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旬旬和謝憑寧的離婚手續辦理得波瀾不驚,一如他們結婚時那樣。約好去辦手續的前夜,他倆有過一次電話裏的長談。謝憑寧最後一次問和他朝夕相處了三年的女人,是否真的已經想清楚?至少在他看來,就算醜事已經在兩家人中間鬧開了,但日子畢竟是自己過的,這個婚並不是非離不可。他承認“大家都有錯”,但只要她願意,還是有轉圜的餘地。
在旬旬沉默的間隙,謝憑寧坦言自己假如離了婚,也許會豁出去地去找邵佳荃,也許不會,但即使他和邵佳荃不了了之,未來再找到一個各方面合適的女人並非難事。反倒是旬旬,她過了年就二十九歲,離過婚,不善交際。即使可以再嫁,也未必找得到如意的,假如她不認命,那很有可能就在男人的花言巧語和欺騙中蹉跎至人老珠黃,還不一定有豔麗姐當年的運氣。
謝憑寧這番話雖然不中聽,但卻是推心置腹的大實話,絕不是為了諷刺或刻意挽留旬旬而説。不愛有不愛的好,拋卻了愛恨難辨的心思,才有肺腑之言。畢竟夫妻一場,就算是合作伙伴,半路同行,又非積怨已久,到底有幾分相惜。
老實説,有那麼一霎,旬旬幾乎就要反悔了。謝憑寧不是佳偶,但下一個男人又能好到哪去?很多時候,生活就是一場接一場的錯誤。可是最後她硬是咬牙,只説了句“承你吉言”。她原本已經夠謹小慎微,一想到日後有把柄拿捏在別人手裏,終日提醒吊膽地生活,她所祈盼的安穩平實的小日子再也不可能回來了。
因為旬旬落了話柄,謝憑寧在這場離婚官司中佔盡了先機,但他到底沒有把事情做絕。他將婚後兩人合資購買的那套小房子給了旬旬,其餘家庭財產從此一概與她無關,離婚後贍養費也欠奉。旬旬沒有理會豔麗姐的叫囂,她覺得這樣很公平,甚至超出了她的預期。雖然她做好了什麼都得不到的準備,但如果能夠獲得,她也沒有拒絕的理由,生活的實質在她看來遠大於那一點的矯情。兩人在財產分割上達成共識,便也避免了法律上的糾紛,平靜友好地在民政局辦理了離婚手續。
走出民政局辦證大廳,謝憑寧問是否要送她一程,旬旬謝絕了,兩人要去的方向背道而馳。她站在鋪砌着青灰色大理石的台階上對他説再見,他不出聲,卻沒有立刻轉身離開。或許他們當中有人動過給對方一個擁抱來結束這一切的念頭,但還沒來得及付諸行動,心裏已有個聲音説:算了,不必了。早秋的下午,陽光有氣無力,將他們各自的倒影拉長在光可鑑人的地板上,向着同一個方向,但沒有交匯,風攜着半黃半綠的葉子貼着地面撲騰而過,旬旬忽然覺得,這一幕活生生就概括了他們這三年。
離婚後,旬旬暫時住在孃家,那套屬於她的小户型房子一直都是租出去的,合約要到明年開春方才到期,現在也不好臨時收回。還不到一個禮拜,豔麗姐對“灰頭土臉”被退貨回來的旬旬已是怨聲載道,一時怪她不潔身自好,一時又怪她就這麼輕易離婚便宜了謝憑寧,更多的時候怪她讓自己在親朋好友,尤其是曾家的親戚面前丟盡了臉,被旬旬順帶領回來的那隻老貓更成了她的眼中釘,怎麼看怎麼不順眼。
