!」孫全貴氣憤憤地説:「走!回去!」

    民兵把唐佔魁臂上腿上的繩子一緊,橫拖直曳拖了出去。但是他扳住了門框不放。一個民兵從背後又是一腳,把他踢了個斛鬥,倒在地下爬不起來。

    「別看他裝死,待會兒上了老虎凳,看他醒過來不醒過來,」那民兵笑着説。

    唐佔魁喘息者,緊緊抱住了門檻。「我説!我説!──我有洋錢──有洋錢埋在地下──」

    「走走走!」孫全貴不理睬他,徑自向民兵叱喝:「你們是幹什麼的,就盡着他賴這兒不走了?」

    「埋在牀底下!牀底下!」唐佔魁高聲叫喊着。

    「爹,你幹嗎淨説瞎話?」二妞痛苦地叫着。她撲在他身上,把臉壓在他肩膀上,呼嗤呼嗤大哭起來,一面哭嚷着:「我爹是個硬漢,從來不説瞎話的,怎麼給你們治得這樣!爹!爹你怎麼了?」

    唐佔魁沒有説話,卻順着臉流下兩行眼淚來。那鹼水浸到面頰上的一條創痕裏,使他右邊臉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

    「滾開滾開!」幾個民兵吆喝着走上來,把二妞一堆,把唐佔魁一把拖了起來。「你們──你們把我爹怎麼了?我今天不要命了!跟你們拼了!」二妞哭得嗚嗚咽咽的爬起身來,向一個兵一頭撞過去。

    「這丫頭!這丫頭!」她母親慌亂地叫着。

    幾隻槍托子同時向她臉上身上亂砍亂啄。

    「噯喲,救命呀,要打死人了!」她母親叫喊着。二妞一交摜出幾丈遠去,她母親奔上去把身體護着她。「饒她吧,我給您叩頭,我給您叩頭!」

    劉荃還站在屋子裏面,望外看看。眼睛裏都要冒出火來。手裏拖看一隻槍,不知不覺的就端起來摸着槍機。只見二妞在地下撐起半身,吐出一口血來,血裏夾雜着白色的齒。

    「你是找死!」民兵氣喘吁吁地又趕上去亂踢。「找死!」

    「走走!你們先把唐佔魁押回去,」孫全貴吩咐着:「劉同志,你帶他們回去。給我留兩個人在這兒,在牀底下掘掘試試,看他是不是又是扯謊。」

    劉荃押解着犯人先回去了,後來聽見説在牀底下也並沒有掘到什麼。他倒相信這是實情,並不是掘到了五十塊銀洋被孫全貴吞沒了。

    第二天,有一組工作隊員出去丈地,查黑田,劉荃也在內。回來的時候他聽見説,所有的犯人都解到縣裏去了,一送到縣裏,大概是凶多吉少。唯一的例外是韓廷榜,不過也並沒有釋放,還扣在小學校的後進。劉荃聽了起初覺得很詫異,因為這韓廷榜倒的確是一個真正的地主,怎麼對他反另眼看待。後來才知道,那是因為他們逼着韓廷榜向親戚借錢,清償他們家累代剝削農民的積欠。韓廷榜寫了許多風急火急的信到北京去,他丈人雖然也籌了一點錢來,離他們的目標太遠,所以還在這裏逼着他寫信。他們在他身上的希望很大。

    劉荃這兩天的感想極多,所見所聞的都使他覺得非常刺激,苦於沒有人可説。一直也沒有機會和黃絹談話。雖然天天見面,永遠有許多人在一起,大家從早到晚都是生活在人堆裏。屢次也想製造一個機會,單獨和她説兩句話,但是他自己知道,越是遇見談得來的人,越是忍不住胸中的憤懣。旁邊又實在耳目眾多,即使自己多年的同學,也沒有一個靠得住的,沒有一個不會去告密的。他想他還是暫時忍耐着,索性等到土改工作結束了,回到北京去以後再去找她,可以痛痛快快地談談。

    縣裏忽然差人送了個信來,説韓家坨這些地主經過審訊後,一律判處槍決,叫他們村上的民兵與土改工作隊選出幾名代表,明天去參觀行刑。

    工作隊員裏面選了三名代表,也有劉荃,由張勵率領着,第二天天還沒亮就出發,步行到縣城裏去。

    行刑是在城外,但是大家難得上城去一趟,趁着這機會,都去買一些牙膏肥皂零食之類的東西。朝陽照在那空蕩蕩的黃土街上,只看見到處都是騾馬糞與麥草屑。街上那些小店都是土砌的櫃枱。買了東西出來,看見街邊停着個剃頭擔子,劉荃脱下帽子來摸了摸頭髮,已經長得很長了,就在攤子上坐下來理髮。附近有一家藥材店,有一輛騾車停在門口,把騾子拴在門框上。那騾子嘩嘩地撒起尿來,直濺到那理髮匠的銅臉盆裏。這家藥店有一棵大樹嵌在他們房屋裏面,側面的一堵牆上凸出半用蒼黑的樹身,屋頂上戳出枝枝椏椏粗大的樹幹。太陽照在那樹梢上,劉荃抬起頭來,正看見兩片金綠色的葉子映着藍天,悠然落下來,在那一排排黑瓦上輕輕搔過,再往下飄,往下飄,一直落到他腳邊的亂頭髮渣裏。一切都是這樣悠閒,然而在唐佔魁,這已經是最後的一小時了。他這樣想着,心裏有一種説不出來的感覺,只覺得這理髮匠的剪刀挨在頭皮上,寒冷異常。

    剃完了頭,他和其它的兩個隊員緩緩地走到縣公安局去找張勵,張勵也正在那裏派人出來找他們,似乎很緊張,一看見他們就迎上來嚷着:「劉荃同志呢?噯,劉同志,有任務來了!北京有信來,叫我們兩個人提前回去,有新的工作任務。」

