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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沒有人,打個比喻。”我立刻否認。

    “你認識了哪個地產界要人?”

    “李嘉誠。”我笑。

    他馬上釋疑。

    我説:“可林,我不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可林,我們原可成為一對摯友。”

    他沉默一會兒,“我現在也沒有侵犯你。我甚至沒碰過你的手,我已經開始四個中國化了:擁有一大堆不同用途的女朋友——談心的交心,跳舞的一起瘋狂,上牀的盡講性慾。”

    “要死。”我笑罵。

    “子君,説實的,如果我們之間沒有希望,我也希望把關係轉淡了。”

    淡?如何淡法?我緊張一陣子。與他説説笑笑已成習慣,一旦少這麼個人倒也恍然若失。

    我原來是個最自私的女人。

    “你要不要出來談?”他問,“電話筒開始發燙。”

    “你打算怎麼樣?”

    “燭光晚餐。”

    “不,你的意思是要同我絕交?”

    “你不能不負出任何代價而一生一世釣住我,是不是?”

    “快説清楚。”

    “我將要調回祖家。”

    我冷笑一聲,“黔驢之技,你們這些洋子,一想扔中國女人就説要調回祖家,為着事業如何如何,然後兩個月後還不是出現在中環的酒吧,只不過身邊換個人。咄!你哄老孃,沒這麼容易。”

    “我並沒有哄你,我現在就向你求婚。”

    “我不嫁洋人。”

    “子君你今年三十六?你別以為機會滿天飛,年年有人向你求婚,我是説求婚。”

    可林鐘斯強調説,“這可能是你最後一次。”

    “我不介意,”我倔強説,“我決不嫁洋人。”

    “洋人不是人?你這頭蠢豬!”

    我不嫁洋人,決不。情願一輩子孤獨,這一點點的驕傲與自尊必須維持。

    我不同子羣,我還得對平安兩兒負責。

    “大家説再見吧。”

    他沉默很久,然後説:“在電話裏説再見?絕交也依賴科學?”

    “對不起,可林。”

    “鐵石心腸。”

    我苦笑。

    “你會想念我的,”他詛咒地説,“你會想念我這個君子。”

    我搖搖頭笑,他自稱君子,如此説來,涓生還好算是聖人——脱離夫妻關係之後還關照我的衣食住行。

    “誰也不知道你在等什麼,祝你等到癩蛤蟆。”

    我抗議:“也許一個吻可以把他轉為一個王子。”

    可林沉默一分鐘,“不要再找我。”他終於掛上電話。

    太現實,剛説完我愛你就開始侮辱人。從頭到尾我其實未曾主動與他聯絡過,但如今水洗勿清了吧。

    我一笑置之。

    跑了,都跑了。

    連這個“男朋友”都走掉。

    我得緊緊抓住我的工作,連工作這個大錨都失去,我會立刻變成無主孤魂。

    週末我到老張處,他已將我做的那團“雲”擱在窗台。我用線將‘雨點’串起,釘在‘雲’下,正在比劃,樓上的房門打開,一個猥瑣的年輕男人自樓梯竄下,匆忙間還向我上下打量一番。

    我頓時反胃,烏雲滿面,準備好演講辭腹稿。

    沒一會兒老張下來。

    我鄙夷地説:“張允信,吃飯的地方不拉矢。”

    他沉默很久,臉上滿是陰雲,我知道把話説重。

    “何必把這種人往家中帶?”還想以熟賣熟的補救。

    “這是我的私生活。”

    “我很替你可惜。”

    他抬起頭來,很諷刺地看我,“你是誰?老幾?代我可惜?”

    “老張,我真是為你好,你遲早要被這些下三濫利用,你也總得有選擇。”我的氣上來。

    “完了沒有?這到底還是我自己的家,你有什麼資格上我家來指名侮辱我?”

