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娣在鏡子裏看見老夏進來,別過頭來咬着牙低聲説:我當你死在樓底下了。還沒有洗臉。我等來等去,又讓臘梅拎走了。一個個都像強盜一樣。誰叫你飯桶,為什麼讓她拿去,你是死人哪?着,放着湖色夏布帳子,帳門外垂着一對大銀鈎。
夏媽背過身去倒水,嘴唇在無表情的臉上翕動,發出無聲的抗議。大清早上口口聲聲"當你死在樓下","你是死人",當着梳頭的,也不給人留臉。她比梳頭的早來多少年?
也不想想,都是自己害底下人為難。不信,明天自己去拎去。
銀娣走到紅木臉盆架子跟前,彎下腰草草擦了把臉,都來不及嚷水冷。在手心調了點水粉,往臉上一抹,撕下一塊棉花胭脂,蘸濕了在下唇塗了個滾圓的紅點,當時流行的抽象化櫻桃小口。她曾經注意到他們家比外面女人胭脂搽得多,親戚裏面有些中年女人也搽得猴子屁股似的,她猜是北邊規矩,在上海人看來覺得鄉氣,衣服也紅紅綠綠,所有時行的素淡的顏色都不許穿,説像穿孝,老太太忌諱。臉上不夠紅,也説像戴孝。她一橫心把兩手掌塗紅了,按在兩邊臉上,從眼皮往下抹。梳頭的幫她脱了淡藍布披肩,兩個小丫頭等着替她戴戒指,戴金指甲套,又跟在後面跑,替她把緊窄的灰鼠長襖往下扯了扯。
妯娌們坐着等老太太起身的那間外房,已經一個人也沒有。裏面聽見老太太咳嗽打掃喉嚨,"啃啃!"第二個"啃"特別提高,聽着震心,尤其是今天她來晚了。老太太顯然已經起來了,穿着木底鞋,每次站起來總是兩隻小腳同時落地,磕託一聲砸在地板上。她個子矮小,坐着總是兩腳懸空。
門鈕上掛着塊紅羽紗。老太太的規矩,進出要用這抹布包着門鈕。黃銅門鈕擦得亮晶晶的,怕沾了手汗。她進去看見老太太用異樣的眼光望了她一眼,才知道她心慌忘了用抹布。
她低聲叫了聲媽。老太太在鼻子上部遠遠地哼了哼。媳婦不比兒子女兒,不便當面罵。她的小癟嘴吸着旱煙,核桃臉上只有一隻尖下巴往外抄着。她別過臉來,將下巴對準大奶奶。人家一定當我們鄉下人,天一亮就起來。
大奶奶三奶奶都用手絹子捂着嘴微笑。
她轉過下巴對準了三奶奶。"我們過時了,老古董了。現在的人都不曉得怕難為情了,哪像我們從前。"
沒人敢笑了。做新娘子的起來得晚了,那還用問是怎麼回事?尤其像她,男人身體這麼壞,這是新娘子不體諒,更可見多麼騷。銀娣臉上顏色變了,突然退潮似的,就剩下兩塊胭脂,像青蘋果上的紅暈。老太太本來難得跟她説話,頂多問聲二爺身體怎樣,但是彷彿對她還不錯,常向別的媳婦説:"二奶奶新來,不知道,她是南邊人,跟我們北邊規矩兩樣。"其實明知她與她們不同之點並不是地域關係。現在她知道那是因為她還是新娘子。對她客氣的時期已經過去了。
老洋房的屋頂高,房間裏只有一隻銅火盆,架在朱漆描金三腳架上,照樣冷。那邊窗子關上,風轉了向了。小半扇。"她成天跟着風向調度,使她這間房永遠空氣流通而沒有風。她在紅木炕牀上敲敲旱煙斗的灰。"這兒冬天不算冷。南京那才冷。第一那邊房子是磚地。你們沒看見我們南京房子的上房,媳婦們立規矩的地方,一溜磚都站塌了。你們這些人都不知道你們多享福。"
大奶奶的孩子們各自由老媽子帶着進來叫奶奶,都縮在房門口,不敢深入。老太太回話,自有各人的老媽子代替回答。下一批是老姨太太們,然後是大爺。三奶奶與銀娣喃喃地叫了聲"大爺",他向她們旁邊一尺遠近點了點頭,很快地答應了聲"噯"。他是瘦高個子,大眼睛,眼白太多,有點目空一切的神氣。老太太問他看墳的來信與晚上請客的事。他沒坐一會就溜走了。
十一點鐘,老太太問:"三爺還沒起來?"不曉得。叫他們去看看。不要叫他,讓他多睡一會,他昨天倒早,不過我聽見他咳嗽,大概沒睡好。咳嗽吃杏仁茶。這個天,我也有點咳嗽。媽吃杏仁茶?我們自己做,傭人手不乾淨,
老太太點點頭。"二爺怎麼樣?氣喘又發了?"
