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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我沒有壓力,我只是想和你分手,你該找到更適合你的姑娘,你再把這個戒指送給她

    自從入冬以來,我就頻繁地輾轉於市內各大醫院。

    通過綜合比較,T大附院的這一棟病房地理位置大概是最好的。樓下就是個小花園,種着各種不知名的樹木花草,常有病人坐在花園裏曬太陽。但今天下雨,花園人跡罕至,只有幾隻被淋濕了翅膀的麻雀,躲在樹枝間卿卿喳喳地叫。

    我站在花園裏一把鏽跡斑斑的鐵椅子旁,椅子上擱着果籃,雨水打在好不容易擦乾淨的玻璃紙上,滴答滴答像是唱歌。

    林喬的病房在十二樓走廊的盡頭,我本來已經調整好表情,抬起手想敲門,卻在聽到咳嗽聲的一剎那,從病房前挪開腳步落荒而逃。反應過來時,人已經站在了花園裏,頭頂是鋼絲做的傘骨,四周是越來越大的雨聲。

    這可真不好,我心中已做好決定,臨到頭卻做了逃兵。

    雨水撞到地面上,迅速沒進土裏。一隻流浪貓聾拉着耳朵從我眼前跑過,鑽到旁邊一棵老樹下,苗嗚一聲,使勁抖了抖澆在身上的雨水。我本能往前站了兩步,想躲開貓身上甩下來的泥點兒,兀然間聽到腳步聲和着雨聲接近。不到半分鐘,眼底就出現一雙鞋。我將視線抬高一點,隔着模糊的雨簾,看清站在我面前的這個人。他穿着寬大的病號服,肩上披着一件黑色的大衣,鼻樑上架着金絲眼鏡,長得像日本著名的美青年柏原崇。

    他走近我一些,將撐着的雨傘舉高,覆蓋住我的傘。砸在肩膀上的一串串雨點兒被深藍色的大傘擋住,他的聲音在我頭頂響起,緩緩的:這麼大的人了,還不知道怎麼打傘嗎?説完像是突然反應過來這樣説話太過親密,往後退了一步,不自然地咳了一聲,語聲淡淡道:我送你去去外邊打車。

    我沒有説話,也沒有跟他往外走,我低頭看着他握住傘柄的右手。白得嚇人的一隻手,青筋浮現,手背明顯腫起,看得見針孔下的皮膚淤血。

    我抬頭看他,他的眼睛隱在金絲眼鏡後面,但今天下雨,沒有足夠的光線,鏡片再不能成為保護色,能看到他眼中墨一般的黑。我説:林喬,你病得很重。

    他握住我的傘柄,將我歪歪撐着的雨傘扶正,不動聲色退加步,徹底和我拉開距離。

    我再次提醒他:你病得很重。

    他沉默半晌,微微點頭:對,病得很重。

    我笑着看他:電視裏演到這一步,男主角不都告訴女主角他們不嚴重嗎?捨不得女主角傷心難過,就算醫生斷言只能再活一個星期,也要咬着牙告訴女主角,親愛的,不用擔心,我很好,沒什麼大小

    他打斷我,眼睛冷冷的沒什麼光彩:可你不是我的女主角。你看哪一部電視的男主角對女配角説過這些話?裝得冷淡的一副模樣,肩膀卻在發抖。

    懶懶披在他肩上的大衣微微下滑,他渾然不覺,我趕緊過去救場,好歹在衣服完全掉下去時緊緊抓住了。他高出我那麼多,只好墊着腳,手臂靠着他的肩膀,更加真切地感覺到顫抖。

    我偏頭疑惑地看他:這麼説起來,那些話你是想對誰説?"我緊緊貼着他,咄咄逼人地問他:蘇祈還是韓梅梅?"他眼中閃過某種神采,一把推開我,並沒有用力,但地面滿是黏土,被雨水浸濕,滑得厲害,我一下子摔倒在雨中。他臉上有瞬間的驚慌失措,趕緊過來拉我,我狠狠甩開他的手。雨水冷冷打在身上上,漫天的大雨,彷彿永遠不會停息。我保持着坐在上的姿勢,平靜地看着天空:原來如此,蘇祈,韓梅梅,只有她們的傷心才是傷心,她們的難過才是難過,只有她們才是你的捨不得。真是奇怪,人人都説你愛我。可你對所有人好,唯獨不會對我好,對所有人温柔,唯獨不對我温柔。她們為什麼都信誓旦旦地説你其實愛的是我呢?蘇祈不是説你為了找我從三樓跳下來摔斷腿.再也不能打監球麼?韓梅梅不是説你

    這句話沒有能夠説完,他壓抑的眉眼越來越近,我們半跪在雨地裏,他緊緊將我抱住。他在我的耳邊説:顏宋,你知道不是這樣的。我還能分心用空閒的手抓起雨傘撐在他頭頂,我循循善誘:不是這樣的,那是怎麼樣的?

    頰邊是冰冰涼涼的觸感,身上也沒有一絲温暖。他久久沒有説話,只是在雨地裏擁抱住我。老樹下的野貓喻嗚一聲跑開,我説:林喬,愛一個人,是實實在在地對她好,不是逃避隱藏。你願意在你死了之後,我想起你,只記得那些不好的回憶,那些痛苦的回憶嗎?當然,我反手抱了抱他,你會活得很久。

    他將頭埋進我的肩膀,脖子裏有濕熱的東西流過,良久,他低低笑了一聲:你總有各種各樣的理由。可是

    我沒有讓他把那個可是説完,心中雖然有難言的酸澀,還是將那個決定説出口,我單手抱着他,我説:我們會一直在一起的,我會一直陪着你

    他身體一僵,半晌,道:顏宋,你在可憐我。我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他的呼吸就響在我耳畔,我平靜地看着遠方水濛濛的地平線。

    終於,他更緊地摟住我:如果是可憐

    地平線上突然扯出一道閃電,照亮半邊天際,緊接着是轟隆作響的滾滾驚雷,彷彿千軍萬馬破空而來,天地為之動盪。

    我沒有聽見林喬説什麼,儘管那話音就響在耳邊。

    雷聲過後,他放開我,我們倆渾身是泥,髒得不像樣,我提起椅子上慘不忍睹的果籃到他面前晃:吃橙子嗎?我請你吃橙子。他笑起來,又像是高中時代那樣形式上冷漠內容上柔和的笑,那樣盛開來的笑意,卻掩不住背後重重的病容。我呼吸一窒,被他扳住臉,用倖存的大衣仔細揩拭我臉上的雨水,那表情認真又嚴謹,就像高考時做最後一道壓軸的數學題。

    我看着他,想我真是罪無可恕。

    我撒了謊。

    這是最拙劣的謊言,他卻假裝相信。

    其實我們都知道,他活不長了。

    那天晚上,周越越打來電話,告訴我秦漠第二天的飛機到C城,人大概已經在飛機上了。她在電話那邊東拉西扯了半天,臨掛電話時説出完全不符合自身風格的話:宋宋,作選擇的時候多想想自己,多想想顏朗。我鎮定地答好,卻忘記掛上電話,直到聽筒傳來忙音,才反應過來她剛才説了什麼。

    秦漠明天就要回來,事情馬上就要了結。我選擇了那個甩不開過去的顏宋,我要把秦漠從我的生活裏剝開,就像析開橘子皮和橘子肉,乾乾淨淨的,完完整整的,決不拖泥帶水。心中有難言便痛,一直便痛到喉嚨口,但幸好,我想真是幸好,幸好我愛他不深。

    我作了很充足的心理準備,等待秦漠回來興師問罪。

    我設想的場景是在晚上九點之後,他風塵僕僕從紐約趕回來,手裏提着行李,手臂上還搭着大衣。窗外必須要有萬家燈火朦朧月色,林木間傳來傷感的小提琴伴奏。當然,如果實在沒有也不必多強求。這樣,就齊聚了日木電視劇男女分手經典鏡頭的所有要素。

    他説:宋宋,為什麼這麼多天一直不接我電話?"

    我就説:秦漠,我們分手。

    他勢必要間:為什麼?"

