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倍嚇一跳,柏爾曼老得不能再老,背脊已經佝僂,頭髮全部掉光,像孩子們的太公,柏太太的祖父,可是一雙眼睛,卻仍然晶光四射。
方倍尷尬地低頭。
柏太太親暱地叫他老頭。
他目光炯炯看着方倍,”幸會幸會,你就是文章叫人流淚的孩子?”
方倍連忙站起來。
柏太太笑着按她坐下,”老頭,你別掃興,你做你的事去,別在此妨礙我們雅興。”
他哈哈笑着離去,孩子們跑過去一人一邊抱着他的腿,叫他舉步艱難,保母笑着過來拉走孩子,一家人笑聲更加響亮。
有人會以為這是一段買賣婚姻,可是當事人卻有他們的快樂,唉,一家有知一家事,旁觀者太悲觀了。
柏太太告訴方倍:”他九月八十一歲大壽。”
方倍點點頭。
“我打算逐一收購北美洲華文報,逐一做好,不計成本,只為社羣服務,你説好不好?”
方倍由衷地再次站立,”好極了,我代表華僑向你道謝。”
“老頭問我三十歲要何種生日禮物,我同他表示這個意願,我本身也是新聞系學生,在一次訪問中與他認識。”
方倍靜靜喝茶。
飯後,她看一看時間,輕輕告辭。
“希望將來你會幫我忙。”
“柏太太你太客氣。”
沒料到柏爾曼也出來送客,方倍有點受寵若驚,仍由司機送回原處。
孫公允問女兒:”經歷如何?”
“柏氏夫婦非常客套有禮。”
“可有提起我?”
“媽媽,我有話同你説——”
偏偏這時電話鈴響,孫公允一聽便失聲:”漏水?我馬上來。”
她那份工作也不容易,天都黑了,孫公允匆忙外出。
方倍躺在牀上想:憑什麼批評父母的生產手法呢,是他倆提供豐衣足食,把他養得這麼大,一樣不缺,學費、嫁妝,一應俱全,做女兒的感恩還來不及。
你看坤容,比她聰明,比她能幹,卻每走一步路均需披荊斬棘,勾得手下足鮮血淋漓,更招以冷嘲熱諷。
人自出生那日便講運氣的吧,幸而年輕人吃苦不算什麼,也不會阻止坤容出人頭地。
第二天方倍收拾行李。
孫女士問:”你要回去?”
方倍點頭:”我急着回校追功課。”
孫公允嘆口氣,”你這孩子到底是不是我女兒?”
方倍卻擁抱母親,”是,是,我永遠是爸媽的女兒。”
“你爸在阿里桑那州替一名華僑建築一座空氣調節設備齊全的四合院。”
方倍駭笑,阿里桑那州。
儘管匪夷所思,方倍第二天還是回了家。
飛機觸地,她鬆口氣,幾乎想親吻土地。
灰紫天空,陰涼天氣,微雨,方倍頓感舒適。
管家給她開門,握緊她的手,”真想念你。”
方倍送上一隻手袋,”運河街最佳冒牌貨。”
管家笑得落淚,欣然收下,要到一年之後,她才知道,手袋貨真價實,法國原裝。
方倍為坤容與馮乙也帶了禮物。
她先去找馮乙,一進編輯部,便看到一個年輕女子穿着小背心伏在馮乙對面嘟嘟囔囔不知説些什麼,額角幾乎碰到馮乙。
方倍只覺好笑,看,每一個男人都值得一些女性來灌迷湯,她有所圖,他欣然受落,只要雙方你情我願,交易愉快,有何不可,何需旁人吃醋。
方倍咳嗽一聲,那女子見有人打擾,怒目相視。
馮乙喜悦地跳起來,”方舟,你回來了。”
那女子悻悻走開。
方倍看着她,”是誰啊。”
“報館新來的接線生。”
原來如此,方倍取出禮物,”看看可喜歡。”
馮乙尚未拆開便説:”喜歡。”
“你知道是什麼?”
馮乙眉開眼笑,”鋼筆,要不,是手錶。”
“是一枚銀製書籤。”
“啊,我回家慢慢看,”他把禮物放時近胸口的口袋裏,”做了特寫沒有?”
