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昀走出葉家的巷口才看到同事來接他的警車,其實本不需要走那麼遠的路,只是他並不願意太多的人知道自己是赫赫有名的江源葉家的小兒子,要不是前幾年葉騫澤的綁架案鬧得沸沸揚揚,現在同事裏也沒多少個人知道他就是江源葉家的小兒子。自從葉騫澤出事後,向遠行事更為低調謹慎,葉昀的不張揚,她也是認可的。
天上飄着濛濛細雨,葉昀沒有撐傘,一路小跑着朝警車跑去,他以往並不喜歡下雨天,這時卻覺得雨絲涼涼的覆在臉上也是件好事,發昏發熱的腦子這才稍稍冷卻了一些。之前,直到他在自己的房間裏換衣服的時候,心裏纏繞的還全是昨夜的一場綺夢,沒有人的時候,耳朵都是熱的,釦子也好幾次扣錯,他想,再不正常一點,他遲早要死於一場高燒。就算淋着小雨,這時他心中卻是柔風和煦,彷彿還有幾隻白色的鴿子在輕快地飛,那滿滿的喜悦,彷彿一不小心就會流淌出來。
車上的同事遠遠的已經為他拉開了車門,,他鑽進車裏,正了正衣帽,前排的女警小李轉頭給他遞了幾張抽紙。
“幹嘛不打傘啊,身上半乾半濕的最容易感冒了,快擦擦吧。”小李是葉昀同一批進警局的,最近才調到一個大隊,她對葉昀的好感大家都看在眼裏。
葉昀在單位人緣非常好,是個特別招人喜歡的小夥子,長得好是眾口皆碑的,連續幾年市局拍警隊宣傳片,他都是當仁不讓的人選之一,穿上一身警服英姿颯爽,精神得很,那種賞心悦目並不是咄咄逼人、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而是健康又幹淨。好像就是鄰家一個讓人特別舒服的哥哥,沒有侵略性,但又值得信賴。平時相處起來,除了有些靦腆,性格也是無可挑剔,看上去像是公子哥兒出身,但是嬌驕二氣全無,絕對是一個五講四美的好青年,工作中也能吃苦,身手過硬,辦案腦子靈活。只不過葉昀身上沒有辦案人員特有的戾氣,這可以説是優點,但也可以説是缺點。他不爭勇鬥狠,非到必不得已絕對不使用暴力手段,加入警對幾年,除了在靶場,一槍都沒有開過,領導也説,需要的時候可以再狠一點,可他始終還是那個樣子。
儘管如此,同事們無論男女老少都挺喜歡他,尤其是女同事,年長的恨不能有這樣一個乖兒子,年少單身的自然芳心萌動,可是她們也不知道為什麼,葉昀對這方面好像十分不開竅,女孩子約他一起玩,他也開開心心的去,跟誰他都相處得挺愉快的,卻總沒有進一步的舉動。二十好幾的男孩子,也從沒聽説他有特別親密的女性夥伴,一個都沒有。聽説優質的男人都去做同性戀了,葉昀的性取向也被一些人在私底下質疑着,女警小李是不相信的那一類人,她始終覺得有些男孩子只不過在這方面比較晚熟,所以雖然和葉昀的關係始終不温不火,但也從來沒有死心。
葉昀接過她遞來的紙巾,笑着説了聲“謝謝”,一旁的男同事故意打趣他們,“小李啊,哥哥我剛才淋成落湯雞,整個人拖把似的,怎麼不見你心疼。”
小李“呸”了一聲,紅了臉,葉昀卻邊擦臉上的水珠邊漫不經心地答了句,“別胡説八道。”然後就一直專心地用手機發短信。
不斷回頭的小李看見這一幕,半開玩笑地問了句,“給誰發短信呢,以前給你發,你不是説很少發短信,有事還不如直接打電話呢。”
剛才的那個貧嘴的男同事又插了句話,“當然是不好意思用嘴説的時候才用手按啊按的,我説葉昀啊,該不會是給女朋友短信傳情吧?”