    我依然説:秦漠,我們分手。

    這時候他肯定惱了,過來抓我的手,強迫我回答:你至少要給我一個理由。

    但我不給他機會,我簡直至死不渝,打定主意只給他六個字:秦漠,我們分手。

    我想象他會有什麼樣的表情,像是做複雜的填字遊戲,每一步都精打細算,填得不亦樂乎,樂完了一抹臉,發現滿臉的水。也不知道是汗水還是淚水。

    實際上,我設想的台詞沒有一句用上。就像好不容易規劃好的人生,等那一年、那一天到了,計劃早變化了。

    我看到秦漠的時候,並不是晚上九點之後,甚至不是晚上。那是下午三點過,空氣經過頭天的大清洗,還帶着泥上的清香,好不容易能看清的高遠天空上,懸掛着鵝蛋黃一樣的太陽。

    T大附院住院部下面的小花園裏,病人三三兩兩或下棋或散步。我和林喬在一株老楓樹下的長椅上看書。我坐着,手裏握一本學期論文用的參考資料,他躺在長椅上,頭枕着我的腿,看嚴歌苓的《穗子物語》。他不常看這些書,病房裏僅有的娛樂書刊是幾本體育雜誌、幾本電腦雜誌和兩本歷史類書籍。這唯一的一本小説還是我帶給他的。有微微的風,楓葉的陰影投在地上,隨風搖擺。

    我想事情想得入神,沒有在秦漠出現時就感知到他,等到終於發現他時,他已經離我們很近。

    他站在離我七八步遠的地方,手仁沒有大衣也沒有行李,英倫風格的格子毛衫外搭一件黑色的平長風衣,深色牛仔,高幫軍靴,看起來一點也不像三十二歲的人,臉上沒有任何風塵僕僕的跡象,狀態好得可以換上禮服直接去拍結婚照。

    他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躺在我腿上的林喬,林喬仍在看書,沒有注意到他的視線。

    我重重嚥了口唾沫,想這是最好的時候,這是最壞的時候,只要他説出那句話,説顏宋,你為什麼不接我電話,我就可以告訴他:秦漠,我們分手。這演練了一晚上的台詞,眼看就要脱口而出,只在等待一個合適的契機。

    大約我的僵硬太過明顯.林喬將書放下來,抬頭想打探我的情況.這時我清楚地發現,他也僵了,下一秒,已從長椅上坐起來,書從他身上滑了下去。

    秦漠並沒有問我那句話,他甚至什麼都沒有問。他就站在那裏,本就顧長挺拔的身材在搖曳的楓葉下更顯碩長挺拔。我想起我們分別時他發給我的短信,別讓我找不到你。真是一句讖語,彷彿那時他就感應到我們終會丟掉彼此。即使不丟掉也要錯過,就像這一刻,他找到我,但我的心情相較那時已大不相同。

    我從椅子上站起來,方便能夠不用過於仰視的目光注視他。一支竹蜻蜓忽然飛到池腳邊,他彎腰檢起來,遞給從後面追過來穿病號服的小妹妹。低垂的髮絲擋住他的眼,我終於有勇氣説出話來,我説:秦漠

    只是喊完這個名字,就被他打斷,他幾步走過來,微笑着下上打量我一眼:在準備學期論文?"

    我點頭。

    他像往常一樣揉我的頭髮,用温柔的口吻囑咐:給你帶了東西回來,晚上準時回來拿,過期就拿不到了。説完看了看手錶:時間不一早了,我還有點事。你,他眼神平靜地瞟了林喬一眼,再移開目光只看着我一個人,事情辦完了就早點回家,朗朗想吃火鍋,我買了做火鍋的材料,還得你回來弄。

    秦漠離開時,我站在原地久久不能説出話。

    林喬將地上的書拾起來,低聲道:我先上去了。我説:好。但他並沒有邁步上樓,半晌,平靜道:你只要偶爾來陪陪我我就很高興了。我看着頭頂上的楓葉,就像一波黃色的海浪,我説:今天晚上我會和他説清楚的。他肩膀顫了顫,沒有説話.嘆了口氣。

    從醫院出來已是晚上八點,期間林喬疼痛發作,我就在池身邊,親眼見他疼得咬緊牙關,額上身上全是冷汗。他讓我走,我沒有走,我一直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指在我手腕上捏出青色的指痕,他疼得太厲害。我一點忙也幫不上,我幫他擦汗,他揮開我,他斷斷續續地説:讓我一個人待着。醫生給他注射了鎮痛劑,好一會兒,他慢慢睡着。我看着他消瘦蒼白的臉色,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死亡的陰影時時刻刻籠置在這間陽光充足的病房裏。他的生命正在一點一點流逝,能不能支撐到來年春天都很難説。死神隨時站在他的背後。

    離開醫院,又去學校圖書館借了兩本病人心理護理方面的醫學書,我一路步行回家,邊走邊給自己做心理建設。我説,顏宋,你已經做好決定了,作了決定就不要後悔。你愛秦漠不深,及時了斷對兩個人都好。他會找到更好的姑娘,樣貌乖巧,家世單純,不會像你這樣十六歲就生了個兒子,不會像你這樣平凡又壞脾氣。你不能對他這樣壞,選擇了林喬,還讓他待在你身邊浪費青春,你要放手,你要祝他幸福。

    我拍拍臉,放鬆咬得死緊的腮幫子。

    不久就到家,我端詳一陣門扉,拿出鑰匙開鎖,嗒的一聲,鎖被打開,手一抖,鑰匙圈掉在地上,我愣了一下,彎腰拾起推開門。

    客廳裏大大小小的燈全部打開。

    我以為會是,一場莊嚴的審判,沒想到秦漠坐在客廳裏陪顏朗一起打遊戲。

    他總是不遵守社會發展的一般規律辦事,讓人心裏沒底。電視屏幕上是一款老式的賽車遊戲,顏朗身上穿了件英倫風格的格子毛衫,和他身上的一個樣。兩個人坐在地上握着遊戲手柄專注地看着電視機,配合得很好,側面的線條神情竟然極其相似。我恍了恍神,腦海裏快速閃過某些東西,想要抓住,又一瞬間沒影。

    秦漠回頭看到我,放下手柄起身過來,顏朗看着電視屏幕目不轉睛提醒他:喂,乾爹,這一關還沒有打完,你不能要美人不要江山呀。

    我對顏朗説:你收拾收拾回房間去做作業,我和你乾爹有話要説。

    秦漠站到我旁邊來,顏朗看了我們一眼,開始收拾收拾。先慢吞吞地關掉遊戲機和電視機,再慢吞吞地把沙發上的靠墊擺正,時不時抬頭飛快瞟我們一眼,瞟完了一看收無可收,竟然顛顛地跑到衞生間拿了塊抹布出來挨着沙發一個一個抹扶手。我看不下去,無力擺手:你不用收了,先回房間一個人待着去。

    顏朗握着抹布委屈:你們説你們的,我收拾我的,我不妨礙你們的。

    秦漠道:聽媽媽的話,你先回房去。

    顏朗看看秦漠又看看我,無可奈何地甩下抹布。

    秦漠拉我在沙發上坐下,揉揉我的頭髮抱住我:怎麼失魂落魄成這樣,林醫生的事我知道了,不要害怕,我一直在你身邊。他的聲音温柔可靠,響在我耳旁,像春天裏吹綠大江南北的暖風,他安慰我:不好的事情很快就會過去,堅強點。

    我説:你不知道

    他吻一了一下我的額頭,沒有讓我把話説完,柔聲道:好了,其他的不要再説了,從現在開始,就只討論我們兩個人的事,好不好?

    我只能説好,我本來就是要和他説我們兩個人的事,本來就是要和他分手。

    但他一點都沒有發現我的預謀,那麼近的距離,他看着我對我笑:想不想我,嗯?

    我一下子説不出話來。他沒有等我的回答,再次抱住我,嘆息似的説:我想你了。想你想得睡不着覺。

    他難得説這樣肉麻的話,但説得這樣雲淡風輕,就像喝水吃飯,沒有半點不自然。我心裏狠狠一顫,推開他,強作笑臉:你是在説好聽話。

    他偏頭看着我,嘴角里藏了笑意,並不否認,卻不知從哪裏變戲法似的弄出來一個絲絨盒子,盒子打開,裏面躺着一枚精緻的鑽戒,在客廳裏比白晝還要亮堂的燈光下泛出流轉的自然色。這樣好看的一枚戒指。

    他把戒指拿出來,握住我的左手,要把它戴到我的無名指上,傳説這是聯通心脈的地方。他説:每天晚上我都睡不着覺,想着該怎麼向你求婚,老太太等不及了。最重要的是,我也等不及了。他深深看着我,漆黑的眼睛裏有世界上最温柔的顏彩,宋宋,要不要嫁給我?我看着他,他吻着我戴好戒指的手指,緩緩重複,宋宋,要不要嫁給我?聲音又低沉又誘惑。

    我想我就要答應他,我簡直就要答應他,這個想法只維持了三秒。

    我説:不要。

    他錯愕地抬起頭。

    我斬釘截鐵地告訴他:不要。

    他仍然握着我的手,我用了點兒勁抽出來,將戒指從無名指上撥下。童話故事裏講到這個地方總是會寫戒指撥不下來,撥不下來的戒指是宿命的安排,宿命都覺得王子公主不在一起天理難容。我手上的這枚戒指一定不是個合格的道具.我輕輕一拔,它就脱離我的手指。我愣了一秒,將它重新放回絲絨盒子裏,抬起頭來無比鎮定地面對奏漠,我説:我們分手吧。

    本以為是難以啓齒的話,臨到頭卻這樣好開口。

    他仔細看我,分辨我臉上的每一寸表情,最後,得出結論:宋宋.你壓力太大。

    我搖頭,但我不能直視他的眼睛。他侮一寸眉眼都這麼好看,從前我們就公認他是個美男。我是第一次發現他這樣好看。我躲躲閃閃.語聲卻平靜有力。我説:我沒有壓力,我只是想和你分手,你該找到更適合你的姑浪,你再把這個戒指送給她。他沒有回答,我自説自話:你一直都對我很好,可是不是你對我好我就要喜歡你啊,前幾天是我頭腦不清楚,我自以為喜歡你,其實只是感激你,我對你説的話,你把它們都忘了吧。我和林喬有很多誤會,因為誤會才會分開,但現在這些誤會都解釋清楚了.我們已經言歸於好了,我感激你,可我不能

