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公司宴請新人,白天參加和觀看演出的人基本上都出現在晚宴現場。公司領導發完話後開始挨桌敬酒,連帶表示對新人的關心和問候,他們這些菜鳥大多數不怎麼會説話,當然也有少部分玲瓏世故的,主動回敬領導,説一些漂亮的場面話。鄭微和韋少宜坐一桌,她還不怎麼習慣這種單位應酬的場面,只覺得有些人説的話實在肉麻,讓她這樣一向以嘴甜著名的孩子都聽不下去。
領導一行終於巡到了她們這桌,滿桌人齊刷刷地站了起來,聽着一個幹練漂亮,秘書模樣的女子挨個給他們介紹,誰是總經理,誰是書記,還有副總、總工、總會計師、工會主席……一輪介紹下來,包括鄭微在內都聽得暈暈乎乎,只知道眼前的都是“總”,反正對着領導傻笑總不會錯。作為總經理助理的周渠也在其中,本來在鄭微眼裏自動歸類為“大叔“的他站在一羣禿頭腆肚的領導堆裏簡直是鶴立雞羣,讓鄭微深感參照物果然是很重要的。這個時候的周渠並沒有對她表現出任何的特別留意,鄭微也和其他人一樣,一個個彎腰跟領導碰杯。
似乎領導團對這一桌出現了兩個女生深感興趣,都誇她們是今年中建的兩朵小花,還連説以後公司的單身漢之間又要掀起一陣腥風血雨。不知是哪個“總”提議,讓兩個女生把酒杯斟滿,各自再跟領導喝三杯。周圍的人紛紛開始起鬨附和,似乎全場注意力的焦點都集中在這一桌上。
來的都是大領導,既然發了話,小兵不得不從。鄭微端起小酒杯,不禁有幾分為難。她不是扭捏之人,不過以前在大學裏最多也不過是喝喝啤酒,白酒是半點也沒沾過的,集體敬的第一杯她沒真喝,酒在唇上碰了一下,已覺得辛辣地不行,她害怕自己受不了這酒勁,醉了可就丟人了。韋少宜似乎跟她一樣也是窘得滿臉通紅,周圍有人湊熱鬧地起鬨鼓勁,幾個領導的眼睛齊刷刷地落在她們身上,簡直就是騎虎難下。
“女孩子能喝一點酒是好事,顯得更有英氣,我們中建的女將要的就是這股英氣。難得公司領導都在,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跟領導連碰三杯的。”説話的是那個陪同而來的漂亮女子。
“小施説得有道理。”總經理笑了。
鄭微恨不得説,站着説話不腰疼,不要錢把機會給你行不行。她眼睛不經意瞄到周渠,察覺他似乎微微地朝她點了點頭,鄭微立刻會意,咬了咬牙,索性將一次將三小杯酒統統倒入一個大杯裏,然後舉杯,大聲説,“我沒喝過白酒,就讓我一口吞下去吧。我敬各位領導一杯。”還沒等大家反應過來,她已經“咕嚕”一聲將酒一口氣全嚥了下去,辣得一張小臉變得通紅,眼淚都差點流了下來。
周渠帶頭鼓掌,立刻掌聲一片,領導連稱這個小姑娘有意思,接着就把視線換到了鄭微對面的韋少宜身上。韋少宜沒有舉杯,始終沉默地站在那裏。聽到有人催促,她開口輕輕説了一句,“對不起,我不喝酒。”
那個被稱作“小施”的女子笑着説,“平時不喝,現在鍛鍊一下也沒關係。”
韋少宜依舊不語,最後在眾人開始沉默的注視中説了一句,“我不認為我需要這種鍛鍊,喝酒跟我的工作能力沒有關係。”
大家面面相覷,還是領導見過世面,也不跟她計較,呵呵一笑互相説,“這個姑娘也有性格。”
“兩個小女孩都有點意思”
……
他們離開的時候,鄭微懸着的一顆心才放了下來,她覺得自己整個人都在發熱,藉着酒勁,她朝着韋少宜豎起大拇指,“你夠牛的!”
