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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最後的玫瑰(3)

    風一吹就後悔,連心都涼了,我太沉不住氣,在這種關口,功虧一簣,説出來也沒有人同情。是,我恨溥家敏,但何必讓他知道,這一拳把我自己的底子全打了出來,我的恐懼,我的自卑,我的幼稚。

    我與太初就要結婚了,何苦為這種小事平白翻起風浪。我不想回家,到一間王老五呻酒館去喝啤酒,一進門就遇見熟人,大家坐在同一桌。開始時我喝悶酒,聽他們説及工作及前途問題。

    張三發牢騷,“一般人以為咱們專業人士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其實有苦説不出,局裏起薪點才七千三百元,真是啼笑皆非。”

    李四説:“若不懂得長袖善舞,一輩子出不了頭,屈居人下,白白浪費了大學六年的心血。”

    王五説:“周棠華沒有這個煩惱,幸運之神是跟定了他了,人家一出道就年薪三十萬,老闆即是妻舅,嘿,那種風光還用説嗎?朝中無人莫做官……”

    他們數人用鼻子發音説話,酸溜溜,聽得我很不是勁,喝完一瓶酒,我就走了。

    回到家,我決定第二天便辭職,一個月期通知黃振華,我另謀高就去,七千三百元就七千三百元,不見得我周棠華,就從此不能娶妻生子。

    下了狠心,一轉側,也就睡着了。

    第二天醒來,昨夜不愉快的事,忘了一半,陽光明媚地回到公司,覺得深宵三時半的決定在第二天十點半簡直不起作用,剛想打電話叫太初原諒,卻有公事絆住了。

    兩位同事在文件上與我起了爭執。

    我已經忍着氣解釋,豈不知其中一個忽然急急説:“跟老周爭什麼?未開口勝敗已分,人家皇親國戚——”

    另一位急急推他一下,又白他一眼,像是叫他學乖住嘴。

    我頓時呆住了,一陣心酸,差點急出眼淚來,一輩子都沒有受過這種委曲。

    啊,原來人們都這麼看我嗎?

    原來我真受了黃家的恩澤——原來我是一文不值的一個人。

    我氣噎住,過半晌,想必臉色已經變了,那兩位同事一聲不響,害怕地看着我。我站起來,取起外套,一言不發,轉頭就離開了辦公室了。

    我並沒有再回去。

    我在街上游蕩完畢,買了一份南華早報,在聘人廣告一欄中尋找工作。

    回到家中,我點起一支煙,搬出古老打字機,匆匆打了幾封信寄出去。我的心在滴血,我必須要堅強起來,我告訴自己,不是為愛我的人,而是為恨我的人。

    傍晚時分,有電話找我。

    是黃振華。“你這小子,工作做了一半,坐了不管,開小差到什麼地方去了?聽説你打了溥家敏是不是?”

    我抓住聽筒,不想説話。

    溥家敏可以告將官裏去,我寧願受罪。

    黃振華問:“喂,喂,你還在那邊嗎?”

    “我正式向你辭職,黃先生。”

    “你拿這要挾我?”

    “不不,沒這種事,我只是向你辭職。”

    “辭職也要一個月通知!”他惱怒地説。

    我勇敢地説:“我明天回來,從明天起計算,一個月內辭職。”

    “是因打了溥家敏?”他笑問。

    “我不想多説了。”

    “好,明天見。”他重重放下電話。

    我要自己出去打天下,等到稍有眉目,才娶太初過門,如果一輩子當個小公務員,那就做光棍好了,沒有本事,娶什麼老婆。

    我側身躺在牀上,臉枕在一隻手臂上,真希望太初打個電話來,只要她給我機會,我願意向她認錯。當年我們在大學宿舍,每個週末,都這樣子温存,不是看書,就是聽音樂,從來沒曾吵過一句嘴,那時的太初,是我的太初,我鼻子漸漸發酸,心內絞痛,眼睛發紅,冒起淚水,我把臉埋在手臂彎中。

    母親敲門:“電話,棠華。”

    我用袖子抹了抹眼淚,去取起聽筒。

    母親看我一眼,欲語還休,搖搖頭走開。

    那邊問:“喂?”

    是太初的聲音。

    “太初——”我如獲救星般。

    她笑,“我不是太初,棠華——”

    “你當然是太初,太初,”我氣急壞敗,“太初!”