    百分之九十的真話加上百分之十的假話就是百分之百的完美謊言.我對奏漠撒了謊.我説我只是感激他,但我一定要讓他相信。我還是忍不住嘆氣,我説:秦漠,找個更合適你的好姑娘吧。

    他突然伸手拉過我的下巴,還沒等我反應,就重重吻過來。幾乎是咬着我的嘴唇,舌尖抵開牙齒,舌頭滑進來纏住我的,吮吸一般深入親吻,最柔軟的部分卻做出最兇狠的動作,口腔裏都是他的味道,我絕望地想他一定恨極了我,恨不得把我吃進肚子裏,血肉撕裂骨頭碾碎,這樣暴力地一口一口吞下去。他做什麼都是優雅沉着,是我把他逼得這樣。就算是自戀一場,我也控制不住自己要這麼想。

    我已經喘不過氣,他放開我,看起來像在笑,眼睛裏卻沒有一絲笑意,他説:沒有比你更適合我的姑娘了。多麼好聽的一句話,響在我耳邊,冷冷的。

    我別過頭去,強行忍住眼淚不掉下來,我説:這樣沒有意思,秦漠,我放手,你也放手,咱們和平分手吧。

    他側身靠着沙發背,撐着頭看我,像是把我看穿:你不欠林喬什麼,我也不欠林喬什麼。

    他説得不對,他不欠林喬什麼,但我欠林喬很多。我看着他頭頂稍高一點的地方,這是演講中學來的技巧,讓我顯得像是認真看他的模樣,我説:你是不是以為我是因為林喬的病才要到他的身邊?你想錯了,他沒有病我也會到他身邊,我們分開只因為誤會,我只恨我和他,我們彼此明白得這樣遲。這是謊言。

    我説:秦漠,我愛的是林喬不是你,你怎麼就是不明白呢?還是謊言。

    他猛然抬起眼瞼,漆黑的瞳人裏有我看不懂的東西,像異常濃郁的悲傷,他説:你説什麼?

    我説:你對我好,我很感激你,也許我還有點喜歡你,但那不是愛,你閃閃發光.哪裏都是完美的,可我不愛你,我也沒有辦法。依然是謊言。

    他微微閉了閉眼:前後兩次,不管你有沒有失憶,你都他沒有把這句話説完,臉上轉換出冷冰冰的笑,我從沒看過他這樣子,他的口吻幾近嘲弄,你憑什麼以為你不愛我,我就必須要放開你?

    我保持着剛才的視線,終於説出最心狠的話:我只想要單純的感情,我和林喬兩個,單單純純就夠了,你不要理所當然插進來,你這樣讓我很痛苦,既然你喜歡我,怎麼忍心我這麼痛苦呢?我真是卑鄙,我不過是仗着他的不忍心而已。

    他幾乎是苦笑:對我,你又忍心嗎?

    我點頭:因為我不愛你。

    他認真地看着我:你一點都不喜歡我?

    我説:從前喜歡過,但現在不喜歡了。

    他説:你要我離開你?

    我説:對,永遠也不要出現在我面前了。

    他説:宋宋,我再沒見過比你更心狠的小姑娘。

    我在心裏對他説,你應該得到更好的,秦漠,祝你幸福。

    秦漠離開之後,顏朗緩緩打開自己的房間門,他説:媽媽,我有點討厭你了。

    此後我果然再也沒有見過秦漠。

    周越越找我喝茶,幾次欲言又止提到他,都被我用別的話題打斷帶過。最後一次她終於忍不住,爆發道:我問你一句,我就問你一句,林喬活不了多久了,秦漠可以理解你去照顧他的,你為什麼一定要和秦漠分手。

    我看着杯子裏的水:我愛他不深,可以輕易放手。

    魚和熊掌不可兼得,和秦漠了斷比和林喬了斷容易得多。我陷進自己為自己造的牢籠,腦子很清楚,卻沒法走出去。

    不久,我找到房子,和顏朗一起搬了出來。我們徹底退出了秦漠的生活,從奧迪l銘的世界重新穿回了公共汽車的世界。

    搬家那天天氣很好,我看着爬滿常春藤的老洋房,晚霞裏像一座金光閃閃的城堡。我在這裏做了人生中最美好的一個夢,就像童話故事一樣。

    林喬的病情不斷惡化,腫瘤壓迫胸膜,疼痛發作得越來越頻繁,越來越厲害。他不願渾身插滿管子離開人世,拒絕一切攻擊性療法,僅僅依靠藥物和鎮痛劑維持。我基本沒怎麼去上課,天天守在醫院裏,有時給他讀兩段書,有時講幾段新聞,但大多時候,我們只是默默坐着。韓梅梅偶爾也會過來,帶點水果或者當天的報紙。

    十二月下旬,在他父母的説服下,林喬終於同意動手術,手術安排在聖誕節後。其實以他現在的狀態,動了手術,死亡反而來得更迅速,但誰都不忍心再看他那樣痛苦,至少動了手術,他可以真正的、好好的、沒有疼痛地安度最後的人生。

    林喬説:我們好像一直沒有真正的約會過一次。

    我説:啊,對。曾經我們差點要一起看一場電影,最後卻無疾而終。那時候電影院裏正放裴勇俊的《醜聞》,我用半價從學弟那裏買了一張票,他還送我兩袋話梅兩包魷魚絲。

    他説:什麼時候去約個會吧。

    我説:好,你快點好起來,好起來我們去遊樂園坐碰碰車。

    十二月二十四日,平安夜,林喬的情況不錯,雖然已瘦得不成樣子,臉上好歹有點血色。

    我們苦苦哀求主治醫師,林喬在D市市醫院當院長的父親也來求情,家屬表現得這樣,院方也不好再説什麼,終於批准我們出院半批准我們出院半日,條件是必須讓個小護士一路跟着,以防緊急情況發生。即使這樣,林喬也很高興,忙着催我去網上查最近有什麼好看的電影。其實最近沒什麼好看的電影,我提議可以換一種娛樂方式,但他堅定不移。

    我們買了可樂和爆米花,他不能吃這些東西,但執意要買,理由是別人約會看電影時都買這個,我説你其實可以嘗試與眾不同一點,他半晌沒説話,付過錢之後才淡淡道:我其實並不想與眾不同,如果能平平安安組織一個家庭,平時上上班,週末一家人去公園野餐或者郊遊什麼的,那再好不過。他看着前方若有所思,兒科醫生和語文老師,這兩個職業不是很搭嗎?這是他第一次主動提起未來,提起生死,他並不像表現的那樣看得開。

    我幫他拿過爆米花,做出微笑的模樣點頭:是啊,很搭,你快點好起來,我們一直在一起。

    那天影院的主題是愛情與懷舊,放的挺古老一部歐洲文藝片。並不是新上映的片子。

    我印象當中,林喬並不大看這樣的影片,本以為他會睡着,出乎意料的是,他看得很認真,儘管精神已不大能負荷。我時刻關注他的情況,三心二意,直到最後也沒搞清這部電影到底講了個什麼故事。但對某個段落的插曲印象深刻,因為那插曲響起時,林喬跟着輕輕哼唱,沉沉的男低音就響在耳邊,他哼得很熟練。怎麼聽怎麼悲的一個曲子,就適合放在這種悲情文藝片裏賺人眼淚。但林喬輕輕地哼唱,神情裏看不出半點悲傷。發現我看他,笑笑對我説:你也喜歡這個曲子?我以後彈給你聽。

    但終於再沒有這個機會。

    一月中旬,2009的年的春天遙遙在望,林喬永遠離開了人世。有好幾個夜晚,那支曲子響在我耳畔,連同他哼唱的聲音,沉沉的帶點久病的沙啞,令我久久不能安睡。窗外總是有大片雪白的月光,他在我耳邊低聲哼唱。我就是這樣學會這支曲子。我跟着他哼,從頭哼到尾,漸漸人睡。

    後來我把這支曲子哼給人聽,他們告訴我,它的名字THEDAYILOVEYOU

    林喬去世前,我和他有過最後一次對話,那時他已是迴光返照的跡象,精神很好,眼睛裏有前所未有的生機和顏彩,似笑非笑看着我,彷彿一切都瞭然於胸。他説:宋宋,你實在不會説謊。我沒有回答,給他足夠的時間斟酌用詞,好繼續往下説。他並沒有花費時間思考,抿起唇角笑了笑,就能看見頰邊的酒窩,是自他病後難得爽朗的一個笑容,他説:別做出這副表情,就像要哭出來似的,雖然知道你是騙我,但最後這段時間有你陪着,我很快樂。他摸摸我的頭髮,宋宋,你總是好心的。

    我鎮定地搖頭,鎮定地握住他的手告訴他:我沒有騙你。我説的每一句話都是真話。

    他沉默良久,突然問我:那,你還愛我嗎?