    劉荃聽了,覺得非常意外。這消息顯然也完全出於張勵意料之外,組織上竟把劉荃和他自己相提並論,似乎相當重視,或者劉荃是有背景的也説不定。這樣看來,以前倒是小覷了他,處處對他擺出老幹部的架子,不免有開罪他的地方,須要好好地和他拉攏才對。因此立刻對劉荃親熱異常,藉故把其它兩個工作隊員支開了,把北京的來信給他看,上面寫的是叫他們儘速了結這裏的任務,立即動身南下,到上海向抗美援朝總會華東分會報到。

    「好久沒有看見報紙了,」張勵説:「剛才我在這兒借了份報紙來看,現在正在那裏搞這抗美援朝運動,聲勢浩大得很。」

    他又把那張舊報紙找出來給劉荃看,報上列有「各民主黨派聯合宣言」。上面説:「美帝國主義者在今年六月二十五日發動侵朝戰爭,他們的陰謀絕對不止於摧毀朝鮮民主主義共和國,他們要併吞朝鮮,他們要侵略中國,他們要統治亞洲,他們要征服全世界。……誰也知道,朝鮮是一個較小的國家,但其戰略地位則極重要。美帝國主義者侵略朝鮮的目的,主要地不是為了朝鮮本身,而是為了要侵略中國,如像日本帝國主義者過去所做的那樣。……全國人民現已廣泛地熱烈地要求用志願的行動為着抗美援朝保家衞國的神聖任務而奮鬥。……」

    劉荃在那裏看報,張勵又把手臂圈在他肩上,悄悄地和他説了兩句體己話:「今天我們早一點回去,還有許多事情沒有解決。比較重要一點的事,最好在這一兩天內結束了它。拖着不處理,會出問題的,你説是不是?這些村幹部擔當不了的。」

    劉荃只是漫應着。他心裏很亂。聽到這消息之後的第一個感想,就是他馬上要離開北方了。本來以為回北京以後總可以去找黃絹,常常去看她,想不到竟會岔出這樣的事來。難道和她就這樣匆匆地遇見了又分手,白遇見了一場?

    公安局裏突然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

    「到時候了!快去吧!」同來的兩個工作隊員奔進來招呼他們。

    縣裏的民兵把犯人們從監裏提出來,參觀行列的各村鎮的幹部與民兵都擁在後面,跟着他們出了城。十幾個犯人,腳踝上系的繩子一個連着一個,那粗麻繩緩緩地在地下拖着,陽光中淡淡的人影子也在地下拖着,一個接着一個。

    犯人都疲乏地垂着頭,使他們衣領背後插看的白紙標更加高高地戳出來。劉荃找到了那寫着「封建地主唐佔魁」的紙標。遠遠地望過去,看見唐佔魁只穿著一件撕破了的白布短衫,一陣陣的秋風吹上身來,他似乎顫抖得很厲害。在現在這種時候,連顫抖也是甜蜜的吧?因為這身體還活着。但是劉荃懷疑他這時候心裏還有什麼感覺,也不忍去猜想。

    看熱鬧的人不多,都遠遠地在後面跟隨着,出了城門。就在城牆外面,有一塊空地。民兵領隊的向犯人喊了聲「站住!」然後,「向右轉!」犯人由縱隊變成橫排,面對着郊外,那廣闊的黃色原野,邊緣上起伏着淡青的遠山。

    民兵也排成一排,站在他們後面,端起槍來對準了他們的背脊,防備有人逃跑。

    「跪下!」領隊的又喊了一聲。

    犯人有的比較神經麻木,動作遲緩些。但是陸續地也都跪下了。

    民兵開始向後退,齊整的步伐「嗒嗒嗒嗒」響着。領隊的吆喝着「一、二、三、四……」數到「十,」一齊站住了,跪下一條腿,再端起槍來瞄準。

    「砰!」十幾杆槍一齊響。雖然這曠野的地方不聚氣,聲音並不十分大,已經把樹上的鳥都驚飛起來,翅膀拍拍地響成一片,那紫灰色的城樓上也飛起無數的鳥雀。

    然後突然又起了一陣意想不到的尖鋭顫抖的聲浪。撲倒在地下的一排囚犯,多數還一聲聲地叫喚,不住地掙扎着,咬齧着那染紅了的荒草。

    「再放一槍!好好的瞄準!」民兵隊長漲紅了臉叫喊着。

    但是那些民兵不爭氣,都嚇怔住了,一動也不動。現在射擊的目標不是一排馴服的背脊了,而是一些不守規則的瘋狂地蠕動着的肉體。

    痙攣的手臂把地下的草一棵棵都拔了起來。那似人非人,似哭非哭的嗚嗚聲繼續在空中顫抖着。

    突然張勵從人叢裏跳了出來,拔出手槍走上前去,俯身把槍口湊到那些扭動着的身體上,一槍一個,接連打死了好幾個。然後他掉過身來走到劉荃身邊,把那熱呼呼的手槍向他手裏一塞,笑嘻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來!看你的!那邊還有一個,你來解決了他!」

    劉荃機械地握住了那把手槍,走上前去。

    幸而那人是面朝下躺在那裏,他想。身上穿的是白布小褂,但是穿白布小褂的也不止唐佔魁一個。衣領裏插着的白紙標只露出反面,也看不出名字。

    一槍放出去,那狹窄的身體震顫了一下,十隻手指更深地挖到泥土裏去。劉荃來不及等着看他是否從此就不動了。接連又是砰砰兩槍。他非常害怕那人會在痛苦抽搐中翻過身來,讓他看見他的臉。

    他還要再扳槍機,只聽見嗒的一響,子彈已經完了。

    他微笑着走回去,把手槍還給張勵。

    「不錯!真有你的!」張勵又把一隻手臂兜在他肩膀上拍了拍。

    劉荃搭訕看走開去,看看公安人員在佈置陳屍示眾的事,乘機擦了擦臉上的汗。

    即便是唐佔魁,他也不過是早一點替他結束了他的浦苦,良心並沒有什麼對不起人的地方。但是他雖然這樣告訴自己,仍舊像吞了一塊沉重的鉛塊下去,梗在心頭。

    縣黨部招待他們吃飯,給預備了炸醬麪。劉荃一坐上桌子,聞見那熱辣辣的蒜味,就覺得心裏一陣陣地往上翻,勉強扶起筷子來,挑了些麪條送到嘴裏去,心裏掀騰得更厲害了,再也壓不下去,突然把碗一放,跑到門外去,哇的一聲嘔吐起來。