葉昀本來是想否認的,那個“不”字到了嘴邊,又若有所思地笑起來,把那句話嚥了回去,紅着臉一言不發。這樣可疑的神情無異於默認,這對於和他朝夕相處的同事來説可是個大新聞,車上幾個男同事都起鬨,吵着要他把“犯罪過程”詳細招供,尤其要突出“犯罪細節”。葉昀心情大好,被他們推推搡搡地鬧着,只是笑。
小李微微變了臉色,沉着臉,再沒有一句話,幾個同事鬧夠了,見犯罪分子嘴太牢,也最終放棄,葉昀總算耳根清靜。他的信息已經發了過去,之後手機一點動靜都沒有,一路上,他都反覆地掏出手機查看有無回覆,每一次心中都略感失望。他知道她一直都很忙,會不會根本沒有時間回覆他?這也不要緊,葉昀只是想跟她説説話,但一時又不好意思打電話。
當思緒也靜下來之後,他忽然想起了早上無意在向遠牀頭的舊手機裏看到的通話記錄,那眼熟的感覺讓他沒來由地心慌。陳杰四年前用假身份證辦的那個電話號碼究竟是什麼?134……中間的幾位數是什麼,他居然怎麼都想不起來了。他越努力地想要在記憶裏將它翻找出來,就越覺得自己的記憶不可靠。一定是自己多心了,向遠當時親口對他説過,綁匪除了第一天打來電話之外,再沒有跟她聯繫過,她沒有理由騙他,完全不可能!
就這麼一路想着心事,分局很快地到了,隊裏的人都在往會議室走,葉昀走着走着,忽然停了下來,叫住了在他前邊幾步之遙的女孩,“小李,等等。”
小李疑惑地停住了腳步,轉過頭來,有些冷冰冰地問,“什麼事?”
“過來一下好嗎,我有件事想問問你。”葉昀説話的時候明顯地遲疑了一下。
會議室裏已經有人在催促,小李雖然一臉的不情願,但還是留了下來。
“有話就説吧。”説這句話的時候小李的語氣緩和了不少,葉昀臉上的困惑讓她看到了一絲希望。
“我不太記得前一陣查到的陳杰在四年前用假身份辦的那個臨時手機號碼了,你還記得嗎。”葉昀等不及去查宗卷,小李是負責資料這一塊的,她直接經手了這件事情。
小李竭力收斂自己的失望,不讓它過於明顯地流露出來,心情卻再度跌到了谷底。“134xxxx7144。”小李刻板地説出這幾個數字時,語調和她臉上的神情同樣冰冷,“還有什麼事嗎,我要去開會了。”
葉昀沒有説話,好像也沒有注意到小李的憤然而去。原來並不是他的記憶出了問題,其實他是記得的,只不過寧願是記錯了。向遠有事情瞞着他,至少在大哥失蹤那件事上是如此,她為什麼要那麼做?葉昀不敢想下去,只覺得遍體生寒。不,有事情她沒有説出來,一定是有不得已的原因和苦衷,向遠做所有的事情都是為葉家好,為大哥好……也為他好。
“葉昀,你還磨蹭什麼?”
拿着一疊材料經過葉昀身邊的領導疑惑地問了一句。
葉昀如夢初醒,“哦,來了。”
大家坐定之後,照例是案情分析。又是一場兇殺案,死者是一名中年男子,由於面部損毀情況嚴重,而且身上沒有任何證明身份的物件,所以暫時沒有辦法確定身份,根據屍體的情況可以大致推斷出死亡時間在昨天中午12點至兩點之間,死者生前遭受嚴重的鈍物擊打,致命傷是後腦勺的那一下,有一小片後顱骨都凹了進去,面部的擊傷雖然嚴重,直接導致了死者面部都難以確認,但那都是繼後腦勺的重重一擊之後的發生的。從傷口的形狀可以看出,兇器應該不是榔頭或鐵棍之類常規的作案工具,而是一個不規則形狀的有稜角的堅硬物體。
屍體是在室內一個城鄉結合部的出租屋裏發現的,説起來還全靠房東老太太鼻子嗅覺靈敏,她今天一大早晨練的時候經過自家的這間單間配套的房子,聞到了很重的血腥味,疑惑之下就敲了租户的門,這個時候房客通常都是還在睡夢中的。誰知她敲了好一陣,又叫了幾聲,都沒有聽見裏面有反應。
老太太害怕出事,就用自己手上的鑰匙打開門走了進去。這不進去還不要緊,拉開燈一看,差點沒把差不多七十的老人家嚇得當場昏厥,房間裏凌亂一片,地上一大灘的血,一個面部都被砸得稀爛的人躺在血泊中央。老太太吊着一口氣,哭天喊地地衝了出去叫來了街坊,大家趕緊報了警。沒到七點,警察趕過來勘察了現場,初步可以斷定這間出租屋就是案發第一現場。
葉昀的同事從房東老太太那裏得知,房子是租給了一對年輕小夫妻,小兩口平時雖然爭吵不斷,但是從沒有什麼出格的事,那女的現在還挺着一個大肚子,男的聽説是跟人跑船的。最近一陣倒是很久不見他出遠門,大概是妻子即將臨盆,要留下來照顧。
