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鶚、襲人與畹君
一部份人相信紅樓夢不可能是高鶚續成的,我也提出了些新證據。後四十回的作者將榮寧敗落這一點故意沖淡,抄家也沒全抄,但是前八十回一再預言,給人的印象深,而後四十回給人印象模糊。所以續書不過是寫襲人再醮失節,在讀者心目中總彷彿是賈家倒了她才走的。襲人領姨奶奶的月費已經有兩年了,給王夫人磕過頭,不過瞞着賈政,所以月費從王夫人的月例裏面撥給。
上次寫“紅樓夢未完”,預備改日再談八十回後事。無如紅樓夢這題材實在浩如煙海,就連我看到的極有限的這麼點,也已經“鄉下人進城,説得嘴兒疼”。千頭萬緒,還在整理中,倒已經發現“紅樓夢未完”有許多地方需要補充,就中先提出高鶚與襲人這一點。
高鶚對襲人特別注目,從甲本到乙本,一改再改,鍥而不捨,初則春秋筆法一字之貶,進而形容得不堪,是高本違反原書意旨最突出的例子。恨襲人的固然不止他一個,晚清評家統統大罵,唯一例外的王雪香需要取個護花主人的別號,保護花襲人。但是高鶚生平剛巧有件事,也許使他看了襲人格外有點感觸。
吳世昌著“從高鶚生平論其作品思想”──載文史第四輯──內有:“高鶚在戊申中舉前似乎還有一妾(?)和他離異,自去唸佛修行。‘硯香詞’的末一首‘惜餘春慢’顯然即指此事。原詞曾有塗改,照錄如下:
春色闌珊,東風飄泊,忍見名花無主。釵頭鳳拆,鏡裏鸞孤,誰畫小奩眉嫵?曾説前生後生,梵唄清禪,只儂(原作‘共誰’)揮塵。恰盈盈剛有,半窗燈火,照人悽楚。
那便向粥鼓鍾魚,妙蓮台畔,領取蒲團花雨?蘭芽忒(原作‘太’)小,萱草都衰,擔盡一身甘苦。漫恨天心不平,從古佳人(原作‘紅顏’),總歸黃土。更饒(原作‘縱憑’)伊槌(原作‘打’)破虛空,也只問天無語。
此妾大概原為樂户或女伶(‘名花’),[按名花通指妓女,倘稱女伶為名花,恐怕會被打嘴巴子。]在高家還生下了孩子(‘蘭芽忒小’),又要伺候高鶚的衰邁老母(‘萱草都衰’),大概也是受不了痛苦(‘擔盡一身甘苦’)才離開他的。據本書末所附的‘硯香詞校記’,知‘惜餘春慢’詞下原有標題‘畹君話舊,作此唁之,’知此女名畹君,與高鶚結識已久。離異以後,他還常去找她。集中有一首‘唐多令’的小題是:‘題畹君話箑’,其下片全是調笑之詞。另有一首‘金縷曲’,原稿上有被重鈔此詞的紙片所掩蓋的題記:
不見畹君三年矣。戊申秋雋,把晤燈前,渾疑夢幻。歸來欲作數語,輒怔忡而止。十月旬日,燈下獨酌,忍酸制此,不復計工拙也。
詞中説畹君是他‘故人’,呼她為‘卿卿’。又説,‘一部相思難説起,盡低鬟默坐空長嘆。追往事,寸腸斷。’下片似乎説畹君要他‘重踐舊盟’,使他十分為難,以致回家以後,還在‘怔忡’。另有一首‘南鄉子’,題為‘戊申秋雋喜晤故人’,中有:‘今日方教花並蒂,遲遲!’等語,即指‘金縷曲’中與畹君相晤之事。又有‘臨江仙’,題為‘飲故人處’,也是豔情,則此‘故人’亦即畹君。‘遺稿’七律‘幽蘭有贈’:‘九畹仙人竟體芳,託根合傍沅湘’,似亦贈畹君。(注:‘蘭’、‘畹’意義相關,系從‘離騷’‘餘既滋蘭之九畹兮’一語而來。)”
畹君在高家“擔盡一身甘苦”,似乎中饋乏人,只有這一個妾操持家務。高鶚一七八一年死了父親與妻子,一七八五年續娶張船山妹。這該是喪妻後續弦前的四年間的事。出來是否與續絃有關?