期間,醫院那台昂貴的儀器神秘地頻頻出現在曾教授的病房,豔麗姐嘴角這才浮現了一絲心滿意足的笑。
可當着旬旬的面還是含沙射影,不是説女大男小難長久,就是説女兒自己看上的人不如她挑的實在,一切還有待考察。旬旬知道自己一頂嘴只會讓對方更興奮,索性當做沒聽見。
不過,這些都不值一提。因為就在旬旬搬回孃家不久,有更大的事轟然降臨,就連旬旬離婚也被暫時按下不表。那就是,接受特效藥治療將滿一個療程後,曾教授忽然在某個早晨悠悠轉醒。他在發病後第一次睜開眼睛,過了許久,才在牀邊圍着的一圈人裏找到了他的老妻。
曾教授病倒不到兩個月,豔麗姐何止蒼老了兩年。曾教授幾次張口,醫生和曾毓以為他有什麼要緊的事交待,等了許久,聽了許久,好不容易分辨清楚,原來他説的竟然是:“你頭髮白了。”
曾教授和豔麗姐緣起於最原始的男女情慾,不管她愛他的人,或是愛他的錢和地位,眼前在某種程度上,這二者是合而為一的。少年夫妻老來伴,曾教授雙眼緊閉的那些日子,只要殘存一絲意識,想必也能感受到豔麗姐的殷殷之心。豔麗姐當時激動得泣不成聲,在病房裏無頭蒼蠅一樣轉了幾圈,這才顫顫巍巍地捧了當天新煲的雞湯,吹涼了就要往曾教授嘴邊送,最後被護士死活攔了下來,説病人現在還消化不了這些東西。可饒是如此,她捧着雞湯,就是不肯放下,只是一直流淚,彷彿要將這段時間以來的恐懼和擔憂全部化作淚水宣泄出來。
旬旬眼裏也有濕意,低聲細語地安慰着母親。曾教授動彈不得,眼神一直追隨着豔麗姐,嘴角似有笑意。那一幕,即使是曾毓看來,也不由得有些動容,她獨自走出病房,掩上門,將空間留給裏面的人,自己給兄姐撥了通電話,分享父親甦醒的喜悦。
只可惜這樣的喜悦並未能持續太久,驚喜過後是噩耗。下午一點左右,轉醒不到半天的曾教授心電圖出現異常波動,很快又陷入昏迷,這一閉眼,就再也沒有醒過來。豔麗姐還沒從幸福中抽離,就聽到了主治醫師的那句艱難的“抱歉”。她不肯相信,反覆地看看醫生,又扯扯女兒旬旬的手,怔怔地重複:“他明明醒了,明明醒了,你們也看見了,大家都看見了……”
醫生沉重地試圖用醫學原理來解釋這一切,特效藥的風險是一開始就告知家屬的;旬旬一時半會也找不到語言,只能抱着魔怔一般的母親。然而即便豔麗姐多麼不願意接受現實,卻能感受得到,她手裏撫摸搖晃着的那具軀體在逐漸變得冰涼僵硬,再無生機。他不會再摟着她的腰在夜幕中的廣場翩翩起舞,也不會為她在梳妝枱前拔掉白髮,讚美她每一條新生的皺紋。
“是我的錯!”直至深夜,當曾毓出面強制與醫院工作人員一道將曾教授的遺體送入太平間,豔麗姐才夢醒般發出第一聲啼哭。她靠在女兒懷裏,依舊是妝花了的一張臉。“我為什麼要逼他醒過來,早知道這樣我寧願他下半輩子都躺在牀上,我侍候他到我死的那天,那樣我每天早上醒過來還有個念想。現在,什麼都沒了,沒了!”