她一度以為自己會醉,頭也着實暈了一陣,但是沒想到回去的路上冷風一吹,打了個激靈,又慢慢地神志清明起來。她想,職場真可怕。
第二天就到了決定他們這批新人命運的日子,會議在機關多媒體大會議室舉行,領導坐枱上,小兵坐枱下,在座還有昨天已經見過的那些中層負責人。人力資源部主任最後上來,掏出一張名單逐個念出每個人的歸屬。
“XXX,第九分公司,XX,物業公司……”
據説散會之後,分到各個公司的新人就會被該公司領導領回去,她忽然有種想笑的感覺,真滑稽,彷彿牲口集市,大家挑中了中意的驢或馬,付了錢便可各自牽回家去,從此聽天由命,任人奴役。
正在強忍笑意,她就聽到了自己的大名。
“鄭微,第二分公司……”
她進二分了?她真的進了傳説中的二分?鄭微偷偷捏了自己一把,是疼的,可是她憑什麼呀?
如果這還不夠讓她驚訝的話,那麼,接下來韋少宜的歸屬才真正讓她大吃一驚,韋少宜被分去了瑞通公司,瑞通就是所謂的三產,雖在中建管轄範圍內,但資產和人員編制都在國企之外。三產也就罷了,中建的三產好幾個,也不乏效益十分好的,偏偏這個瑞通是個老大難,爹不疼媽不愛的,出過幾次嚴重的安全事故,年年都在虧損的邊緣,要人才沒人才,要設備沒設備,雖説也在G市,但接的都是大家挑剩的工程,既辛苦又沒錢。
鄭微困惑,按説韋少宜能夠破例進入中建,家裏也是有點門路的,何至於落到這種田地?韋少宜本人倒是一臉漠然地坐在那裏,平靜得彷彿沒有對這個結果感到絲毫的意外。
鄭微和其餘兩個男生是被一個和藹的中年男子領回二分所在的辦公大樓的,後來她才知道這個人是二分的副經理,姓王,分管施工和安全。
正式上班第一天,她被單獨叫到了二分人事部辦公室,人事部主任對她倒是客氣有加,不但讓她坐下,還支使人給她倒了杯水。鄭微受寵若驚,捧着水就打聽,“主任,我去哪個項目部。”
人事部主任笑了,“你哪個項目部都不去?”
“為什麼呀。”鄭微大驚。
“我們對你另有安排,你的崗位在經理工作部。”
“經理工作部?”鄭微不知所云地重複。
“是的。”胖胖的人事部主任説,“你很走運,不用下到工地,不但是在經理工作部,而且你將是我們二分的經理秘書。”
鄭微手中的水幾乎都要潑出來,“我?!我去做秘書?主任,你不會搞錯了吧,我是學土木的,我怎麼能做秘書呢?”
人事部主任似乎被她過於激烈的反應嚇了一條,“這種事怎麼會搞錯。”
“不行的,不行的,拜託你再考慮考慮,我勝任不了這個崗位,什麼呀,讓我去做秘書,太荒謬了,簡直搞笑嘛,我一不耐心細緻,二不善於寫文章,而且專業不對口,我四年的土木白學了?”她放下了手中的水,不由分説地站了起來。
“你先聽我説。這不是我的安排,而是上面的決定,除非你不打算留在中建,否則就要服從工作分配。”
“經理難道以前沒有秘書嗎,為什麼要我這樣一個什麼都不懂的新人去做他的秘書?”鄭微百思不得其解。
人事部主任壓低聲音説,“我們二分剛面臨領導層的人事調整,新上任的公司經理要求對原有的經理工作部人員重新進行整合,你是他點名要的秘書。”
鄭微眼前馬上出現了一個禿頭的中年人形象,心裏哀嘆,完了完了,不知道昨天晚上是不是被某個色狼大叔看中了,我這樣一朵小白花,要是去做了色狼的秘書,豈不是羊入虎口?