有膽大的鄰居辨認了一下屍體,紛紛斷言死的人絕對不是這對小夫妻中的男的,因為那小夥子長得精神,高高瘦瘦的,而那具屍體雖然五官都看不清了,但從體形看比那小夥子矮上一截。果然,經警方詳細檢查之後,也發現死者的大致年齡跟這房子的男租客並不吻合。
房子裏東西雖然凌亂,但並不像是遭遇入室搶劫,租客的所有身份證明都已不見,掉落在地上的大多是衣服,那小兩口也不見蹤影,按説以女的即將臨產的情況來看,沒有重大的變故,通常不會匆匆離開,而且據説他們經濟並不寬裕,剛向房東繳納了一個月的房租,沒理由走的時候不打聲招呼。
根據這些情況,目前基本上可以判斷這起兇殺案必定跟租房子的小夫妻有關,死者是誰,為什麼倒在這間屋子裏還不好説,兇器到目前為止也沒有找到,但是可以確定的是兇手並非有經驗的慣犯。出了事之後相當慌張,這從他們匆匆逃離現場,沒有作出任何掩蓋罪行的努力,連屍體都來不及處理等這些細節上都可以看出來。
至於謀殺的起因,那屍體身上穿着的均是一些廉價的衣物,為財的可能性很小,最重要的一點是,犯罪嫌疑人在死者後腦勺上砸的第一下已經足以讓死者失去行動能力,而他(她)仍不罷休,繼續在死者面部以相當兇殘的手段狠砸了許多下,這更像是為泄憤殺人,而且事前並沒有任何準備,純屬臨時起意,事發之後才會倉皇出逃。
大隊長在台上滔滔不絕地講,葉昀的人在聚精會神地聽,但是心卻不在會議室裏。他當初一心一意地要做警察,除了因為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覺得警察有力量,可以保護自己所愛的人之外,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出於正義感,他曾經希望所有的壞人都得到法律的制裁,然而在刑偵隊這幾年,他接觸了太多的案子,善和惡的界限卻越來越難以判定。他見過走投無路之下殺了第三者的原配;見過不堪忍受有精神病的妹妹多年以來對家人的毒打、折磨而毒殺親妹的姐姐;見過妻子被人強姦含羞自殺,四處奔走告不倒有權有勢的強姦犯,最後激憤之下舉起屠刀的絕望的男人。對與錯,好與壞,情與理的標準是什麼,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能如棋子一般非黑即白嗎?這對即將共同迎接一個小生命出生的夫妻為什麼要用如此拙劣的手段殺死一個男人?沒有説不出的苦衷誰願意亡命天涯?葉昀想,他也許註定做不了一個鐵血無私的執法者,比起做一個正義的化身,他更想好好保護他所愛的人,保護他所珍視的一切。
眼前光線的晃動,讓葉昀不得不把注意力集中在台上,原來是大隊長打開了投影儀。背景牆的屏幕上出現了一男一女的證件掃描圖,大隊長解説道,“目前我們已經將出租屋裏的兩位房客認定為第一嫌疑人,這兩人應該是從昨天下午事發後逃離現場,至今下落不明。這是我們從房東那裏拿到的身份證複印件,男的叫滕俊,女的叫……”
一直置身事外聆聽案情的葉昀腦子轟的一聲巨響,他在坐滿了人的會議室裏忽然站了起來。
“……這兩人一直以夫妻名義同居,女的在xx路的xx便利店做收銀員,男的……葉昀,你有什麼事嗎?”大隊長髮覺了葉昀的異樣,停下嘴裏的解説。
所有的同事都把目光集中在葉昀的身上,葉昀也知道自己失態了,可是他心中的震撼太過強烈,不亞於一座山的崩塌。向遙和滕俊殺了人?這太可怕了。為什麼噩夢一場接着一場地降臨,究竟到什麼時候才能醒過來?究竟要到什麼時候!
“葉昀,你有什麼需要提問的?”大隊長皺着眉頭看着這個大驚失色的年輕人。
葉昀用力的喘了口氣,“我……我認識他們。”
……
散會後,葉昀去了一趟洗手間,洗了把臉,四下除了他之外,一個人都沒有,他拿出了電話,撥通了那個熟悉無比的電話,連續很多次,對方一直顯示在通話中。他知道,向遠很快就會從其他人那裏得到向遙的事情,唯一的妹妹出了這樣的事,她該有多難過——葉昀知道向遠對待向遙並沒有她自己期待的那麼冷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