    「怎麼了?」張勵問。

    「吃了個蒼蠅,」劉荃笑着高聲回答。

    「給你換一碗吧。」

    「不用了,一會兒回去再吃吧。是個啃窩窩頭的命,沒福氣吃炸醬麪。」

    張勵這時候敷衍他還來不及,也絕對沒想到吹毛求疵,怪他吃不慣蒼蠅。

    飯後,他們就動身回村上來。到了韓家坨,太陽已經偏西了。這一天恰巧是「分浮財」的日子,預先把地主家裏的一切傢俱與日用品都集中起來,陸續搬運到韓廷榜的院子裏,因為他家地方比較寬敞。張勵一回到村上,也顧不得休息,就趕到韓廷榜的院子裏去看。工作隊員們也都跟了去。

    一進了那院子,只看見鬧轟轟的,像拍賣行一樣,又像土產展覽會,黑壓壓地堆滿了桌椅、罈子罐子、木桶木盆、被窩、掃帚、砧板、籮筐、藍布沿邊黑布沿邊的炕蓆。許多人擠來擠去,男女工作隊員都在忙着對條子、發貨、蓋章。來本打算抽籤抽着什麼是什麼,但是李向前説:「抽着的不一定是本人所需要的,應當『缺什麼補什麼。』」因此又訂出幾步手續,每一户自己填寫一張「需要單」,通過小組的公議,決定分配某一件東西給他,發下一張條子,憑條子領東西。這樣,就仍舊在少數幹部的操縱下。也有人背後抱怨,説:「早知道這樣,咱還是抽籤,還是抽籤公平。」但是也不過是一兩個人悄悄地説着。大家都説:「能白拿一點東西,也就不錯了。就算是幹部揀剩下來的,誰叫人家是幹部呢!」

    劉荃老遠就看見黃絹站在那裏分發貨物,民兵隊長夏逢春分到一條綠地小白花布面棉被,嫌太舊了要換一條,要自己挑,正和她爭論得面紅耳赤。劉荃急於要告訴她他就要走了。但是站在旁邊等了半天,也沒有機會説話。

    旁邊有一個農民分到了一隻舊自鳴鐘,仿黑大理石的座子,長針已經斷了,只剩一隻短針。他捧在手裏只是搖頭,帶着一種諷刺的笑容。莊稼人一向是看不起這一類的浮華的東西。也許是由於一種複雜的自卑與自衞心理,使他裝出這種輕藐嘲笑的態度。

    他們最羨慕的還是那些犁耙、鍋鑊、大缸。劉荃看見孫全貴喜孜孜地帶了一條扁擔來,抬走他份下的一隻水缸。那棕黃色的大缸,看着很眼熟,邊上的釉缺掉一塊,劉荃認得那是唐佔魁家裏那隻水缸。眼看着孫全貴蹲在地下,用麻繩把缸身捆起來,左一道右一道捆着。他不由得想起那時候二妞在水缸裏照看自己的影子,一朵粉紅色的花落到水面上的情景。又想起唐佔魁從田上回來從缸裏舀出一瓢水來,嘴裏含着一口噴到手上,搓洗着雙手。唐佔魁到哪裏去了?他的缸現在也被人搬走了。想到這裏,劉荃突然覺得一切的理論都變成了空言,眼前明擺着的事實,這只是殺人越貨。

    他惘惘地在人叢中走着。大概也是因為心裏覺得難受,特別容易感到疲乏,今天路也實在是走多了,周身痠痛,就像被打傷了一樣。他想回到小學校去躺一會。

    他從韓廷榜的院子裏出來,這條街上就是韓家一家是個磚房,其餘都是些土房子。轉一個彎,就看得見唐佔魁的家。他記得聽見説,唐家的房子雖然分派給別人了,仍舊給二妞母女留下了一間柴房,讓她們住在那裏。上次二妞被那民兵打傷了,也不知道是死是活?他當然不便進去探望她們。是地主的家屬,應當劃清界限。

    他走過他們門口,那兩扇舊黑漆板門大敞着,可以看見裏面院子裏新砌上了一個土灶,又有一個陌生的老婦人坐在那土台階上做針線。顯然已經有一份新的人家搬進來了。那瓜棚底下又有兩個陌生的小孩,赤着身子,滿身黑泥,一個孩子把另一個抱了起來,讓他伸出了手臂摘瓜吃。劉荃看見了,又想起他第一天到唐家來,看見二妞在這瓜棚下刨土的情形。他突然覺得他非進去看看她不可,管它什麼界限不界限。不知道她受了傷究竟怎樣了。然而立刻又一轉念,你假慈悲些什麼,你剛殺死了她父親。──因為他心底裏確實相信他打死的那人就是唐佔魁,雖然對自己一適抵賴着。

