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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司徒玦整裝完畢,姚起雲還是衣衫凌亂地靠坐在那裏。她伸出食指在他唇邊刮蹭,那麼親暱的姿態,只是因為討厭屬於自己的唇膏還在他身上殘留下痕跡。

    他説,阿玦,其實我一直愛着你。

    不是逼到最後的關口,姚起雲説不出這樣的話。

    可他不知道,支撐着司徒玦熬過最絕望的日子的卻恰恰是對他的恨意。

    滯留獨自在那個炎熱潮濕的東南亞小國,一等就是三個星期卻遲遲沒有消息的時候;在她年邁“丈夫”的中國幹活店裏打雜,鎮日憂心移民局臨時抽查,以為自己一輩子都將會這樣度過的時候;沒有身份,舉目無親,語言半通不通,積蓄慢慢變少,前程如鏡花泡影病的時候;大病一場連醫院也不敢去,也只能依靠抵抗力頂過去的時候……她都告訴自己,不能就這麼倒了,路是她自己選的,就算是自討苦吃,閉上眼摸黑也要走到底。她要讓自己好好活着,活得遠比姚起雲更好,只有這樣才能證明當初她不顧一切地逃走不是個徹頭徹尾的錯誤。

    姚起雲抓着她那隻手,把它留在唇邊。“如果你不想留下來,我也可以跟你一塊走。”

    司徒玦猶如聽到天方夜譚一般笑了起來。

    “你不信我可以跟你走?”姚起雲焦急地説。不怪她不信,他知道這很難,但是如果只有這一次機會,沒有他下不了的決心。

    司徒玦抽回手,“我信,你可以走,也可以留,但是你和我不會再‘一塊’了。”

    他抬起頭,像是費了很大的勁才聽懂了她話裏的意思,還做着瀕死的努力。

    “你到底想要怎麼樣,給我一句話。別説沒有任何可能。”

    她想起,當初也不是沒有這樣求他。

    司徒玦説:“七年前我哭着求你相信,可是你當着我的面和譚少城走開的時候,有沒有給過我一個可能?姚起雲,現在你才問我想要怎麼樣,那我告訴你,除非時光倒流,你回到七年前,去找當年那個蠢得要命的司徒玦!只有她才會在‘時光的背後’一直等着你。問題是你回得去嗎?”

    他當然回不去,如果人真的可以在時光中自由穿梭,那他現在也不會還留在這裏。

    他記起五年前的一天,大約是晚飯後,杳無音信的司徒玦給家裏打了第一通電話,當時是她媽媽接的。這通電話只用了不到三分鐘的時間,掛斷後,薛少萍在茶几旁坐了許久。從知道這電話是誰打來之後就屏息靜氣動也不敢動的姚起雲見司徒久安只懂得勁地在旁低頭抽煙,也顧不上別的,心急如焚地追問着司徒玦在電話裏説了什麼。

    薛少萍沒有過多地重複通話的細節,她強笑道:“沒説什麼,只不過讓我們知道她至少還活在這個世界上。”

    其實姚起雲真正在乎的是,司徒玦在那三分鐘裏有沒有提到過他。

    可他不敢問。因為他知道,一定沒有。

    那晚司徒久安夫婦很早就上樓休息了。姚起雲心急如狂地去查詢那通電話的所屬區域,終於可以確定她身在地球上的哪一個角落,他甚至已經打定了主意用最快的速度飛過去,怎麼也要找到她,把她帶回來。

    他按照那個號碼回撥了過去,抱着不是公用電話的一絲僥倖。想不到電話通了之後,他立即就聽到出了那個從未在他腦海裏散去回聲的聲音,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幸運。