    “我是羅太太。”

    “是太太!”我呆住了。

    “是。”她輕笑,聲音在電話中聽來跟太初一模一樣,分不出彼此。

    我作不了聲。

    “你幹嗎打溥家敏?”她還是笑。

    “全世界人都擁着溥家敏!”我一發不可收拾,“如果我可以再做一次,我願意補多一拳,我吃官司好了。太太,他到底是什麼人?非親非故,為什麼老找我麻煩?我受夠了這個人,我不要看見他。絕對不要!”我揮拳,異常激動。

    羅太太靜靜説:“你妒忌了。”

    “不是,太太,你聽我説,我不是妒忌,你們都夾在一起欺侮我,你們霸佔了太初全部時間,聯合起來對付我,想我知難而退,”我大聲説,“但我決不退縮!”

    我説完了,隔了幾秒鐘,聽見羅太太在電話那一邊鼓掌,“好,説得好。”她稱讚。

    這麼美的女人居然這麼具幽默感,我的臉紅了。

    “你總得幫幫我,太太。”

    “我不幫你幫誰呢,然而你出手傷人,太過理虧,君子動口不動手呵。”

    “總比那些卑鄙小人暗箭傷人的好。”

    “噯,誰是卑鄙小人啊?”她輕輕地問。

    羅太太真是,幾句話,我的怒氣便消了,只是作不得聲。

    “你過來,我請你吃飯。”她説,“你不能老把我們當仇人。”

    我不響。

    “我開車來接你吧,”她彷彿在那邊輕輕頓足,“罷罷罷,我半小時後到你家。”她掛了電話。

    我就像吃了一帖十全大補劑似的,個個毛孔都舒服熨帖起來,過去那些日子裏受的怨氣,竟也不算得什麼了,凡事有個出頭的人才好,現在羅太太把這件事攬到身上,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我穿好衣服在樓下等羅太太,她非常準時,開一輛白色日本小車子,來到門口停下。

    我迎上去。

    她側側頭,斜斜向我看一眼。

    我坐在她身邊。

    她輕輕搶白我:“看樣子你要把黃家的親友全揍一頓才高興?”

    我響也不敢響,俯首無言。

    “你向你舅舅辭了職?”羅太太問。

    我委曲地説:“是,是,我不想借他的蔭頭,同事説我是皇親國戚,我要憑真本事打天下。”

    羅太太嘆口氣:“人家説什麼,你就信什麼?你自己一點主意也沒有?我説你像頭驢子,你信不信?”

    “信。”我據實説,她説的話哪還有什麼商榷餘地。

    她忍不住笑出來。

    羅太太今天又穿一件黑衣裳,料子柔軟服貼,腰間都是皺摺,也不知是什麼名牌子。脖子上一串指尖大圓潤的金珠,那晶瑩的光暈微微反映在她臉上,她那象牙白的皮膚益發潔淨美麗。頭髮挽在腦後,髮髻上插着一把梳子,精光閃閃。鑽石鑲成一朵花的模樣,如此俗的飾物,戴在她頭上,忽然十分華貴好看,羅太太真有化腐朽為神奇的力量。

    羅太太都這種年紀了,尚有這般容貌,難怪溥家敏要死心不息地在她身邊幽雲似的出沒,企圖在太初的身上尋覓她母親的過去。

    然而羅太太最大的萬有引力尚不是她的美貌,而是她的温柔。

    她對我説:“你別急躁,我帶你到我自己的家去,請你吃飯,你有什麼話,可以慢慢對我説。”

    “你自己的家?”

    “是,我自己有一幢老房子,”她很為得意,“是老得幾乎要塌下來那種,三千多尺大小,隔壁蓋大廈,想連我這邊也買下來,我不肯,留下它,有時想逃避一下,享受清靜,便去住上一兩天。”

    我納悶,難道那白色的平房還不夠清靜嗎,難道舊房子拆了不能再找一層新房子?她有非常稚氣的單軌道思想,尤如一個孩子般。

    她將車子駛上半山,停在一條橫路上,我抬頭一看,面前是幢戰前蓋的洋房,寬大的露台,紫藤花低低地攀出露台,垂下來,還有一種白色紅芯不知名的花,夾雜其中。露台上掛着黃舊的竹簾,銀色的鈎子挽起簾子一半,在微風中搖晃,啊,整個露台像張愛玲小説中的佈景,忽然有人探頭出來,是一個白上衣梳長辮子的女傭人,她聽到車聲引身出來看,這不便是阿小的化身?

    我頓時樂開了懷,煩惱丟在腦後。

    羅太太笑眯眯地問:“我這個地方,是不是好?”

