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過了幾個月,雖然高湛派人四下尋訪小荷的下落,卻始終沒有消息。
秋去冬來,很快又到了迎接新年的時候。
每一年,朝廷會在正月初一,也就是元日舉行朝會,今年也不例外。
長恭一大早起來,剛換了官服走出房門,就被守候在門外的孝琬硬塞下了一個生雞蛋。按捺住想要揍人的衝動,她趕緊回屋灌了自己一杯水。每年這一天,她都要被迫吃一個生雞蛋,雖説這是齊人習俗,認為在元日吃生雞蛋可以避瘟,可是……問題是,她每次吃完生雞蛋後都會不停的打嗝!
“三哥!你怎麼又給我吃生雞蛋,不知道我會打嗝打個不停嗎!”
“啊,糟糕,三哥全忘了!”
“呃——你每年都忘!”
“好了,你們準備準備也該去宮裏了,”孝瑜過來將兩人拖了過來,“快點上車吧,今天要是遲到可了不得了。”
“等等,別忘了帶上卻鬼丸。”大娘匆匆走了過來,將幾粒用蠟和雄黃裹成的藥丸遞給了他們,“記得一定要隨身帶。”
一股濃烈的雄黃味撲鼻而來,長恭皺了皺鼻子,將盛放着卻鬼丸的結釦佩帶在了手臂上,又看到高府的大門上早就懸掛着蒲葦繩和神荼,鬱壘的畫像,心裏卻不免有幾分懷疑,難道妖魔鬼怪見了這些東西真的會被嚇跑?
冬日的瑞雪飄飄揚揚灑落,齊國的王宮瓊華疊沓,雪花飛舞,窗檐、亭台、假山石上都冉冉的堆着白雪,光景煞是好看。
長恭隨着哥哥們按照慣例從雲龍門進入,來到等候皇上聖駕的東閣,此時羣臣差不多都到齊了,也趁着這個時候互相説些喜慶的賀詞,拉攏拉攏關係。宮庭中火盆大燃,魚貫而入的宮女們往殿內搬進香爐,不停往裏面投放香煤。整個殿內,很快,香氣鬱勃氤氲。
長恭一眼就看到了在那裏和眾人相談甚歡的恆迦,只見他今日身穿一襲緋綠色官服,嘴角揚起彷彿一彎新月,眼睛盼顧神飛風采飛揚,彷彿清晨那一剎那衝破雲層的朝陽。
看到他笑得那麼開心,她心裏就來氣。都拜這隻狐狸所賜,這幾個月來向她借錢的傢伙是有增無減,簡直把她當成聚寶盆了。
似乎察覺到有惡狠狠的視線盯着自己,恆迦驀的抬起頭,朝她的方向微微一笑,她翻了個白眼,輕哼了一聲將頭轉開。
側過頭的時候,正好看到和士開走到她的身旁,笑咪咪的説道,“自古英雄出少年,像蘭陵王這樣的少年英雄實在難得,假以時日,定能有更大的作為……”
雖然一直以來這種奉承的話已經聽多了,但這和士開揀的實在不是時候,她現在正好一肚子怨氣沒處發呢。
“和大人,那您的意思是本王現在只是小作為了?”她挑了挑眉。
和士開心知撞上了個軟釘子,忙笑了笑道,“在下怎麼會是這個意思……在下的意思……”
“依本王看,和大人可能是太過勞累而一時失言,”對於孝瑜忽然出聲替和士開開脱,長恭正覺得驚訝,緊接着,又見到孝瑜露出了一抹譏笑,“長恭,你不知道和大人一直陪着皇上玩樂也是很辛苦的嗎?”