    “張允信,你根本不受忠告。”

    “然,你想怎麼樣?”他像只遇到敵人的貓,渾身的毛都豎起來戒備。

    “你是不是要我走?”我的心情也不大好。

    “你別以為我這檔子生意沒你不行。”他説。

    他這樣説,我很震驚,話都説出口了,我很難下台,於是擺擺手,“別扯開去好不好?生意管生意。”我馬上退一步來委曲求全。

    我取過外套手袋,把我那塊雲狀飾物塞進口袋,“我走了。”我説道。

    出門口,我非常後悔,怎麼還是這麼天真?錯只錯在我自己,把張允信當作兄弟般,朋友之間最重要的是保持距離,我幹嘛要苦口婆心地干涉他的私生活,我太輕率,太自以為是,活該下不了台。

    每個人都有一個弱點,一處鐵門,一個傷口,我竟這般不懂事,偏偏去觸動它,簡直活得不耐煩。子君子君,你要學的多着呢,別以為老好張允信可以襟圓搓扁,嘻嘻哈哈,面具一旦除下,還不是一樣猙獰,也許他應當比我更加怒惱,因為我逼他暴露真面目——老張一直掩飾得非常好。

    一整晚我輾轉反側,為自己的愚昧傷感。

    我還以為我已經快要得道成精呢,差遠了。

    人際關係這一門科學永遠沒有學成畢業的一日,每天都似投身於砂石中,緩緩磨動,皮破血流之餘所積得的寶貴經驗便是一般人口中的圓滑。

    我在什麼時候才會煉得爐火純青呢?

    跟着史涓生的時候,根本不需要懂得這門學問,現在稍有差池,立刻一失足成千古恨。

    張允信拿生意來要挾我。當時如果拍桌子大罵山門走掉,自然是維持了自己的原則,出盡一口烏氣。

    但是以後怎麼辦?我又該做些什麼?

    我再也不願意回到任何骯髒的辦公室去對牢那羣販夫走卒。

    一時的嘴快引出這種危機,現在再與老張合作下去,會叫他瞧不起,我怎麼辦呢。

    驀然想起唐晶以前向我説過:“工作上最大污點不是做錯事,而是與同事反目。”

    我竟犯下這個錯,焉得不心灰意冷。

    若與老張拆夥,我租不起那麼大的地方闢作工場,亦買不起必需的工具。況且我只有點小聰明,至今連運用烤箱的常識都沒有。

    每個人都贊子君離婚之後闖出新局面,説得多了,連我自己都相信。什麼新局面?人們對我要求太低,原以為我會自殺,或是餓死,居然兩件事都沒有預期發生,便算新局面?

    我一夜未眠。

    我倒情願自己是以前的子君,渾渾噩噩做人,有什麼事“涓生涓生”大喊,或是痛哭一場,煙消雲散。我足足一夜沒睡。

    清晨喝黑咖啡,坐窗前,一片寂寥,雨終於停了,我心卻長有云雨,於是把那條自制飾物懸胸,電話響。

    是老張,聽到他主動打來的電話,不禁心頭放下一塊大石,血脈也流動起來。

    他若無其事地説:“今天與造幣廠的人開會,我提醒你一聲。”

    “我記得。”我亦裝作什麼都沒發生過。

    “一會兒見。”

    “我什麼也沒有準備。”

    “沒關係,我有些圖樣。”

    “再見。”我説。

    老張尚需要我,我鬆口氣,我尚有利用價值。

    以前與史涓生在一起,如果抱着這般戰戰兢兢的態度,恐怕我倆可以白頭偕老吧?

    我忽然狂笑起來。

    還是忘不了史涓生。

    造幣廠代表換了新人,老先生老太太不在場,我有點心虛,緊隨着張允信。

    碰巧我們兩個都穿白色,他們則全體深色衣飾,彷彿是要開展一場邪惡對正義大戰。

    我痛恨開會,説話舌頭打結,老是有種妄想:如果我不開口,這班討厭的人是否會自地球表面上消失?

    張允信出示許多圖片給主席看,其中一張居然是我脖子上懸的“雨雲”。我訝異,這滑頭,把我一切都佔為己有!真厲害。

    主席並沒有表示青睞,把我的設計擲下,冷笑一聲,“這種東西,十多年前嬉皮士流行過,三隻銅板一個,叮鈴當郎一大串。”

    “太輕佻,沒有誠意。”另一位要員亦搖頭。

    我低頭看自己的手,運氣大概要告一段落了,我不應遺憾它的失落,我只有慶幸它曾經一度駕臨。

    散會時我們已被黑衣組攻擊得片甲不留。

    我默然。

    出到電梯,主席的女秘書追出來,“等一等,等一等。”

    我沒好氣,“什麼事?要飛出血滴子取我們的首級?”