    我一疊聲,“好,好。”

    我跟她上樓,她解説:“一共三户人家,我是業主,樓下兩户都住老人家,兒女在外國,他們也樂得在這兒享清福。”

    傭人替我們開了門,屋內天花板很高,低低垂着古董水晶燈與一些字畫,老式絲絨沙發,一張配搭相宜的波斯地毯,一隻大花瓶內插着大叢黃玫瑰。呵,玫瑰花並沒有老。

    我馬上跑去坐在沙發上,攤開了手臂,舒出一大口氣,這地方有股特別的味道,遠離塵囂的。

    女傭人倒出一杯茶給我。

    羅太太對我説:“到書房來,你有什麼委屈,儘管告訴我。”

    委屈,委屈?呵,是委屈。

    那間書房非常寬大,一體酸枝傢俱,一隻青花大瓷盆中放着新鮮佛手,冒出清香,一角是全套最好的音響設備與一疊疊的線裝書,真是別緻的對比。

    羅太太忙説:“書不是我的。”

    她開了音樂。我注意到牆上架子放着一隻小提琴。

    “在這書房裏,我度過一生最愉快的時光。”她説。

    “是嗎?”

    “嗯。”她説,“這原是我父親的書房,後來傳給黃振華,自他又輪到我。”

    我點點頭。

    那甜蜜的回憶,是溥家敏的大哥帶給她的嗎?我想問而不敢問。

    “好了,棠華,你可以説話了,究竟是怎麼回事,到底為何辭職,為啥打人,你説一説。”

    我想了一想,答:“我信心不足,想霸佔太初獨歸自用,又沒有那種膽量,因此心中矛盾。”

    羅太太膘我一眼,笑了:“你肯這麼説,證明你是個聰明的孩子,還有得救。”

    我説:“我怕,我會失去太初。”

    “失去的東西,其實從來未曾真正的屬於你,也不必惋惜。”

    “可是我與太初在美國的時候——”我心頭一陣牽動,説不下去。

    “那段時間已經過去,留為回憶,好好珍惜。”

    我低下頭。

    “是不是得不到的東西一定是最好的?”羅太太問。

    我絕望地問:“太太,可是我真要失去她了?”

    “她不是已經跟你們議定婚期了嗎?”

    “離明年春天還有一大段日子,溥家敏又天天出現在她面前,我倒是不怕那些同年齡小子,我缺乏的他們不一定有,但是溥家敏已經有五個孩子,他竟如此……他妻子不管管他。”

    “妻子怎麼管得了丈夫的心?”羅太太淺淺笑,“棠華,你也太天真了。”

    “他是不是追求太初?”

    “是的。”

    “太初的反應如何呢?”

    “我不知道。”

    我心急如焚,“太太,你總應該看得出來的。”

    她嘆口氣,“我最不懂得鑑貌辨色,什麼人對我好,我也不知道。你也許不相信,我是很糊塗的,這種事情,你舅母最精明。你要是不能豁達地等事情明朗化,最好是在她身上尋找蛛絲馬跡。”

    我説:“你沒有失去過,不知道失去的痛苦。”

    “我沒有失去過?”羅太太苦笑。

    “呵,對不起,太太。”我忽然想起溥家的大少爺。

    “我失去太多太多,”她嘆口氣,“十七歲我第一次失去愛人。”

    我吃一驚,我並不知道這回事。

    “他娶了別人,拋棄了我,”羅太太低下頭看着自己的手,“以後我沒有見過他。”

    “什麼?”我不相信耳朵,“捨棄了你,娶了別人,以後你沒有見過他?你不會再見到他了,他早已後悔至死了。”

    “你也會講這樣浮滑的話?”她又笑了。

    可是我實在是由衷的。

    “不過我得到的也很多,”羅太太説,“德慶對我多好,我們相處得極愉快,足以抵得那失去的,況且我們為失去的痛心,不外是因為不甘心離開那最好的東西,至親愛的人……我老是把事情反過來想,既然得到過,已值得慶幸了,有些人一輩子也未曾經歷過呢。”

    “太太,你真豁達樂觀。”

    “溥家明説的,我們應該細數我們目前所得到擁有的一切,棠華,最寶貴的生命。”

    我握着自己的雙手,“太太,與你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下星期我生日,如果太初不來,你來吧。我保證你一到,她也跟着來。”

    “是,太太。”

    女傭人走進來,“太太,開飯了。”

    小菜精緻清淡,出乎意料,羅太太吃得很多,一點不像時下摩登女性,喝茶都不敢加糖,巴不得活活餓死殉道——愛美之道。”

    羅太太最自然不過,她的一切都是天賦的,沒有一絲做作矯情,這樣的人,即使不是長得萬分美貌,也討人喜歡。

    飯後她的化妝有點糊,她也不去補粉,與我在露台上喝龍井茶。

    我指着露台上那種小巧有紅芯的花,不經意地問:“這是什麼花呢?”