和士開的臉色微變,其他的各位官員雖然覺得有些好笑,但有礙於和士開的得勢,所以也沒人敢表露出來。
孝琬可不同了,他哪管和士開得不得寵,早就哈哈大笑起來。
和士開眸光一暗,唇邊卻還是笑意盈盈,回了一句,“河南王説笑了。”
就在這時,只聽鐘磬齊鳴,樂師們開始演奏《皇雅》三曲。隨着節拍,黃門鼓吹歌者齊唱五言頌,帝德實廣運,車書靡不賓。執瑁朝羣后,垂旒御百神。八荒重譯至,萬國婉來親……
長恭皺了皺眉,低聲道,“每年的內容都是這一套,我都能背下來了……”
孝瑜輕揚嘴角,“不過,就算背下來你也根本不知道這些頌言到底講什麼吧。”
“喂,大哥……”
“噓,皇上出來了。還不趕快跪下。”孝瑜打斷了她的話,伸手拉了她一下,長恭趕緊撲通一聲跟着大家跪倒在地,皇帝在一片鼓樂聲中緩緩而出,百官紛紛跪地伏拜,高呼千萬歲,一時氣勢驚人。
長恭抬起頭偷偷瞟了一眼,只見九叔叔頭戴通天冠,冠上的黑色平冕有十二旒蕩晃,懸垂着白玉珠,其長齊肩。他身着上皂色,下絳色的禮服,衣上畫有日、月、星辰、山、龍、華蟲、火等圖案,還繡有藻、粉、米、黼黻一些飾物。腰間繫有一條寬四寸的長長素帶,紅色為裏襯,朱邊滾繡作為裝飾,盡顯王者之氣,恍如天神降臨,周身散發耀眼光芒令人不敢正視。
在他身後的胡皇后挽着繁瑣的芙蓉歸雲髻,頭戴最尊貴的博鬢十二樹首,朱唇用烏膏點染成最流行的“嘿唇”妝飾,身穿深青色的皇后褘衣和青紗內單衣。飾以鮮豔的大帶,上半段飾以硃紅色織錦,下半段飾以綠錦,腰間還掛着金飾白玉鳳凰佩件,高貴明豔。
皇上和皇后坐在御座之上後,這才讓眾臣平身,百官按品位高低依次獻禮賀拜,向皇帝進獻壽酒。高高在上的皇上面色依舊清冷,對每位大臣所獻上的壽酒也只是淺嘗即止,威嚴中帶着幾分疏離。
輪到長恭進獻時,她也依樣描葫蘆照做,將獻皇上的壽酒遞給了侍中,由侍中將酒跪置御座前,自己也倒了一觴酒,又跪倒在地道,朗聲道,“臣高長恭奉觴再拜,上千萬歲壽!”
説實話,她真是對這種沒完沒了的儀式深惡痛絕,膝蓋都快跪麻了,比打仗還累!
皇上接過那觴酒,嘴角邊漾起了一絲旁人難以察覺的笑容,一仰頭居然全都喝了下去。
眾位大臣迅速交換着眼神,面露覆雜之色。
皇后意味深長地望了皇上一眼,目光落在空空如也的酒觴上,又飛快瞥了一眼不遠處的和士開,似有幾分黯然,卻又立即消失不見。
百官獻完壽酒之後,皇上又接見了各州郡國派的使者。等到可以進席就食的時候,長恭的肚子早就提了無數次抗議。
不過,一看頭盤上來的菜,她立刻又沒了胃口。果然又是人見人厭,鬼見鬼憎的五辛盤,這種盛有葱,姜,蒜,韭菜,蘿蔔五種蔬菜五種辛辣味道蔬菜的菜盤,也是齊國元日必吃的食物。
幸好之後的菜餚豐富,尤其是居然還有“渾羊設”。此道菜餚,用五味禽肉放置於肥鵝肚中蒸熟,然後,再把肥鵝放置於一隻全羊內烤熟。汁流味溢,鮮美異常,是長恭的最愛之一。
期間,鼓樂聲聲,君臣同歡,氣氛融洽。
眾人想要巴結長恭,不知不覺又將話題引到了可憐的她的身上,無非就是英勇善戰,齊國之棟樑云云。
“不知蘭陵王在戰場上可曾被誤認過女子?”皇后忽然開了口,“這樣的絕色容貌,有時還真是讓人難辨陰陽。”
長恭心裏微微一悸,抬眼望去,皇后的臉上笑意柔柔,似乎問這話只是一時好奇。
“説起來,這樣美麗的容貌還真是苦惱呢,若是讓敵人誤認為齊國居然派出了女人征戰,只怕有折我齊國的威風啊。”皇后不等她回答,又低低笑了起來。
長恭的臉上浮起了一抹不悦之色,但礙於對方是皇后,所以並沒有説什麼。但心裏也有幾分困惑,平時素來對她不錯的九嬸為何今日忽然説這種話令她難堪?
孝琬已經按捺不住,剛想説什麼,卻被身旁的孝瑜阻止了,側目望向對面的恆迦,這個傢伙卻是一副看好戲的表情。
“蘭陵王,你……”皇后將長恭的表情收入眼底,心裏莫名的有一種舒暢的感覺,剛又説了幾個字,忽然留意到皇上那水月清濯的茶眸中,隱隱蔓延開的那一抹森寒刺骨的縹緲若無,不禁心裏一寒,脱口道,“臣妾説的只是戲言。”
這時只見和士開持觴而起,笑道,“娘娘説得雖是戲言,但在戰場上與敵人對陣,相貌不能使敵人畏懼,也確實……”
一看是和士開趁機報復,長恭的唇角邊綻放了一抹明媚的笑容,朗朗有聲道,“和大人言之有理。那麼依和大人所見,若是相貌兇惡,那必定更能令敵人畏懼,戰勝的可能性也更大羅?”
見和士開點了點頭,她笑得愈加燦爛,朝着高湛的方向上前了一步,“皇上,下次若是再開戰,臣有一個絕好的主帥人選,必定無往不勝。”
高湛不動聲色地問道,“何人?”
“回皇上,當然是廟裏的鐘馗泥像啊,這才夠兇惡,夠猙獰,這敵人一見還不嚇得半死,我軍可是不戰而勝啊!”