皇恩大赦,老太太跟她説話了。銀娣好幾個鐘頭沒開口,都怕喉嚨顯得異樣,又不便先咳聲嗽。"二爺今天好些。這回大夫開的方子吃了還好。"
她站在原處沒動,但是周身血脈流通了。
老太太叫丫頭們剪紅紙,調漿糊,一枝水仙花上套一個小紅紙圈,媳婦們也幫着做。買了好些盆水仙花預備過年,白花配着黃色花心,又嫌不吉利,要加上點紅。派馬車接她孃家的一個侄孫女來玩,老太太房裏開飯,今天因為有個小客人,破例叫媳婦們都坐下來陪着吃。一個大沙鍋雞湯,面上一層黃油封住了,不冒熱氣,銀娣吃了一匙子,燙了嘴。老太太喜歡什麼都滾燙。嚇!這雞比我老太太還老。他媽的廚子混蛋,賺我老太太的錢,混帳王八蛋,狗入的。她罵人完全官派,也是因為做了寡婦自己當家年數多了,年紀越大,越學她丈夫從前的口吻。罵溜了嘴,喝了口湯又説。"嚇!這雞比我老太太還鹹。"
媳婦們都低着頭望着自己的飯碗,不笑又不好。還是不笑比較安全。
吃完飯她叫人帶那孩子出去跟她孫子孫女兒玩,她睡中覺。媳婦們在外間圍着張桌子剝杏仁,先用熱水泡軟了。桌上鋪着張深紫色毯子,太陽照在上面,襯得一雙雙的手雪白。打麻將?三缺一,等三爺起來,你當三爺肯打我們這樣的小麻將?紗鏤空鞋,挖出一個外國字,露出底下墊的粉紅緞子。這是什麼字?誰曉得呢?你們三爺説是長壽。我叫他寫個外國字給我做鞋。可是大爺看見了説是馬蹄子,正配你。"
大家都笑了。"大爺跟你開玩笑,"三奶奶説。誰曉得他們?他反正什麼都幹得出,
他們兩兄弟都學洋文,因為不愛念書,正途出身無望,只好學洋務。姚家請了個洋先生住在家裏,保證是個真英國人,住在他們花園裏,一幢三層樓小洋房,好讓兄弟倆沒事的時候就去向他請教聲光化電的學問。學生從來不來,洋先生也得整天坐在家裏等着。難得去一趟,反而教洋先生幾句罵人的中國話,當作大笑話。每年重陽節那天預先派人通知,請他避出去,讓女眷們到三層樓上登高,可以一直望到張園,跑馬廳,風景非常好。你為什麼不把這字描下來,叫人拿去問洋先生?不行,
銀娣吃吃笑着。"你等哪天外國人在花園裏走,你穿着這雙鞋出去。他要是笑,一定就是馬蹄。"
她們倆妯娌自己一天到晚開玩笑,她説句笑話她們就臉上很僵,彷彿她説的有點不上品。她懶得剝杏仁了,剝得指甲底下隱隱的酸脹。她故意觸犯天條,在泡杏仁的水裏洗洗手,站起來望着窗外。這房子是個走馬樓,圍着個小天井,樓窗裏望下去暗沉沉的,就光是青石板砌的地。可是剛巧被她看見一輛包車從走廊裏拉進來,停在院子裏。咦,看誰來了!剃了月亮門,青頭皮也還露出個花尖。"我當三爺還沒起來呢,這時候剛回來。"啊?你看三奶奶多賢惠,護着三爺。誰護着他?我怎麼曉得他出去了沒有,我一直跟你們在一起。好了好了,
三爺下了車走進廊上一個房門。包車座位背後插着根雞毛撣帚,染成鮮豔的粉紅與碧綠,車伕拿下來,得意揚揚撣着鋥亮的新包車,上下四隻水月電燈。三爺晚上出去喜歡從頭到腳照得清清楚楚,像堂子里人出堂差一樣。是要告訴三爺,他少奶奶多賢惠,他這樣沒良心,無日無夜往外跑,大爺還不也是這樣,可不是,我們都羨慕你呵,二嫂,
銀娣早已又別過身去向着窗外。包車伕坐在踏板上吸旱煙,拉拉白洋布襪子。這樣子像是還要出去,到帳房去這半天不出來,
她的兩個妯娌繼續談論過年做的衣服。為什麼到帳房去這半天,她們有什麼不知道?過年誰都要用錢。
一個男僕託着一隻大木盆盛着飯菜,穿過院子送進帳房。這時候才吃飯?兩個人吃。
然後又打洗臉水來。另一個人送梳頭盒子進去。他還不如搬進去跟帳房住還省事些,
三奶奶的陪房李媽進來説:"小姐,姑爺要皮袍子。"她每次叫"小姐",就提醒銀娣她自己沒有帶陪房的女傭來。
三奶奶伸手解肋下鈕釦上系的一串鑰匙。"上來了?"在底下。叫程貴上來説。
主僕倆都鬼鬼祟祟的,低聲咕噥着。三奶奶不要給他,三奶奶不在乎嘛,要我們狗拿耗子,多管閒事,噯,我這回就是要打個抱不平,我實在看不過去,他欺負你們小姐,叫他自己來拿。"
李媽笑着站在那裏不動。三奶奶也笑,在一串鑰匙上找她要的那支。三奶奶不要給他。你為什麼那麼怕他?誰怕他?我情願他出去,清靜點,不像你跟二爺恩愛夫妻,一刻都離不開。我們!像我們好了!你們才是恩愛夫妻。我是不跟他吵架,噯,總是怪女人,
三奶奶聽這口氣,一定會有人去告訴老太太。她嘆了口氣。"咳!所以你曉得我的難處。"李媽,去告訴三爺老太太問起他好幾次,不得了。"
三奶奶先還不開口。李媽望着她,她終於用下頦略指了指門口:"就説老太太找他。"
李媽這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