    我説:我愛你。

    這句話是唯一一句假話。但他微笑着反握住我的手,他説:我相信你。,

    林喬被運回家鄉安葬。

    我幾乎沒有去參加他的葬禮。

    周越越倒是去了,説他的骨灰被裝在一隻小盒子裏,臨下葬前,他母親抱着那隻盒子哭得暈了過去。年近五十的母親,失去了自己唯一的兒子。白髮人送黑髮人,可悲可嘆。

    但我很難想象他的血肉已化為塵埃,躺在一枚狹長的小盒子裏,被永埋地底。

    三個多月前,他還年輕着漂亮着生機勃勃着,在昏黃的路燈下,

    他還有力氣把我壓在牆壁上對我説:'顏宋,一直沒有機會問你,這麼多年,你過得好不好。

    轉眼間他就離開人世。

    林喬入葬的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

    夢到高一時班上組織演話劇,演的是《孔雀東南一飛》。其他角色由誰扮演已經完全記不清,只記得他演焦仲卿,我演焦仲卿最後上吊的弓階朱東南枝。

    那是第一次排練,做導演的文娛文員挨着一個一個介紹演員,介紹到我時演員隊伍裏傳出不和諧音符。是林喬撲味一笑。他坐在一張長桌子上,操着手,像個王子.冷冷打量我,嘴角卻掛着笑意:這麼矮的東南枝,那到時候到底是我吊她啊還是她吊我啊?那些無憂無慮的好時光.被呼嘯着的歲月遙遙甩在身後,永遠地過去了。

    不能忘懷的是,他在陽光下的那個側面,圓珠筆在他的大拇指上行雲流水地轉着圓圈,那是永遠定格的十六歲的夏天。

    這一切,都結束了。

    我想起來了,我從來沒有不喜歡你,那此讓你傷心的難聽話,全是我撒謊。

    那之後,過了近半年。

    春天遠去,夏天鬱鬱葱葱到來。這是個充滿活力的、生機勃勃的季節。天空中有明晃晃的太陽,向人間普度刺眼陽光,樹枝間每一聲蟬鳴都帶着滾滾熱浪,偶爾會下雷陣雨。

    期間發生了很多好事。比如,我媽在獄中表現良好,刑期減到了八年。比如,寒假時外婆從鎮上新搬來的老中醫那裏得到一個偏方,徹底治好了多年不愈的老毛病。比如開春之後,顏朗拿到全國小學生數學奧林匹克競賽一等獎,他們班主任找我商量,説這孩子學力很強,看是不是考慮讓他跳級。再比如,周越越安全期計算錯誤,和何大少在一起的時候,一不小心中了獎。

    關於最後這一件事,周越越的想法是,藝術家不能有後,生娃容易讓藝術家變正常,一正常了就很難再在藝術上有深的造就。本着為藝術獻身的精神,她打算把孩子做掉。儘管我安慰她不搞建築藝術了你還可以去搞行為藝術,行為藝術對精神層次要求不高,但她還是堅定不移要拿掉這個孩子。

    世界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這件事理所當然被何大少知道,很快演變成他們全家都知道。何大少家五代單傳,何老太太高興得差點暈過去,立刻準備豐厚聘禮,和何老太爺一道親自去周越越家登門提親。懾於何家的淫威,周父周母欣然應允了,雙方家長達成高度共識,周越越自此被休學軟禁在家,每天好吃好喝好好供着,只待下個月良辰吉日和何大少完婚。雖然也嘗試過反抗,但哪裏有反抗哪裏就有鎮壓,且每次都被鎮壓得很徹底,周越越終於舉白旗投降,何大少很滿意。

    周越越説:宋宋,我結婚那天你當我伴娘:」

    我説:那不成,我都有兒子了。

    她堅持:正好,你兒子就來給我當花童。

    我説:這真不成,沒這個先例。

    她看着一旁的何大少:宋宋不當我伴娘我就不結婚。何大少説:顏宋,你行行好吧。

    我説:那好吧。

    這樣一路歡笑,生活似乎又回到初時模樣,心裏卻知道是不同的。那些不同之處埋着隱隱的遺憾隱隱的傷,但在某些特定時刻,都可以忘懷。誰都要繼續走下去,誰都是這樣繼續走下去。

    就在周越越的婚禮如火如茶準備期間,那天,我如常去電視台。台裏沒什麼人,辦公室只有蔣甜和陳瑩兩個,似乎正討論什麼,看我推門進來,雙雙愣了一下,愣完埋頭繼續討論他們的。我前幾天已經和頭兒遞過辭職信,做完這個學期就不打算再做,一方面要忙着實習,另一方面要忙着找工作。頭兒答應了,打算讓蔣甜接我的班,最近幾次到辦公室來都是和她做工作交接。我整理了一會兒材料,把有用的挑選出來,遞交給她。她漫不經心接過,半晌,突然提高音量對陳瑩道:娛樂圈就是這樣的,你看有些小明星一輩子想嫁人豪門,想攀上高枝做鳳凰,可就是不看看自己幾斤幾兩重,主動貼上去給人家玩,到頭來人家玩兒過了該訂婚照樣訂婚該結婚照樣結婚。她們自以為能怎麼怎麼樣,最後還不是被人家幾個錢就打發了。

    陳瑩笑了一聲:能怪誰,自己把自己搞得太便宜了。

    他們討論得很熱烈,我不便打擾,資料整理完正準備離開,手已拉住門扉,蔣甜叫住我:哎?顏學姐你知道秦老師訂婚了吧?我轉頭看她。

    她把手中雜誌翻開立起來給我看:你不會不知道吧?雜誌上面都登了。他未婚妻是個畫家,又漂亮又有才氣,家世也好,媒體都評論説是世紀良緣,傳説他送給他未婚妻的粉鑽訂婚戒要二十多萬美元呢。

    隔着五步的距離,雜誌上的秦漠和半年前並沒有什麼不同,妥帖的襯衫妥帖的西裝,臂彎裏是一位黑髮深眸的西方美女,美女穿着曳地的綠裙子,臉上的笑容清純美好。我早説過,他會找到家世單純、樣貌乖巧的好姑娘。

    蔣甜笑着問我:頗學姐,你怎麼了?

    我將視線從雜誌上挪開:沒什麼,只是沒想到秦漠這麼有錢,要早知道他這麼有錢,當初怎麼也不能把他甩了。

    我們各自在各自的世界,都會生活得很好。

    快到租住的房子時接到外婆的電話。她很少在這個時間給找電話。

    千里之外,老人家用鄉音切切囑咐:金融危機不好找工作,大城市裏什麼都貴,你不如還是回鎮上來,我問過曾校長了,他説你回來的話可以教高中語文,朗朗在鎮上的小學讀書也可以適當減免一些學雜費。這樣你不用太辛苦,我也可以時常看到我的乖重孫我説好啊,我好好考慮,你要保重身體,幫我謝謝曾校長。掛斷電話後,我認真考慮,覺得這個提議其實不錯。目前靠研究生補貼獎學金稿費短薪這些雜七雜八的收入,雖然能供着顏朗唸書,但也僅僅只能供他念書,漂亮衣服都都不能多買兩件給他,為此我一直深感懊悔。鄉下空氣好,食物也很便宜,能夠勻出錢來給他買一些他喜歡而我現在沒法買給他的東西。最關鍵的是鎮上有我們家的祖屋,外婆去養老院後一直把那屋一子租給別人住。回去可以把外婆從養老院接回來,還能讓顏朗住上大點兒的房子。説起來他也漸漸長大,需要有自己的房間了。

    我仔細想這些問題,規劃畢業後的人生道路,沒注意周圍動向,等到回過神來,正站在馬路中央,一輛小汽車不偏不倚照着我橫衝過來,這倒也罷了,面臨如此困境,不遠處居然還有個小姑娘和我站在同一條水平線上。

    出於人道主義精神,我本能伸手去抱那目瞪口呆的小姑娘,妄圖閃避過飛馳的汽車。可以想象,假如她仍然待著,我伸手抱過她迅速閃在一邊,車子按照一肖線呼嘯而過,我們倆毫髮無傷,皆大歡喜。可沒想到小姑娘前一刻還目瞪口呆,車已到近前突然反應過來,躥得比兔子還快,我撲過去抱她正好抱個空,腳下被顆小石子兒一絆,我以為將要完蛋,小汽車卻在我跟前兩步味地剎住,但這似乎絲毫不能阻止我的頭朝車前蓋猛然叩下去昏過去之前我想,這真是全中國最無厘頭的乍禍,車主真是全中國最倒黴的肇事車主?,,

    我在醫院裏醒過來,不知道是今年第幾次進醫院,實在和醫院

    太有緣。

    人説做好事能得好報,好人一生平安。我在車禍前想做一件好事,因對方太過敏捷而未遂,但即使未遂,老天也給了我好報應。

    姑且就算好報應吧。

    因着這個車禍,我想起了從前的一切。

    十八歲以前的記憶,中止於一場車禍,重生於另一場車禍,真是前後呼應。

    我終於能夠記起,十八歲時,我懷着顏朗出了車禍,養母給我起名叫顏宋,繼承她死去女兒的一切,包括名字,包括年齡,包括她給予的母愛。

    而那個叫洛麗塔的女孩,十八歲以前的我,被徹底忘懷了。這感覺就像大夢一場,夢裏我遇到林喬遇到蘇祈遇到韓梅梅,夢裏我懵懵懂懂虛度八年青春,本以為是個夢,醒後卻發現天地暗換,火星人攻佔地球,一切都是真的。

    十八歲以前,明明那麼深刻,為什麼會忘記呢?

