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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劉荃坐在寫字枱旁邊的一把椅子上等候着。桌上的電話鈴叮鈴叮響了起來。沒有人接。一個戴着黃色玻璃框眼鏡滿臉面皰的青年從旁邊一張桌上站了起來,走過來代接。

    「解放日報館。」他説:「戈同志不在這兒,一會兒再打來吧。」他把耳機擱回原處。

    外面天還沒有黑,這龐大的房間裏已經需要點燈了。桌上一盞碧綠玻璃罩的枱燈,照在一張粉紅吸墨水紙上。那吸墨水紙非常鮮豔而乾淨,上面沒有一點墨水漬。

    「資料組的工作想必比較清閒,」劉荃想。

    也許別的部門也是一樣。

    「聽説現在報館裏的人根本沒有什麼事可做,」他想:「一切新聞都由新華社供給,用不着出去採訪。編輯拿到了新華社的稿子就照樣發下去,一個字也不能改,連標題都是現成的。」

    然而這廣廳裏依舊空氣很緊張,無數的寫字枱上時時有電話鈴響着,工作人員輕捷地跑來跑去。抑低了聲音談話,充份表現出「黨報」的森嚴氣象。

    劉荃是抗美援朝總會華東分會派他來的,要求報館裏供給他們朝鮮戰場上美軍的暴行的圖片,作為宣傳材料。這裏的資料組長到資料室去找去了,叫他在這兒等着。

    電話鈴又響了。隔壁桌上那小夥子又跑了過來。

    「戈珊同志走開了,一會兒就來。……噯,一會兒再打來吧。」

    劉荃已經等了很久很久,覺得很疲倦。向那邊望過去,一盞盞綠瑩瑩的枱燈,在那廣大的半黑暗中像荷花燈似的飄浮着。

    然後他看見那資料組長戈珊遠遠地走了過來。劉荃略有一點詫異地看着她。剛才沒注意,這女人原來長得很漂亮,像一個演電影或是演話劇的。是在舞台與銀幕上常看見的那種明豔的圓臉,杏仁形的眼睛。鼻子很直,而鼻尖似乎銼掉了一小塊,更有一種甜厚的感覺。但是她年紀似乎不輕了,頷與腮的線條已經嫌太鬆柔,眉梢眼角也帶着一些秋意了。她的頭髮是燙過的,養得很長,素樸地向耳後攏着,身材適中,藏青呢的列寧裝裏露出大紅絨衫線的領口。

    劉荃站起身來。她向他的椅子略伸了伸手,表示讓坐,一方面也就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下來,翻閲着她帶來的幾張照片。

    她遞了給他。照片拍得很清晰,而且一望而知是實地拍攝的。第一張就使人看了觸目驚心,是一個半裸的女人被捆綁在一棵樹上,一個淡黃頭髮的青年兵士叉着腰站在旁邊看着,另一個兵士俯身拾取樹枝堆在那女人腳邊,顯然是要放火燒死她。

    「沒有美國兵的照片,」戈珊説:「只有德國兵的。」

    「這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時候?」劉荃問。

    戈珊略點了點頭。

    「是在什麼地方?」他注意到那被縛在樹上的女人也和那兵士一樣是黃頭髮,臉型也顯然是高加索人種。

    「在歐洲,」她簡短地回答着,隨即探身過來指點着,「女人的頭髮需要塗黑,兵士的制服也得稍微修改一下。──這兒這一張是美國兵在那兒上操,制服的式樣照得很清楚,可以做參考。」

    「可是──」劉荃不知道説什麼好。「我們那一個部門裏沒有會修照片的,」他終於説。

    「這也並不需要什麼專門技術,」戈珊笑着説:「而且事實是,照相館裏修照片的也就管替女人畫眼睫毛,叫他改軍裝,也不一定在行。」

    這女人似乎過過長期的都市生活,劉荃心裏想。

    她又用鉛筆指指了照片上那女人的胸部。「這兒可以塗黑,表示乳房被割掉了。」

    劉荃怔了一怔。「完全塗黑麼?」他不能想象。那變成像乳罩一樣。

    「不是。斑斑點點的黑跡子,看上去像血淋淋的傷口。」

    她看他彷彿很為難的樣子,就又耐心地解釋着:「很簡單的。而且你要知道,我們現階段的印刷技術還需要改進,這照片在畫報上註銷來,不定多麼胡塗。能不能看出是個女人來,還是個問題。主要還是靠下面的圖片説明,要做得醒目。」