在那個時代,婚前決不會先打發了房裏人,何況已經有了孩子。想必是她自己要走。“蘭芽忒小。孩子那麼小,大概進門不多幾年,極可能在前妻死後。高鶚那時候是個不第秀才,教讀為生。青樓中人嫁給一箇中年塾師,也許是圖他沒有太太,有一夫一妻之實。也許答應過她不再娶。因此一旦要續絃,她就下堂求去。
“釵頭鳳拆”句用陸放翁故事,顯指與婆婆不合,以致拆散夫妻。這位高老太太想必難伺候,畹君的地位又低,前妻遺下子女成行,家裏情形一定複雜,難做人。姨太太當家,倒像拙著“怨女”裏面,不過那姨太太本是母婢,這是外來的妓女,局面的爆炸性可想而知。“萱草都衰”顯然不止他一個母親,畹君方面也有父母靠她,想必也要高鶚養活,更是一條導火線。
也甚至於高太夫人也像“怨女”內的婆婆,用娶填房媳婦作武器,對付子妾,老鬧着要給兒子提親。剛巧有這張家願意給,因為家境太壞,做填房可以省掉一副嫁妝。十八歲的能詩少女,從前的讀書人大概誰聽了都怦然心動,也難怪高鶚禁不起誘惑。
吳世昌推測畹君是因為帶孩子伺候婆婆太辛苦,“(‘擔盡一身甘苦’)才離開他的”,彷彿是他死了太太,家務都落在她一個人身上,操勞過甚而求去,適得其反。
高鶚在一七八六年以前北上,到過邊疆,大概是作幕。但是一七八六年就又回京鄉試,依舊落第。當是一七八五年續絃後不久就北行。有沒有帶家眷?
張船山庚戌哭妹詩:“我正東遊汝北征,五年前事尚分明。那知已是千秋別,猶悵難為萬里行。……”五年前正是一七八五年,他四妹張筠嫁給高鶚那年。東遊、北征是從北京出發,還是從他們家鄉四川?北征那就是遠嫁到北京。
她葬在北京齊化門外,哭妹詩又有“寄語孤魂休夜哭,登車從我共西征。”參看“船山詩草”題記上他自己的行蹤,他們家一直在四川。但是卷二有“乙巳八月出都感事”,也是一七八五年。那次東遊北征既是兄妹永別了,一定就是那年八月別妹出都。北征當是跟着丈夫到塞上。
高鶚“金縷曲”前題雲:“不見畹君三年矣。戊申秋雋,把晤燈前,渾疑夢幻。……”
一七八八年秋天中舉,已經與畹君三年不見了。三年前正是動身北上的時候。回京後一直沒見過面。
“南鄉子”也是記“戊申秋雋喜晤故人”:“今日方教花並蒂,遲遲!”言下大有恨晚之意,彷彿等得好苦。想必三年前分手後,北上前見過不止一次,未能舊夢重温。
“惜餘春慢”上似言下堂後入尼庵修行,自應篤守清規。三年後怎麼又藕斷絲連起來?
從前的婦女灰心起來,總是説長齋禮佛,不過是這麼句話。“那便向粥鼓鍾魚,妙蓮台畔,領取蒲團花雨?”本是個問句,是説:哪裏就做尼姑了?同一首詞上又云“從古佳人總歸黃土”,畹君並沒死,想也不過是常對他説死呀活的。“曾説前生後生”,這些都是例有的話。“東風飄泊,忍見名花無主”,顯然出來仍操舊業。本來她還有父母要養活。關於她的詞還有一首題為“飲故人處”,當然不是尼庵。
張筠家學淵源,有“窈窕雲扶月上遲”句為人稱道,相貌如何沒有記載。短壽,總也是身體不好。如果長得不怎麼好,任是十八歲的女詩人也沒用。高鶚有許多詩詞她也未見得欣賞,年紀又相差太遠,心裏一定非常委屈。高鶚屢試不售,半世蹭蹬,正有個痛瘡可揭。心裏又另有個人在。相形之下,婚後也許更迫切的需要畹君。
高氏“月小山房遺稿”有這首無題詩,吳世昌推斷作於一七八六年或更早:
荀令衣香去尚留,明河長夜阻牽牛。便歸碧落天應老,僅隔紅牆月亦愁。萬里龍城追夢幻,千張鳳紙記綢繆。麻姑見慣滄桑景,不省人間有白頭。”
“萬里龍城追夢幻”指北上,到邊城追求一個渺茫的目標。次句牛郎被銀河所阻,夫婦不能相會。首句荀令是三國時人荀彧。傳説“襄陽記”上有“荀令君至人家坐幙,三日香不歇。”喜慶的時候在户外張着帷幙,招待客人,這是比喻畹君到他家沒待多久。渾身香,是畹君的特點之一。另一首“幽蘭有贈”:“九畹仙人竟體香,託根只合傍沅湘。”離騷蘭畹意義相關,畹君想也是他代取的小字,因為她是湖南人,又香。他側豔的詩詞為她寫得最多,也正合“千張鳳紙記綢繆”。