    女秘書臉紅紅,“我見你胸前的飾物實在好看,請問哪裏有買?”

    我氣曰:“這種輕佻的飾物?是我自己做的,賣給你也可以,港幣兩百元,可不止三個銅板。”

    誰知秘書小姐馬上掏出兩百元現鈔,急不可待地要我將項鍊除下。我無可奈何,只好收了她的錢,把她要的交給她,她如獲至寶似地走了。

    在電梯裏我的面色黑如包公。

    老張説:“勝敗乃兵家常事。”

    “幸虧我尚有生活費。”我説。

    “他們的內部在進行新舊派之爭,凡是舊人説好的,他們非推翻不可。”

    我苦笑,“看樣子我們要休息了。”

    “不,”老張很鎮靜,“我們將會大力從事飾物製作。”

    我愕然。

    “兩百塊一件泥餅?”老張説,“寶貝,我們這一趟真的要發財了。”

    “有多少人買呢?”我懷疑。

    “香港若有五十萬個盲從的女孩子,子君。”老張興奮地説,“我們可以與各時裝店聯絡,在他們店鋪寄賣,隨他們抽傭——如何?”

    “我不知道。”我的確沒有信心,“也許這團‘雲’特別好玩。”

    “你一定尚有別的設計。”老張説。

    “當然有。我可以做一顆破碎的心,用玻璃珠串起來,賣二百五十元。”

    “我們馬上回去構思,你會不會繪圖?”老張問道。

    “畫一顆破碎的心總沒問題。”我説。

    “子君,三天後我們再通消息吧。”

    我們在大門分手。

    太冒險,我情願有大公司支持我們。

    竅則變,變則通,我只剩下大半年的生活費,不用腦筋思考一下,“事業”就完蛋。

    回到公寓怔怔的,嚐到做藝術家的痛苦:絞腦汁來找生活,製作成品之後還得沿門兜售,吃不消。

    忽然之間覺得寫字間也有它的好處:上司叫我站着死,乾脆就不敢坐着生,一切都有個明確的指示,不會做就問人,或是設法賴人,或是求人。

    現在找誰幫我?

    又與老張生分了,沒得商量。

    黃昏太陽落山,帶來一種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式地孤獨。

    我出門去逛中外書店,買板書、B2鉛筆、白紙、顏料,最後大出血,在商務買套聊齋,磨着叫售貨員打八折,人家不肯,結果只以九折成交。

    我也不覺有黃昏恐懼,一切都會習慣,嘴裏嚼口香糖,捧着一大盒東西回車子,車窗上夾着交通部違例停泊車輛之告票一張。

    “屎。”嘆息一聲。

    這個車如流水馬如龍的撩會,不使盡渾身解數如何生活,略一疏忽便吃虧。

    剛在感想多多之際有人叫我:“子君?”追上來。

    我轉頭,“涓生。”

    “子君。”他穿着件晴雨褸,比前些時候胖了,可怕。

    我看看他身後,在對面馬路站着辜玲玲以及她的兩個子女。那女孩冷家清已經跟她一般高,仍然架着近視眼鏡,像個未來傳道女。

    想到我的安兒將是未來豔女錄中之狀元,我開心得很。

    “子君。”涓生又叫我一聲。

    我仍然嚼口香糖。

    “你怎麼穿牛仔褲球鞋?看上去像二十多歲。”他説。

    我微笑。

    他拉拉我的馬尾巴。

    “好嗎?”涓生問,“錢夠用嗎?”他口氣像一個父親。

    那邊辜玲玲的惱怒已經形諸於色。

    我向他身後呶呶嘴。

    他不理會,幫我把東西放進車尾箱。

    “謝謝。”

    “我們許久沒見面了。”

    我不置可否,只是笑。自問笑得尚且自然,不似牙膏擠出來那種,繼而上車發動引擎。

    我看見辜玲玲走上來與史涓生爭執。

    亦聽見涓生説:“……她仍是我孩子的母親。”