    我握着被子呆呆地看窗外隨風起舞的大葉梧桐,那時候,明明痛得要死,痛得都幾乎活不下去,為什麼簡簡單單的就全部忘記呢?不過,幸好,秦漠沒事,幸好他沒事。

    可他訂婚了。

    我用被子矇住眼睛。眼淚打濕被面。

    朦朧中海濤拍打礁岸,啪,啪,聽了十八年的鄉音。那是我的家鄉S城。

    初見秦漠,是高二時的夏天,我十七歲,他二十三歲。

    爸媽讓我考S美院,我誓死不答應,其實並不討厭畫畫,只是犯了小孩子的通病,以為叛逆是種時髦,不能接受父母安排的人生。媽媽的朋友從國外回來,到海邊療養,正好和我們做鄰居,據説她的朋友有一個很會畫畫的兒子,在麻省理工學院念建築,這次專門休學過來陪他母親,會待一整個夏天。

    媽媽帶我去拜訪她這位朋友,讓我叫她顧阿姨。她們坐在客廳裏喝茶,聊藝術聊家庭。她們的話題我通通不感興趣,坐在小凳子上研究一台老座鐘。樓梯上響起腳步聲,我抬頭望,正下樓的青年穿着深色T恤淺色長褲,長了一張好看的臉,頭髮在客廳裏非自然光的照耀下泛出柔順光澤。

    顧阿姨也看到他,笑着對他招手:stephen你來得正好,我和你黎阿姨正説起你,黎阿姨的女兒洛洛明年要考大學,想考s美院,你反正也沒什麼麼事兒,能做洛洛的輔導老師吧?

    他在他母親身邊坐下,和我媽媽打過招呼,轉頭看我。他的眼睫毛很長,眼睛很明亮,隨意看人也像是專注的樣子。他説:洛洛?

    我説:啊,洛洛,全名洛麗塔,看過納博科夫?弗拉基米爾的禁書洛麗塔沒,就是那個洛麗塔,英文名Lolita。我探究地問他:我知道斯蒂芬?霍金,斯蒂芬?李,斯蒂芬?斯皮爾伯格還有斯蒂芬?傑克遜,你是哪個斯蒂芬?説完我眼巴巴看着他,等他的反應。

    媽媽瞪了我一眼:你這孩子我假裝沒有看到也沒有聽到。我不願意考s美院,誰來輔導我,誰就是我爸媽的幫兇,不要想我給他好臉色,我是這麼想的。

    他看着我,有點錯愕。

    顧阿姨撲味笑出聲來:Stephen,是不是覺得這個説話風格很熟悉,洛洛多像小時候的你啊。

    他彎了彎嘴角,笑道:我小時候説話可不會帶這麼濃的鼻音。鼻音是我的死穴,我臉一陣紅一陣白,簡直有點惱羞成怒。

    他友善地伸出手:我是斯蒂芬秦,秦漠。秦王朝的秦,沙漠的漠,我比你大很多,你要叫我秦哥哥。

    我找把頭偏問一邊:你是國外回來的.國外不都是直接稱呼名字嗎?

    他笑.饒有興味的:可我現在回國了.要人鄉隨浴.按照國內的規矩來.

    媽媽和顧阿姨只是笑吟冷地看着我們兩個。

    我把頭偏得更狠:我才不叫你那個什麼什麼。"

    顧阿姨終於哈哈大笑:Stephen,你要好好補一下中文,不知道只有條情侶才叫情哥哥情妹妹的嗎?

    我不能置信地看向這個顧阿姨.絕對患不到一個長得這麼漂亮這麼有氣質的阿姨居然會在未成年人面前開這種玩笑。

    秦漠眼精裏含着笑意,做恍然大悟狀道:還有這種説法?不好意思我中文不好,但你至少要叫我一聲哥哥。

    我都快玻他們弄哭了,大聲道:你又不是我媽生的,我才不叫你哥哥,我

    我還沒有喊完,他把手上一串黑翟石取下來放到我手心,正色道:不知道回國會見到這麼可愛的小妹妹.也沒有給你帶什麼禮物.就把這個送給你當見面禮吧説完他揉了揉我的頭髮。

    掌心裏還放着人家給的禮物,再説別人就太不近人情了,我生生把沒有喊完的話憋進肚子裏,又想起禮貌,通紅着臉説了聲:謝謝!

    他含笑行着我:要叫我什麼?

    我一想,禮物都收了.還要跟人賭氣就太不大度了,半天,喊了聲:哥哥。

    顧阿姨笑得眼淚都出夾了,對我媽媽説:你這個女兒可真是個寶。

    此後侮天放學,我都去秦漠家跟他學畫。我在畫室裏看到他畫的那些靜物.死的東西在紙上煥發生的顏彩.連石頭做的雕塑仿沸都有了靈魂。

    這充分説明了那時的我是一個很有想象力的小孩。審美活動本來就需要想象力,越是高級的審美越是如此。我是這麼認為的,思象力異常豐富的人能欣賞畢加索的《格爾尼卡》,一般豐富的能欣賞梵高的《向日葵》,沒有想象力的就只能欣賞尼羅河女兒或者聖鬥七星矢.

    我看了奏漠的畫,被他的作品迷惑,漸漸覺得畫畫也是個不錯的事兒。沒準以後我真能成為一個畫家。那時年少的自己,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己我似乎總想從秦漠的畫裏找出點什麼,想一下子畫出像他那樣有生命張力的畫作。雖然那時候,我基本還搞不清楚生命張力到底是計麼。

    秦漠畫畫的模樣認真又好看,炭筆握在他修長的手指間.就像武士握住一枚長劍。鵝黃色的窗紗被海風吹得捲起,他的眼神專注,只看得到畫架上的世界。我有時會故意咳嗽一聲打擾他,他一隻手插在褲袋裏一隻手舉着筆,絲毫不為所動。我使勁兒咳,咳得隔壁打掃清潔的保姆阿姨都來敲門,他只漫不經心指指對面的拒子:嗓子疼?那裏有金嗓子喉寶。

    在奏漠家學畫的時間漸漸由?一個小時增加到一個半小時,再由一個半小時增加到兩個小時。其實只是我自己賴着不走,他總是時間一到就開溜一刻也不停留。那時的秦漠,在外人面前裝得正直,私下卻有各種不經意的稚氣舉動、而找在他家用功的那些大好時候,原本應該和程嘉木一起看電視吃冰淇淋做作業的。

    我把這些時間犧牲掉,最終令暗戀程嘉木的饒一靜得到機會,他們一起做作業一起回家,一起打藍球一起吃冰激凌,我什麼都不知道。同學們看我的眼神普遍充滿憐憫,但誰也不將這個秘密説出來。當我終於知道一切的時候,已是和秦漠學畫的第三個月,秋天都要到來。我沒有悲傷難過,反而覺得十分輕鬆。

    我從一個月前就開始糾結自己對不住程嘉木,沒想到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是我們誰都對不住對方。不同之處只在於他公然對不住我,而我沒有讓自己的行為公然化而已。我只是默默地在心裏喜歡他,教我畫畫的老師,被我叫做哥哥的那個人,奏漠。

    由此可見,在可塑性極強的少年時代,移情別戀多麼容易,我前半年還覺得程嘉木是個不錯的好同學,後半年就徹底拋棄他喜歡上秦漠。那是一種基於藝術崇拜的喜歡,是真正的喜歡。絕不像和程嘉木那樣拉拉小手就能滿址。我想使勁抱住他,也想親親他。我滋生出如此熱情大膽的想法,卻還不滿十八歲,連成年人都算不上。

    全中國沒有哪一對男女朋友像我和程嘉木這祥偷快分手。他試探着問我:蛋撻,也許我們可以重新來過。

    我堅定搖頭:不行,木頭,我已經喜歡上其他人了,不能和你重新來過。

    他淡淡道:秦漠?

