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如鬼魅般尾隨着向遠的那個人終於現了形,那是一張並不熟悉男人面孔,三十出頭,臉上每一道紋路都刻着長年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人所特有的早衰和疲憊,還有幾分憤世嫉俗的蠻橫。衣着倒算得上整齊,但他絕絕對對不可能是受邀出席這晚宴會的嘉賓,也絲毫不似工作人員。
向遠在記起這個人之前,先記起了這雙充滿怨毒和恨意的眼睛,她沒有忘記,自己代表葉家和江源到死去的舊員工陳有和靈前上香的那一天,靈堂上短短的一段路,她始終被這樣的怨恨所包裹着,如果不是驟然痛失至親的悲傷和無助暫時壓過了敵視,她毫不懷疑當時陳有和的家屬已生出了把所有的憤怒和不甘宣泄到她身上的衝動。
一個悲劇總得要有個惡人來承擔罵名,否則悲痛着的人們情何以堪?陳有和是他一家五口人的經濟支柱,就這麼説沒就沒了,雖然撫卹金到手,他的家人想必依然心有不甘,他們想當然的認為陳有和死於車禍完全是因為失業後的精神恍惚,而一手將他推出江源的人就是葉家,是向遠。至於跟陳有和吵架的工友,還有他的班長,他的車間主任,那些一個個推波助瀾讓陳有和在江源難以立足的小人物,他們勝在平凡,勝在身份低微,承載不起陳家的恨意,甚至就連陳有和的工作失誤和主動遞交辭呈,都為死者諱而自動被忽略了,向遠不做這個罪魁禍首,又該讓誰來做呢?
向遠試着往後退了一步,大理石的洗手枱面抵住了她的腰,古樸而精緻的洗手間設計頗具匠心,然而驚惶之下她同樣無處可逃,那個男人,陳有和的大兒子悄悄潛進來的那一瞬間已經用背頂上了洗手間的木門。向遠的手徒勞地撐在洗手枱的邊角處,冰冷堅硬的觸感暫時剎住了她心中驚恐的蔓延。
臉頰上來不及擦乾的水珠緩緩沿向遠腮邊滑下,最後走投無路的墜至脖子以下。向遠開始後悔自己之前的大意,她一心不想讓任何事情驚擾到這夜的歡宴,以至於在明明知道有來路不明的人混了進來,並一直在暗處窺視的情況下仍不願意張揚,只吩咐了保衞悄悄的搜查。更沒有想到的是,這看上去毫不起眼的男人竟能擺脱近十個保安的視線,追蹤她到了這個四下無人之處。
“你想幹什麼?”這一個問句差一點就脱口而出,然而向遠立即明白這句話毫無意義,這樣一個男人煞費苦心的跟了她一晚上。好不容易等到了機會,現在他就在三步開外,表情木然,眼神怨毒,右手還緊緊握住一個污濁的白色容器。他想幹什麼,總不至於是請她喝茶。所以,向遠喝令自己不能亂了陣腳。她儘可能的讓聲音聽起來鎮定平和。
“你想要什麼?”萬事萬物都有個價,只要他肯開這個口,事情就有回寰的餘地。
“我要你不得好過!”向遠想不到這個男人的情緒如此一觸即發,顯然這時緊張的不止她一個,他全身都控制不住地抖。連帶手中那個容器也跟着不由自主的晃盪,依稀可見裏面半滿的液體。向遠喉嚨一緊,“別,別衝動,你説你想要什麼。有事好商量,我有什麼事,只怕你也沒什麼好結果,何……何必呢?”
“跟你商量個屁,你們這些人都是吸血的,我爸為你們打了那麼多年的工,沒用了就一腳踹走,最後落得橫死街頭的下場,要不是做了虧心事,你們犯得着用錢來收拾爛攤子嗎,姓向的,最毒就是你,到最後還出爾反爾,滿口空頭支票,就那一點點撫卹金,就想把我們打發了嗎,做夢去吧,既然我們的命賤,那我還有什麼好怕的?”