    一想到這裏,他出了一身冷汗,急急地走了過去,唯恐碰見二妞。

    回到小學校裏,那教務室裏現在橫七豎八搭滿了牀鋪,他就在自己牀上倒身躺了下來。房間裏一個人也沒有,大家都在合作社算賬。

    天還沒黑,房間裏先已經黑了下來,倒顯得外面的天色明亮起來了。他張着眼睛望看那污黃的窗紙漸漸變成蒼白色。窗上現出一個人影子,走了過去。

    然後就有一個人站在門口。雖然背看光,面目模糊看不清楚,也可以知道是黃絹。劉荃急忙坐起身來。

    「回來了?」她微笑着説。

    他笑着站起來讓坐。

    「我聽見他們説你就要走了,我想託你寄封信回去。」她把一隻信封遞到他手裏。

    信封上寫着「北京前門石井衚衕四十三號黃太太收」。

    「這是你家裏麼?」他説。

    她笑着點了點頭。

    他依舊把信封拿在手裏看着。「以後我可以寫信給你麼?」

    「當然可以,有空你來玩。」

    「我不回北京去了,現在直接到上海去。」

    「到上海去?」她吃了一驚。

    「去搞抗美援朝工作。詳細情形我也不清楚。」

    黃絹默然了。劉荃從一張牀鋪上跨了過去,到桌子旁邊,端起那黃藤套子渥着的茶壺,倒了一杯茶。「喝茶,」他説。

    黃絹倚着桌子站看,只管把那桌上的抽屜拉出來又關上,拉出來又關上。

    「我一回來就想告訴你的,」他説:「心裏實在憋悶的慌。我想我走之前無論如何要找你談談。」

    「我也是憋了一肚子的話,有好些事實在看不慣,」黃絹説。

    窗紙上又現出一個人影來。黃絹背對着窗户,沒有看見。劉荃突然伸出手來扯了扯她的袖子,不要她説下去。他那動作太急遽了,袖子一絆,把茶杯帶翻了,流了一桌子的茶。

    窗外的黑影緩緩地走過,帶着一團淡黃色的濛濛的光。是校役老韓,端着泥蠟台送了支蠟燭進來。

    劉荃連忙把桌上那封信拿起來,湊在燭光上一看,那信封浸在水裏,字跡已經一片模糊。

    「糟糕!」

    「沒關係的,換一個信封得了。」

    「我這兒有。」他找出一隻信封來,又遞給她一支自來水筆。

    她彎着腰站在桌子旁邊,把那地址又寫了一遍。然後拆開舊信封,把裏面的信拿出來。

    「看看裏邊濕了沒有,」劉荃説。

    她把那對摺着的信紙打開來看了看。他看見那張紙上只寫着寥寥兩行字,而且筆劃似乎非常潦草,顯然是在倉促中寫的。難道她寫這封信的目的就是要他知道她的地址?

    她蘸了一點茶把信封粘上了,又很小心地揭下舊信封上的郵票,貼在窗欞上晾着。

    以後她服從分配,也不知道會分配到什麼地方去。

    「大概寫信給你,寄到你家裏去總可以轉給你的,」他突然説。

    「總收得到的,」她説。她把舊信封團成一團,替他揩擦着桌上汪着的水,又把他那一包牙粉與肥皂挪了挪地方。「這是你今天在城裏買的?我倒忘了託你帶塊肥皂來。」

    「其實這些我都用不着了,你留着用,好不好?早知道要走,我也不用買了。」

    她拿起那包牙粉來,把那花花綠綠的紙袋的上端折一折,再折一折;一直捲到無可再卷為止。那紙袋上印着一隻彩色蝴蝶,雖然畫得很俗氣,在這燭光中和她的面容掩映着,卻顯得十分豔麗。

    外面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進來了幾個工作隊負,都在嚷着:「老韓呢?老韓!快開飯,吃了飯還要開會去!」

    「開什麼會?」

    「今天晚上要開農會。大概因為張同志要走了,有許多事情都要提前處理。」

    「喂,劉荃,你們幾時走?調到哪兒去?」大家圍着他紛紛發問。

    「我去吃飯去了,」黃娟説,一面就拿着那包牙粉與肥皂匆匆走了。

    那天晚上開會,是為了鬥爭果實呈報鄉政府的事。事情的內容相當複雜,就連身當其境的工作隊員們也都摸不大清楚。主要是為了韓廷榜家裏抄出的一夾牆糧食。韓家有一個長工廖永鎖,到工作隊去告密,説他家有一堵牆是空心的,裏面儲藏着糧食。一抄,果然抄出許多米麪雜糧。這兩天干部與工作隊正忙着準備分地工作,把全村的人口重新劃了一下等級。這長工廖永鎖是個赤貧户,照理比普通的貧農應當晉一級,告密又應當晉一級,至少應當和軍屬一樣,列為特等,多分些給他。李向前卻因為有一年新年裏賭錢的時候,和廖永鎖拌過嘴,不免記了仇,就説他平日不積極,不大去開會。又説他雖然是赤貧,不是「正派赤貧」。結果只勉強算了個貧農,並沒有晉級。

    抄出來的一夾牆糧食,張勵主張立刻算到「果實賬」裏,呈報鄉政府。李向前卻延挨着不肯報上去,推説是羣眾的意見,串出兩個積極分子帶着頭起鬨,一定要留下來大家均分。只要一聲説分,分多分少,還不是由他支配,而且這些積極分子,也得稍微給他們點甜頭嚐嚐,也就堵住了嘴,等到分地的時候,縱然讓幹部們佔盡了便宜,也不怕他們搗蛋了。

    張勵也猜到他是這個打算,然而也並不去點穿他。那天從縣裏回來,知道自己馬上就要調走了,就用快刀斬亂麻的手段,立即召開幹部會議,在會上説,「我們幹羣眾ぷ韉摹5諞灰有辨別力,要仔細分辨羣眾中間來的各種各樣的聲音。這次説要把沒收的糧食隱瞞不報,我看並不是真正的羣眾的意見,而是一兩個壞分子利用羣眾的落後思想在搗亂。我們得要查出這意見的來源,對羣眾揭發他們。?br>李向前聽出他話中有話,簡直就是針對着自己的一種恫嚇,心裏卻也有些膽寒,立刻就決定犧牲那兩個積極分子,把他們指為「壞分子」。

    這一天晚上開農會,張勵一方面指出了隱瞞不報是不正確的,同時極力為羣眾開脱,一口咬定這不是他們的本意,都是幾個壞分子在中間作祟。李向前也十分賣力,幫助他徹底查究,查出了那兩個煽動羣眾的壞分子。那兩個被利用的積極分子正是有口難分,倘然咬出李向前來,土改工作隊走了之後須要防他報復,只有低頭認罪的一個辦法。羣眾自然更不敢説什麼,一致通過一項決議,將壞分子處罰,捆起來打一頓。