    我扭動駕駛盤駛出是非圈。

    回到家我斟出一大杯蘋果酒,簡直當水喝,用麪包夾三文魚及奶油芝士充飢。

    我作業至深夜,畫了一顆破碎的心,一粒流星,還有小王子及他那朵玫瑰花。

    “再也不能夠了。”我伏在桌上,倦極而叫,如晴雯補好那件什麼裘之後般感嘆。

    真是逼上梁山,天呀我竟充起美術家來。我欣賞畫好的圖樣,自己最喜歡小王子與玫瑰花。小王子的胸針,玫瑰花是項鍊,兩者配為一套,然而我懷疑是要付出版權的,不能説抄就抄,故世的安東修伯利會怎麼想呢。

    老張説:“管他娘,太好了。”

    我瞪着他。這個張允信,開頭我參加他的陶瓷班,他強盜扮書生,彷彿不是這種口氣這個模樣,變色龍,他是另外一條變色龍。

    我捧着頭。

    “你腕上是什麼?”

    “呵,”我低頭。

    糟,回來一陣忙,忘了還債給翟君這隻手鐲所的費用。

    “很特別。”老張説。

    “是。”

    他怎麼了?仍然來回三蕃市與温哥華之間?仍然冷着一張臉頻頻吸煙?

    翟君替我拍的照片如何了?

    想念他與想念涓生是不一樣的。對於涓生,我現在是以事論事,對於翟君,心頭一陣牽動,甚至有點悽酸,早十年八年遇見他就好。

    “——你在想什麼,子君?”

    “沒什麼。”

    “別害怕,我們會東山再起。”老張説,“去他媽的華特格爾造幣廠。”

    “我明白,我不怕。”我喃喃地説,一邊用手轉動金鐲子。

    史涓生當天下午十萬火急地找我。

    他説平兒英文測驗拿零分,責備他幾句,竟然賴坐在地上哭足三小時,他奶奶也陪着他哭。

    我知道這種事遲早要發生,有賈太君,自然就有賈寶玉。

    好,讓我來充當一次賈老政。

    趕到史家,看見平兒賴在祖母懷中,尚在抽抽嗒嗒,祖母心肝肉地喊,史涓生鐵青臉孔地站在一旁。

    我冷冷地説:“平兒,你給我站起來,奶奶年紀大,還經得你搓揉?”

    餘威尚在,平兒不敢不聽我的話。

    “為什麼不温書?”

    他不敢回答。

    我咳嗽一聲,放柔聲音,“為什麼會拿零分?”

    平兒憤憤地説:“老師默讀得不清楚,大家叫她再讀一次她又不肯,我們全班聽不清楚,都得了零分。”

    我瞠目,小學生膽敢與老師爭持,這年頭簡直沒有一行飯是容易吃的。

    平兒説下去:“她是新來的,頭一次教書,有什麼資格教五年級?頂多教一年級。”

    我聽得側目,明知道不應該在這個時候笑,但也駭笑起來。

    五年級的小學生,因他們在該校唸了五年,算是老臣子,廁所飯堂的地頭他們熟,竟欺負起老師來了。難怪俗語云:強龍不鬥地頭蛇,人心真壞。

    “她只配教一年級?”我反問。

    “是,她不會教書。”

    我嘆口氣,不知道説什麼才好,在大人眼中,一年級與五年級有何分別?在小人物眼中,大人是有階級之別,五年級簡直太了不起。我聯帶想到布朗對我們作威作福的樣貌,可是他一見可林鐘斯,還不是渾身酥倒,醜態畢露,原來階級歧視竟氾濫到小學去了,驚人之至。

    我問:“你要求什麼?換老師?換學校?沒有可能的事,老師聲音陌生,多聽數次就熟了。”

    涓生在一旁説:“我去跟校長説説。”

    “算了吧,”我轉向他,“就你會聽小孩子胡謅。壞人衣食幹什麼?大家江湖救急混口飯吃,得過且過,誰還抱着作育英才之心?連你史醫生算在內,也不見得有醫者父母心。”

    史涓生被我一頓搶白,作不得聲。

    “你,”我對平兒説,“你給我好好唸書,再作怪我就把教育藤取出侍候,你別以為你大了我就不敢打你。”我“霍”地站起來。

    “你走了?”涓生愕然,“你不同他補習英文?”