    劉荃雖然唯唯諾諾,似乎有些不以為然,戈珊也覺得了。她頓了一頓,把臉一仰,用空濛的眼睛淡淡地望着他。「你也許覺得,這跟帝國主義的欺騙造謠有什麼分別。」

    「那當然兩樣的,」劉荃紅着臉説。

    「有什麼兩樣?」她微笑着追問。

    「本質上的不同。」

    她仍舊淡漠地微笑着望着他,帶着一種嘲弄的神氣。然後她把鉛筆倒過來,不經意地用尾端的橡皮輕輕敲着桌子,用平淡的語氣説:「是的。首先,我們確定知道美軍的暴行絕對是事實,而我們宣傳這件事實,單靠文字報導是不夠的。羣眾要求把報導具體化。所以照片是必要的。」

    「對。我完全同意。」劉荃很快地拍照片收了起來,立刻站起來準備告辭。

    她依舊坐在那裏不動,含着微笑。他發現她似乎用一種鑑定的眼光望着他,使他感到不安。

    「以後我們經常地保持聯絡。」她突然欠起身來,隔着書桌伸出手來和他握手,臉上現出典型的共產黨員的明快的笑容,露出整排的潔白的牙齒。

    劉荃伏在書桌上改照片。辦公室裏只有他一個人。張勵到醫院裏去看褪去了,他腿上燙傷的創口潰爛了,到現在還沒有痊癒。

    忽然有一個勤雜人真走了進來。

    「劉同志,周同志找你。」

    「在樓上?」劉荃問。

    「噯。叫你上去一趟。」

    周同志是辦公廳副主任周玉寶,也就是辦公廳主任趙楚的愛人,劉荃可以説是他們的直接下屬。他們夫婦倆就住在樓上。抗美援朝總會華東分會的會址新近遷到這座花園洋房裏,地方既幽靜又寬敞,於是一些領導幹部都搬了進來住着,按照地位高下,每人佔據一間或兩三間房間。

    周玉寶是管照顧的,房間與傢俱的分配自然也在她經管的範圍內,因此他們夫婦倆雖然只分到一間房,卻是位置在二層樓,上下很方便,而且是朝南,牆上糊的粉紅色花紙也有八成新。房間並不大,擱上一套深紅皮沙發,已經相當擁擠了,此外還有一隻桃花心木碗櫥,與書桌、書架、雙人大牀、兩用沙發、衣櫥、冰箱、電爐、無線電,這都是玉寶的戰利品。單是電話就有兩架,一隻白的,一隻黑的。冰箱的門鈕上牽着一根麻繩,另一端系在水汀管上,晾滿了衣裙與短襪。水汀上也披着幾件濕衣服。一進門,只覺得東西滿坑滿谷,看得人眼花撩亂。近窗還有一架大鋼琴,琴上鋪着鏤空花邊長條白桌布,上面擱着花瓶與周玉寶的深藍色鴨舌帽。為了這隻鋼琴,劉荃聽見説周玉寶和主持人事科的賴秀英還鬧了點意見,賴秀英是秘書處處長崔平的愛人,她也要放一隻鋼琴在卧室裏。據劉荃所知,兩位太太都不會彈鋼琴,不知道為什麼搶奪得這樣厲害。

    玉寶是山東人,出身農村,一張紫棠色的鴨蛋臉,翠黑的一字長眉,生得很有幾分姿色。頭髮是新燙的,家常穿著一套半舊的青布棉製服,腰帶束得緊緊的,顯出那俏麗的身段。她有兩個孩子,大的一個是男的,有兩三歲了,保姆抱着他湊在粉紫花洋磁痰盂上把尿。玉寶自己抱着那週歲的女孩子在房間裏來回走着,一面哄着拍着她,一面侃侃地責罵着炊事員孔同志。