    司徒玦在意識到是他打來的之後很快就掛了電話,姚起雲就不停地打,終於有一次她不再掛斷了。他鼓起勇氣説他的後悔和思念,説他和譚少城不是沒有嘗試過,就像他嘗試過要忘記她,但是不行,永遠就差那麼一點點……他磕磕巴巴,滔滔不絕,他發誓不再説謊騙自己,好像要把一輩子的話趕在司徒玦喪失耐心之前統統説完。説了很多很多,司徒玦從始到終沒有打斷他,電話那頭只有細微的嘈雜和腳步聲。直到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傳來,他告訴姚起雲,自己是司徒玦的鄰居,司徒玦接了電話後,把聽筒擱在一旁之後就出門了。他怕陡然安靜了下來的姚起雲是因為聽不懂自己的話,又用標準的中文重複了一遍。

    從那時起姚起雲就喪失了找她的勇氣。她讓他説,可他説的每一個字她都已毫無興趣。

    一直在廚房門口目睹了這個過程的姑姑啞然在圍裙上蹭着自己的手。她看起來有些悲哀。“早知道你魔怔到這種地步,當初我還不如不讓她走。”

    姚起雲鬆開了一直攥着的手,這是他的親人,他不能把她怎麼樣,也不該將自己的絕望和憤怒歸咎於別人。他指着門外,對煞白的姚姑姑只説了一個字:“滾!”

    他沒有對任何人説起這通電話的事,包括司徒久安夫婦。沒過多久,在他的堅持之下,姚姑姑回了老家和家人團聚。姚起雲也搬出了司徒家,雖然司徒久安夫婦已經説了,從今後他們就只有他一個兒子。只在週五的時候,他會風雨無阻地回這邊家吃晚飯,每次都正好趕上司徒玦問候父母的例行電話,可他再沒有和她有過隻字片語的交流。

    早在那個時候他就應該醒悟過來,只不過重逢太過撩撥思念,當她活生生的就在眼前,他竟以為還有重來一次的機會。其實站在面前的已經不是他的“阿玦”,只有他一個人還執迷在往事裏,真實的司徒玦從離家的那一天起便早已走遠。

    姚起雲回到真實的世界,漠然地站起來收拾好自己。

    “我該走了。你媽的腰疼昨晚發作得厲害,我説好要給她把藥買回去,明天一大早公司還有個會議。替我對吳江説聲新婚快樂。”

    司徒玦尾隨姚起雲走了出去,在洗手間門口差點被人撞到,那女孩子司徒玦認識,既是今晚的伴娘,也是琳西一直很想與之會一面的人。女孩步履虛浮,想來喝了不少,眼睛通紅,一看就是哭過,可她這時好像顧不上難過,只是瞠目結舌地指着姚起雲剛走出去的方向,呆呆地説:“我沒看錯吧,這是不是女廁所?”

    司徒玦扶了她一把,莞爾道:“摔倒在女廁所一樣很丟臉,喝多了就走慢一些。”

    宴席已近尾聲,來賀的賓客走了大半。ABC表弟風風火火地從外面趕了回來,他專程去為司徒玦買了雙新鞋。司徒玦不便拂了他的好意,索性大方收下,試了試,尺碼竟然分毫不差,於是連連稱謝。

    林靜見到司徒玦好像鬆了口氣,他拿起自己的外套站了起來,“再不回來我都以為你在洗手間被人拐賣了。我先去送個人,要不你在這等一會,我回頭來送你回酒店。”

    司徒玦不懷好意地笑,一副‘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想什麼”的神奇。她説道:“趕緊去吧,該幹嘛幹嘛,千萬別回來了。”

    林靜也不再客套,同樣笑着説:“大後天的飛機是吧,到時我去送你。”

    林靜走後,司徒玦和ABC表弟坐回原來的位置又聊了一會,準備要走的小根和三皮經過他們這桌的也和司徒玦打了個招呼,順別道別。司徒玦望向他們那一桌,人已經散盡。

    她轉回頭也跟他們説“再見”,正好看到三皮用手捅了捅小根,小根反應慢,就知道“哎喲”一聲,司徒玦卻立刻明白了三皮動作的含義,他看見了一個人。

    譚少城也參加了這場婚宴。

    譚少城從從她的位子起身走向宴會廳正門口,而剛把伴娘送走的新娘子正從那個方向獨自返回。吳江還在被一班同事拖着灌酒,司徒玦迅速朝她們的方向走了過去。

    “阮阮。”她遠遠地叫了新娘子一聲。

    阮阮循聲轉頭,笑着朝司徒玦的方向走來。

    司徒玦也迎上去,拉着阮阮,不偏不倚地用身體將已走近的譚少城隔開。

    “司徒,我還以為你有事先走了。”阮阮提着禮服裙襬説道。

    “我不着急,特意為你們的婚禮大老遠趕回來,怎麼能早早就走。”司徒玦指了指吳江的方向,“我剛看見新郎官找你呢,快過去吧。”