    “街上補習老師五百元一個,何勞於我?”

    “你是他母親。”涓生拿大帽子壓我。

    “你當我不識英文好了。”

    “子君,你不盡責。”

    我笑笑,“你這激將法不管用。”

    “你一日連個把小時都抽不出來?”涓生問我道,“你一點都不關心孩子?”

    史老太太到這時忽然加插一句:“是呀?”

    “我覺得沒有這種必要。”我取起手袋。

    “鐵石心腸。”史涓生在身後罵我。

    我出門。

    史家兩個傭人都已換過,我走進這個家,完全像個客人,天天叫我來坐兩個鐘頭,我吃不消。是,我是自私,我嫌煩,可是當我一切以丈夫孩子為主的時候,他們也並沒有感激我,我還不如多多為自身打算為上。

    當夜我夢見平兒長大為人,不知怎地,跟他的爹一般地長着肚子,救生圈似的一環脂肪,他的英文不及格,找不到工作,淪為乞丐,我大驚而叫,自牀上躍起,心跳不已。

    我投降。

    我不能夜夜做這個惡夢,我還是替平兒補習吧,耍什麼意氣呢。

    待我再與史家聯絡的時候,老太太對我很冷淡,她説:“已請好家教,港大一年生,不勞你了。”

    我很惆悵。

    世事往往如此,想回頭也已經來不及,即使你肯淪為劣馬,不一定有回頭草在等着你。

    我從來沒有這麼孤立過,一半要自己負責。

    安兒寫信來:“……翟叔有沒有跟你聯絡?”

    沒有。

    沒有也是意料中事。

    你估是寫小説?單憑著書人喜歡,半老徐娘出街晃一晃,露露臉,就有如意郎君十萬八千里路追上來。沒有的事,咱們活在一個現實的世界裏。

    我想寫張支票還錢給他,又怕他誤會我是故意找機會搭訕,良久不知如何舉棋。

    對他的印象也漸漸模糊,只是感嘆恨不相逢青春時。

    三十六足歲生日,在張氏作坊中度過。

    我默默地在炮製那些破碎的心。

    老張在向我報導營業實況。據他説來,我們的貨物是不愁銷路的。

    唐晶有卡片送來,子羣叫我上她那兒吃飯。安兒寄來賀電。

    不錯呀。我解嘲地想:還有這許多人記得我生日。

    史涓生,他不再有所表示。

    我終於活到三十六歲,多麼驚人。

    “我把圖樣跟一連串中等時裝店聯絡過,店主都願意代理。”

    “中等店?”我自鼻子哼出來。

    “看!小姐,華倫天奴精品店對你那些破碎的心是不會有興趣的。”

    “怕只是怕有一日我與你會淪落到擺地攤。”我悶悶不樂。

    “你可有去過海德公園門口?星期日下午擺滿小販,做夠生意便散檔,多棒。”

    我説:“是的,真瀟灑,我做不到。”

    “子君,你脱不掉金絲雀本色。”

    “是的。”我承認,“我只需要一點點的安全感。”

    老張自抽屜裏取出一件禮物,“給你。”

    “我?”

    “你生日,不是嗎?”

    “你記得?”

    他擺擺手,“老朋友。”

    “是,老朋友,不念舊惡。”我與他握手。

    我拆開盒子,是一隻古玉鑲的蝴蝶別針。

    “當年在嘛羅上街買的。”他解釋,“別告訴我你幾歲,肖蝴蝶的人是不會老的。”

    他把話説得那麼婉轉動聽,但我的心猶似壓着一塊鉛,我情願我有勇氣承認自己肖豬肖狗,一個女人到了只承認肖蝴蝶,悲甚,美化無力。

    電話響,老張接聽,“你前夫。”

    我去聽,史涓生祝我生日快樂。我道謝。

    我早説過,他是一個有風度的知識分子,做丈夫的責任是他捨棄了,但做人的規矩他仍遵守。我不只一次承認,不枉我結識他一場。

    “有沒有人陪你?”涓生説。

    “沒有。”我説。

    “今年仍然拒絕我?”