    孔同志站在房門口訕訕地笑着,把帽子摘了下來,不住地搔着頭皮。孔同志因為革命歷史長,全面勝利後雖然仍舊是當着一名炊事員,已經享受着營級幹部的待遇。

    「你不能總是這樣老一套,搞工作不是這樣搞的!」玉寶扳着臉説:「現在城市是學習重點哪,路也該學着認認!」

    「唉,就吃虧不認識字呵!」孔同志説:「早先在部隊裏,生活苦,也顧不上學文化。行起軍來,背上揹着三口大鍋一氣走七八十里路──是指導員真説的:『你當炊事員的,保護大夥的飯鍋就跟保護自己的眼睛一樣──』」

    「得了得了,別又跟我來這一套!一腦袋的功臣思想,自尊自大,再也不肯虛心學習了,犯了錯誤還不肯接受批評!」玉寶的聲音越提越高,孔同志不敢回言了,把鴨舌帽又戴上頭去,一隻手握着帽檐,另一隻手卻又在腦後的青頭皮上抓得沙沙地一片聲響,這似乎是他唯一的答辯。

    劉荃在孔同志背後探了探頭。「周同志,找我有什麼事嗎?」

    「哪,劉同志,你告訴他,八仙橋小菜場在哪兒。──早上已經白跑一趟了!」

    「八仙橋小菜場──」劉荃想了一想。「離大世界不遠。」

    孔同志不認識大世界。

    「靠近八仙橋青年會,」劉荃説。

    劉荃對於上海的路徑本來也不很熟悉,也就技窮了,不知道應當怎樣解釋。「我給畫張地圖吧?」

    「掩不會看地圖。」孔同志眼睛朝上一翻,滿心不快的樣子。玉寶對他儘管像排揎大侄兒似的,他也能夠忍受,那是服從紀律;要是連這些非黨員非無產階級出身的幹部也要騎在他頭上,那卻心有不甘。他把帽檐重重地往下一扯,這次把帽子戴得牢牢的,頭皮也不抓了。

    「他不會看地圖,你讓給他聽吧,」玉寶説。

    現在輪到劉荃抓頭皮了。「算了算了,掩去找個通訊員帶俺去一趟,下回不就認識了。」孔同志不等玉寶表同意,轉身就走。有劉荃在場,他的態度比剛才強硬了許多。

    玉寶把孩子抱在手裏一顛一顛。「乍到上海來,過得慣嗎,劉同志。」她每次見到劉荃,照例總是這幾句門面話,卻把語氣放得極誠懇而親熱。「這兩天忙着搬家,也沒空找你來談談。我很願意幫助你進步。」

    「希望周同志儘量地幫助我,不客氣地對我提意見,」劉荃敷衍地説。

    她的意見馬上來了。「劉同志,你文化程度高,孔同志現在進識字班了,他年紀比較大,記性差,你有空的時候給他温習温習──」

    劉荃不覺抽了口涼氣,心裏想這又是一個難題。孔同志怎麼肯屈尊做他的一個綠窗問字的學生。

    「──你幫助他進步,我幫助你進步,好不好?」玉寶向他嫣然露出一排牙齒,呈現着典型共產黨員的笑容。

    「好。有機會的時候一定要請周同志多多指教。」劉荃只求脱身,匆匆走了出去,下樓回到他自己的辦公室裏。

    他在房間的中央站住了,茫然地向寫字枱望過去。

    這不是他的寫字枱。

    起初他以為走錯了一間屋子。新搬了個地方,容易走錯房間的。但是他在窗台上看見他的筆硯與枱燈,還有張勵敷腿傷的一瓶藥膏。剛才都是擱在書桌上的,顯然是書桌被人搬走了,東西給隨手挪到窗台上。原來的那張書桌很大,兩人面對面坐着。現在代替它的是一張破舊的橘黃色兩屜小條桌,桌面上橫貫着一條深而闊的裂縫,那一道裂縫裏灰塵滿積,還嵌着一粒粒的芝麻,想必是燒餅上落下來的。

    劉荃忽然想起他正在修改着的幾張照片?剛才收在寫字枱抽屜裏。他急忙抽開那張小桌子的抽屜,兩個抽屜裏都是空空的,什麼都沒有。

    他着急起來了。他那幾張照片是非常寶貴的,也可能是「海內孤本」,絕對不能被他失落了。搞工作怎麼能這樣不負責。對解放日報也無法交代。他可以想象那位戈珊同志的那雙眼睛空濛地嘲弄地向他望着的神氣。