    阮阮一愣,朝司徒玦身後看了一眼,譚少城含笑站在一旁,阮阮也回以她一個禮貌的微笑,款款走向她的新婚丈夫。

    “你不必那麼緊張,我不過是想當面對新娘説聲恭喜。”譚少城目送阮阮離開,輕聲對司徒玦説道。

    “你的‘祝福’送給吳江就夠了,那麼重的禮,誰都受不起第二回。”司徒玦不以為然。

    “我給吳江看那些,不是為了破壞誰的幸福,而是我認為他有在婚前知情的權利。”

    “你以為你是誰,什麼時候輪到你來賦予他權利?”

    “司徒玦,我不想跟你吵,爭了那麼多年,已經夠了,再説,現在也沒有那個必要。”譚少城扭頭招了招手,過了一會,一個男人從人羣中走到她身畔。

    “正要給你們介紹,這是我的未婚夫傅至時。”她挽住了那男人的手,“至時,這是我的大學同學,姓司徒。”

    那男人個子很高,四十歲左右的模樣,微胖,在温度適宜的大廳裏不時地用手帕擦拭着額頭上的汗。他的容貌不算出眾,甚至有些平庸,但舉止很得宜,聽到譚少城的介紹之後微微對司徒玦點了點下頜,帶着一種常年在高位者特有的矜持和倨傲,再想到剛才好幾個人把他簇擁在談話中心的場景,司徒玦毫不懷疑,譚少城終於尋覓到了她眼中的“良人”。

    “傅先生真有眼光,你們看起來很般配。”司徒玦恭維道。

    譚少城假裝聽不懂她的話裏有話,淺淺笑道:“都是同行,少不得要打交道。司徒,我有沒有跟你説過,至時他是……”

    “傅先生是傅學程老先生的曾孫輩後人,E.G的執行總裁是麼?”司徒玦接過話。

    譚少城挑眉,帶着少許詫異,“我都不記得我説過。還是……你們認識?”

    傅錦時打量了一會司徒玦,眼神依舊茫然。

    司徒玦笑着解釋:“傅先生當然不認識我。不過傅家的聲名在外,況且鏡殊也同我提過他們家輩分的排法,學、重、鏡、至、已,我沒有記錯吧?”

    這話一出口,連傅至時都變了臉色,他頭上的汗珠更密了,看司徒玦的眼神也多了幾分留心。

    “司徒小姐原來認識我七叔。”

    “普通朋友罷了,不過在外面這幾年,也多虧鏡殊處處照料。回國前我跟他吃過一次飯,他還説起E.G剛由他一位很得力的子侄輩接管,這次的研討會説不定會打照面,我正想找機會拜訪,沒想到在這裏遇上了,説起來也實在是巧。”

    “哪裏的話,七叔的朋友我理應好好款待,司徒小姐回國有多少天了?少城你也是,難得你們竟然是老同學,居然都沒有提醒我一句。”傅至時略帶不滿地對自己身畔的小女人説道。

    譚少城還在笑着,可那笑容已很是勉強。

    司徒玦在心裏暗暗冷笑,無怪乎譚少城要吃這個啞巴虧,她一心展示她的如意郎君,哪裏想到會有這一出。説起來譚少城已是教人佩服,以她毫無背景的出身,年紀輕輕能夠進入E.G並爬到中層,説沒有付出極大地努力都不會有人相信的,況且她竟能得傅至時垂青,必有她的過人之處。一旦嫁入傅家,譚少城的整個人生將徹底改寫,她再也不會是那個因為窮而必須比別人用勁的灰姑娘,這樣的幸運機遇,換做誰拿出來炫耀都是值得原諒的。只不過譚少城或許還不是太清楚,傅家自是根底深厚,枝繁葉茂,可那其中也有普通人家無法想象的明爭暗鬥,現在管事的不是別人,正是四房的傅鏡殊,這讓傅至時如何不對司徒玦也多了幾分忌憚。