“我休息一下就開工。”
“這裏有一段新聞,不過,你不妨自由發揮。”
“我看看。”
方倍把報紙取過一看,見是一段祝賀啓事:”小約翰,我們的奇蹟嬰兒,一歲生辰快樂,爸媽(祝柏林夫婦)”,啓事上端附着可愛男嬰照片。
方倍笑,”咦,為什麼説是奇蹟?值得調查,我去看看。”
“方倍,今晚吃飯。”
“我六時許再與你通電話。”
方倍駕車經過社區中心路,發覺電線杆上有一段告示:”一千五百元賞金:作為平安交還娜拉的報酬,娜拉是一磅重金絲‘茶杯’犬,六月十七日在鄧飛街與三十四路附近遺失,當時它戴着黑色領圈,圈上有水晶石拼出他名字,任何人士有娜拉消息請即電,它主人至悲想念,但求它回到家中,不予追究!”
方倍立刻決定且丟下那奇蹟嬰兒,先為娜拉打算。
怎麼會有人説缺乏寫作題材呢,不一定要待大時代來臨,況且,任何時間都是大時代,因為我們就存活在這段時間裏。
她照着招貼上的電話打過去,與狗主聯絡,狗主是位老太太,一聽是娜拉的消息,十分興奮,後來知道尚無影蹤,又再泄氣。
“我是記者,我幫你宣傳,或者有幫助。”
“請到柏路三四七號。”
方倍駕車前往該地址。
只見前園一名老太太站在門前等她,叫方倍驚喜的是屋子整幅牆壁上十多尺高六七尺寬全部都攀滿粉紅色的流浪玫瑰花,這是一幅花牆,香氣撲鼻,方倍連忙拍攝。
老太太説:”我姓梅,與保母同居。”
“你的親人呢?”
“三個子女七個孫兒兩名曾孫,他們假期時來看望,是我不願與他們同住,亦拒入老人宿舍。”
保母斟出茶來。
“請幫我尋回娜拉,它已十歲。”
“我盡力而為。”
“刊登在中文報有效力嗎?”
“嘿,諳中文的人泰半也懂英語,雙贏。”
“拜託你了王小姐。”
方倍又立刻趕回報館,刊登老太太背影及花牆照片。
馮乙驚問:”這是什麼花!”
真豔奇可是,有種女子,長得美,生性不定,去到哪裏是哪裏,亦被人暱稱為流浪玫瑰。”
“小狗亦趣致,怎麼可能只得一磅重。”
“那偷狗賊真無良。”
“可能找算轉售給寵物店吧。”
特寫第二早刊出,下午就有消息,方倍趕到梅太太家,只見老人抱着小狗笑吟吟。
保母説:”一個金髮少女把狗交上取了賞金離去,只説她也是受人所託。”
“可有報警?”
“事先説妥不予追究。”
“終於得到美滿結局,以後小心。”
“是,是。”
方倍又替老太太拍了照片。
與坤容説起,她卻嗤之以鼻,”世上多少天災人禍大新聞,華南洪水為患,又不見你如許熱心。”
方倍笑吟吟,”你妒忌我。”
“不是説有禮物呈上?”
“我手提上下飛機,是一套現代美術館的名畫瓷杯。”
坤容一聽,忽然動氣,”這種驕矜的雜物有個鬼用,你不如送我一件大衣,至少禦寒。”
方倍咦一聲,”你怎麼知道還有最時新長羽絨大衣一件。”
坤容穿上大衣,剛剛合身,不禁嘆氣。
方倍搔頭,”又怎麼了?”
“我已辭去女侍一職。”
方倍歡喜,”那種地方,做長了沒好處,到底社會始終蔑視出賣情色。”
“你們都那樣講,可是人人喜歡俊男美女,口是心非。”
“是呀,人類虛偽了五千年,往後一萬年,還得繼續戴假面具。”
“我已有小小一筆節蓄,以及一個男朋友。”
方倍驀然抬頭,”坤,慎交男朋友。”
“這個人你也認識。”
輪到方倍嘆氣,”是學校哪個不爭氣長不大的男同學?”
??“他叫温帶,擁有一檔小生意,經濟獨立,很有性格。”
方倍張大嘴巴,她臉色漸漸緩和,”啊,是,他。”
“他來喝啤酒,我倆認識,攀談起來,他同我説:公司政策是顧客不可約會婦女侍,故些勸我辭職。”
方倍立刻説:”這是個好人。”
“那你不反對?”
方倍答:”坤,你離開了家孑然一人在外,你所有的只是你自己,你額外小心之外,更需額外小心。”
坤容無奈地苦笑。
方倍説:”温帶至少還有一個地址,我知道他住在什麼地方,可尋他算帳。”
坤容説:”我可以在他鋪子裏逗留整天,那些七彩繽紛的玻璃,美不勝收,看他替我做的耳環。”
坤容走近,方倍這才看到她戴着一紅一綠兩枚不同顏色的玻璃耳墜子,設計別緻,有人顯然下了心思功夫,方倍心想,已經交換了信物,可見那人也重視這段感情,看樣子是個好開始。
“温帶説他與男朋友曾經去過他工作坊。”
方倍連忙岔開話題:”請他替我做一對玻璃手鐲。”
“我正在幫他設計一連串首飾,你可知道人類自數千年前就喜歡用貝殼珠子裝飾身體?”