    這一件事是張勵急於在他離開之前辦妥的。李向前卻另有一宗事,急於要在張勵離開之前了結它。就是那地主韓廷榜,一直扣押在小學校後進,把他當作一塊肥肉,等着他的丈人匯錢來贖取他的性命。但是討價還價,距離太遠,最初也曾經陸續匯了一點錢來,再寫信去催逼,也就沒有迴音了。老是把韓廷榜夫婦押在那裏,也不是事,遲早得要解決了他們。但是李向前下手之前不免有一些顧慮。他是個伶俐人,一向深知政府每次發起一個運動,在事前儘管一味鼓勵幹部們「放手去幹」,但是一看到羣眾的反抗情緒高漲,馬上就來一個「糾偏」,又叫做「煮夾生飯,吃回頭草,」補救過去的錯誤。但是殺死的人沒法叫他再活,充了公的財物也決不肯再吐出來。唯一的補救方法是懲罰幹部,犧牲一兩個下級幹部來收買人心。這次土改,把那一批富農中農提升為地主,送縣槍決,李向前並不負責,反正有張勵在這裏做主。所以要處置韓廷榜夫婦,最好也要趁張勵在這裏的時候,萬一出了亂子,可以往他身上一推。

    李向前自己不出面,偷偷地去找韓廷榜的幾個佃户,叫他們鼓譟着鬧到監牢裏去,就説是別的地主都已經槍斃了,單單便宜了一個韓廷榜,於心不甘。上次李向前串出那幾個積極分子出頭説話,後來又處罰他們,村子裏的人誰不知道,但是韓廷榜這幾個佃户。自從眼看着唐佔魁他們被槍斃,已經把膽子嚇破了,哪裏還敢倔強,自然説一是一,説二是二,怎説怎好。

    就在次日午後,張勵正在小學校教務室裏檢閲鬥爭果實賬,忽然聽見後進嚷成一片。

    「媽的,太便宜了那狗入的!」

    「人家都報了仇了,單單不讓咱們報仇!」

    「把那王八蛋提出來,好好幹他一下!」

    「老鄉們!老鄉們!」是李向前的聲音,在那裏陪笑央求着。「你們先回去,再等兩天,等我把你們的意見反映上去,反正你們放心,政府的意見也就是你們羣眾的意見!」

    他越是央告,倒反而鬧得更兇了。

    「不行!政府太寬大了!太便宜了那狗入的!」

    「欠我們的錢等到哪一天才還!」

    「把他提出來,等我們問他!不拿錢出來,馬上要了他的狗命!」

    李向前氣急敗壞跑了來找張勵。説也奇怪,他一離開後進,那邊嚷鬧的聲音立刻沉寂了下去。

    「怎麼辦,韓廷榜的佃户等不及了,要把他們夫妻倆馬上提出來,大力幹他們。」

    張勵放下賬簿,把一隻毛筆倒過來搔着頭皮,一面盯眼朝李向前臉上望着。

    「韓家那幾個佃户倒是進步得真快,」他望着李向前笑:「你記得那回叫他們去拿地契,推三推四,一個個都溜了,這時候怎麼忽然這樣積極起來。」

    李向前也笑了。「隨他怎樣死腦筋的人,也該醒過來了──親眼看見前兩天的鬥爭大會開的那麼轟轟烈烈,又槍斃了那些地主,他們也知道現在世道是真變了,是他們的天下了!」

    張勵只得微笑着點了點頭,然後就又別過臉去,向旁邊的幾個工作隊員説:「你們看,羣眾這子下真站起來了!羣眾真站起來的時候我們可別又害怕,別縮在後頭,做了羣眾的尾巴。」

    「對!」李向前連忙説:「這麼着吧,我去把同志們都找來,我們大家去看,給他們打氣。」

    工作隊員們都在小學校裏會齊了。張勵在階下迎着他們,像訓話似的講了一遍,使大家在參觀施刑之前先有了思想上的準備。

    「我們不是片面的人道主義者。毛主席説得好:『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緻,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温良恭儉謙讓。革命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烈行動。每一個農村都必須造成一個短時期的恐怖現象,非如此決不能鎮壓農村反革命派的活動,決不能打倒紳權。』我們要記着毛主席的話:『矯枉必須過正,不過正不足以矯枉。』」

    經他這樣一講解,大家走進小學校的時候都覺得有點慄慄的,又有一種稚氣的好奇心,加上興奮緊張與神秘感。他們從課室旁邊走過,裏面小學生正在上課,教員照着書本子念一句,滿堂的學生跟着念一句,坐在板凳上搖擺着身體,念得有腔有調。在那下午的陽光中,那瞌睡的書聽得人昏昏欲睡。工作隊員們向學校的後進走去,聽去那書聲漸漸遠了,不由得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彷彿離開他們熟悉的世界漸漸遠了。

    他們一個個都放出沉着的臉色,莊嚴而能不陰鬱,走到後進的院子裏。一上台階,就看見檐下繫着一根粗麻繩。那繩子在空中掛下來,被風吹着,微微搖晃着,使人看了,先有三分心悸。檐下站着幾個佃農,看他們那個樣子,都有點惶惶然。那一種氣氛,就像是這裏剛才有人自縊身亡,屍首剛解了下來。

    大家站在檐下等着。李向前、孫全貴也都來了。隨即有一羣人從後面的柴房把一箇中年婦人架了出來。是韓廷榜的妻子,懷着孕已經快足月了,穿著一身污舊的灰色條紋布夾襖褲,剪短了的頭髮披散了一臉。

    「你這封建剝削大地主,死到臨頭還不知道害怕!」人叢裏有人叱喝着:「從前對你太客氣了,你偏自討苦吃,反動到底!今天再不坦白,要了你的狗命!」

    女人雖然垂着頭,雖然黃瘦,但是她挺着那六七個月的大肚子,總像是有一股驕矜不屈,腸肥腦滿的神氣。

    「捆起來!給她『吊半邊豬』!」

    幾個積極分子指揮着韓家的佃户們,把她拖翻在地上,就用檐下那根繩子把她的右臂右腿綁紮在一起,把繩子往上一扯,身體就忽悠悠的離開了地面,高高吊在空中。再把那懸空掛下來的左臂和左腿綁在一起。再在那條腿上栓上兩隻沉重的木桶。