    他走出辦公室去找勤雜人員打聽,桌子是誰搬走的。誰也不知道。

    他再到樓上去問。保姆帶着周玉寶的孩子在樓梯口玩。那保姆説:

    「剛才看見兩個人搬了張書桌上來,送到賴同志屋裏去了。」

    賴秀英住在二樓靠後的一間房間。為了工作上的便利,她和她丈夫都把辦公室設在卧室隔壁。辦公室的門開着,劉荃探頭進去看了看,只有一個女服務員在裏面,爬在窗檻上懸掛那珠羅紗窗簾。迎面放着一張墨綠絲絨沙發,緊挨着那沙發就是一張大書桌。

    劉荃走了進去。「這張書桌是剛才樓底下搬上來的吧?」

    「你問幹什麼?」賴秀英突然出現在通卧室的門口。她抱着胳膊站在那裏,身材矮小而肥壯,挺着個肚子,把一件呢制服撐得高高的,頗有點像斯大林。她到上海來了一年多,倒還保存着女幹部的本色。一臉黃油,黑膩的短髮切掉半邊面頰。

    「我有點東西在這抽屜裏,沒來得及拿出來,」劉荃陪着笑解釋,一面走上前去,拉開第二隻抽屜。

    賴秀英仍舊虎視眈眈站在那裏,顯然懷疑他來意不善,大概是追蹤前來索討書桌,被她剛才那一聲叱喝,嚇得臨時改了口。

    劉荃從抽屜裏取出那一包照片。「是要緊的文件,」他説。

    「要緊的文件怎麼不鎖上。」她理直氣壯地質問:「樓梯上搬上搬下的,丟了誰負責?」

    劉奎開始解釋:「我剛才不過走開一會,沒想到桌子給搬──」

    「下次小心點!在一個機關裏工作,第一要注意保密!」

    劉奎沒有作聲。他走出去的時候,她站在書桌旁邊監視着,像一隻狗看守着它新生的小狗。

    他回到樓下的辦公室裏,把筆硯搬過來,又來描他的照片。但是勸雜人員又來叫他了。

    「周同志叫你上去一趟。」

    劉奎只得又擱下筆來,把照片收到抽屜裏,打算把抽屜鎖上。但是這抽屜並沒有裝鎖。他想了一想,結果捻開台燈,把照片上的墨漬在燈上烘乾了,用一張紙包起來,揣在衣袋裏隨身帶着,這總萬無一失了。

    玉寶在她的房間裏不耐煩地走來走去等着他。

    「剛才你問那張書桌是怎麼回事?」她説。一定是那保姆報告給聽了。「搬到賴同志屋的那張書桌是你的?」

    「是的,給換了一張小的。」

    「幹嗎?」玉寶憤怒起來。「你馬上給換回來!去叫兩個通訊員來幫着你搬!」

    「我認為……還是先將就着用着吧。」劉奎覺得很為難。「現在那一張,小是小一點,也還可以對付,就是抽屜上要配個鎖,為了保密──」

    「配什麼鎖,那麼張破桌子!樓底下一天到晚人來人往的,萬一有國際友人來參觀,太不象樣了!你馬上去把那一張給我搬回來!」

    「賴同志一定不讓搬的,剛才我去問了一聲,已經不高興了,」劉奎只得説了出來。

    「你這話奇怪不奇怪,憑什度自己屋裏的東西讓人家拿去了,還一聲都不敢吭氣?」玉寶瞪着眼向他嚷了起來:「青天白日的,有本事就把人家的東西往自己屋裏搬!成天只聽見他們嚷嚷,説現在機關裏『正規化』,『正規化』,不能再那麼『遊擊作風』了,這又是什麼作風?──成了強盜?也不是什麼游擊隊!」

    她立逼着劉荃去和賴秀英交涉。劉荃在革命隊伍裏混了這些時候,人情世故已經懂得了不少。他知道賴秀英這樣的人決不能得罪,但是上司太太還更不能得罪。他終於無可奈何地向賴秀英的辦公室走去。