    “這嘛,”她笑一笑,“這花叫作‘滴血的心’。”

    我立刻呆住了。

    那白花,花瓣上圓下尖,裹在一起,真像一顆小小的、潔白的心,花芯吐出尖端,血紅的似一滴血。

    我們的心,都有過滴血的時候,傷口或許好了,但是疤痕長留。

    羅太太屋裏的一切,都是為做夢的人所設。那些曾經流過淚、傷過心、失去過、有回憶、有感情的人,來到這裏,賓至如歸,因為這屋子的女主人,是最最至情至聖的一個女人。

    我深深地感動,不能自己。

    “我送你回去。”她放下茶杯,“聽我的話,做人無論如何要開朗。”

    “是,太太。”

    “明天還上班吧?”

    我點點頭,嘆口氣,“不幸明天太陽依舊升上來,花兒照樣的開,周棠華還是要上班。”

    “找到更好的工作才辭職不妨。”她笑一笑説。

    她把我送回家。

    一連六日,我循規蹈矩地上下班,不發一語,太初不給我電話,我也不打去。

    週末是太太生日,我決定獨自赴會。

    星期六上午太太親自提醒我,叫我早點去,説下午已經有人搓麻將了。我到花店去搜購黃玫瑰,一共四打,捧在手中上門去。

    羅太太親自來替我開門,“謝謝,謝謝”,她滿臉笑容地接過了花,拍拍我肩膀,招呼我進屋。

    一進客廳,我發覺茶几、飯桌、地上,滿滿堆着的都是黃玫瑰,我顯然並不是別出心裁的一個人,加上我買來的四打,恐怕連浴室都要容滿了。

    溥家敏還沒到,我只見到他六個安琪兒似的孩子。他妻子也在,這是我第一次見她,溥太太是個得體的淑女,六個兒女依偎在她身邊,使她有慈母的聖潔光輝。

    在這間屋子裏聚會的,都是上上人物。

    羅德慶爵士穿一套深灰條子西裝,温和地站在一邊笑。

    太太的打扮出乎意料鮮豔,紫紅絲絨裙子,兩隻袖子上嵌着緞子的花朵,一雙同色-皮鞋,大鑽石耳環。

    黃太太對我笑説:“我這個小姑的穿戴,與任何女子相比毫不遜色。”用手肘碰碰我腰部,擠着眼睛。

    黃振華過來説:“人齊了?咱們有歌唱表演。”

    我不安地説:“太初還沒到。”

    話還沒説完,門鈴一響,男僕去應門,進來的便是太初與溥家敏,他顯然是去接她的。

    我則轉了臉,溥家敏也不避諱一下,他妻子孩子都在此地呢,心中又不快起來。

    黃振華眉開眼笑,“過來過來,大家聽我們歌頌壽星婆。”

    他去把溥家的孩子排成一行,舞動着手臂作指揮狀,孩子們先是小聲咯咯地笑,然後張口開始唱:

    coc1太陽下山明天照樣爬上來

    花兒謝了明年還是照樣的開

    我的青春小鳥一去不回來

    我的青春小鳥一去不回來coc2

    聲音清脆甜蜜,歌詞幽默活潑,唱畢還齊齊一鞠躬,笑得我們軟成一堆,連太初都忍不住放鬆了緊繃的臉,羅爵士則搖頭大笑。

    我從沒有聽過有人敢以這樣的一首歌去賀女人的生日,我只覺得別出心裁,這一家人可愛到巔峯。

    氣氛馬上鬆弛下來。

    太太疊聲説:“你們就會糟蹋我,連我生日也不放過我。”

    在一片暄鬧聲中,我避到游泳池邊去坐着。

    泳池的水面上浮着一片片黃葉,別有風情。

    一隻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抬起頭來,看到羅太太的臉,雪白的皮膚上一顆眼淚似的藍痣。她説:“你孤獨頭似地坐在這裏幹什麼?”

    “避開溥家敏,見了他巴不得把他扼死。”我咬牙切齒地説。

    太太還想説話,羅爵士來喚她。老先生雖然一頭白髮,卻是風度翩翩,言語又莊諧並重,與咱們並無代溝。

    太太轉頭跟他説:“小兩口在鬧意見呢,芝麻綠豆的事兒化得天那麼大。”

    羅爵士説:“他們有的是時間,有什麼關係?我與你卻得連耍花槍的功夫都省下來,誰讓我們認識得遲?”