好像是看出了鄭微的想法,人事部主任説道,“你不要小看了秘書這個崗位,我們二分歷屆的秘書都是極其能幹的角色,不是什麼人都可以勝任的,你前任的前任,叫做施潔,現在是公司總經理秘書,年紀輕輕,副處級,級別是一回事,施潔一説話,總部的部門主任哪個不讓她三分;你的前任,剛剛結婚,丈夫是總部總工程師的兒子,現在她是總部外事辦副主任。我們二分不同於一般的分公司,這是出人才的地方,你的崗位如果把工作做好了,就是一個極好的跳板。而且你不要誤會,辦公室秘書絕對不像你想像中那樣不堪,看你是個小姑娘才跟你説句題外話,真正做到二分經理這一步的人,也算得上成功人士,越是精明的人,越是不可能對自己的秘書有任何想法,你要做的,只是幹好自己分內的工作。”
話雖如此,可是鄭微依舊沒有辦法接受這個事實,打死她都沒想過自己會做文職,小説裏的秘書也多,不是性感妖嬈的甜心就是梳個包包頭,帶黑框眼鏡的老處女,她玉面小飛龍應該在工地上揮斥方遒,怎麼能做領導的跟屁蟲。
於是她轉了一圈,猶自負隅頑抗,“我沒有經過這方面的培訓,一直以為我將來會是個工程師,文秘方面什麼都不懂。為什麼偏偏是我?”
“因為我需要一個土木畢業,有一定專業知識的秘書,而不是一個外行的花瓶。”説話的人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了人事部的門口。
“周主任……不,周經理。”人事部主任也站了起來,畢恭畢敬地看着門口的人説。
鄭微狐疑地望過去,頓時傻了眼,那個人不是周渠又是誰,他就是二分新官上任的經理?這演的究竟是哪一齣?
“任何大學生在新工作面前都是一張白紙,不懂就要從頭學,我做事一向認真,所以我的秘書也不好當。這樣吧,我給你一天時間考慮,不做也不要緊,我可以給你另外的工作安排。希望你認真想清楚,我的辦公室在六樓。”
鄭微在矛盾中掙扎了一天,她一方面從來沒有想過要從事秘書這一行,另一方面更沒想到她的頂頭上司會是周渠。其實倒不是説有多排斥這個崗位,她只是沒有心理準備,壓根就沒往那個方向想過。
她後來給阮阮打了電話,阮阮的聲音怪怪的,好像哭過,鄭微問她怎麼了,她只説感冒了。聽了鄭微的話,阮阮也想了很久,“你們人事部主任説得也對,真正事業上成功的男人,一般不會蠢到對身邊的人動腦筋,做秘書確實是跟我們的專業不一樣,但也沒人規定工作必須跟專業對口,況且這是個最接近領導的職務,在人情世故方面可以學到很多東西,對於你以後的提拔也是有好處的,只要別徹底地丟了專業知識,鍛鍊幾年,你會更全面,發展也會更好。這是我的看法,關鍵要是要你自己決定。”
鄭微掛了電話,在牀上翻來覆去很久,周渠説的是有道理的,她的專業知識在同學裏並不拔尖,以後頂多也是個勉強夠格的小技術員,既然如此,何不另尋出路?秘書,周渠的秘書,小飛龍版的超級秘書,好像聽起來也不算太壞。
第二天一早,神清氣爽的鄭微出現在六樓的經理辦公室,她往周渠的辦公桌前一站,便一付壯烈成仁的模樣説道,“領導,我來了。我的辦公桌在哪?”