    我説:啊,秦漠。

    當着程嘉木的面,我能將這喜歡如此鏗鏘地説出口,面對奏漠時,卻一絲一毫不敢逾矩,連最含蓄的暖昧都不能夠。

    事實上,我和他也暖昧不起來,他只當我是個小女孩。我畫出一幅好作品,他覺得滿意,會從衣服口袋裏摸出巧克力來獎勵我。連顧阿姨也説,自從洛洛過夾學畫畫,Stephen的衣服裏總是裝滿糖果。可幼兒園裏的老師也是這麼獎勵準時出操的小明友。

    有一次,他照例拿出巧克力放到我手心,我終於鼓起勇氣反抗:我不要吃巧克力。他翻着畫紙漫不經心打發我,我也不吃巧克,反正最後兩個了,不要浪費,好歹把它吃下去。我一想是不能浪費,忍着委屈將巧克力吃下去。第二天,他果然不再從衣服口袋裏撣巧克力來獎勵我。

    只是開始獎勵棒棒搪。

    程嘉木打擊我:你們沒可能的,看年齡,一個7o後一個80後,一個時代的代溝;看文化背景,一個從小被資本主義腐化一個長在社會主義紅旗下,意識形態南轅北轍;再看看學歷,我就好奇了,他一個博士生和你一個高中都沒畢業的能有共同語言嗎?"

    這些都是事實,我不能反駁。但是我想,我將對秦漠的喜歡暗埋在心裏,為了這喜歡,我會立刻長大,很快趕上他,那時候,他就不能隨便拿個巧克力或者棒棒棲來打發我了。我會看着他的眼睛,就像個花從老手,一點都不緊張惶惑,我像個情聖一樣和他表白:秦漠,我喜歡你,喜歡你好多年了,你怎麼説?"

    我靠着腦海裏不切實際的意淫來鞭策自己,學習陡然刻苦,成績上升的速度好比坐雲霄飛車,媽媽看了成績單簡直不能相信、一個勁追問我:你該不是抄別人的才得了這麼高分兒吧。我一邊繼續刻苦一邊在心裏暗諳遺憾,要是秦漠早兩年出現,搞不好我就能考上北大了。

    那是一場貨真價實的借戀,我想要靠近他,又不敢太靠近他。被這種矛盾的心情折磨,連青蛙跳進池水也能激發愁思。真是少女情懷總是詩,且還是一首徘句。

    終於被我等到一個機會,能夠光明正大擁抱他,不會被任何人發現。

    是他二十三歲生日,顧阿姨要辦一個舞會,附近的朋友都會來參加。他坐在沙發上邊翻報紙邊和我説起這件事,側面被夕陽的餘暉映出深沉輪廓,他好看的眉眼微微彎起來:這個舞會自帶舞伴,把你那個小男朋友也帶過來吧。

    我被他的笑容迷惑,反應過來之前已經重重點頭。

    我沒有告訴他我已和程嘉木分手,一直卑鄙地想,只要他還覺得程嘉木是我男朋友,就能安全跟他撒嬌,他不會看出什麼。我一邊痛恨他當我是小妹妹,一邊害怕他不再拿我當小妹妹。假如能直接從小妹妹升級到女朋友,含義就大不一樣,但我很清楚,不是小妹妹的話,就什麼都不是了。

    就算秦漠説了這個舞會自帶舞伴,我也要和他跳一支。十七歲的我用有限的閲歷苦思冥想,童話故事裏哪一對公主王子沒有一起跳過舞呢。我的要求也不高,就算不是公主,和他跳一支舞總不過分吧。

    程嘉木説:你這個要求的確不過分,但關鍵是你會跳舞嗎?

    我用大無畏的月光望向他,堅定不移地、矢志不渝地,我説:"我可以學。

    程嘉木望着碧藍的天空,天空盡頭是沉寂的海水和一動不動的海底勘油船,他向我伸出手來:那我教你吧。

    我身體協調性能不好,痛苦地學了兩個星期才學會一支曲子,且只能跳這支曲子,一放別的曲子就跟不上節奏,輕者踩對方的腳.重者踩自己的腳。程嘉木無可奈何,嘆道:萬一舞會上不放這個曲子呢?

    我寶貝地裝好舞曲的碟片,安慰他:不會的,我自己把這個碟片帶去,他們家那一套音響我玩得很熟。

    那個晚上很快到來,九月的天空亮着繁星。

    我仔細打扮,穿上,一條豔麗的紅裙子,特地請媽媽幫我把頭髮盤上去,做成一個成熟的髮型。在去秦漠家前,我吃了兩斤冬棗平復心情,儘量讓自己別那麼緊張,但無法不緊張。

    程嘉木挽若我的手走進秦家大門,我不斷問他:你看我的眼影用得合適嗎?

    這個口紅是不是太濃了?

    項鍊和裙子會不會不太配啊?

    哎呀,鞋,我得回去換一雙顏色淺點兒的鞋。

    程嘉木終寸:忍受不住,甩開我的手,冷冰冰道:你再怎麼打扮得成熟,還是個小丫頭片子,你以為你這樣秦漠就會對你刮目相看嗎?

    我無言以對,半晌,開口道:我沒有想讓他對我刮目相看,我只想和他跳一支舞,我準備了這麼久,排練了這麼久。

    他目不轉睛看了我好一會兒,手揣進褲兜裏,抬頭望着星空:蛋撻,從前你和我在一起,可不是這樣,那時候你多高傲,就像個貨真價實的公主。

    我們走進大廳,舞會已經開始,空氣中有各種好聞的味道,被柔軟的樂聲籠罩。我在人羣中尋找秦漠的身影,一下子就找到。他懶洋洋靠在窗邊,和麪前的美女聊天,成熟的,我不認識的美女。我淹沒在人羣中靠近他們一點,聽見幾個生僻詞彙從美女嘴裏説出,生態建築啊新城市主義什麼的,我一個都搞不懂,只好沿着原路退回去,默默坐在角落。

    我看着地上發呆,音樂換了又換,感覺已經發了很久的呆。一雙皮鞋出現在視線底,熟悉得讓我瞬間就把心肝脾肺臟一起提到嗓子眼兒的聲音在頭頂響起:不冷嗎?

    周圍吵得厲害,我卻只聽到他的聲音,我抬起頭來,假裝很自然地回答他:不冷啊。

    他手裏拿着一個披肩,微微皺眉:其實還是冷吧?我莫名其妙:真的不冷啊。員然已是秋天,但夏意還沒有完全褪去,我穿着這個吊帶的紅裙子剛剛好,一點都沒覺得冷。他沒理我,乾脆地把披肩搭到我肩上:小孩子知道什麼,這樣的天氣你穿這麼點兒不冷才怪了。

    我最恨他説我是小孩子,正要開日反駁,看到程嘉木走到近前,我在心裏暗想這傢伙可真是個電燈泡。秦漠一把拉起我,對着程豁木一笑:把你女朋友先借給我玩兒一會兒。程嘉木還沒反應過來,我已經被他拖進舞池當中。

    他握住我的腰,身上有白酒的味道。我大膽地抱住他,想這是個渴望了多久的擁抱。他頓了十秒鐘,慢條斯理地糾正我的動作:洛洛,跳舞可不是這樣,你這樣抱着我,我沒法動了。

    我準備的曲子沒有派上用場。秦漠教會我跳他的曲子,教了三遍就學會,第四遍跳時,我沒有走錯一個舞步。那個夜晚絲竹亂我卻只聽到自己的心跳。我們從舞池中退出來,他揉揉我的頭髮摸啊摸啊又摸出一根棒棒糖,剝開來遞到我手中,他誇獎我:跳得不錯。

    他沒有從我的擁抱裏看出跡象,他知道我很緊張,卻以為那不過是初學跳舞的緊張。他仍然只當我是永不會和他發生故事的小姑娘,對我照顧周到。我以為我想要的那麼少,那麼微不足道,經過這個夜晚,卻深刻發現自己原來並不只想要一個擁抱。如果能夠把秦漠據為己有,那該多好。

    十一月,我每天晚上多熬半個小時的夜,織了兩個月織出來,-條圍巾,作為聖誕禮物送給他。

    他拿着圍巾仔細端詳,含笑問我:自己織的?

    我搖頭:商店裏買的,本來是五十五塊錢一條的,打七折下來三十八塊五毛。

    他表示驚訝:這麼醜的圍巾居然還能賣三十八塊五毛?我無言以對。

    他隨手從茶几上拿起兩個獼猴桃遞給我。

    我説:幹嗎?