高湛竟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眾人一見皇上樂開顏,也就毫無顧忌地大笑起來,和士開的臉色極為尷尬,悶悶地坐了下去。
皇后望着那個冰玉般的容顏卻笑容恣意的男子,明明他是在笑,可是白玉珠簾下的狹長眼角流出的波光卻讓她感覺到一絲冷冷的寒意。
元日朝會之後,又過了十幾天,皇上再次單獨召見了長恭。
長恭一見到他就氣呼呼的開始抱怨,“九叔叔,那和士開不過是個小人佞臣,而且你也看到了,那天在朝會上他居然還想讓我難堪……”
高湛輕輕一笑,“結果還不是你給了他難堪?”
“那是當然,想從我高長恭這裏討便宜,簡直是作夢!”長恭順手拿起了一盅清茶,咕咚咕咚灌了下去。
“他是個什麼人我清楚,”高湛的眼中閃動着複雜的光芒,“但是不知為什麼,在他面前我覺得無須偽裝什麼,”或者説,自己內心深處的苦惱,似乎只有這個人才能感覺到。
“九叔叔難道你在我面前偽裝了什麼?”長恭不悦地皺起了眉,“我可從來不在你面前偽裝什麼。”
“瞧瞧你,又孩子氣了不是,我在你面前,不一樣還是你的九叔叔……”他微微笑着。
長恭從碟子裏抓了一顆糖,準確無誤地丟進嘴裏,又格格笑了起來。那樣的笑,落在他的眼裏,卻是一陣苦澀。目光漸漸黯淡下來,心臟深處一波一波的疼痛逐漸襲來,有種快要窒息的感覺。
他是她的親人,相同的血脈把他們緊緊的連接在一起,一絲一毫也不能分開。從得知她受傷那一刻開始,他就明白了自己的生命中不能沒有她,倘若失去她的存在,那他的存在也沒有了任何的意義。
那種單純的親情究竟是什麼時候發生了微妙的變化?沒有人知道,他就這樣一步一步的滑落到萬丈懸崖的邊緣,明知前進既是粉身碎骨,可是,為何他還在這裏久久徘徊,不願離去?
況且,他怎麼能告訴她這一切?這難道不是一種罪孽嗎?他怎麼忍心讓她去面對這驚天駭浪?不,他不能告訴她,因為他害怕失去,失去他已經牢牢擁有的作為她最重視的親人的位置。
只是,他仍然不甘心啊,以這麼近的距離相處,卻只能那樣遠遠的看着她,明明近在咫尺,卻彷彿遠在天涯。
九叔叔,這個身份,這個性別,就好像一套枷鎖牢牢鎖住了他,讓他墮入地獄底層,永世不得翻身。
怒,莫大與有所求而求不得。
哀,莫大與有所求而不得求。
長恭回到高府的時候,有人正在府內等着她。長恭認得那人是鄴城最為出名的王記打鐵鋪的老闆,她有幾把刀劍也出自於王記。
“王爺,這是斛律大人讓小的送過來的,説是王爺您以後打仗時用得上。”王老闆擺了擺手,立刻有兩人抬上了一個木箱子。
長恭疑惑的打開了箱子,在看到裏面所裝的事物時,不由微微吃了一驚。
裏面居然是一張猙獰可怖的鐵面具。面具上面,除了為露出雙睛和嘴巴而鑿開的三個洞外,還裝飾了一些發着寒光的黑曜石。
“斛律大人前些天來我們鋪子,説是讓我們仿效儺舞的頭面,打製一個鐵製面具,而且還要求用最上等的玄鐵,務必令面具又薄又輕。”王老闆恭恭敬敬地將面具奉上。
長恭伸手接過了面具,只覺觸手冰冷,果然是又薄又輕,心裏微微一動,又問道,“斛律大人是什麼時候讓你們打製的?”
“回王爺,小的記得清楚,是正月初二那天。”
長恭沒再説什麼,心裏卻已經瞭然,一種淡淡的温暖在心裏悄悄地蔓延着,就如同那個受傷的夜裏,他輕輕為她上藥那樣的温暖。
從身體,一直,到心裏。
戴上了這張面具,她蘭陵王在戰場上將會更加所向披靡,無人能敵!
“王老闆,你幫我向他道聲謝。”她收起了面具,卻見王老闆還一動不動的站在那裏,似乎欲言又止。
“怎麼了?”
“王爺,您,您還沒給錢呢。”王老闆堆起一臉的笑。
誒?長恭愣住,“這難道不是斛律大人送我的嗎?”
“這小的就不知道了,斛律大人只吩咐小的用最好最貴的材料製作面具,還説王爺您會付帳的,對了,斛律大人還順便訂製了一些東西,説王爺也會一起付的,王爺……?”
王老闆驚恐的看着長恭的臉上露出了扭曲的表情,心裏唯一的念頭就是王爺似乎並不需要那樣恐怖的面具了,因為現在的他好像比那個面具還要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