    太太仰起頭笑,她的下巴還是那麼精緻。

    羅爵士説:“讓他留在此處思想他那維特的煩惱吧。”

    他們離去。我苦笑,躺在帆布牀上,閉上眼睛。

    一陣輕盈的高跟鞋聲,在鵝卵石小路上傳來,我認得出這腳步聲,“太太。”我輕輕説。

    回答是一聲冷笑。

    這聲音縱然相似,也不是太太,太太不會冷笑,這是太初。

    該死的太初,倘若她也像她母親,任憑丈夫指使,豈不是好!我睜開一隻眼睛,果然是太初站在我面前,即使是嘴扁扁,她還是那麼美麗。

    “這下子你還叫她‘太太’,過一陣子,就好升級叫她為玫瑰了!我且問你,你日日夜夜纏住我母親幹什麼呢?”

    我一愕。我纏住太太?

    “你不要臉!”太初啐我。

    我連忙打開另一隻眼睛,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我還來不及回答?她一轉身走掉了。

    喂,喂,這是怎麼一回事?

    局勢簡直千變萬化,事情怎麼變成這樣了?

    在以後的時間內,太初不再與我説話,我們像捉迷藏似的在人羣中躲來躲去。

    我抓得住她便説一句:“人家溥太太就在這裏,你也不檢點一些。”

    她恨恨地跳腳,“你瞎説些什麼?”

    我報她以冷笑,溜開了。

    隔了一會兒她又會閃到我身邊説:“你不過是希望我會讓你搓圓搓扁,告訴你,不可以!”

    我立刻反唇相譏:“你已經變得青面獠牙,你照照鏡子去。”

    太初的眼睛差些沒放出飛箭射殺我。

    我們要鬥到幾時呢?我躲進書房去。

    在那裏,溥太太帶着大女兒在彈琴,一下沒一下,那曲子叫《如果愛你是錯了》:

    coc1如果愛你是錯了

    我才不要做對

    如果生命中沒有你

    我情願走上錯誤的道路一生……coc2

    在長窗的掩映下,與感情應沒相干的太太與小女孩竟然在奏這樣的一首歌,呵,説不出的浪漫與悽豔。

    我依偎在門旁,輕輕咳嗽一聲。

    她倆轉過頭,一式秀麗的鵝蛋臉,母女非常相似,她們的美是沒有侵犯性的、温和的,跟太初的美不一樣。

    溥太太站起來招呼我。

    那女孩獨自彈下去:

    coc1媽媽説這件事真是羞恥簡直是不名譽

    只要我有你在身邊我可不管人們説什麼

    如果愛上你是錯了

    我才不要做對

    我不要做對

    如果那意思是晚上獨自睡覺

    我不要//我不要做對……coc2

    小女孩彈得那麼流暢,我怔住了。

    “美麗的曲子,是不是?”溥太太輕輕問。

    我點點頭。

    “她父親教會她。”溥太太説。

    我苦笑。

    小女孩自琴椅上跳下,擺動着淺藍色的紗衣,自長窗走到花園去玩了。

    溥太太輕輕説:“愛情是可怕的瘟疫,是不是?”

    我點點頭。

    “我是一個平凡的女人。”她的聲音低不可聞,“我只知道愛也是恆久忍耐。”

    小女孩在花園外叫媽媽,招手喊她,溥太太應着出去了。

    我心中萬分苦澀。

    我顯然完全知道發生什麼事,然而又怎樣呢?

    我坐在鋼琴面前。

    良久,我學着彈剛才的歌,叮叮咚咚。

    可是太初冷笑着探頭進來,罵我,“不要臉,居然搞到琴韻寄心聲。”

    我彈起來,“你才不要臉,搞得人家夫妻反目。”

    太初咬牙切齒,“好,周棠華,你嚼蛆來欺侮我,爸在的時候你敢?”

    我罵她,“你爸沒了,你的良知也沒了。”

    她眼睛都紅了,“我不要再見你,周棠華,我以後不要再見你了。”

    “好得很,咱們就這麼辦。”我下了狠勁。

    她轉頭走。

    沒一會兒黃振華走進來,“棠華,你跟太初吵什麼?婚期都訂下了,還吵架?”

    我臉色鐵青,“那婚期怕得取消了。”

    “棠華,你這小子——你們到底搞什麼鬼呢?”

    “你是不會明白的,舅舅。”

    “是,我誠然不明白,他媽的!”黃振華忽然罵一句粗口,“你們這羣人,廢寢忘食地搞戀愛,正經的事情全荒廢了,就我一個是俗人,死活掛住盤生意——”

    黃太太瞪他一眼:“你在罵誰呀你?人來瘋。”

    黃振華馬上收聲,噤如寒蟬,我忍不住搖頭,舅舅何嘗不怕舅母,他以為他自己是愛情免疫者,其實何嘗不為愛情犧牲良多。

    我取了外套,跟太太道別。

    “你怎麼不吃晚飯?”太太問,“有你愛吃的八寶鴨子。”

    “我頭痛,最近身體各部分都發痛。”我埋怨。

    “呵,”太太很同情,“怕是水土不服呢,棠華。”

    黃振華冷笑:“別心痛就好了。”

    我喃喃説:“心絞痛。”滴血的心。

    太太説:“那麼早點回家休息。”

    黃振華説:“你聽他的,他哪裏是累。”

    我恨舅舅不給我一個下台的機會,再加心情不安,一下子就上車回去了。

    回到家,母親一副嚴陣以待的樣子,她説她有話跟我説。

    我擠出一個笑容,“家法伺候?”