    要是譚少城知道司徒玦是怎樣認識傅鏡殊的,大概就不會感到那麼失落。司徒玦在赴美前的中轉國困了三週後,近乎絕望的關口,鄒晉説的那個會安排好司徒玦的人才出現。可是別人根本不買什麼鄒教授的賬,只知道是傅先生有交代。司徒玦抵達美國,按照一早的安排,在洛杉磯“嫁”給了一個在當地華人聚集區開乾貨店的老頭。她在那個性格孤僻、喜怒無常的老頭家裏生活了兩年,日日提心吊膽,不但怕移民局看出破綻,更怕這老頭收了錢之後忽然翻臉不認人就把她給供了出去。當然後來這些都沒有發生,沒有人來找過她麻煩,老頭依舊冷淡,但也相安無事與她同個屋檐下生活了兩年。

    就是在那段時間,司徒玦認識了她的英文補習老師琳西吳,並結為知交。琳西和林靜在一起後,老頭還在司徒玦的提議下接受林靜成了他們家的房客,甚至兩年後司徒玦拿到了綠卡,仍在那棟房子裏繼續生活了很長一段時間,直至她畢業。她的經歷之所以比絕大多數“黑”出去的人都要順利得多,不是因為幸運,而是因為“傅先生”,就連買乾貨的老頭,也是傅家的舊僕,只會賣傅鏡殊的賬。司徒玦後來也明白了過來,鄒晉的夫人也姓傅,和傅鏡殊一樣,同是傅家“鏡”字輩的後人。

    沒人知道,鄒晉的夫人為什麼能夠忍受她在國內已落得聲名狼藉下場的丈夫把他其中一個緋聞對象託付給自己。鄒晉後來也回了美國,司徒玦沒再見過他,只聽説他獨自一個人生活得並不是太好。司徒玦只堅信一點,如果沒有那位傅女士,如果專注於學術的傅女士沒有讓她的堂弟出面代為打點,她絕對不會有今天。

    她和傅鏡殊的事又是後話了,那時就連林靜和琳西都以為她會跟了傅鏡殊,可司徒玦心裏很清楚,她不是傅鏡殊想要的,他也斷不會娶一個孤身流落在外什麼都沒有的女人。他什麼都不缺,更不缺異性的陪伴,對司徒玦伸出援手不過是舉手之勞的垂憐,至多後來的接觸中多了幾分惺惺相惜,也僅此而已。

    有人在旁招呼着傅至時。“傅總,有沒有空借一步説話?”

    傅至時走開之前再三對司徒玦説:“司徒小姐改日一定要賞臉一塊吃個飯,回去後有機會代我問七叔好。”他繼而又交代他的未婚妻,“好好招呼司徒小姐,不要再失禮,讓別人笑話。”

    傅至時走遠,繼續在好幾個同業人士謙卑的目光中侃侃而談。司徒玦心想,以他的身份,既然能夠作出娶譚少城的決定,給她一個傅太太的身份,多少也是有幾分真心在裏面吧。

    譚少城的樣子竟有幾分心灰意冷,苦笑着道:“司徒玦,你滿意了,不管我怎麼拼命爭取,一抬頭,你永遠在我的前面。”

    司徒玦説:“我早就不是你前面的旗幟,你覺得我還在遠遠擋在你的面前,那也是因為我想回也回不來了。姚起雲現在也沒什麼可羨慕的,曲小婉早就成了灰,吳江好不容易才願意重新開始,鄒晉現在更是身敗名裂。五敗俱傷,只有你贏了。你就放過吳江,讓他好好過日子吧。”