周渠所在的經理辦公室是一個大的套間,鄭微的辦公桌就在外面的小單間,任何員工和訪客進出周渠位於裏間的大辦公室,都必須經過她的桌前。
鄭微半是新奇半是摸索地在這個位置上坐了兩個多月,慢慢地也從開始的暈頭轉向變得從容了許多。其實相對於CAD製圖和鋼筋配比率的計算,辦公室工作要容易掌握許多,她主要的日常工作無非是代替周渠接待一切的訪客,過濾電話和郵件,安排他的日常行程,做好上傳下達、文件收發,偶爾也需要為他準備和蒐集一些文字材料和會議記錄。簡而言之,她就是周渠在工作上的一個全職保姆,領導的跟屁蟲,她一切的工作重心就是圍繞着周渠行動來開展,以服務好領導為至高宗旨。對於自己的工作,鄭微的總結便是以下內容:出差:領導未行我先行,看看道路平不平;吃飯:領導未嘗我先嚐,看看飯菜香不香;開會:領導未講我先講,看看話筒響不響。
所以,名義上她雖然在經理工作部主任的管轄範圍之內,但是實際上她只需聽從周渠一人的吩咐,無論請假或外出,只有在周渠的認可之後方可作準。在擁有兩千員工的二分公司,周渠是負責全面工作的一把手,作為他的秘書,不説普通員工,就連各職能部門的負責人在這個小姑娘前面都要禮遇三分,鄭微性格又討人疼,平時不管是工人還是領導,只要出現在經理辦公室,她一概都笑咪咪得接待,在辦公樓裏遇見了同事,不管老的還是少的,男的還是女的,她就像嘴裏抹了蜜一樣甜,什麼好聽就挑什麼説,哄得一個兩個心花怒放,誰不説新來的小秘書是個鬼靈精一樣的丫頭,偶爾她在周渠的授意之下將許多不願意接見的不速之客攔在門外,或者一時衝動辦事不夠圓滑,大多數人也都不與她計較。就連周渠不時也被她逗得開懷大笑,連稱她是個不折不扣的小馬屁精。
如果説在二分裏,鄭微對誰心存一絲畏懼的話,那便只有朝夕相處的周渠。周渠是個矛盾而有意思的人,他並不是一個喜歡擺出一付嚴肅面孔來對下屬起到震懾作用的領導,相反,大多數時候他面帶笑容,舉止言談也相當隨和,甚至偶爾有下屬跟他開一些無傷大雅的玩笑,他也不以為忤。雖説也是工科出身,但他並不像大多數技術人員一樣沉悶無趣,工作之餘,他的愛好涉獵甚廣,喜歡音樂、熱愛運動、見聞廣博,下得一手好棋,他會在下班時間禮貌而獨到地誇獎女員工的香水,也會注意到鄭微的新裙子,並予以表揚,但是,包括鄭微在內,沒有人敢在他的隨和之前有絲毫的放肆和忘形。起初新官上任之時,二分還有少數幾個資深的中層負責人不把他放在眼裏,明裏暗裏偶有牴觸心理,對他交待的事情陽奉陰違,周渠也不跟他們計較,有時找到他們談話,也是笑容可掬,尊重有加,但言談之間卻往往一陣見血,直指要害,讓人無從辯駁。他的原則向來是先禮後兵,心裏有數的大多暗自收斂,遇上冥頑不靈的,收場大多不甚光彩,鄭微上班幾個月,就曾見到兩個中層老主任直接落馬,一個內退,一個至今在後勤部種花。就連鄭微也明白了周渠笑容後面的鐵腕和精明,他平時對下屬的工作干涉不多,可心裏明鏡似的,誰也不願在他的眼皮底下出了差池。
周渠在工作上相當細緻,許多事情喜歡親力親為,鄭微要做的只是一些瑣碎的日常事務,工作量並不大,但是他對她要求甚高,凡事稍有不滿意便會打回去讓她重做,一次又一次,直到他點頭為止,鄭微曾經由於一份文件用訂書機裝訂不夠工整對稱而被他要求反覆在廢紙上練習,直至下意識地在養成在文件或資料左側兩釐米處下釘,無論何時用直尺衡量訂書釘均在同一水平線上為止。平時他加班多晚,不管是凌晨一點或是兩點,鄭微必須奉陪到底,次日不得以任何理由遲到――從上班第一天開始,他就要求她必須在他到達辦公室之前的五分鐘出現在她的位置上,只要他熬夜之後能按時上班,她絕無偷懶的藉口;他在工地的烈日下一站幾個鐘頭,她也定然要在他身後曝曬到底。剛開始上班的時候,還經常出現這樣的情景,他會在某個時間出現在她面前,輕敲她的辦公桌,説,“鄭秘書,我提醒你一件事,現在已經到了你應該提醒我開會的時間。”只要他一叫她“鄭秘書”,她就知道自己肯定被他抓到了小辮子,不需他責罵,自己已汗如雨下。