    “你瘋了你,棠華?”她厲聲問。

    “我沒有瘋,母親大人,你有話慢慢説。”我分辯,“沒有人會承認自己是瘋子。”

    “你在追求你的丈母孃?”母親的聲音尖得可怕。

    我益發詫異,“你從哪裏聽來的謠言?”

    “你不用理,只説是不是真的。”

    “啊,母親,自然不是真的,她再美也還是我的丈母孃,這誤會從何而起?”

    母親説:“我不是不相信你,兒子,可是你也總聽過曾參殺人的故事。”

    “是誰要害我?你告訴我,這故事是怎麼傳出來的。”我大力在桌上拍一下,令得茶壺茶杯全跳起來,“我必不放過他。”

    “你就避避鋒頭,別跟那美麗的羅太太單獨進進出出的,好不好?難怪最近太初都不來了,想必……”

    “你別搞錯,太初來不來是另外一件事,”我鐵青着臉,“她變了,她根本沒心思與我結婚,眼前有更好的,她就——”

    “你亂説!”一個女子的聲音自房內傳出來。

    太初!

    她撲出來,可不就是太初。

    “你怎麼來了,你應該在舞會里呀。”我説。

    我説:“你益發能幹了,你連奇門遁甲都學會了。”

    “我若不來,豈不是讓你在媽媽面前用話垢了我?”

    我冷笑,“我明白了,説我追太太那謠言,是你傳出來的。”

    “胡説,”太初漲紅了臉。

    “住嘴!”老媽暴喝一聲。

    我與太初停了嘴。

    “太令我失望了,太經不起考驗了,未婚夫妻一天到晚吵架,你們累不累?”

    我不出聲,在母親面前,我總是給足面子給她。

    “不過,”老太太忽然和顏悦色起來,“你們兩個人肯一起趕到我面前來分辯,這證明你們心中還是放不下,是好現象。”

    這句話説到我心坎裏去。放不下,豈止放不下!我斜眼看太初,她小臉煞白,雖是如此,側面的線條還是美麗得像一尊雕像。

    我嘆口氣。

    我説:“你這話從何説起?我怎麼會跑去追求丈母孃?我難道不想活了?這根本是一場誤會,我看有人不想我們生活得太愉快倒是真。”

    “那麼你又相信我跟溥家敏有-嗦?”太初發話。

    “他追求你是實,你沒有拒絕他也是真,我有冤枉你嗎?”我怒火暴升。

    “他是我們家親友,我如何視他是陌路人?”太初搶白我。

    我冷笑,“倒是我不講道理了?”

    “根本就是。”

    “溥家敏與你黃家非親非故,他有妻有子,你沒有見到溥太太痛苦的表情?你不覺得溥某對你傾心?”

    “不但不忌諱,你還間接鼓勵他,這筆帳怎麼算?”我説。

    “所以説你根本不明白!”太初説,“我要是避開他,更加令人疑心。”

    “哈哈哈,”我皮笑肉不笑,“我從未聽過比這更好笑的笑話。”

    太初説:“你笑死了算了。”

    老媽説:“太初,我只有這麼一個兒子,也只有你這麼一個媳婦,你們互相別詛咒了好不好?”

    “你從此刻就不準再見溥家敏。”

    “我不讓你見太太行不行?”她反問。

    “太太是我岳母,咱們一家人,溥家敏算老幾,他也來軋一腳?”我把聲音提高。

    房門一打開,黃振華太太推門出來。

    我嚇得張大了嘴巴,“我的天,我的睡房變了乾坤袋,裏面還躲着多少個人?”

    黃太太説:“我出現了,你就該收口了,”她和藹地説:“還吵什麼呢?”

    “舅母,”太初撲過去説:“他這麼糊塗——”

    “再糊塗——誰叫你愛他呢?”

    太初沒有聲,過了一會兒,她忽然説:“咱們在聖荷西的時候,非常快樂,從來沒有這麼複雜的事,現在他怪我,溥家敏怪我,溥太太也怪我,媽媽也不高興,我變了豬八戒照鏡子,怎麼照都不是人,我不喜歡香港。”

    “太初!我們回去吧,我不要年薪三十萬了,我不要成為第二個黃振華,我沒有這種天份,”我激動地説,“太初,倘若賺得全世界,而失去了你,還有什麼意義呢?”