    “五敗俱傷?只有我贏了嗎?”譚少城重複着司徒玦的話,她掉頭去看那對新婚夫婦的背影,吳江攔着阮莞的腰在同事善意地捉弄裏放聲大笑。另一邊則是她不停擦着汗的未婚夫,他終於願意離開他的前任妻子,給她一個名分,可她還是必須得小心翼翼,傅太太的光環下有太多覬覦的眼睛,那些競爭者裏,從來就不乏有能力又野心勃勃着,她們有些還遠比她更年輕漂亮,若一不得當,一切皆成竹籃打水。她的一生就是一場接一場的戰役,並非不知道“愛”的滋味,可“愛”虛幻終不可得,那就讓這雙手抓住比愛更牢靠的勝利。

    她抬起頭對司徒玦説:“如果我贏了,那也是我應得的!”

    司徒玦忽然覺得她也是可憐,忙忙碌碌營營苟苟,其實一生都走不出那個打醋的窮人家女孩的影子。護住了瓶子,醋也沒灑,可跑累的心和摔破的傷口難道就真的沒有一點感覺?

    司徒玦陪着吳江和阮阮送走了最後一撥客人,阮阮家人也回酒店休息了。吳江的父母在等待司機開車過來接。

    吳江走到一邊去給司機打電話,阮阮也不在旁,司徒玦向多年未見的一對長輩問好,竟然也有幾分尷尬的意味。

    吳江的爸爸話依舊不多,陳阿姨還是那樣和善。

    “你爸有事,你媽腰病犯了,他們來不了早跟我説過,想不到你回來了。”陳阿姨摸了摸司徒玦的頭髮,“小司徒長大了,越來越漂亮,找到了好人家沒有?”

    司徒玦感覺那雙屬於“媽媽”的手,居然喉嚨一陣梗咽,什麼也説不出來,只是垂首。

    陳阿姨見狀,嘆了口氣,“吳江去美國那會,我以為你們會在一起。”

    她説的是三年前吳江被派遣到美國學習的事,那時吳江在費城。他剛下飛機報到那天,司徒玦連夜趕最後一班機從洛杉磯去費城。她想過,如果最後一班機趕不上,她也不回去了,就留在機場,等着次日最早的一趟航班。她那麼急切地要見吳江一面,哪怕只是跟他説幾句話都可以。

    司徒玦是斷了根的浮萍,吳江已經是她所有回憶裏唯一還帶着暖意的存在。

    吳江在費城的那一年,司徒玦是和他走得很近,只要時間和經濟上允許,他們都會想辦法去看對方,那些在一起的日子也的確有一種很簡單的快樂。用吳江的比喻來形容,最好的朋友就像馬桶,人只有在馬桶上才會徹底地放鬆,你不用時時刻刻跟它在一起,但是當你着急的時候只會想到它。

    司徒玦不會告訴別人,吳江回國的前夜曾經跟她提過;

    “司徒,如果人一定要結婚,不如我們倆結婚吧。”

    司徒玦傻傻地問:“可是你愛我嗎,吳江。”

    “愛也不是婚姻必須的條件。就算再相愛的人在一起也不一定比我們更適合對方。”吳江説:“其實不要愛得太深反而更容易幸福。”

    司徒玦想了很久,到最後還是拒絕了,吳江問她原因,她説:“嫁給你很簡單,可是現在我身邊已經沒有別的人,不捨得到頭來連你這樣的一個朋友也沒了。”

    吳江會意,笑着點頭,可漸漸地,他眼裏也有了濕意。在異國他鄉的夜風裏,老友天涯訣別的前夜,他放任自己捂着臉流淚。司徒玦不知道吳江獨自一人的時候有沒有慟哭過,但是換做是她,如果還有眼淚,也願意在這個時候哭一場,趁着還有個知曉的人在。那個夏天他們曾經失去了什麼,至少除了自己以外,還有個活着的人什麼都明白。