    那女人一聲聲地發出微弱的呻吟,有時候彷彿也在喃喃地哀告求饒,只是因為前面的牙齒都被打落了,發音不清楚,聲音又低,也不知道在説什麼話。檐下有一道陽光斜斜地射進來,照亮了她的上半身。一隻蒼蠅在陽光中飛過,通身成為金色,蒼蠅繞了個圈子,歇在她鼻子上,那鼻子只是一胞膿血。

    旁邊預備了一大桶水,兩個佃户抬起水桶來,一點點地往她身上栓着的兩隻桶裏加水。

    「噯喲!噯喲!」她的呻吟聲漸漸高了。痛苦使她臉上漸漸有了生氣。那隻蒼蠅也飛開了,在陽光中通身金色。

    「快坦白!還有錢呢?首飾呢?收在什麼地方?」一個積極分子大聲問。

    「噯喲!噯喲!」只是一聲聲地呻吟着,變換着各種音調,翻來覆去掉換着,似乎想在各種不同的聲調裏尋找片刻的安慰,能夠減輕一絲一毫的痛苦也好。

    「快説!説了馬上放你下來!只要你肯坦白,馬上放你回家去!錢收在哪兒?還有金子呢?金戒指呢?」

    「沒有哇!」她喘息着,「噯喲真的沒有!噯喲我的媽呀,疼死我了!受不了了!」她的一顆頭往下歪垂着,臉上的肌肉被地心吸力往下扯拉着,眉梢眼角都吊了起來,倒顯得年輕了許多。眼睛也變得非常明亮。臉上像是在笑。不知道為什麼,恐怖與痛苦的表情過了一個程度,就有點笑容。

    工作隊員們站在旁邊,極力避免擠在一堆,免得像是害怕似的。心裏也不一定是害怕。看着那大肚子的孕婦被吊在那裏,吊成那樣奇異的形成,一個人變成像一隻肥粽子似的,彷彿人類最後的一點尊嚴都被剝奪淨盡了,無論什麼人看了,都不免感覺到一種本能的羞慚。

    「怎麼樣?到底肯不肯坦白?」

    「噯喲,冤枉呀!噯喲,我前世作了什麼孽,這輩子死得這樣慘呵!」

    「這就死啦?有這麼容易!」李向前揹着手站在旁邊,不由得笑了起來。

    「來來,大家加油!」孫全貴説:「今天非得突破她這頑固堡壘!」

    「啊……」突然聽見一聲拖得極長的慘叫,那聲音那樣尖鋭清亮,彷彿破空而來,簡直不知是什麼人,人在什麼地方?

    地下那隻水桶裏的水已經剩得不多,應當輕些了,但是那佃户抬着桶倒水,竟拎它不動,手一軟,潑濺了許多在腳上。

    「你説!快説!有金子沒有?」那積極分子更加逼着問。

    「有!有!噯喲饒了我吧!有金戒指!」

    「金戒指在哪兒?」

    「有金戒指!噯喲!噯喲!饒命吧大爺!」

    「在哪兒?快説!」

    「想不起來了──噯喲!放我下來讓我想想──」

    「説了就放你下來!」

    「在夾牆裏!在夾牆裏!」

    「胡説,夾牆裏早抄過了,有一根針也抄出來了!」

    「那就沒有了!」她喘息着説。

    「好,你不説──不説──你這是自討苦吃,反動到底!」

    手腕和腿腕紮在一起,那豬毛繩子深深地咬齧到腫脹的肌肉裏。呻吟聲低微得聽不見了。

    「操他奶奶──昏過去了!」孫全貴説。

    李向前説:「媽的,快澆水,給她臉上澆水。」

    佃户搬起地下的水桶,把桶底一掀,剩下的水統統潑在她臉上了。

    汪了一地的水。那倒掛着油膩的髮梢上,一滴滴的往下滴水。

    「噯喲!噯喲!」漸漸又恢復了她那嘆息似的呻吟,只有出的氣沒有入的氣,眼睛微微張開一線。在那亮晶晶濕淋淋的臉上,只有眼睛沒有光。

    「快坦白!不然老子又來!──媽的,沒有水了?」

    恰巧有個小學生從課堂裏溜了出來,也擠在人縫裏張望着。這人就叫着蒼他的名字:「噯,耿小三,去打桶水來!」

    那孩子害怕,一抹頭跑了。

    「小狗腿」那人罵了一聲。

    「我去我去。」另一個人提起了水桶走下台階。

    「噯喲!噯喲!」那婦人一面呻吟着,臉色卻漸漸轉成灰暗而平和。又有兩隻蒼蠅飛了來叮在她鼻子上那塊膿血上。她額上的汗珠晶瑩地突出來。很大的一顆顆。蒼蠅也是晶瑩地叮在那莫,一動也不動。

    劉荃兩隻手插在口袋裏,不知不覺地一直握緊了拳頭,手臂由緊張而感到痠痛。他想換一個姿勢,但是胳膊已經麻了,動彈不得。只能讓手指在身上爬着,一點一點從口袋裏爬了出來。

    「怎麼還不來,我瞧瞧去,」那積極分子不耐煩地説。他走下台階。那小學生並沒有捨得去遠,還蹲在院子裏玩,把牆陰的一塊大石頭掀起一兩寸,在石頭底下捉蟋蟀。那積極分子忽然一個轉念,便三腳兩步走了過去,彎下腰去搬那塊石頭。把那孩子又嚇跑了。

    「媽的,今天干他一個痛快!」那人端着那塊長滿了青苔的石頭,走上台階,砰的一聲,就丟到那婦女身下掛着的水桶裏去,水花四濺。大家不由得譁然叫喊起來,在混亂中也聽不見那女人的一聲鋭叫。