    “我完全應付不來這裏的生活,棠哥哥,你跟媽媽説一聲,我們回去吧。”太初説。

    我們的手又緊緊握在一起。

    媽媽眼睛濡濕,點點頭,“好,結了婚你們馬上走,做外國人去,只要是快樂就好了,十億中國人不見得不能少你們兩個。”

    “媽媽,”我説,“我與太初都是普通人,我倆經不起試練,不要説擱在曠野四十天,四天我們就完蛋了。請你原諒我們,我在港耽擱下去,只怕我們兩人都沒有好結果。”

    “得了得了,”媽媽説,“我看這半年來你們倆也受夠了,各人瘦了三十磅。”她掏出手帕來抹眼淚。

    太初説:“真對不起,媽媽。”

    “你自己的媽媽呢?”老媽問。

    太初臉色有點僵,不回答。

    黃太太在一邊説:“她旁騖甚多,不打緊的,又是個時常走動的人,她要見太初,自然見得到。只是太初——你捨得香港這一切繁華?”她攤攤手。

    “我不捨得,”太初老老實實地説,“我喜歡夏天坐船出海,我喜歡這些舞會,我也愛穿美麗的衣裳,戴精緻的首飾,但比起這些,棠哥哥更為重要。我跟他嘔氣的這些日子裏,並不開懷,我不爭氣。舅母,我無法成為香港上流社會的名媛,我應付不來,我覺得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像回去念滿學分畢業,像跟棠哥哥結婚,住在一間大屋子裏,養五個孩子,每個孩子養一隻貓。舅母,我想我像爸爸,我永遠不會成為第二朵玫瑰花,我想我是一株樹。”

    大家呆呆地聽着。

    我的房門慢慢推開,出來的竟是溥家敏。

    我想問:“房裏到底還有誰?”但一切已不重要了,我已明白太初的心,最重要是她不變的心。

    太初説:“每件事都要付出代價,天下沒有白白得來的東西。在太太這裏,我的代價是失去自己與失去棠哥哥,失去其中一件都不可以,何況是兩件。不,我不能同時沒有棠哥哥又沒有自己。”

    太初挺了挺胸膛,“我們回美國,這裏留給太太,她適合這裏。”

    舅母抬頭看見溥家敏,輕輕跟他説:“你明白了吧,我跟你説過,太初是她自己,太初不是玫瑰的影子。”

    溥家敏臉色蒼白,失魂落魄地站在一角。

    舅母説:“家敏,你現在清楚了吧?”

    溥家敏低下了頭,看到那麼英俊的男人,臉上有那麼憔悴的表情,真叫人難過。我再比我自己刻簿十倍,也説不出諷刺的話。

    太初開口:“我也想這麼説,其實溥太太是最適合你的人——”

    黃太太朝太初丟一個眼色,太初不出聲了。

    溥家敏的臉轉過去,並不出聲,隔了很久很久,我們都難過地看着他,他把頭轉過來,輕輕説:“諸位,我想我要回去了。”

    黃太太説:“我與你同走。”

    他倆打開門就走了。

    我與太初緊緊地擁抱在一起,也顧不得那麼多,就當老媽的面,表示親密。

    我低聲説:“許多人把戀愛、同居、結婚分為三樁事來進行,各有各的對象。但太初,我們是幸運的,我們又戀愛又同居又結婚。”

    太初依偎在我胸前。

    “最主要的是,”我説,“我們承認自己是弱者,何必要試練自己?我們情願活在氧氣箱中一輩子。”我問太初,“是不是?”

    沒過多久我們就結婚了。

    婚是在香港結的,太初穿着糖衣娃娃似的禮服,雪白的紗一層一層,頭上戴鑽石小皇冠,低胸,胸脯上掛一串拇指大的珍珠項鍊,真怕珠寶壓得她透不過氣來。

    然而她是那麼美麗,娶妻若此,夫復何求。

    給她一根魔杖,她就是卡通神話中的仙子。

    一到註冊處,人人的目光降在她身上,不能轉移,目瞪口呆。

    父母笑得心花怒放,兩老擠眉弄眼,無限得意。

    可是當我丈母孃出現的時候,呵,大家的心神都被她攝住,不能動。

    她不過是穿着一件月白色的絲棉旗袍與一件同色貂皮外套,臉上有股凝重的光輝。她依靠在羅爵土身邊,眼睛卻朝我們。

    我們都愛她,就當她是件至美的藝術品,心中並無褻瀆之意。

    我傾心地看着太太,這個偉大的女人,美了這麼些年,還不肯罷休,轟轟烈烈地要美下去——怎麼辦呢?