    房門仍舊大開着,迎面正看見秀英坐在書桌前面,低着頭在那裏辦公,也不知是記賬。她的短而直的頭髮斜披在臉上,她把一綹子頭髮梢放在嘴角咀嚼着,像十九世紀的歐洲男子咀嚼他們菱角須的梢子。

    劉荃在門上敲了敲,引起她的注意。「賴同志,」他硬着頭皮説:「關於這張書桌──」

    賴秀英萬萬沒有想到,剛剛才把他嚇回去了,他倒又來了。

    「怎麼着?」她大聲説:「是我叫搬上來的──你打算怎麼着?東西也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是公家的東西!我是不像有些人那麼眼皮子淺,什麼都霸着往自己屋裏摟──什麼鋼琴呀,冰箱呀,沙發呀……你瞧瞧我們這沙發,彈簧都塌了!分給我們的汽車也是舊的,好汽車輪不到我們坐!我是一聲也沒出──我才不那麼小氣!可是你不出聲,真就當你是好欺負的!」

    她越説越火上來,翻身向書桌上一坐,彎着腰把桌子拍得山響。「有威風別在我跟前使!什麼東西!解放上海的時候要不是我們崔同志救了她男人一條命,她還有今天這一天呀?就憑她那塊料,要是沒有她男人她也當上了副主任,我把我這『賴』字倒過來寫!」

    劉荃走出去,周玉寶早已抱着孩子站在她房門口等着。

    「在那兒嚷什麼?」她皺着眉問。

    「賴同志堅決地不讓搬,」劉荃又籠統地回答了這樣一句。

    她其實是明知故問,早已都聽見了:「什麼舊汽車新汽車──還有臉説!他們崔同志拿了去就給漆了一通,裏裏外外都見了新,這該多少錢,你算算!這不是鋪張浪費是什麼?又是什麼崔同志救了我們趙同志的命──告訴你,當初在孟良崮,要不是我們趙同志救了他一命,那崔平早就死了,她也嫁不了他,也抖不起來!要不然,哼,就憑她賴秀英,什麼人事科。連人屎也輪不到她管!」

    劉荃沒有作聲,在樓梯口站了一會,轉身下樓去了。玉寶卻又喚住了他。

    「等孔同志回來了,叫他幫着你去搬書桌。非換回來不可!這會兒我沒那麼大的工夫搞這個,一會兒還有民主人士來開會。」

    劉荃猜她也是藉此落揚,當時也只有含糊答應着,走下樓去。

    「還沒有體驗到『革命大家庭的温暖』,先感到了大家庭的苦痛。」他想。

    他回到辦公室裏,張勵剛從醫院裹着了腿回來,一看見他就問他們的寫字枱到哪裏去了。劉荃只約略地説了兩句。他這種地方是寸步留心的,話説多了要被稱作「小廣播」,要被檢討。

    但是剛才聽周玉寶賴秀英提到她們的丈夫過去的歷史,不免引起了他的好奇心。談話間就隨口問了一聲:「趙楚同志和崔平同志是不是都曾經參加解放上海的戰役?」

    「是呀,他們都是團長,他們那兩團人並肩作戰,都是由虹橋路進上海的。」張勵雖然也是初來,他神通廣大,已經把上司們的來歷打聽得一清二楚。那是因為他沒事的時候常找着那炊事員孔同志套交情,孔同志看他是個黨員份上,也很樂意和他聊天。孔同志是趙楚的老部,所以源源本本把趙楚的全部歷史都講給他聽了。

    「説起來真是可歌可泣,」張勵四面張望了一下,很神秘地把椅子向劉荃這邊挪了挪。「像趙楚同志跟崔平同志、真夠得上説是生死之交了。在中學時代就是最要好的同學,一塊兒考進大學。在大學二年級的時候,一塊兒跑到延安去參加革命。在半路上崔平害痢疾,非常危險,幸虧趙楚日夜看護他,總算保全了性命。到了延安,兩人都進了抗日大學。畢業以後,毛主席派他們倆化裝穿過淪陷區,到江南參加新四軍,在軍隊裏干政治工作。又遇到皖南事變,趙楚的腿上了一槍,沒法逃走,崔平捨命忘生地去救他,兩人一同被俘,囚在江西上饒。然後抗日戰爭發生了,大批的囚犯都得往裏挪。半路上走到赤石,犯人暴動起來,趙楚受了傷,崔平揹着他逃跑,從福建的赤石鎮一直背到福建江西邊境的武夷山頂。」