她以往並不是一個細緻的人,從小也沒侍候過誰,開始的時候難免委屈,暗裏抱怨他不近人情,久而久之也養成了習慣,自覺在做事的過程中再三反省,力求謹慎,唯恐出現紕漏。周渠明裏挑她毛病的次數慢慢減少,她自己也覺得自己做事簡直脱胎換骨。其實她也明白遇上了周渠絕對是她的福分,他雖嚴厲,但相當有耐心,罵過之後並不往心裏去,幾乎是手把手地教會她做事的方法和為人處世的原則,所以她對周渠始終心存感激和崇敬,她可以在下班時跟他下棋,兩人面紅耳赤互拍桌子叫罵,也可以在飯桌上私下取笑他酒量不佳,但是一到上班時間,立刻兢兢業業,不敢有半點造次。她在後來的工作中接觸到許多其他分公司的秘書同行,他們當面對自己的領導畢恭畢敬,可大多背後諷刺暗罵,不以為然。只有她,她對周渠是發自內心的認同和崇拜,他事業順利她會由衷開心,他遇到困境她會感同身受地擔憂,人前人後不自覺地對他維護。他對於她而言是一種很微妙的存在,既是領導,又亦師亦友,亦父亦兄。這種感情完全出自一片赤子之心,全無半點雜念,他和她朝夕相處,即使孤男寡女單獨在辦公室裏加班至深夜,也從不疑有它,鄭微連想都沒有往別處想,人前人後兩人俱是坦坦蕩蕩,一個是風華正茂的上司,一個是年輕嬌美的秘書,日日同進同出,公司上下也從未有過流言蜚語。就連周渠的妻子,某會計事務所的註冊會計師魏存晰也對鄭微喜愛有加,鄭微也一口一個魏姐地叫,許多次應酬場合周渠不勝酒力,魏存晰也要鄭微親自和司機送他到自家樓下才肯放心。
當鄭微在工作上慢慢褪去了毛躁之後,周渠對她的信任也益發明顯,他的辦公桌從不允許除了她之外的人整理,來人來客都放心交由她過濾,他叫她傳遞的機密投標文件從來由她封裝,並且,他會在她的面前直截了當地表達自己對某人某事的不滿和牢騷,甚至包括對自己上司的抱怨,有情緒的時候他人前剋制,在她面前也毫不避諱地大發雷霆。對於她的信任,鄭微的回報就是即使在夢中,也反覆提醒自己,有些話只能記在心裏,絕對不能訴之於口,就連説夢話也不行。
鄭微秘書生涯中第一個刻骨銘心的教訓出現在工作大半年的時候,一日周渠出差在外,二分的工會主席不知情,拿着一份年末公司運動會的經費申報表來到經理辦公室,想獲得周渠的簽字同意。工會主席是個和藹可親的中年婦女,姓李,為人親切又熱心,特別喜歡鄭微,人前人後都説遺憾沒有兒子,否則非把鄭微娶回家去做兒媳婦不可。鄭微叫她李阿姨,有事沒事也喜歡跟李阿姨閒話長短。她告訴李阿姨領導不在,李阿姨就順便在鄭微對面的小沙發坐了下來,邊聊天邊倒苦水,無非是二分今年忙了一年,員工都辛苦了,工會想為員工做點實事,搞些大家喜歡的活動放鬆一下,只是苦於沒有經費。她問,“微微呀,你説我報的這個金額周經理會不會批呀。”
鄭微笑着説:“這事我哪知道。”
李阿姨就説,“你不知道誰還會知道,我就隨便問問你,依你看周經理會怎麼樣?”
“這個呀……”鄭微有些為難,她也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
“阿姨就是私下問問,我問了張副和錢副兩個副總,他們都説周經理肯定會同意,我才敢把這個預算表拿過來,你也知道,他在資金方面抓得緊,誰想沒事找涮?你整天在經理身邊,多少也比我們明白他的心思,你就給個話,好讓我也心裏有個底。”
鄭微含糊其辭地説,“要是為員工辦實事,經費又合理,我想周經理應該會同意的。”
李阿姨點頭,“我也是這麼想的。”
五天後周渠出差回來,上班第一天下午,就把鄭微叫進了他辦公室,二話不説就把一份文件扔到她的面前,“你自己説是怎麼回事?”