    這似乎不是我們的難題。

    黃振華興高采烈地發着牢騷,“好了,太初的畫展下個月開了,是沒問題,可是畫家本人卻不在香港,有沒有更別出心裁的事?”

    隔一會兒:“如今的年輕人太懂得享受,根本不想競爭與接受挑戰。”

    又説:“記者們都聞風而來……”

    觀禮的人都有數十個,都擠在一間宣誓室中,熱鬧非凡。

    好不容易簽了名,滿頭大汗地擠出註冊處,黃振華説:“預備了一個小小的茶會,勞駕你們移一移玉步。”

    我與太初面面相覷,只得登了車,跟着去。

    那個“小小的茶會”,客人有五百名以上,衣香鬢影,太初換了準備好的衣裳,偷偷告訴我“我很累。”

    我連忙警告她:“你可不准問‘完了沒有’,據説宣統皇帝坐龍廷的時候,一直説累,太監安慰他説:‘快了快了,完了完了。’清朝可不就完了?你當心你嘴巴。”

    太初彎下腰笑。

    我吻她的臉。這太初,是大學時期的太初,我的太初。

    等到客人滿意地離去,我們真是筋疲力盡。

    太初拉着“可宜”的裙子就往椅子一坐,腳擱茶几上。

    我看到她鞋子,跳起來,“球鞋!原來你一直穿着球鞋?”

    “不行啊!”我叫,“我的腳如穿高跟鞋站那麼久,簡直會破掉。”她呼呼地笑。

    我過去呵她的癢,兩人倒成一堆。

    黃太太見到,嘆氣説:“一萬八千元一件衣裳,就那麼泡了湯。”

    我扶太初起來,出力一拉,袖子上“撕”地一聲,不見一半,我們又笑。

    黃太太笑説:“啐,啐,回去聖荷西穿球衣球鞋吧。”她實在是替我們慶幸。

    可是溥家敏呢,一整天都沒見到溥家敏。

    “他沒有來。”黃太太輕描淡寫地帶過。

    啊,溥家敏真是千古傷心人。

    因為心情太好的緣故,我憐愛我的仇敵。

    “他怎麼了?”我問道。

    黃太太微笑,“每個人活在世界上,總有一個宗旨,否則如何過了一個沉悶的日子又一個沉悶的日子,有些人只為卑微地養妻活兒,有些人為升官發財。而溥家敏呢,他為追來一段虛無縹緲的感情,你們為他難過嗎?不必,他不知道在這裏面得到多少痛苦的快感,這簡直是他唯一的享受,放心吧。”

    黃太太簡直是一具分析感情的電腦,什麼事經她一解釋,馬上水落石出,我開始瞭解到黃振華的痛苦。

    太初是最適中的,她性格在她母親與舅母之間。做女人,能夠糊塗的時候,不妨糊塗一點,靠自己雙手打仗的時候,又不妨精明點,只有太初具這個本事。誰能想像黃玫瑰有朝一日坐寫字間呢?又有誰相信黃振華夫人肯一心一意靠丈夫呢?但太初真的能文能武。

    得到太初,真是我畢生的幸運。

    回到美國,我們住三藩市,我找到一份普通但舒服的工作。太初繼續唸書,課餘為我煮飯洗衣服。

    我常常告訴她,“你看你的福氣多好,老公賺錢你讀書,多少洋妞得賺了錢來供老公讀書呢。”

    太初含笑,然後説:“多謝指教,多謝指教。”

    黃振華先生自香港叫秘書速記,寫了一封長達五張紙的信來,主要是告訴我們,太初那個畫展如何成功,有一個神秘的客人,買了她十張畫之多。

    我扁扁嘴説:“有什麼神秘?這人八成是溥家敏,買了畫回去,飯廳掛一張,廁所掛一張……哼!”

    太初抿着嘴笑,一雙眼睛在我的臉上溜來溜去。

    我老羞成怒,咆哮道:“快到廚房去做飯,肚子餓了。”

    太初很會做人,一溜煙地進廚房去了。

    我不好意思,連忙跟進廚房,搭訕地説:“近來萊式益發做得好了,是照這本烹任書做的嗎?唔……南施魯菜譜……”我忽然歉意起來,“從但丁加畢利奧羅昔蒂的畫冊到南施魯的菜譜,太初……”

    太初轉頭過來,瞪着她那美麗的大眼睛,“但丁加畢利奧羅昔蒂?那是什麼東西,一種意大利新傢俱?好難唸的名字!”

    噢,太初。

    我們在廚房內擁抱良久。

    我們的故事到此為止,也應該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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