曾教授的後事辦得隆重而體面。他執教半生,德高望重,桃李滿天下。追悼會上,學院領導都到齊了,聞訊趕來的學生更是將殯儀廳擠得密不透風。他前妻生的一兒一女也從外地回來,豔麗姐全當沒看到他們,旬旬只得尷尬地出面,代表母親和他們商談喪禮的事宜。
打從旬旬正式搬入曾家開始,她就再沒見過這兩個繼兄和繼姐,只從曾毓口中間接聽得關於他們的消息,據説在各自行業內都是叫得上號的專家,現在他們在她面前,只是兩個眼眶發紅,神情複雜的中年人。
她怯怯地叫了一聲“大哥、大姐。”
他們點頭,臉上俱是淡淡的,也不太與她交談,有什麼都把曾毓叫到一邊單獨商量,旬旬哪裏好意思再湊上去,所以豔麗姐追問她,他們在打什麼主意,她也只能實話實説自己不知道。
又有一撥人走到曾教授遺孀面前表達哀思和慰問,豔麗姐又痛哭了起來,但旬旬已不再着急着上前勸慰。這是豔麗姐第N次傷心欲絕,她的哭是哀慟的、富有感染力的,但這恰恰證明她已經從最初的悲傷中回過神來,所以才有心思和餘力去最大程度表現她的痛苦。旬旬很清楚,當她閒下來之後,便會又一次亟不可待地打聽一共收到了多少分子錢,丈夫前妻的兒女又要怎麼算計她。
倒也不是旬旬懷疑母親對於繼父去世的感受,豔麗姐失去曾教授是痛苦絕望的,但她最真實的眼淚在曾教授撒手而去的那一天已經流乾,只有那一天的眼淚她是為自己而流,人真正難過到極點的時候反倒有些遲鈍,更多的眼淚都是留給看客。
那撥人裏有學校的領導,豔麗姐哭得太投入,扶着靈桌身體就軟了下來,眼看要支撐不住,領導們都是和她大致同齡的異性,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旬旬正待上前,卻發現豔麗姐已找到新的支柱。一個黑衣的年輕人攙扶着她,她也毫不客氣地靠在對方身上失聲痛哭,那一幕如此自然,沒人存疑,不知道的都以為那是逝者的親屬。
旬旬在自己大腿死命擰了一把,居然是疼的。豔麗姐和黑衣年輕人分開來她都認識,但湊到一個畫面裏她就完全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了。她知道自己現在的樣子一定很呆,但就還是沒辦法合上半張的嘴。
曾毓初見哥哥姐姐倒是非常激動,三兄妹在一端説着説着,一會微笑,一會又擦眼淚。可説着説着,不知道為什麼竟翻臉吵了起來,長兄長姐一臉嚴厲,曾毓也毫不相讓,結果不歡而散,曾毓板着一張臉站回旬旬身邊。
她想説的時候你不聽也得聽,所以旬旬也懶得問。
果然,曾毓看着父親遺像前來來往往的賓客,忽然冒出一句:“你説,人活着是為了什麼?”
這個問題大且空洞,但旬旬盯着靈桌的方向看了一會,還是扭頭回答了曾毓。她説:“我覺得是為了去死。”
曾毓不理她,自顧往下説:“我哥我姐他們都還不明白,人都沒了,在意那些身外之物幹什麼!
我常看不上你媽做事的那個樣子,也一直懷疑我爸的眼光,但我親眼看到他最後的樣子是滿足的。管它對對錯錯,活着的時候沒有遺憾就夠了。如果我能有個相伴終身的伴侶,我也很知足。”
其實旬旬很懷疑什麼才是相伴終身的伴侶。她常覺得人是沒有故鄉的,所謂的故鄉,不過是祖先漫長漂泊的最後一站;同樣,沒有誰是註定和另一個人偕老的,相伴終身的伴侶説白了就是死之前遇到的最後一個情人,若是活着,一切都還沒完。
她對曾毓説:“如果你現在死了,那連泉不就成了你相伴終身的伴侶?”