就在這時,那男人背抵着的門被敲響了,伴隨着敲門聲的是一個年輕而遲疑的聲音,“向遠,你在裏面嗎?”
這個變故讓門內的狹小空間靜謐了兩秒,向遠只聽得到心跳聲,除了自己的,還有對方的,激烈而混亂。葉昀的出現可以説是時候,也可以説不是時候,他讓門後的僵持變得更緊張而微妙,如同箭在弦上,他卻在弓箭手的肩膀上拍了一下。向遠一直置於身後的手終於摸索到陶製的面紙盒,在那個男人身動的同時,她沒有片刻遲疑的操起這方型的陶器朝他手腕處狠狠砸去,幾乎就在同時,洗手間的門在一聲巨響後顫了一顫,那男人稍稍將身撤離,朝背後忘了一眼,就在那瞬間的停頓裏,門在第二次的撞擊下應聲而開,門頁挾帶的力道和向遠準兒狠的重物一擲讓那男人身體一個趔趄,幾欲撲到,手裏一直緊握住的容器差一點脱手,裏面的液體溢灑了近半,那不祥的味道讓向遠心裏暗叫要糟。
果然,那男人紅了眼,豁出去一般傾盡全力將剩餘的液體朝向遠身上一潑,電光火石間,向遠避無可避,她本能的回身低首抬肩護住頭臉,大腦如同時針停擺,一片空白。強酸傾瀉在人體上是什麼後果,向遠再清楚不過,肩頭髮際感覺到濕意的剎那間,她萬念俱灰。那些撕打聲,痛呼聲,短暫的碰撞聲都無所謂了。她等待着那焦黑腐蝕的滋味。幾分鐘之前她尚能完好無缺地微笑掙開葉騫澤的懷抱,早知如此,她當時為什麼不能多看他一眼,最難以忍受,這樣慘烈不堪的收場居然要示於葉昀之前。
奇怪的是那化學藥品發揮作用的速度慢得遠超過了向遠的想像,她感覺到了刺痛,然而這遠不是強硫酸所具有的殺傷力。
“向遠,你怎麼樣?”
“別碰。”
她制止了葉昀撲上來心急如焚的探視,疑惑地看了看除了微微發紅外,到目前為止未見更可怖異狀的肩和手,再小心翼翼的將手指置於鼻尖輕輕一嗅,臉上頓時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
這夾雜着催化劑和鐵鏽氣息的硫酸味道她再熟悉不過,江源所屬的標準件公司下轄熱鍍鋅車間,為酸洗掉鐵件成品上的鏽蝕,以達到美觀和抗腐蝕的效果。部分建築用螺栓和鋼構架是要求用硫酸浸泡後鍍鋅的。如無意外,陳有和兒子朝她潑來的應該是從鍍鋅池裏弄來的硫酸,那特別混濁的顏色和些許的金屬碎屑更加證實了她的猜想。他竟然就地取材的用江源自家的硫酸來攻擊向遠,那些液體,也許是一貫節省的陳有和託了鍍鋅車間的同事裝回家刷馬桶用的。
劫後餘生的向遠説不清心裏是什麼滋味,只覺得眼前的一切荒謬而可笑,像一出鬧劇。這個行兇者顯然連兇器都未曾下功夫鑽研,要知道,鍍鋅用的酸洗液濃度在10%~20%之間,尚不足以毀人於頃刻之間,況且向遠主管江源之後,曾跟李副總反覆商量。為儘可能的降低成本,減少硫酸和鋅錠的使用量,江源的熱鍍鋅產品都是在國標之內將鋅層厚度降到最低,就連酸池的硫酸濃度也稀釋到極限值邊緣,不知算不算得上幸運,她遇上了一個愚蠢而貪小便宜的敵人,就此逃過一劫。
“他潑……潑的是什麼鬼東西?”葉昀急得舌頭都打結了。
“硫酸。”向遠看了蜷在角落沒了動靜不知死活的陳家大兒子,也顧不上廢話。將一側的頭髮、脖子、裸露在外面的手臂立刻靠近打開的水龍頭下衝洗,這些硫酸雖不能致命,但是沾染在身上時間稍長,也不是開玩笑的事情。