    他表情淡淡:回禮。

    那些事,我還能想起很多。時隔八年,我依然記得和秦漠在一起的每一個細節。就像這些記憶都被做成了膠片,放在腦海中,可以永久保存。

    程嘉木説:你是打算永遠不告訴他還是暫時不告訴他,你現在這樣簡直就像準備把暗戀進行一輩子了。

    我説:啊,再看吧。現在這樣挺好。

    我其實一直在思考,如果我告訴他我喜歡他,他以後再也不理我該怎麼辦呢?暗戀的心酸大概就是這樣了。

    終於連老天爺都看不下去,即使我想保持現狀,轉折的一天卻終於來臨。

    那是我的十八歲生門,寒假裏的情人節,二月十四日。

    爸媽在國外出差,不能立刻趕回來,許諾回家會帶給我豐厚禮物。隔壁市念大學的表姐和他男朋友正好到海邊玩兒,住在我們家。表姐説,十八歲啊,成人的大日子,我們可以辦一個小小的派對,就在家裏,反正姨父姨母不在家,我們鬧一個通宵來慶祝。

    這提議得到我的全力支持,大家開始轟轟烈烈準備。

    去秦漠家通知他晚上過來捧場的時候,他從一本偵探小説裏抬起頭來,摘掉眼鏡看我:我還打算晚上帶你去一個好地方。沉思了兩秒鐘戴上眼鏡,那等派對結束之後吧,結束之後再帶你去。我為難看他:今天晚上不行,今天晚.上我已經打算好了要大醉一場的,我們買了白酒紅酒黃酒啤酒各種各樣的酒,我肯定是要喝醉的。

    他臉上出現茫然神色,愣了半天,發出一個單音節:啊?我連忙解釋:我不是想要學壞,絕對不是。因為表姐説人生總要醉一場的,與其以後被別人灌醉發生點什麼不可挽回的事兒,不如在安全的情況下先試出自己的酒量,心裏有個底線就不容易喝醉了,也是為了以後參加社交活動的安全着想。好歹我也十八歲了。,我説到十八這個數字時,特地偷偷漂他一眼看他的反應。他微微偏着頭,想了一會兒,食指叩着沙發扶手,道:好吧'},但事先要把解酒的蜂蜜水準備好。

    這天晚上,我真的喝得大醉。但並沒有人事不省,只是頭暈,眼前的一切都被籠籠上一層夢幻色彩,輕飄飄的,像走在雲端,心情很開朗,也很安寧。窗外一直下雨,浙浙瀝瀝,海面黝黑沉靜,天氣仍一是嚴冬一般的寒冷。這派對終於還是沒能鬧夠通宵,朋友們相互攙扶着踉蹌離開,表姐和她男朋友也回客房休息。回房之前她疑惑間我:洛洛,我剛放這兒的兩個裝紅灑的杯子你看到沒?我搖頭説沒着到。她表情凝重,欲言又止了一會兒重複:你真沒看到?我説:的確沒看到。實際上我不僅看到還把它喝掉,並沒有兩杯全喝,其中一杯給了秦漠。但她問我那時候,我確實沒想起來。

    客廳裏很快安靜,窗簾被拉開,夜色沉沉,透過玻璃窗擠進來。奏漠撐着失,碩長身姿陷進我們家的大沙發裏,微微皺着眉,像是沉思又像是剋制。我搖搖晃晃指揮他,讓他去把DVD打開,我要看電影。

    那是是一部美國文藝片,天空有鴨絨~般的浮雲,地上是大片茂盛的葡萄園。客廳裏只有電視屏幕泛出藍蓋盈的光。

    我們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接吻。就像電影一樣迷離,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做夢,好比終於把商店櫃枱裏想了已久的洋娃娃裝進口袋。他黑色的頭髮擦過我的臉頰,我什麼都看不清。當他終於進入我的身體,那疼痛真實,滿足和疼痛一樣真實,我抱住他的脊背,想這夢要慢點結束。我喜歡他喜歡得這樣。

    半夜我就醒過來,腦袋裏一片檢糊,看見客廳裏一盞落地燈亮着,發出微弱白光。秦漠赤着腳,衣着整齊地坐在地毯上抽煙。我咳了一聲,大腦還沒轉過來,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他握着煙頭的手指一顫,煙灰掉在地毯上。

    我説:哥哥

    他將煙頭掐滅,過來掖好我的被角。

    他表情嚴肅,聲音嘶啞:洛洛,是我的錯,你還這麼小。他將頭埋入手中,我第一次看到他懊悔的模樣,簡直都不像他,很久,他抬起頭來,苦笑了一下:你肯定恨死我了,我該怎麼辦呢?

    我終幹想起來都發生了什麼,在大腦從死機中重啓運作之前,我聽到自己説:我們在一起吧。

    他答應了。

    我只是抱着試一試的態度,他答應了,他居然答應了。

    接下來的半個月我真是要高興到天上。

    程嘉木想破頭也想不通為什麼秦漠突然和我在一起,帶着我玩兒,還把我介紹給他圈子裏的每一位朋友,説我是他女朋友。他的朋友們會開玩笑:秦漠你可真狠,人家還只是個小姑娘。説完秦漠又來説我:小妹妹你是怎麼被這個人騙到手的,你實在沒有挑男朋友的眼光啊。秦漠涼颼颼地笑:你們就見不得我找一個漂亮女朋友是吧,不過我們倆情深似海,你們誰也別想挑撥我們。説完看我,對吧洛洛。我就重重點頭:嗯。

    其實我都想不通秦漠為什麼這樣,但漸漸覺得也許他本來就有點喜歡我。他對我那麼周到温柔,除了他也喜歡我以外我基本上找不出什麼其他理由。當然,我本來也很抗拒尋找其他理由。我給自已太多心理暗示,很快就以為秦漠他是真的喜歡我。這不是一件好事如果一開始我就認清現實,後來聽到他那些話就不會那麼難過。我本來只想要一點點,等到得到了那一點點,又貪心地想要更多。最可悲的還不是想要更多卻得不到,是連那一點點其實都不曾得到過過

    掰着指頭細算,是二十世紀的最後一個三月初,花紅柳綠,天空湛藍。

    爸爸媽媽吵架,無意中説出我是孤兒院裏領養的,不是他們親生的。

    我震驚得不能接受,第一個念頭就是去找秦漠。

    我跌跌撞撞跑到他房間門口,門虛掩着,我要推門進去,屋子裏傳來顧阿姨的聲音,他正和他媽媽説話。

    顧阿姨説:你想帶洛洛回美國?她還這麼小,她明年還要參加高考。

    他説:她可以不在國內念大學,她喜歡畫畫,她可以在美國學。

    顧阿姨説:我知道你喜歡洛洛,我也喜歡她,但她父母不會同意你這樣做,你憑什麼讓她離開父親母親跟着你至小一個完全陌生的國家呢?

    他説:你不是説過,那不是她的親生父母嗎?

    我屏住了呼吸,沒有聽到顧阿姨的聲音,只聽秦漠輕聲道:她早晚會知道這件事,如果那時候我不在她身邊我很擔心她。我會和黎阿姨他們好好商量,讓洛洛出國唸書,我會好好照顧她。我聽着他這些話,眼淚啪嗒啪嗒掉下來,那些驚恐無措變魔術一樣,瞬間就不復存在,只覺得渾身上下突然充滿勇氣,什麼艱難的事都可以面對。

    我就要伸手推開門,就要立刻衝過去抱住他。

    然後他説:我得對她負責,這個小姑娘,我對不起她。我呆在原地。

    在他們這場對話結束之前,我迅速逃離了現場,逃到大門口時還摔了一跤,膝蓋處破了個洞,卻沒有感到疼痛。

    我絞盡腦汁想秦漠最後那句話是什麼意思,想到各種可能,又挨個兒去找證據將其否定。我不能相信他和我在一起只是因為他要負責,他是國外回來的,國外不都把這個看得很開嗎?

    我給自己打氣: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他怎麼可能不棄歡我,我和他天天在一起,就算剛開始不喜歡,日久生情都該生出幾分喜歡。但終於還是不合時宜地想起,他確實沒説過喜歡我,他和我在一起,從來沒有過分親熱動作,頂多就是揉揉頭髮捏捏臉頰,再了不起就牽牽手,牽手都要我去要求。我説我們在一起吧,他也沒有表現出特別高興的神色,只是在微弱的燈光下點點頭:好吧。他説。真不知道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家不是熟悉的家,喜歡的人不喜歡我。

    我仔細考慮了兩天,動用了自己的所有腦細胞,在第三天向秦漠提出了分手。他正在畫圖,筆就掉到地上,他説:你説什麼?我説:我們分手吧,我還是覺得我們不合適,你比我大這麼多,你的好多想法我都弄不明白,我覺得我們有代溝,相處起來挺困難的。

    他彎腰撿畫筆,半晌,道:洛洛,你不是小孩子了,作決定之前要慎重思考,不要因為一時衝動就

    我打斷他的話:你是不是還介意我生日那天晚上的事兒?你不用介意,我都不介意了,不要讓這件事成為我們的束縛,對誰都不好,我們都把它忘了吧。

    他看着畫筆,嘴角帶着笑,眼睛卻沒半點笑意:你把它看得很輕,我卻把它看得很重。

    我説:是啊,你一向有責任感,責任意識很強。

    他沒有説話。

    我看着天花板:可我們真不合適啊。又看着他的眼睛説,我也不喜歡你啊。

    風把玻璃窗吹得嘩啦嘩啦響,他轉身去關窗户,淡淡i道:你真是個心狠的小姑娘。

    那天晚上,天上有明亮星光,我坐在陽台上看月亮,想起一個童話,説塞浦路斯的大海里住着金色的海妖,愛好將自己喜歡的少年擄到海中,可人類不能生活在海底,這些少年全在她身邊死去,少年們直至死去的前一刻都痛恨海妖。我想我不能讓秦漠淹死在我身邊,關鍵是我自己不能被自己的喜歡淹死了。潮濕的海風中,似乎能看到海面上粼粼的波光。我分析自己的心路歷程,安慰自己,洛洛,你做得很對,你是個有骨氣的好姑娘。

    程嘉木在樓底下打電話給我,嗓子都在哆嗦:蛋撻你不會是想跳樓吧?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打打遊戲就好了,你看我那時候被你甩,我不是照樣活得好好的嗎?