    如今司徒玦替吳江感到慶幸,如果當時他娶了她,就錯過了阮阮。阮阮是個不錯的女人,或許她和吳江在新的人生裏會有另一種幸福的可能。

    “阿姨你真會開玩笑,吳江怎麼會和我這樣的人在一起。”司徒玦自嘲地回答陳阿姨,她過去的事吳家也不可能沒聽説。

    陳阿姨笑了笑,她的兒媳婦阮阮正在和酒店的人核帳買單,忙得不亦樂乎。

    “其實這個時候只要吳江願意,他娶什麼人我們都已經無所謂了。”

    等到吳江的父母也被接走,燈光一盞一盞逐漸暗下來的酒店大堂除了工作人員,就只剩下司徒玦和一對新人。

    “我該識趣點主動消失了。”司徒玦升了個懶腰。“我自己打車回去,春宵一刻值千金,你們慢慢享用吧。走的那天你也不用去送了,新婚燕爾地,看見你們我受不了。”

    “也不急這一會。”阮阮玩魔術一般摸出幾瓶啤酒。“婚宴剩下,整箱的都退了,正好還有三瓶,不喝完的話反而浪費了。”

    服務員無奈地走過來提醒,“對不起,我們已經要打烊了。”

    “咱們去另找個地方?”吳江提議。

    阮阮笑道:“我倒知道有個好地方。”

    她把吳江和司徒玦領到了露天停車場一側,那裏黑黝黝的,是個花壇。

    阮阮就着身上的禮服坐在了花壇邊緣,又去招呼另外兩個人。在婚宴上滴酒未沾的她當着吳江、司徒玦的面嫺熟利落地在水泥砌的花欄邊角上磕去了啤酒瓶蓋,逐一把酒遞給他們。

    司徒玦本不想喝,但此時此刻也覺得,酒應該是個好東西。

    吳江説,“就這麼喝,不説點什麼?”

    “當然是為了祝你們幸福。”

    “不順便提提你自己?”

    “那就願我們都圓滿吧。”

    酒瓶碰出了清脆的響聲,司徒玦剛喝了一口,嫺靜的阮阮酒瓶已空了大半。

    阮阮放下了酒,雙手撐在花壇上,一臉困惑地看着一顆星星也沒有的天空。“司徒,你比我聰明,你説,世界上會有真正的圓滿嗎?”

    在這樣的日子,司徒玦自然是挑好聽的説。

    “我想是有的吧,像你們不就很園滿嗎?”

    阮阮輕聲説:“是啊,我很圓滿。可是有時候我會覺得,一個人的圓滿就有可能是另一個人的殘缺。”

    “什麼都是相對的,就像我現在也感到懷疑,所謂的純粹會不會只是取決於用多大倍數的放大鏡去看它罷了。”

    “這就對了,所以我總説,人生在世,最難得就是糊塗。喝吧,不喝怎麼糊塗?”吳江舉起酒瓶説。

    阮阮和司徒玦也跟着笑。

    這時吳江的電話忽然響了起來。

    “誰又來大煞風景。”吳江接電話的時候還在嘀咕,沒説上幾句,卻很快露出了極度震驚的神情,他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司徒玦,繼續傾聽,面色沉重。

    “誰啊?”吳江掛了電話,司徒玦試探着問。

    吳江沒有馬上説話。其實早在他看她那一眼的時候,司徒玦已經知道事情不對勁,而且和自己脱不了干係。她只是想不明白到底還能發生什麼,於是存着奢望,或許那只是一個老友借吳江捎來問候。

    “説啊。”她催促吳江,還帶着笑,人卻站了起來。

    “你爸媽打來的。”吳江艱難地説道:“姚起雲出事了。”

    “哦,是他……”司徒玦木然地坐回了阮阮身邊,阮阮不明狀況,伸出手扶住了她的肩膀。

    裝着啤酒的玻璃瓶還在手中,司徒玦發現自己手握的位置正是細長的瓶頸,這瓶子像一個人,被捏住了喉嚨,喊不出聲,只扭曲着一張臉,眼看就不能活。

    她神經質地撤手,仰着臉問:“他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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