方倍微微笑,很代她高興。
坤容問:”温帶口中説的男朋友,可是你的編輯先生?”
“不是的,他是一個很有威信的新聞工作者。”
“對不起,我忘了,你是一個有妝筪的女子,不愁追求者不上門。”
方倍勸説:”感情與學費均有了着落,説話也不必酸溜討人厭了!”
坤容留下來吃飯,一直穿着大衣不願脱下,十分珍惜,管家替她們斟茶遞水,卻也挽着方倍送的手袋不放,叫方倍啼笑皆非。
第二天,她想起那個叫約翰的奇蹟嬰兒,決定造訪,她打電話到祝家,與祝太太談了一會。
那年輕太太大方活潑,”你是記者,你看到我們的故事,約翰是本省最年幼的換心人,七月前做的手術成功。”
“啊,怪不得。”
“歡迎你來採訪。”
方倍到玩具店挑了一套玩具到祝家去。
祝太太迎出來,她十分健談,幼嬰與常兒無異,一般頑皮好動,祝太太掀起他衣服,方倍看到一條淡淡紅印自胸至腹,已幾乎完全消失,但方倍還是啊了一聲。
他得到的,一定是他人失去的,方倍輕輕問:”“誰是捐贈者?”
祝太太這才收斂了笑容:”對方家庭不願與我們會面,勉強不得,我們只知是一名三歲男孩,血型並不吻合,但因約翰年幼,身體可容忍接納不同血型器官,醫生説約翰成長之後,可同時輸入A及O型血液,你可以説他是雙種人。”
方倍説:”譁。”
“那家人很偉大,他們同醫生説:每一個人都應該做的事,毋需表揚,王小姐,你有在駕駛執照上填上捐贈器官一項嗎?”
“我立刻補加。”
祝太太自廚房取出新烤藍莓鬆餅,方倍一手一隻,吃得起勁,”唔唔”連聲。她就是這點討人歡喜。
她拍了好些照片,最可愛一張是約翰淘氣搶過來扯她頭髮,她倒在地下喊救命。
馮乙看了只覺驚慄,”剛換過心臟還這麼頑皮,如何應付那些健兒?”
“真嚇人,三十分鐘沒停過爬上滾下,大人統共不用做別的事。”
“啊,怪不得出生率越來越低,你呢,你可喜歡孩子?”
方倍答:”你看他們的面孔,上帝故意把他們生得如此可愛,以便他們存活。”
“可以僱請保母吧。”
“不,不,”方倍反對,”我不信任別人。”
“那麼,你願意放棄工作照顧孩子?”
“那是很久以後的事了。”
“過了三十,即是超齡產婦,不信你問婦科醫生。”
“可是近年有許多四十餘,歲的新媽媽。”
“去到那麼盡,多麼危險。”
方倍看着馮乙,忽然笑起來,”我們一寫一編怎麼會説到這種事上去?”
馮乙訕訕:”我由家母親手帶大,感覺温馨,母子無話不説。”
方倍説:”我的保母叫瓜達露比洛佩斯,墨西哥裔,自幼把我帶大,所以我會説點西語。”
“我們都很幸運。”
專訪刊登後,讀者來信:”小約翰常做噩夢嗎”,”“祝氏夫婦如何度過這個難關請與讀者分享”,“醫科驚人成就”,“兒童醫院值得褒獎”……反應熱烈。
馮乙搔着頭,真沒想到這個新人專欄會如此受歡迎。
這個夏季方倍過得真正舒服適意。
真至一日大雨,她自圖書館回家,一進門,便看見父母的行李堆放在玄關。
方倍喜悦地大聲叫:”爸,媽。”
管家出來:”噓,噓。”
“什麼事?”
“他們剛上樓,形容憔悴,説是累得不得了,需要休息,叫你不要吵他們。”
“可是身體不適?”
“我也這樣問,他們説不必叫醫生。”
方倍驚疑不已,”幾時回紐約?”
“不去了。”管家亦覺意外。
“什麼?”那做到一半的工程,又如何處理?