向遠這個人永遠是生存至上論者,不管什麼時候,人身安危都是第一位的。沖洗完脖子上的殘留液體,她立馬示意葉昀脱了他的運動外套。葉昀愣了愣,自然從命,她卻在那頭飛快的解着上半身被稀硫酸打濕了一大片的薄衫上那一排細密的扣子。
皮膚上的痛和癢已經感覺越來越明顯,太過繁複的扣子這時便顯得無比可惡。向遠暗暗咬牙之餘,尚且注意到葉昀還紅着臉傻傻站在她身邊。不由分説地踢了他一腳,葉昀立刻如受驚的兔子般倉促轉身,全身繃得緊緊的,只扭轉着一隻手將自己的外套遞到向遠的面前。
“去看看他怎麼回事。”向遠邊沖洗着衣服下火辣辣疼的皮膚,邊對葉昀説。
“你看什麼?”她好像聽到身後的葉昀又用力踢了那男人一腳,嘴裏恨恨的。
“向遠,他到底是什麼人?”葉昀忍不住又扭頭問,忽然想起這不是面對面説話的時候,趕緊説了句“對不起”,再次眼觀鼻鼻觀心地看回那個男人的方向。
其實這個時候向遠正好拉起葉昀外套的拉鍊,洗手間不是什麼隱蔽的地方,雖然離宴會廳隔着一個拐角的走道,動雖暫時沒驚動那邊的人,但隨時有可能有其他上洗手間的人走進來,到時這場面就難以解釋了。所以向遠也力求速戰速決,她走到葉昀的身邊,俯身看了那男人一眼,葉昀下手不輕,看他蜷在那裏,手臂扭曲的奇怪角度,估計不是脱臼就是骨折了。
那男人捂着手,艱難的想要站起來,向遠一把按住葉昀的手,“別打了,夠了。”
“他差點想要你的命。”葉昀仍對剛才驚險的一幕難以釋懷。
向遠皺眉,“那你總不能打死他。”她對那個男人説道,“我説過,你爸爸的死是個意外,我對你們一家沒有半點敵視,你這是何苦。”
那個男人啐了向遠一口,“嘴在你身上,你怎麼説不行?吃人不吐骨頭,我咒你們一家都不得好下場。”
話已至此,跟這麼偏執的人説下去也沒有什麼結果,向遠當即給保衞負責人打了個電話。片刻,幾個身着保安制服的人匆匆趕了過來,看見這一幕,無比震驚。向遠也無心聽他們自我檢討,只説從走道另一側的小門把人帶走,不要張揚,順便讓他們為這間洗手間毀壞的門鎖和一片狼藉找個合理的理由。
洗手間維修暫停使用的示意牌很快被送了過來,向遠挽着濕答答的頭髮,看着葉昀的欲言又止,憋得並不好受的模樣,她笑了笑,“今晚剛誇你神勇,你看,這不是救了我一回嗎?”
葉昀倒沒説自己為什麼那麼巧也來到洗手間這邊,只道:“那個人我在過道上看見了一次,當時我就覺得不對勁,你有事就知道瞞着我,可是我連這點警惕都沒有,還做警察干什麼?對了,你還沒説他跟你有什麼過不去,怎麼惹上他的,太危險了。”
向遠安撫得拍拍他的手背,“我會告訴你的,不過現在你先到車上給我拿一件我的外套,我總不能這樣走出去。”
“大哥他……”
“先別跟你大哥説起這件事行嗎?事情都過去了,別讓他擔心。”
“可是……”
“葉昀,就當是我們之間的一個秘密。”
葉昀猶豫了一會,畢竟還是妥協了,朝她伸出了手,“車鑰匙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