“僅隔紅牆月亦愁”,咫尺天涯,顯然不是北上後懷念遠人,而是動身前。也許臨行也沒有去辭別,“相見不相親,不如不相見”。
“麻姑見慣滄桑景,不省人間有白頭”,這兩句似不可解,除非參看她後來要求“重踐舊盟”這回事。離異的時候一定有這話:將來還是要跟他的。在什麼情形下?總不外乎等老太太死了看情形。“待母天年”,而她在妓院等待,似乎太不成話。他也許是含糊答應,也許是實在不忍分離,只好先答應着再説。現在被她捏住這句話,要敍舊情一定要等重圓後,即使等到頭髮白,一點也不能預支。她年輕──至少看着非常年輕,像仙姑一樣超然在時間外,不知道人是會老的。他已經有白頭髮了。(“無情白髮駸駸長”──下年“看放榜歸感書”詩)
那時候北京妓女的身價不高,因為滿清禁止官員嫖妓,只好叫小旦侑酒,所以相公堂子高貴得多。但看紅樓夢裏的雲兒,在席上擰了薛蟠一把,十足是個中下等妓女的作風(第二十八回)。“馮紫英先命唱曲兒的小廝過來讓酒,然後命雲兒也來敬酒。”同席“唱小旦的蔣玉菡”則是客人身分,不過行酒令也有云兒。
畹君嫁人復出,至多“搭班”,不會再受鴇母拘管。他來也是客,未便歧視,但是越是這樣,她越是不能讓他看輕了她。也只有他不能拿她當妓女看待,所以門外蕭郎連路人都不如了。
張筠才二十歲就死了。時人震鈞“天咫偶聞”記此事,説她“抑鬱而卒。……蘭墅能詩,而船山集中絕少唱和,可知其妹飲恨而終也。”哭妹詩上説:“似聞垂死尚吞聲……”、“窮愁嫁女難為禮,宛轉從夫亦可傷。……未知綿惙留何語,侍婢捫心暗斷腸。”、“死戀家山難瞑日,生逢羅剎早低眉。”
佛經上羅剎可男可女,男醜女美。似乎不會指高老太太。但是一般通指悍婦,虐待也是婆婆的機會多,除非丈夫真是患虐待狂。紅樓夢裏的迎春在孫紹祖手裏,“一載赴黃粱”,那是富貴人家,像高鶚這樣的寒門,不大容易施展,又不像小户人家,打老婆可以是家常便飯。從畹君的事上可以知道高老太太的手段,張筠這樣的女孩子更不比畹君,沒有處世的經驗,又沒有嫁妝,孃家又沒有人在這裏。
高鶚婚後不久就攜眷北上,丟下老母與子女,加上畹君去後留下的幼兒,倒又不需要人照應了。倘是為生活所迫,一般習慣上都把妻子留下。難道是看看風色不對,逃難似的把張筠帶走了?那時候他也許還希望在邊疆上另立小家庭,有個新的開始。但是“萬里龍城追夢幻,”是個夢。為前途着想,還是回京應考。也許與夫婦感情不好也有關。果然回來了一年就送了她的命。至少回來那年他母親還在,有詩為證:“小人有母謂之何”(“看放榜歸感書”)。
當然他對張筠的心理也很複雜。她一共嫁過來兩年,倒有一年是跟他出去,所以也難説,甚至於他也有份,也是給他作踐死的。
他太太死了一年,他都沒有去看畹君,這一點很可注意。回京兩年後,一七八八年他中了舉,才去找她。畹君知道他最深,他一生最大的癥結終於消除,她也非常興奮。“南鄉子”記他們倆“同到花前攜手拜,孜孜。謝了楊枝謝桂枝。”想是先拜室內供的觀音,再到户外拜月,因為秋試與嫦娥有關──蟾宮折桂,桂花又稱嫦娥花。“金縷曲”續記那次會晤:“一部相思難説起,盡低鬟默坐空長嘆。追往事,寸腸斷。”
也就是那天,“今日始教花並蒂”。她要他重踐舊盟,使他十分為難,詞下題記:“歸來欲作數語,輒怔忡而止。十月旬日,燈下獨酌,忍酸制此,不復計工拙也。”十月旬日,距放榜已經有些日子,一直沒再去,自是不預備履約。當然現在情形不同了,他儘管年紀不輕了,中了舉將來中進士,還是前程未可限量,不能不為未來着想。下堂妾重墮風塵三年,再覆水重收,被人笑話,太犯不着。但是這一點,他去找她以前不見得沒想到,心裏不會全無準備,似乎不至於這些天還這樣激動。