“呸!我就知道你是烏鴉嘴。我和他怎麼可能到終身?他是個不愛束縛的人,喜歡和我在一起,還不是因為我沒有要求他給終身的承諾?他昨天還問我,需不需要他請假來出席,我跟他説不必了,搞得像未來女婿一樣,大家都不好意思……咦,看看那是誰?”曾毓説到一半忽然轉移了注意力。
旬旬感動得想哭,總算不止她一個人發現哪裏不對勁了。
“他們都來了,我過去打個招呼。”曾毓説罷從旬旬身邊走開,她走向的卻是禮賓席的一角,那裏都是曾教授以前的學生,不少還是曾毓過去的同學,裏面就有她的舊情人,以及她舊情人的舊情人。而旬旬再看向自己關注的位置,豔麗姐獨自在靈桌旁坐着抽泣,另一個宛若死者家屬的人已不知哪裏去了。
有人從後面輕拍她的肩膀,旬旬猜到是誰,沒好氣地轉身,沒想到卻是謝憑寧。旬旬的柳眉倒豎讓他有些詫異,收回手自我解嘲:“我那麼不受歡迎?”
旬旬窘道:“哪裏的話,謝謝你能來。”
“應該的,雖然我們不再是夫妻,但去世的人畢竟曾是我的岳父。他是個很好的人,我也很難過,你們節哀順變。你媽媽那裏我就不過去打招呼了,我怕她又激動起來。”
旬旬連連點着頭,她和謝憑寧辦手續之前,要不是死命攔着,豔麗姐差點要跑到女婿單位裏去鬧。離婚後的首次正面打交道,介於極度熟悉與極度陌生之間的兩人,話都不知該從何説起。
謝憑寧到底老到些,沉默片刻,問道:“你最近過得怎麼樣,家裏出了這樣的大事,我看你氣色不太好。有什麼可以幫忙的儘管説。”
“沒有什麼,謝謝了。”
“你……還和他在一起?”謝憑寧想問,又有幾分難以啓齒。
“沒有!”旬旬下意識地回答,她心虛地環顧會場四周,希望剛剛來到的謝憑寧沒有發現那人。
“我和他是不可能的。”
謝憑寧有些困惑,“那麼説,你離婚只是單純地想要離開我?”
“不是的,憑寧。我覺得我們一開始就錯了。我是個能過且過的人,你不一樣,你心裏有值得你在意的人。既然分開了,誰是誰非我也不想再提,希望你過上你想要的生活。”
“我準備到外地學習一段時間,去上海。”謝憑寧説出這句話之後顯得輕鬆了許多。
旬旬當然懂了,低頭笑笑。“這樣也好。”
“旬旬,我也希望你過得好,你是個好……”
“她當然好。”謝憑寧説到一半的話被人打斷,旬旬的視線中出現了材質精良的黑色西裝下襬,她在心裏哀嘆一聲,有些人,永遠那麼及時地出現在別人最不想看到他的時刻,而且每次都把時機掐得那麼準。
池澄揹負着手站在旬旬身邊,笑盈盈地對謝憑寧道:“多謝你掛念,不過既然婚都離了,好不好也跟你沒關係了。”
謝憑寧顯然對他的出現感到意外,也不與他爭辯,只淡淡對旬旬説:“我還有些事,就先走一步。”
這時,之前慰問過豔麗姐的某個領導或同事也走到他們身旁,順便打了個招呼。
“你是旬旬吧,嫁出去之後很少見到你了。你叔叔在的時候倒常誇你懂事,他人走得很安詳,你們也別太難過。”
旬旬只知道對方很面熟,興許就住在孃家的同一棟大樓,於是欠了欠身示意感謝。那人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個信封,遞到離他最近的池澄手裏。
“這是系裏面老同事們的一點意思,麻煩交到你岳母手裏,讓她保重,不要哭壞了身體。”
旬旬心裏只聽見“哐啷”一聲,她覺得自己就像一根避雷針,巍然矗立,天生就是用來吸引雷公電母的。正暈乎乎的,不知道該説什麼好,然而對方拍了拍池澄的肩膀,朝旬旬點了點頭,已然走開。
謝憑寧臉上換做“原來如此”的冷笑。“我還怕你過得不好,看來是多慮了。”
旬旬面紅耳赤,反手推了池澄一把。
“你對別人胡説什麼了?”