    隨即來了一陣寂靜,在那寂靜中可以聽到一種奇異的輕柔而又沉重的聲音,像是鴨蹼踏在淺水裏,泊泊作聲。那被撕裂的身體依舊高高懸掛在那裏,卻流下一灘深紅色的鮮血,在地下那水潭裏緩緩漾開來,漸漸溶化在水中。

    那隻吊桶還在空中滴溜溜亂轉。女人的身體也跟着微微動盪,卻像是完全漠不關心的樣子,變得超然起來。一顆頭倒掛下來,微風撥動着她那潮濕垢膩的髮絲。

    「媽的,太便宜了她!來,把她解下來,抬出去!」只有李向前一個人還很鎮靜。

    積極分子與佃户們七手八腳擁上來解繩子。劉荃注意到黃絹的臉色非常蒼白,用失神的眼睛四面望着,僅是在找他,他很快地走上去,從後面握住她的一隻肘彎。

    「來,我們快出去,去看他們怎麼對付韓廷榜。也不能饒了他!」

    她木然地跟着他走了出去,過了兩重院落,出了小學校。劉荃也並沒有想好到哪裏去,只是想逃走,逃到無人的地方去,稍微鎮定一下之後再回來。他們穿過了大路,走到野地裏。外面的陽光這樣的明亮,使他們覺得很詫異。那陽光雖然温暖,一陣秋風吹上身來,卻又寒浸浸的。太陽快下去了,烏雀都忙碌起來,到處聽見它們唧唧喳喳叫着。那蒼黃的田野一直伸展到天盡頭,看着自然使人心裏一寬。

    黃絹突然扯了扯他的手臂。「你看那是幹什麼,」她輕聲説。

    那田野裏有一輛騾車縱橫奔馳着,來往地繞圈子,彷彿沒有一定的目的。在他們這樣不懂農務的人看來,也不知道這是什麼工作,只覺得很奇異,看它常揀田地裏鋸斷的樹樁上馳過。遠遠地也有些人站在田徑上觀看,並且-喊着,也不知喊些什麼。

    那車子後面拖着一個東西,劉荃起初以為犁耙,原來是一個灰黑色的長長包裹。他這一連串的發現,非常迅速地一個接着一個。車子後面是拖着一個人。聽説有一種叫做「輾地滾子」的刑罰,原來就是這樣。這人一定就是韓廷榜了。

    劉荃與黃絹呆呆地站在那裏看着。那騾車橫衝直撞,就像是一輛機件壞了的汽車,彷彿隨時都可以瘋狂地衝到他們身上來。

    黃絹突然轉過身去,拉着他就走。她的手指一根根都是硬叉叉的,又硬又冷。

    本來大概不會注意到,現在他們看見地上有一棵樹樁,那砍斷了的粗糙的平面上鈎着一些灰黑色的破布條。顯然是韓廷榜衣服上扯下來的。那布條上又粘着些灰白色的東西,不成片又不成縷,大概是皮膚。

    又有一棵樹樁上掛着一搭子柔軟粘膩的紅鮮鮮的東西,像是扯爛的腸子。

    他們很快地走着,走到那土圩子那裏,順着那土牆轉了個彎,又走了一截路。然後他們停了下來,把背脊貼在牆上。心裏也不知道是什麼感覺,就像整個的人裏面都掏空了似的。

    那斜陽正是迎面照過來,慘紅的陽光照在那黃土牆上,説不出來的一種慘淡。

    他們靠在牆上一動也不動。然後劉荃忽然發覺他們還握看手。他把她的手拖了過來,但是她彷彿覺都不覺得,半晌,才別過頭來望着他。

    劉荃突然擁抱着她。她把臉埋在他胸前,他便用力把她的臉撳沒在他身上。他緊緊地抱着她不要留一點空隙,要把四周那可怕的世界完全排擠出去,關在外面。

    「黃絹,」他輕聲説。

    然後他又説:「我永遠不會忘記你的。」

    她不動,也不作聲。然後她突然抬起頭來向他望了望,隨即別過臉去。

    「你這樣説,好象我們永遠不會再見面了。」她説。

    「好,那麼忘記你,好不好,」他笑着説:「馬上一轉背就忘了。」

    她的臉雖然別了過去,他可以看見她的面頰圓圓地突了出來,知道她是在笑。

    他吻她。那恐怖的世界終於像退潮似的,轟然澎湃着退了下去,把他們孤孤單單留在虛空中。

    「你什麼時候走?」黃絹説:「是不是明天就要走了?」

    他沒有回答,只抱得她更緊一點。

    她的面頰貼在他胸前的口袋上,可以聽見口袋裏有些紙張發出細微的清脆的響聲。「這是什麼?」

    「你的信。──真不顧寄掉它,寄了就沒了。」

    「那你就帶到上海去再寄。」

    「你家裏的人看見上海的郵戳,不會覺得奇怪麼?」

    她嗤嗤地笑了起來。「你怕我以後不寫信給你?」

    「你總要等收到了我的信,知道了我的地址才會寫來。你算算,那還要等多少時候。」

    牆根的枯草瑟瑟響着。一陣陣的歸鴉呱呱叫着,在紅色的天上飛了過去。

    「第一次看見你那天,你記得,大家在卡車上唱歌,」劉荃説:「我就留神聽你的聲音。」

    「我的喉嚨不好。」

    「你唱歌的聲音比平常説話聲音尖些,不過也非常好聽。」

    黃絹低下頭去把額角抵在他胸前,格格地笑了起來。

    「幹嗎笑?」

    「我根本沒有唱,就光是假裝着張張嘴。」

    不知道為什麼,兩人都狂笑得無法停止。

    「我們都有點歇斯底里。」劉荃説。

    他也像一切人一樣,面對着極大的恐怖的時候,首先只想到自全。他擁抱着她,這時他知道,只有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是有一種絕對的安全感,除此以外,在這種世界上,也根本沒有別的安全。只要有她在一起,他什麼都能忍受,什麼苦難都能想辦法度過。他一定要好好地照顧她,照顧他自己,他們一定要設法通過這兇殘的時代。