    “你出來也不方便。”我簡單地説:“別人的丈夫,可免則免。”還打個哈哈。

    “你的禮物——”

    “不必了,”我衝口而出道,“何必珍珠慰寂寥!”

    他默然,隔了很久也沒有收線,我等得不耐煩,把話筒擱上。

    老張把一切都看在限內,他閒閒地説道:“子君,你最大的好處是不記仇。”

    我苦笑。人家敢怒不敢言,我連怒也不敢,即使把全世界相識的人都翻出來計算一遍,也一個也不恨,除了恨我自己。

    “同你出去好不好?去年咱們還不是玩得很高興嗎?”

    我搖搖頭。

    “我同你到楊帆家去,叫他唱《如果沒有你》給我們聽聽。”

    我搖搖頭。

    “到徐克那裏去看他拍戲,他也許已經拍到林青霞了。”

    “別騷擾別人。”

    “我新近認識鄭裕玲,這妞極有意思,多個新朋友,沒什麼不好,我介紹給你。”

    我説:“人家哪有興趣來結識我。”

    “子君,是不是我上次把話説重,傷害了你?”

    “沒有,老皮老肉,又是老朋友,沒有了。”

    “子君,我害怕,你臉上那種消極絕望的表情,是我以前沒看見過的。”

    我想到那個夢,在夢中看見那個自己,就是老張現在看到的子君吧。你別説,是怪可怕的。

    “我很累,我要回家。”

    “子君——”

    “不會有事的,我總有力氣同環境搏鬥。”

    但其實巴不得一眠不起,久不久我會有盼望暴斃的時刻。

    到家,電話鈴不住地響。

    準是子羣。

    好心人太多了。

    我取起話筒。

    “子君?”是個男人。

    “是我。哪一位?”

    “子君,我是翟有道,記得我嗎?”

    記得?記得?原以為心頭會狂跳,誰知卻出乎意料地平靜。“你在哪裏?”我聽得自己問。

    “在香港。”

    “你到香港來?幹什麼?”

    “討債,你欠我一百五十元美金,記得嗎?”他笑,“代你墊付的。”

    “是的是的。”

    “還有送貨,你有一疊照片在我此地。”

    “是的是的。”

    “其實我是來做生意。”

    “是的。”

    “我們可以見個面?”

    “今天?”

    “今天!今天只剩下六小時,為什麼不呢?”他説,“出來吃頓飯可好?”

    “你住哪裏?”

    “我爹媽的家,在何文田。”

    “我們在尖沙咀碼頭等。”

    “旗杆那裏?”他問。

    真要命,十七歲半之後,我還沒有在旗杆那裏等過人。

    放下話筒,簡直呆住。

    翟君回來了,而且馬上約見我。

    我飛快地裝扮起來,飛身到尖沙咀碼頭,比他早到,站在那裏左顧右盼,不由得想起小時候的情況來,約男朋友的地點不外是大會堂三個公仔處、皇后碼頭及尖沙咀碼頭。

    我低下頭笑,誰會想到若干年後,我又恢復這種老土的舊温情?安兒知道的話,笑歪她的嘴。

    翟君來了。

    他就是走路,也充滿科學家的翩翩風度——我知道我是有點肉麻,不過能夠得到再見他的機會,歡喜過度,值得原諒。

    翟有道淡淡地向我打招呼,一邊説:“天氣真熱。”

    我這才發覺自己背脊已經出了一身汗,白色襯衣貼在身上,是緊張的緣故。

    他打量我,“你還是一樣,像小安的大姐。”

    我笑笑,“小安好嗎?”

    “這次我直接自三藩市來,沒見到她。”

    “我的電話地址不是她給你的?”我問。

    “呵,是我早就問她要的。”他伸手進袋。

    我窩心一陣,頗有種大局已定的感覺。

    “子君,打算帶我到哪兒去吃飯?”

    “你愛吃什麼?”我問。

    “自制斑戟,加許多蜜蜂醬那種。”他提醒我。

    我微笑,“明早再吃吧,現在去吃些普通點的海鮮。”

    “白灼蝦,我最喜歡那個。”

    “我請客。”

    他並沒有與我搶付帳。

    飯後我們一起散步……

    我問,“你在香港要逗留多久?”