    劉荃默默地聽着。他所知道的趙楚與崔平,已經是一副「革命老油子」的姿態了,但是他也能夠想象他們是兩個熱情的青年的時候。

    「在一九四七年的孟良崮戰役裏,」張勵繼續説着:「趙楚是華東野戰軍裏的一個營長,崔平是他那一營裏的政治指導員。崔平在火線上受了傷,趙楚又冒了生命的危險爬上去,把他救了回來。一九四九年解放上海的時候,他們一人帶了一團兵由虹橋路進上海,趙楚受了重傷,又是崔平捨命忘生救了他的性命。」

    劉荃不由得為這故事所感動了。無論如何,這兩個人是為了一種理想流過血的,而他們的友情是這樣真摯。這兩個人的妻子彼此嫉恨,也是人情之常吧,因為她們的丈夫屢次為了救朋友,差一點犧牲了自己的性命,做妻子的對這樣的朋友當然沒有好感。

    她們只是極普通的女人,劉荃心裏想。他最初見到她們的時候,的確是覺得驚異而且起反感,因為她們身為『革命幹部』,而竟是這樣世俗、貪婪、腦筋簡單。現在也看慣了。她們是精明的主婦,不過因為當幹部的永遠是東調西調,環境太不安定,所以她們是一種獷悍的遊牧民族的主婦……

    「真是偉大的友誼。」張勵忽然把聲音壓得極低,秘密的説:「甚至於同愛一個女人,也沒有影響到他們的友誼。」然後他連忙解釋:「當然這也是因為一個幹革命工作的人。工作的熱情比愛情更──」

    「那女人是誰,是周玉寶嗎?」劉荃有點好奇地問。

    張勵一句話説了一半,被打斷了,略有點不高興,微微搖了搖頭。

    「難道是賴秀英?」也許那時候他們是在一個極荒涼的,女人非常稀少的地方。

    「不是。──是他們在抗大讀書的時候的一個女同學。兩人同時追求她,後來是崔平勝利了。可是那時候他還是下級幹部,沒有資格結婚。後來他跟趙楚兩人被派到江西去了,那女人在延安,由組織上給做媒,嫁了個老幹部。」

    這一類的故事劉荃聽得多了,常常有年輕的男女一同參加革命,兩人發生了愛情,但是男方不能結婚,需要耐心等待,慢慢地熬資格。然而事實卻不容許女方等待那樣久。無論她怎樣強硬,組織上總有辦法「説服」她,使她嫁給一個老幹部。

    每逢聽到這樣的事情,他總是立刻想起黃絹來。她能夠等他等多麼久呢?自從來到上海,已經陸續地接到她三封信,但是信的內容是那樣空虛,僅只是一些冠冕堂皇的門面話。韓家坨的土改已經勝利完成,她已經回北京去了。因為土改工作努力,已經被批准入團,最近被派到濟南的團部裏工作,生活雖然苦,精神上非常愉快,對於他也僅只是勉勵他努力工作,完全是一派樂觀的論調。他明知道她信裏不能夠説真心話,因為組織上隨時可以拆閲一切信件。不但信裏不能發牢騷,信寫得太勤或是太像情書也要害他挨批評的。其實他自己寫給她的信也是一樣!永遠是愉快積極而空洞的。但是每次收到她的信,總是感到不滿。這樣的信,使人越看越覺得渺茫起來,彷彿漸漸地不認識她了。

    也甚至於現在已經有人對她加以壓力,要她嫁給一個有地位的幹部。如果有這樣的事情,他知道她的信裏也決不會透露的。當然這一類的話也在不能説之列。同時,她一定也不願意讓他感到煩惱。但是因為他知道是這樣,反而使他一直煩惱着。