池澄退了一步,又好氣又好笑。“我説什麼了?王八蛋多説了一句!他自己那樣以為,又關我什麼事?你別好的壞的都怨我。”
“不怨你怨誰,誰讓你來的,給我滾遠點。”旬旬氣急,也顧不上説得難聽。殊不知謝憑寧見慣了她温良嫺雅的樣子,如今看她在池澄面前撒氣抱怨,活生生就像小兩口打情罵俏。他覺得有些失落,想想自己也挺失敗的,不願再多説,對旬旬道:“我先走了,你好自為之。”
池澄偏不鹹不淡地添了句:“放心,一定會比跟你在一起的時候好。”
“我和她的事輪不到你來評説!”任謝憑寧涵養再好也不由得怒了,“你知道什麼?有什麼資格來指指點點?”
池澄依舊揹着手朝旬旬笑,“你前夫平時就是這樣的一個人?難怪你受不了他要離婚。”
“旬旬,我再勸你一次,把眼睛擦亮些,這個人就是個感情騙子,佳荃着了他的道還不夠,現在還要來招惹你。世上可沒有後悔藥。”謝憑寧這番話也是朝旬旬説的。
旬旬搞不清他們言語不合為什麼不正面交鋒,偏一個兩個用她來敲山震虎。
“我不知道你們都在説什麼。”
池澄説:“你愛裝糊塗就繼續裝,不過話又説回來,不管我是不是騙子,至少我有感情,不像有些人……是,感情不能當飯吃,但嫁給一點感情都沒有的人,有飯都吃不下去,早離了早好。旬旬,你説是不是這樣。”
謝憑寧聽完臉色一變,一言不發,掉頭就走。
旬旬目送他走遠,冷冷對剩下的那個人説:“這下你也可以走了,反正你是來攪局的,目的已經達到,還杵在這幹什麼?”
“你太看得起我,我沒那麼大能耐,今天來就是想看看你。”他在她身前轉了半圈,扯了扯身上的衣服,自我感覺良好地説:“你看我這身怎麼樣,我看到悼唁之後特意去買的,夠莊嚴肅穆吧?”
旬旬沒好氣道,瞄了一眼靈柩的方向説道:“是夠隆重的,換你躺裏面都説得過去。”
池澄不以為忤,笑着説:“你不是真心的,我從你眼裏看到了欣賞。”
旬旬想吐。“演得跟真的一樣,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才是死者家屬,我是走過場的。”
“那你要自我檢討一下,你媽媽説你也在繼父身邊待了十多年,按説他對你還不錯,怎麼我覺得你一點都不難過?”
的確,整個喪禮過程中,旬旬一滴眼淚都沒流。但這並不代表她不傷心。她感激曾教授給了她們母女風雨無憂的那些年,他這麼撒手辭世,她心裏空落落地。也許是對於這個結局早有所預期,喪禮的瑣事又繁雜,加上她這個人雖沒出息,偏偏淚點高,所以這個時候反倒哭不出來,現在想起來,她親爹去的時候她也是如此。論哭得聲情並茂,豔麗姐珠玉在前,她也不便東施效顰。
旬旬瞪了池澄一眼,不再理會他,可她發覺,自己走到哪裏,他就跟到哪裏,四下到處是熟人,這無異於領着他巡場一週,她只得找了個不受人注意的角落又停了下來。
“你別纏着我了,我不想讓人誤會。”對於軟硬不吃的人,旬旬除了無奈還是無奈。
池澄説:“所有的人都誤會,就你不那麼認為,那很有可能大家看到的才是事實,其實是你誤會了。你不討厭我,你是害怕你自己。”
旬旬是不討厭池澄,大多數女人都很難對一張好看的、總是朝你笑着的臉説討厭,説了也不是真心的。即使他是將她婚姻逼上絕路的罪魁禍首,可她的婚姻就好像積木搭建的堡壘,只要底下有一小塊稍稍傾斜,很容易就分崩離析。他是推了她一把的那雙手,雖然目的難明,可她自己也不是堅如磐石。與其説恨,不如説她畏懼他,或者正如他説的,她是害怕他引出的那個陌生的自己。但這畢竟和愛相去甚遠。
“幼稚!不討厭不等於我喜歡跟你在一起。”
“我幼稚?哼哼!年齡和智商從來就不成正比。”池澄好像又想起了什麼,他笑道:“你前夫才是個幼稚的人。你們離婚前,他給我打過電話……你不知道?”