“待他們休息過後,才慢慢問吧。”
方倍輕輕走到樓上,只見主卧室房門虛掩,她輕輕推開,看到母親俯睡,臉埋在枕頭裏。
母親呢,方倍四處張望,忽然想起客房,過去探望,只見父親和衣躺在牀上。
兩人都好似打完仗,累得不能動彈。
這是前所未有的事,他倆一向有用不完的精力。
對正正申孫公允夫婦來説,倦是弱者行為。
當晚方倍滿懷納悶不牀休息。
她翻閲報紙,讀到一段小啓事:”給我美麗的母親,八月十五日,我再也不能擁抱你,也見不到你的微笑,傷痛無限,唯一安慰是知道上主召你回家安息,不久我會再度在你懷中,愛女莉莉上。”
方倍嘆口氣,熄卻牀頭燈。
就在這時,她聽到主卧室發出轟隆一聲響。
呵,方倍想,他們起來了,她剛想過去問侯,忽然聽見摔東西的聲音,不知是什麼瓷器,撞到牆上,碎成一萬片。
真可惜,主卧室裏每件擺設,都經母親千錘百煉目光挑選,全屬精品,有一套小小法國露絲出品流金玻璃小花瓶,可愛玲瓏,不知能否存活。
每個孩子都聽過父母吵架,世上有全無爭執的夫妻嗎?大抵沒有,方倍一向不管大人的事,通常她都會躲在房間佯裝什麼也沒有發生。
有時母親問:”昨晚你聽到什麼?”她通常裝作茫然問:”嗄?”母親也就放心了。
不過,他們也不是時常吵架的夫婦,有問題,在早餐桌上以會議形式解決,如果再嚴重一點,會找來律師陪同商議。
今次大發雷霆,是罕有事件。
聲響並沒有停下,接着,是傢俱移動聲,吆喝斥罵聲。
——”你竟如此糊塗!”
“我完全不知實情,我遭代理欺騙。”
“你不會驗一驗?掛在大堂中座,抬頭只差呎,你就不辨真偽。”
呵,方倍驚心,東窗事發,是那些染色玻璃出了紕漏。
“我沒想到,我付出高價。”
這時,有人輕輕推開方倍房門,原來是管家。
方倍握着管家的手,她坐到牀邊。
方倍問:”可要過去看看?”
管家搖搖頭。
方倍輕輕問:”會流血嗎?”
“他們是斯文人。”
“是,”方倍苦笑,”你認識他們的日子比我長。”
管家問:”是什麼事,公還是私?”
“一向都為公事。”
私事上,這對夫婦也像合夥人一般,並無激情。
管家説:”我回地庫休息,你不要怕。”
管家疼惜方倍,仍當她是小孩。
她離去以後,方倍聽見母親長長嘆息的聲音。
父親高聲説:”把那代理人抓出來向柏爾曼説個明白。”
孫女士反問丈夫,”怎麼説,一個猶太人對另外一個猶太人説:’柏先生,十七世紀法國水晶燈固然是仿造的,可是,府上所有古董,都是三年舊的真貨’?”
如果孫氏夫婦的聲音不是那樣苦惱,方倍真想笑出來,這是為上得山多終遇虎現身説法。
孫公允頹然説:”沒想到柏爾曼會即時反臉。”
“他説猶太人最恨被騙!即時發律師信叫我們停工,並且要刊登大小啓示揭發我們。”
“這不是大炮轟螞蟻嗎?”
“你,都是你的錯。”
孫公允忽然累了,”我願一人承擔,當時你在阿里桑那,毫不知情,你速速與我離婚拆夥。”
沒想到王正申這樣回答:”這也是辦法,我立刻叫司徒律師來一趟。”
方倍大吃一驚,忍無可忍,走到隔壁房間,推門進去。”爸,媽。”
方倍張大嘴巴,不相信眼前就是她的父母。
平日王氏伉儷永遠修飾整齊美觀,連方倍都沒見過如此邋遢的爸媽,只見父親一臉鬍鬚渣,白髮叢生,頭頂小心遮掩的部位禿開來,眼肚深大,憔悴不堪。
母親臉如黃膽,只看到兩道深棕色紋出來的眼眉,她五官幾乎掛到下巴位置。
方倍嚇得怔怔落淚,”怎麼了,”她顫聲問:”我家怎麼了?”
只聽得母親長嘆一聲:”完了,接着全是吃官司的日子。”
方倍連忙説:”不會的,不會的……”
但是她並沒有信心,因此噤聲,嚥下淚水。
父親百忙中安慰女兒:”不管你事,小倍,你回房休息。”
方倍提高聲音,”不要離婚,不要——”
她再也説不下去,已經成年,還如此害怕父母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