    被派到上海來搞抗美援朝工作,也許他應當覺得他是有前途的,被重視的。張勵大概也曾經這樣想過。如果他們當時曾經被「衝昏了頭腦」,來到這裏不久,他就清醒了過來,感到自身的渺小了。現在全國的宣傳員的隊伍有一百五十萬之多。單説在這機關裏,就不知道有多少人壓在他們頭上,一個個都是汗馬功勞的。他們在這裏的地位還抵不上從前衙門裏的一個師爺。

    隔壁房間裏忽然地板上咕咚咕咚,發出沉重的響聲,震得他們這邊桌上的茶杯都在碟子裏霍霍響着。是隔壁辦公室裏的一個職員因天氣太冷,在那裏蹦跳着取暖。

    窗外的天空是純淨的一色的淺灰。外面園子裏,竹籬笆圈着一塊棕黃色的草地,紅灰色三角形的石頭砌的一條小路穿過草坪,一塊塊石頭因為天氣潮濕,顏色深淺不勻。在那陰寒的下午,房間裏的空氣像一缸冷水一樣,坐久了使人覺得混身鹽潮滷滴,如同吃食店裏高掛着的一隻滷鴨。劉荃與張勵每人在棉製服裏穿著兩套夏季制服,所有的衣服都穿在身上,還是冷得受不住。張勵找了點廢紙,在銅火盆裏燃燒着取暖,然後索性把整卷的朱絲欄信箋稿紙都加上去。辦公室裏別的沒有,紙張是豐富的。他們這邊屋裏分到這麼一隻火盆,大概也還是沾了周玉寶的光,因為她是管照顧的。

    聽説這座房子本來是一個闊人的住宅,淪陷時期被日本人佔用了,勝利後也就糊裏胡塗當作敵產接收了下來,解放後又被共產黨接收了去,所以飽經滄桑。像樓下這間辦公室,就破壞得相當厲害,白粉的天花板上有一塊塊煤煙燻的黑漬子,是燒飯的煤球爐子燻的。地板上也是斑斑點點,都是香煙頭燙出的焦痕。那粉藍色糊壁花紙上也抹着一條條臭蟲血,又有沒撕乾淨的白紙標語。劉荃瑟縮地向着火,忽然想起黃仲則的兩句詩:「易主樓台常似夢,依人心事總如灰。」以前在學校裏讀到,倒也覺得平常,這時候卻顛來倒去放在心裏回味着,覺得和自己的心境非常接近。

    怎麼會忽然耽溺在舊詩的趣味裏,真是沒有出息,他想。但是也許並不算沒出息,現在從毛主席到陳毅,不都是喜歡做詩填詞嗎?動不動就要橫菜賦詩一番。似乎中共的儒將特別多,就連這裏的趙楚崔平兩位同志,不也是知識分子出身的軍官嗎?──他們並沒有作了歪詩送到報上去發表,劉荃認為這也是他們的好處。但是也説不定是因為他們只做到團長的地位,官還不夠大。

    他看到趙楚與周玉寶的家庭生活,不免有時候想象着,不知道他自己和黃絹有沒有這樣的一天。他現在雖然消極得厲害,總仍覺得做和黃絹如果處在趙周的地位裏,多少總可以做一點有益的事,因為現在根本不是「法治」而是「人治」,有許多措施完全是由個別幹部決定的。

    當然一方面仍舊不免要造謠、説謊,做他現在乾的這一類的工作。但是至少晚上回到家裏來,有黃絹在那裏,在他們兩人之間,不必説違心的話,不會覺得是非黑白完全沒有標準,使一個人的理性完全失去憑依,而至於瘋狂。

    要是有一天能夠和她在一起,也像趙楚與周玉寶一樣,有孩子,有一個流浪的小家庭,也就感到滿足了。然而這是一個疲倦的中年人的願望,在一個年輕人,這是精神上的萎縮。

    這樣的願望,已經最沒出息的了。然而,還是沒有希望達到目的。

    火盆裏那一點紅紅的火光很快地已經要熄滅了。劉荃心裏異常灰暗。張勵又去找些紙來燒,揹着身子站在那裏尋找燃料。劉荃突然從衣袋裏摸出黃絹最近的兩封信,連着信封用力團成一團,丟到火盆裏。火焰突然往上一竄,照亮了他的臉。

    他倒又覺得空虛起來,開始計算着幾時可以收到她下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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