    我説:那是你神經比較大,可關鍵那時候你是被我甩嗎?我們難道不是協商分的手?

    半個月後,秦漠回了美國。

    我藉口要去同學家補習數學,沒到機場送行。

    估摸飛機起飛的時刻,看了一眼蔚藍天空,偶像劇裏這時候會應景地出現一架波音747直衝上天,但三月的s城上空,只有一羣忙着求偶交配的鴿子飛過。

    我收到他的最後一封E一moil,短短四個字:再見,洛洛。

    誰會想到再見就是八年。誰會想到他會死在西非的內戰。誰會想到我會把顏朗生下來。

    秦漠的死訊在四月底傳來,媽媽向我們轉達這個不幸的消息,説顧阿姨已經在醫院裏昏迷了四天。秦漠是她唯一的兒子,那麼優秀的一個孩子,卻去得這樣早。要不是他過去西非幫他父親跟項目,也不會這樣,顧阿姨在醫院醒過來後第一句話就是要和秦漠的父親離婚。我第一個反應是去翻日曆,看今天是不是愚人節,翻完日曆之後都來不及有第二個反應,立刻跑去廁所大吐一頓,吐得昏天黑地,東西全吐沒了,就剩胃酸一陣一陣上湧。我想怎麼就是止不住啊,急得眼淚都流出來。媽媽擔心道:不是吃錯東西了吧?我一邊忙着嘔吐,一邊對她擺.手。

    我想,怎麼會是真的,不可能嘛。

    但就像一句廣告語所説,一切皆有可能。

    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

    我終於接受秦漠死在西非的事實,只是沒預料事實讓人這樣痛。按照程嘉木的話來説,我不過是個十八歲的小姑娘,哪裏就懂褂愛了,哪裏就愛得深刻了。只是秦漠在我生命中扮演的角色,從來就不只是有戀愛關係的男朋友。他是我的老師,是我的哥哥。失去他,相當十失去一個前男友,一個老師,再加一個哥哥,包含三份悲傷,每一份悲傷都真真切切,讓人動容。這些悲傷加在一起,足有摧毀人心的力量,我後悔了,真的後悔了,可再也不能重新來過。

    此後,事情的發生就像一則老掉牙的傳奇,遵循了諸多文學規律,荒謬而不可收拾。

    五月初,我嘔吐不止,終於引起媽媽的重視,請了醫生來家裏做檢查,我和爸媽同時知道顏朗的存在。爸媽思想開明,這方卻有不可動搖的原則,一直對一直對我要求嚴格。我第一次看到媽媽那樣生氣的模樣,手都在發抖,那一耳光煽下來,打得我滿臉鼻血,她説:你今年才多大,我沒有養過你這樣不知廉恥的女兒。我死死捂住臉,壓抑多時的情緒猛然爆發,手上是大把的眼淚大把血,我説:我本來就不是你們的女兒,我是你們從孤兒院裏撿回來的,你打死我吧,反正我不是你們親生的,你們打死我也不會心疼的。媽媽抬起的手放了下去,眼睛裏有惶然的震驚神色,卻死死抿着唇,什麼也沒有説。當天夜裏,我離家出走。汽車上被人偷了隨身帶的包,只有貼身的兩百塊錢,但我沒有回頭,用這兩百塊錢買了一張南下的火車票。

    海邊的s城,我在那裏長大成人,那裏有藍的大海白的浮雲,漫長夏天裏陽光清澈透明,窗台上種着野菊花,我的美好回憶,我把它們都丟棄了。

    我帶着顏朗,糊里糊塗度過這八年,命運耍着我玩,讓我再次碰到秦漠,又讓我再次把他弄丟了。那首歌唱得太好,一開始我只相信偉大的是感情,最後無力地看清強悍的是命運。

    但又能怎麼辦呢?

    我應該早一點想起,或是永不想起。此時此刻,我想起這一切,明白那個人是我此生所愛,可他終於守不下去,愛上別的好姑娘,要結婚了。我知道不是所有的好事都會等着我,一直一直等着,我並不是故意,我只是太晚想起,可這一段人生,它並不原諒我。我和秦漠終究成為兩個世界的人,八年前的錯過讓一生都錯過。他一定早就認出我,我們當年那一段結局太糟糕,他在盡力彌補,八年前也許只是責任,八年後我知道他是真的喜歡我。我終於得到我想要的,卻並不知道那就是我一直以來,從十八歲到二十六歲,渴望了這麼多年一直想要的。是我把事情搞砸。

    我要把他搶回來嗎?

    我對他説了那麼絕情的話,我還能把他搶回來嗎?

    我連買機票的錢都沒有。

    可我終於還是不能就這樣向命運認輸。

    出院的第二天,我給秦漠發了E-MAIL。

    寫了一天一夜的一長信。

    七千字被刪到七百字,再刪到三十二個字。我説:我想起來了我從來沒有不喜歡你,那些讓你傷心的難聽話,全是我撒謊。我的悔恨,他看了就會懂得。

    我神思恍惚地等待他的回信,每天都要刷二兩百遍郵箱。總是第一時間收到各種匪夷所思的網站發來的垃圾郵件,卻沒有等到他的回信。隻言片語都沒有。

    八卦雜誌上傳來最新消息,説秦漠那女畫家的未婚妻懷孕了,為了不影響穿婚紗的效果,雙方家庭決定下個月就在威尼斯舉行婚禮,什麼什麼的。

    顏朗看到這本雜誌,驚訝地問我:這個人是乾爹?

    我説:啊,是他。

    他説:他要和這個女的結婚嗎?

    我敷衍他:大概吧。

    他偏頭想了想,又看看我:我覺得這個女的沒你長得好看。我笑道:謝謝你啊。

    他半天沒説話,很久,抬眼看我時,眼眶紅了一半,輕聲間找:以後乾爹還會找我吃飯嗎?想了半天,又取下脖子上的玉墜子給我看,這個我一直戴着,你説他和別人結婚了,不會就我們忘了吧。

    我鼻子一酸,卻忍住沒有表現出來,揉他的頭髮安慰他:不會吧,這玉墜子不是他們家傳家之寶嗎,等他再有了小孩,肯定還要再找你把它要回去。

    他把玉墜子塞進T恤領子裏嘟嘴道:他要我也不會給他,都送給我了,就是我的嘛。

    我開始想,是不是等周越越的婚禮結束之後,就開始着手去找我爸媽。程嘉木説他們移了民,不知道去公安局那邊備個案有沒有用處。我不會離開外婆和監獄裏的養母,但有些事情總要去做。

    周越越的婚禮定在月底,算命的説是個黃道吉日。

    這萬眾矚日的一天,天氣空前絕後悶熱,蟬聲零落,街道兩旁每一片樹葉都紋絲不動。

    何大少一家篤信菜督,婚禮必須在教堂舉行。周越越懷孕三個月,肚子微微隆起,死活不肯穿婚紗,何大少逼不得已只好給她買了條不收腰的白色布裙子。只可惜穿上一點都不像要結婚,倒像CCTV兒童頻道的少兒節目主持人。我站在她身邊,穿着粉色紗裙子,不認識的人走過來,辨認半夭才辨得出我是伴娘她才是新娘。

    婚禮嚴肅又煩瑣,我料想周越越絕無可能將其順利完成,考慮了最可能不順利的幾個地方,和伴郎仔細商最,做好準備隨時救場。戰戰兢兢走完紅地毯,果然在神甫面前站位時她就站錯。這件事原本可以很簡單,大家換個位置就和諧了,但周越越犟脾氣臨時發作,堅持不承認錯誤,一心認為眾人皆醉她獨醒,她是對的,我們全是錯的。何大少去拉她,還被她鄙視地拍掉手。新娘把位置站錯,且拒不悔改,熟悉周越越的性格,我覺得此時最好還是將錯就錯,但新郎伴郎並不這樣認為,一心想將其正回來,一時間台上亂成一片,神甫捧着聖經目瞪口呆,估計從沒遇到這種情況,不知如何收場。

    我想想還是打算從何大少下手,這時候和周越越對着幹沒道理,手正伸出去搭住何大少的肩,突然被人一把握住。

    那力道兇猛,帶着我的手臂將我使勁往後拽,七釐米的高跟鞋本就穿得不穩,我腳一拐,跌進某個懷抱。

    我抬頭看他。

    陽光穿透教堂的彩色玻璃照進來,照在他臉上。他的眼睫毛依然很長,眼睛依然明亮。

    這個人。

    他説:洛洛,我看到你的信,我趕來了。

    我説:你要結婚了。

    他説:取消了。

    我説:你未婚妻懷孕了。

    他説:那不是我的。

    他抬起我的手貼在唇邊,眼裏含着笑意:洛洛,你説你愛我。眼淚終於啪嗒掉下來。

    我緊緊抱住他。

    我説:我把他生下來了,我們的顏朗,我把他養得這麼大。他更緊地將我摟住。

    我説:哥哥,我們錯過了八年。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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