他雖然工作上一向要求嚴格,但是從未有過這樣針對她的凌厲,鄭微頓時有些懵了,連忙拿過那份文件,這不就是前幾天李阿姨拿上來的經費申請表?
“我怎麼了?”她猶自懵懂地説。
周渠一拍桌子,“我什麼時候同意過這筆開支,你知不知道我回來的時候,工會已經在作活動的前期籌備工作,所有的錢都是從李主席掌管的工會會費中墊支的,就等着我出差回來簽字,然後到財務部領錢後填補回去。活動可以搞,但是我不認同她們以往那種鋪張的方式,剛才我問是誰批准她們在我回來之前提前準備的,她們説是你親口説過,周經理一定會同意的……鄭秘書,你真是越來越能幹了。”
鄭微一口氣堵在胸口,上不去又下不來,明明想辯駁,卻無從説起,她的的確確好像説過這樣的話,但又完全不是這個意思。
“我……我沒有讓她們準備前期工作,是李阿姨……”她抓着那份文件,六神無主。
“行了行了,你不説我也知道是怎麼回事,我跟你説過多少次,你在這個崗位上,首要第一條就是謹言慎行,靈活機變,寧可不説,也別讓人抓住話柄,你倒是好,別人設好圈,你立馬傻不拉唧地往裏跳。”
鄭微紅着眼説,“李阿姨説,張副跟錢副都説過你會同意的……”
周渠失笑,“這種話你也能信,老張和老錢在副經理的位置上那麼多年是白乾的?他們會傻到代表我在李主席面前説這種話?你叫我説你什麼好。工會那是看準了我不會同意,拿你這個傻瓜墊背,先斬後奏罷了。”
這個時候鄭微還不忘給李阿姨開脱,“李阿姨是領回錯我的意思了,都怪我多嘴。”
周渠也不多説,直接示意她走到他辦公室隔出來的休息室裏,讓她別出聲,然後一個電話把李主席叫了上來。
話沒説幾句,周渠還來不及發難,李主席已經痛定思痛地反省,“經理,這次的確是我不對,但我的出發點是好的,我看經理您出差在外,不敢打擾,但是又怕等到您出差回來後籌備時間不足,就上來問了鄭秘書的意思,她説周經理肯定會同意,我們都以為那是經理您的意思,誰知道她一個小秘書敢擅自説這種話。”
……
直到李主席離開後一會,鄭微才打開休息室的門慢慢走了出來,周渠冷冷看着她,一句話不説。他無需一字廢話已經讓她知道自己又多愚蠢,親切的李阿姨,熱心的李阿姨,掀開那層笑臉,一切如此真實而醜陋。
她哭也哭不出來,雙手手指緊緊地在身前糾纏,指節蒼白。
周渠最後嘆了口氣,“你還年輕,太多人情世故你還不懂。我希望你記住這一課,鄭微,無論是工作和生活,都切記凡事三思而後行。”
那天下班,鄭微在辦公樓下邂逅李阿姨,阿姨的笑臉一如既往親切,“微微,去哪呀,跟下男朋友約會吧,這麼行色匆匆的。”
鄭微笑得甜甜地,“哪裏有什麼男朋友呀,還等阿姨介紹呢。我先走了,阿姨再見!”直到看不見李阿姨的背影,鄭微的笑臉才慢慢地卸了下來,她覺得刺骨的心寒。
很久以後,當有人稱讚已是資深員工的鄭秘書為人精明謹慎,講話做事滴水不漏,鄭微都在心裏苦笑着感激李阿姨,感激那些給她上過一堂又一堂課的涼薄的人們,其實並不是這個世界變得醜陋,世界原本如此,不過是她往日太過痴傻,等她終於一覺醒來,心懷孤勇,不顧一切的小飛龍已消失在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