    於是他有了一個決定,那是簡單得近於可笑的,彷彿是一種極世俗的「上進」的念頭。他一定要在工作上有好的表現,希望能一步步地升遷,等到當上了團級幹部,就可以有結婚的權利。

    「黃絹。我到南邊去,也許很快就會回來,也許一時不會回來,」他説:「反正在一兩年內我一定要想辦法,我們要調在一個地方工作,以後永遠不分開。」

    她僅只撫摸着他的臉與頭髮,痴痴地望着他。

    「看什麼?」他終於問。

    「你的頭髮是新剃的?」她微笑着説:「怪不得看着有點兩樣。」

    「昨天在縣城裏剃的。」

    「有點土頭土腦。」她扳下他的頸項,用力吻着他的頭髮。

    他雖然在這樣沉醉的時候,也還是有半個人是警覺的。彷彿聽見土牆那邊有人聲。他們很快地分開了。有人一路説着話走了過來。

    劉荃與黃絹立即轉過身去,沿着牆根緩緩走着。走到土牆的盡頭,一轉彎正是大路,路邊約合作社倒已經點上了燈。看到那燈火,他們才惘惘地意識到天色已經昏黑了。

    有人在合作社的窗口招着手喊叫:「劉荃!劉荃!張同志找你呢!果實賬還沒結清。」

    劉荃只得走了進去。一進去就無法脱身。這天晚上,劉荃因為明天一早就要動身,照理應當早一點去睡,卻表現了無比的工作熱情,在合作社陪着黃絹與其它的工作隊員們,算盤滴答搭答,算了大半夜的賬。

    他回到小學校裏收拾收拾,剛睡下沒有一會,就被張勵叫醒了。天色還是漆黑的,校役送上燈來,匆匆吃了早飯就上路。李向前孫全貴也都來了,搶着替他們掮了揹包,依依不捨送了一程子。張勵又叮嚀一番話,方才分手。

    太陽還沒出土。漫天都是一條條橙紅淺粉的雲霞,天空非常高遠廣闊,那黑暗的地面卻顯得十分扁平。遠遠近近一聲顫抖搖曳的雞啼,彷彿炊煙四起,在地平線上裊裊上升。

    劉荃一路走着,不由得時時地向那昏暗的原野中望去,看見地面上露出一撅撅的樹樁,就似乎有些心驚肉跳。上面是否還掛着皮肉與肚腸,自然也看不清楚。黎明的鳥雀唧唧喳喳叫得正歡。想必早被鳥雀啄得乾乾淨淨了。

    他這樣望着,卻注意到那野地裏蹲着一個黑影,依稀看見是一個女人,在地裏挖掘山芋。他也不知道為什麼,心裏忽然動一動。已經走過去老遠了,又回頭來看了看。天色漸漸明亮起來了,那蹲踞着的人形彷彿縮小了許多,卻變得很清晰。可不是二妞嗎?

    劉荃繼續往前走着。那條騾車路漸漸凹陷下去,兩旁的土岸漸漸遮住了視線。被露水濕潤了泥土微微發出土腥氣。兩邊的土地不住地升高,升高,把他們關在土腥氣的甬道里。那遍地都是恐怖的大地,終於被關閉在外面,看不見了,也許永遠不會再看見了,而他突然感到無限的依戀。

    他向張勵説:「你先走一步,我去解個手再來。」

    張勵在這土溝裏走着,決看不見他的。

    他往回跑。跑到平原上,轉到一棵樹後面,向大路上張望了一會。沒有人在偵察他。

    二妞彷彿吃了一驚,遠遠地看見一個穿制服的人向她飛跑過來。她本能地把破爛的短衫拉扯着掩在胸前,半站起身來,像要逃跑似的。

    「二妞!是我!」劉荃第一次叫着她的名字。「你怎麼樣?還好麼?我一直惦記看。」

    二妞又蹲到地下去掘紅薯,漠然地。

    他在她跟前站住了,望看她用手指在泥地裏挖掘着。

    「我現在馬上就要走了,不回來了。」他默然了一會之後,這樣説着。

    二妞依舊沒有説什麼,卻抬起一隻手來,把手指插在她那灰撲撲的澀成一片的頭髮裏,艱難地爬梳着。然後彷彿又省悟過來,一手的泥土,全抹到頭髮上去了,於是又垂下了手。

    「我很不放心你,」劉荃説。

    她似乎又忘了,又用手指去梳理頭髮,低着頭,十隻手指都插在亂頭髮裏,緩緩地爬梳着。

    「二妞,你……」他想説「你恨我嗎?」但是又覺得問得太無聊。她當然恨他的。一方面他又直覺地感到她並不十分恨他。「你跟你母親説一聲,」他接着説下去:「説我走了,我沒能幫助你們,心裏非常難受。」

    太陽出來了,黃黃地照在樹梢上。

    樹枝上結着一顆顆小小的棗子,兩頭尖,青色中微泛黃紅。從前她笑他不認識棗樹,要不是看見這樹上結着棗子,他也還是不認識。

    他惘然地站在樹下,不知道説什麼好。

    「二妞,」他又説:「你年紀還輕得很。年紀這樣輕的人,不要灰心。」

    二妞微微搖了搖頭。那樣子也可能是説不灰心。但是她隨即流下兩行眼淚來,抬起兩隻泥污的手,用手背在臉上不住地揩擦着。

    劉荃站在那裏,半天沒有作聲。「我走了,」他終於説:「你自己保重。」

    二妞忽然抬起頭來,向他微微點了點頭,笑了一笑。她那潔白的牙齒打落了兩隻,前面露出黑洞洞的一個缺口,那笑容使人看着不由得覺得震動,有一種慘厲之感。

    劉荃轉過身去走了。他走得很快,但是那棗樹葉子成陣地沙沙落下地了,嗤溜嗤溜順地溜着,總是跑在他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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