三年來一直不去,不中舉大概不會去了,當然也是負氣。下意識內,他一定已經有點知道,連這紅粉知己也對他失去了信心,看準了他這輩子考不上了。果然一聽見考中,不再作難,馬上洞房花燭夜,金榜掛名時,而且久別勝新婚。回來以後回過味來,卻有點不是味。
那兩首“金縷曲”、“南鄉子”當然沒有正視現實,只寫他能接受的一面。“硯香詞”沒有年份,以長短分類,早晚分先後,是中舉那年季冬修訂成集。前引“惜餘春慢”是末一首。這是最後一首長調,小令、中調另外排。所以“惜餘春慢”不一定是最晚的一首,但是看來是墜歡重拾後的又一次會晤。標題“畹君話舊,詩以唁之”,似乎這次見面她很傷心,老是講往事,要削髮為尼。他也就將他們的歷史作一總結,作為弔唁:“蘭芽忒小”,“萱草都衰”、“釵頭鳳拆”、“名花無主”等等。“春色闌珊”,似乎他如願以償後再看看她,已有遲暮之感了。
“臨江仙”題為“飲故人處”,吳世昌説“也是豔情”。這裏的故人與新人對立,剛離異也可以稱故人。但是中舉前不會與故人有豔情,所以唯一的可能是重逢後又再一次造訪。
還有“唐多令”“題畹君畫箑”,“下片全是調笑之詞”。“硯香詞”借不到,光看吳世昌的記載,無法揣測時期,也可能題扇是他們從前的事。反正他以後還去過不止一次,讓他們的感情漸趨燈盡油幹,壽終正寢,否則不免留戀。過了中舉那年,他不再寫詞,豔體詩則兩三年後仍舊有,但是不是寫她了。
一部份人相信紅樓夢不可能是高鶚續成的,我也提出了些新證據。後四十回的作者將榮寧敗落這一點故意沖淡,抄家也沒全抄,但是前八十回一再預言,給人的印象深,而後四十回給人印象模糊。所以續書不過是寫襲人再醮失節,在讀者心目中總彷彿是賈家倒了她才走的。襲人領姨奶奶的月費已經有兩年了,給王夫人磕過頭,不過瞞着賈政,所以月費從王夫人的月例裏面撥給。
在高鶚看來,也許有下列數點稍有點觸目驚心:
灱勢利的下堂妾。
牞畹君以妾侍兼任勤勞的主婦,與襲人在寶玉房裏的身分相仿。
犴都是相從有年,在娶妻前後下堂。表面上似被遺棄──男子出走或遠行──實是負恩。
犵畹君兩次落娼寮,為父母賣身。襲人在第十九迴向母兄説:“當日原是你們沒飯吃,就剩我還值幾兩銀子,若不叫你們賣,沒有個看老子娘餓死的理。……如今爹雖沒了……若果然還艱難,把我贖出來,再多掏澄幾個錢,也還罷了……”初賣為婢,贖出再賣大價錢,當是作妾為娼。當然她不過是這麼説,表示如果真是窮,再被賣一次也願意。脂本連批“孝女義女”。
玎第七十七回有“這一二年間襲人因王夫人看重了他了,越發自己要尊重,凡揹人之處,或夜晚之間,總不與寶玉狎圈。”自高身價,像聊齋的恆娘一樣吊人胃口。
甪男子中舉後斬斷情緣。
他始終不能承認他的畹君是這樣的,對襲人卻不必避諱,可以大張撻伐。
中舉後第四年的花朝,改完了乙本紅樓夢,作此詩:
“老去風情減昔年,萬花叢裏日高眠。昨宵偶抱嫦娥月,悟得光明自在禪。”
“昨宵”校改完工,書中人中舉出家,與他自己這件記憶常新的經驗打成一片:蟾宮折桂後玉人入抱,參歡喜禪,從此斬破情關,看破世情,獲得解脱。只要知道高鶚一生最大的勝利與幻滅,就可以相信這一串聯想都是現成的,自然而然會來的。
那時候他三年會試未中,事業又告停頓,不免心下茫然。程小泉見他“閒且憊矣”,邀他幫着修訂紅樓夢,也是百無聊賴中乾的事。但是中了舉到底心平些,也是一種解脱,就跟書中人中舉出家一樣。我在“紅樓夢未完”裏分析這首詩,認為反映他在這一個階段的心理。當時知道他的人與朋友間應當是這樣解釋,這篇短文則是企圖更進一層加個註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