“他説了什麼?”旬旬還真不知道有這回事,看他的樣子又不像説謊。既然他非要賣關子,她就順着他問下去。
“他生怕我把你騙到爪哇國賣錢,在他眼裏,你就是個涉世不深、患得患失的家庭婦女,沒有什麼生存能力,很容易被人吃得皮都不剩。”
“難道我不是嗎?”
“哈哈!”池澄誇張地笑,“我當時就對謝憑寧説,可憐你們在一起幾年,他壓根就不瞭解你。”
“這麼説你瞭解我?”旬旬來了興致,她想看看他何德何能,她自己都不瞭解自己。
池澄摸着下巴,“我覺得你這個人吧,既悲觀又現實。你相信什麼都是假的,又偏能説服自己把那當真的來看待。來打個比方,跟你這樣的人在一起,就好像沙漠裏面兩人迷了路,走着走着,快要彈盡糧絕,忽然前面看到了炊煙呀,城樓呀……同伴覺得有救了,高興地想要撲過去,這時候你就會拿出鐵證如山的理由,説走過去也是死路一條,因為那是海市蜃樓。你的同伴一聽,絕望了,説不定就把剩下的最後半壺水一扔,一頭撞死。你就會把那半壺水撿起來,繼續朝海市蜃樓走,假的就假的,靠着這半壺水,好歹還能在那裏撐過一陣。”
旬旬聽完,睜着茫茫然的一雙眼睛,也學他的樣子摸着自己的下巴。她覺得這個姿勢不錯,看起來特深沉,而且像是在思考,哪怕腦袋裏全是漿糊。“我有一個問題,誰是我的那個同伴?”
池澄聳肩,“誰知道,反正是個倒黴的傢伙!”
池澄墨跡了一陣,忽然接了個電話,説有事也得提前離開。旬旬好歹送走了瘟神,剛鬆了口氣,曾毓一臉困惑地走了過來,指着他的背影問:“那是誰?”
旬旬支支吾吾地逃避問題。
“我怎麼覺得有點面熟?”曾毓若有所思。
旬旬心中一動,“你見過他?”她莫名地有些激動,這激動裏又夾雜着幾分真相揭曉前的畏懼,假如曾毓認識池澄,那就可以肯定她和他過去一定有過交集。
曾毓苦苦尋思,最後給出了一個讓旬旬想死的答案。她説:“記不清了,大概是像年初看的一部電視劇裏的男主角。”
看旬旬無言以對,曾毓笑着説:“反正還算養眼。你們躲在一邊嘰嘰咕咕,別以為我看不見。快説,他到底是誰?”
旬旬臉一紅,立刻被曾毓揪住了把柄,她用手虛指着旬旬,“那個……哦,我知道了,他就是那個誰!”興奮之餘,她捉弄地翻過旬旬的手掌,有模有樣地學她在上面比劃那個名字。
“我沒猜錯吧?”
旬旬做了個“噓”的手勢,儘管她也不知道要瞞着誰。
曾毓唏噓不已。“餓死膽小的,撐死膽大的。早知道我也不用拒絕連泉的好意。姦夫能來,炮友怎麼就不能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