    “多久?我不回去了,我是應聘而來的。”

    “啊?”我喜出望外,張大嘴,愕然地沒有表情。

    他是為我而來?不不,不可能,一切應在機緣巧合,他到了回家的時候,我偏偏又在這裏,他在此地沒有熟人,我們名正言順地熟絡起來。

    這也已經夠美好了,我並不希冀誰特地為我千里迢迢趕來相會,凡事貴乎自然。

    “很多事不習慣,”他摸摸後腦,“回來才三天,單看港人過馬路就嚇個半死,完全不理會紅綠燈。”

    我笑,“為什麼忽然之間回來。”

    “不知道,想轉變環境。父母年事已高,回來伺候在側也是好的。”

    我鼓起勇氣,推銷自己:“你有空會常常跟我聯絡吧?”

    “哦,自然。”

    “家中可多親戚?”

    “很多。”

    大概都忙着同他介紹女友,我想,無論結局如何,多翟君這個朋友,絕對是好事。

    當夜他送我返家。在門口我同他説:“好久沒這麼高興。”的確是衷心話。

    他説:“我也一樣。”他的表達能力有進步,比在温哥華好得多。

    我們依依不捨地道別。

    第二天我邊工作邊吹口哨。

    老張白我一眼,不出聲。

    我吹得更響亮。

    他忍不住問:“什麼時候學會的?”

    “開心的時候。”

    “是嗎?你也有開心的時候?”

    他挪揄我。

    我不與他計較,繼續哼哼。

    “第一批貨,共三個款,每款三十種,已全部賣清。子君,你的收入很可觀,我將開支票給你,不過店主説項鍊如能用彩色絲帶結,則更受歡迎。”

    我聳聳肩,“我無所謂,一會兒就出去辦。”

    “你再想些新款式如何?”

    “暫時想不出來。”我擦擦手。

    “發生什麼事?”他疑惑地問,“子君,原諒我的好奇,但我無法想象昨日的你與今天的你是同一個女子。”

    我太開心,要全球享用我的歡欣,衝口而出,“老張,他來了,他來看我。”

    “啥人?”

    “喏,我跟你説過的那個人。”我有點靦腆。

    “啊,他來看你?”老張放下手中的泥巴。

    “不是特地。但無論如何,我們昨天已開始第一個約會。”我説。

    老張臉色凝重。

    “怎麼?你不替我的好運慶幸?”

    “他愛你?”

    “老張,活到這一把年紀,什麼叫愛,什麼叫恨?”我説,“我們於對方都有好感。”

    “子君,別懷太多希望,本質來説,你仍然是很天真的一個人。”老張批評,“不夠專業化。”

    我笑問:“做人還分專業化、業餘化?”

    “子君,”老張説,“告訴你,這件事情未必順利,他接受你,他的父母未必接受你。

    “言之過早,”我説,“不知多少年輕女孩看着他暈浪,他未必會挑我。”

    老張凝視我,“子君,你瞞不過我,你若沒有七分把握,就不會喜上眉梢。”

    這老狐狸。

    “年輕小妞有很多不及你,子君,你這個人可有點好處。”

    青春以外的好處?恐怕站不住腳。

    “他知道你的過去?”老張問。

    好像我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案底。

    我很戲劇化地説:“我都同他講了:我曾是黑色九月的一分子,械劫諾士堡又判過三十年有期徒刑,金三角毒品大量輸入北歐也是我的傑作。婚前最重要是坦白,是不是?”我瞪大雙眼看着老張。

    “你是益發進步了。”老張被我氣得冒氣泡。

    “過去,過去有什麼好提?”

    “他知道你有孩子?”老張契而不捨。

    “知道,”我説,“他同安兒是朋友。”

    “你有前夫。”

    “沒有前夫何來孩兒?”我説,“唏,天下又不是剩我一個離婚婦人,拿我當怪物,人家辜玲玲何嘗不是兩個孩子之母,還不是俘虜了史涓生醫生嗎?”

    “史涓生是弱能人士,”老張咕噥,“他不是。”

    “好,我聽你的勸告,我不會抱太大的希望。”

    我埋頭做我的陶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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