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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鳳九不曉得自己在睡夢中沉浮了多久。

    雖然靈台渾渾然不甚清明,但偶爾也有一些知覺。她似乎被誰抱着。

    她心中覺得自己該曉得抱住她的人是誰,卻不明白為何想不起來。鼻息間隱隱然飄入一絲白檀香,此香亦令她覺得熟悉。但這種熟悉卻似隔了層山霧,令她疑惑。

    穩穩地被抱了一陣子後,似乎輾轉被放到一個柔軟的處所。她覺得這樣躺着更舒服些,懶懶隨抱着她的那雙手摺騰。

    因大多時候意識含糊着,且身體上的痛楚是一陣兒一陣兒來,尋常只感到疲累無力並無甚疼痛,這麼躺着便正合她的意,還算舒心。

    但總有疼痛襲來且一時難忍的時候,她不大經痛,料想痛得狠了也曾嚷過。每當痛到深處時,總有一隻手穩穩地將她扶起來靠着,一勺一勺餵給她什麼東西。這個東西血腥味甚濃,不大好喝,但一入喉疼痛就少許多,她覺得應該是個好東西。

    她被嗆着時,會有人輕緩地拍她的背;躺得不安穩時,會有人握住她的手;哼哼時,就有人將她摟在懷中。所以她經常哼哼,沒事兒也哼哼,想起來就哼哼。

    靈台稍有些許清明,她便在腦中盡力思索照顧自己的人會是誰,這個照顧的手法很細緻,她覺得他很有前途。但每當此時,腦中卻又開始含糊。

    時光若流華,寸寸流逝,悄然無聲。她的神思總有些顛三倒四,眼前開始煙雲一般地掠過許多熟人。最後,定格在一位身着華服風姿婉約的貴婦人身上。這個貴婦人,是她孃親的孃親,她的姥姥伏覓仙母。她有些昏頭。

    姥姥她老人家此時正坐在家中的小花廳裏同孃親議論着什麼。

    她的這個姥姥伏覓仙母,一向瞧着雖然十分温和可親,但實在是位厲害又好計較的仙母,平生大事是將膝下幾個女兒都嫁得好人家。在她的周全計較下,膝下七個女兒的確無一不嫁得穩妥,着實是位人生贏家。但嫁完女兒後,這位仙母卻開始時常地感到人生寂寞如雪的空虛。

    空虛了一兩千年,有一天,鳳九她姥爺做壽,她爹攜他們全家回去給丈人賀壽。她爹領她到伏覓仙母跟前敬茶,敬得這位站在人生贏家制高點高處不勝寒的仙母頓時欣喜地發現,她最大的這個外孫女鳳九,今年已經有三萬多歲了。

    這個年紀,差不多可以開始給她找個婆家了。

    從此仙母她老人家又找到了新的人生追求,來大女兒家做客做得異常殷勤。

    鳳九躲在小花廳的外頭,豎起一雙耳朵,聽她姥姥同她孃親到底在説些什麼。只聽姥姥道:九兒的姻緣嗎,為娘之所以這麼早作打算,是要幫她好好地挑揀挑揀。我們九兒這樣的容貌和性情,必定要嫁個三代以上的世家子弟。不過世家子弟中,也並非各個能耐,譬如前陣子你二妹夫同我舉薦的南海水君的小兒子,相貌倒是俊,家世也尚可,但手中卻沒握着什麼實職,委實是樁遺憾。為娘心中覺得,配得上九兒的,必定要是個手握重權的世家子,這才是有前途。再則,那種武將為娘也不大喜歡,譬如你四妹夫那樣的。雖然你四妹夫也算位高權重,不過,這樁婚事卻一直是為孃的一塊心病。當日,唉,當日若非你四妹妹絕食相逼非他不嫁,為娘怎會將好好一個孩兒送到一介莽夫的手中。武將嘛,成天打打殺殺,哪裏曉得憐惜疼惜人,你是九兒的娘,你便不能再犯為娘這種過錯,此後同九兒相交得深的但凡有武將,你都須多留一個心眼。此外還有一樁也極重要,所謂姻緣良配,我們九兒長得這樣好,自然也需尋個相貌同她一樣登對的,將來生出的小崽才更冰雪可愛,不辱沒咱們赤狐族和九尾白狐族的名聲。為娘此時大約只能想到這麼些,都很大略,更細緻的待為娘回去再行考慮考慮。

    鳳九她娘在一旁稱讚她姥姥考慮得很是,她們必定照着她老人家的旨意幫鳳九尋覓良婿,她老人家毋要憂心如何如何。

    姥姥和孃親的一番話,如千斤重石積壓在鳳九的心頭,她蹣跚着躡手躡腳離開小花廳,一路上感到頭上頂了座山似的昏重。

    她心儀的東華帝君,雖然白手起家身居高位,卻並非三代以上的世家,姥姥一定不喜歡;帝君他早年雖手執大權,卻早已避入太晨宮不理世事,如今已未握得什麼實權,姥姥一定又不喜歡;帝君打架打得甚好,好得許多次他統領的戰事都錄入了神族典冊供後世瞻仰,比四姨夫那種純粹的武將都不知武將了幾多倍,姥姥一定更加的不喜歡。

    帝君他除了臉長得好看以外,恐怕在姥姥的眼中簡直無一可取,這,可如何是好。

    遊廊外黃葉飄飄,秋風秋樹秋送愁,送得她心胸無限地愁悶。她蕭瑟地蹲在遊廊外思索,靠父君向一十三天太晨宮説親這條路,怕是走不通了,追求東華帝君這個事情,還是要實打實地全靠自己啊。

    一時又變換作另一個場景,鳳九卻並未想到方才是夢,反而感到這場景的轉換極其正常。只是含糊地覺得,方才的事應是過了許久,是許久前發生之事。

    不過,都快忘了,那才是當年央司命將自己渡進太晨宮的始源啊。若不是東華他不合家裏人為她擇婿的條件,若那時候將思慕帝君之事告訴家裏人曉得,再請父君去九重天同東華他説親,不曉得今日又是一番什麼局面。

    心中浮現今日這個詞,她覺得這個詞有些奇怪,今日今日,自己似乎不大滿意今日之狀,不過,今日卻是何等模樣?今日此日,究竟是何夕何日?

    她迷茫地望向四周,場景竟是在一張喜牀上。紅帳被,高鳳燭,月光清幽,蟲鳴不休,哦,今日,是她同滄夷神君的大婚。

    父君他挑來挑去,最後挑中了這個織越山的滄夷神君做自己的夫婿。

    她憶起來,她當然不滿父君擇給自己的這個夫婿,前一刻還站在轎門前同老爹一番理論,説既然他這麼看得上滄夷,不如他上喜轎自嫁了去又何必迫她。一篇邪説歪理將她老爹氣得吹鬍子瞪眼,愣是拿捆仙索將她捆進了轎子。

    然,僅是一刻而已,她怎麼就躺在了滄夷的喜牀上?她依稀覺得自青丘來織越山的一路上,應該還發生了一些可圈點之事,此時卻怎麼像是中間這一段全省了?

    她第一次有些意識到,或許自己是在做夢。但所知所覺如此真實,一時也拿不大準。燭火一搖,忽聞得候在門外的小仙童清音通報:神君仙臨。

    洞房花燭夜仙臨到洞房的神君,自然該是滄夷。鳳九嚇了一跳,她並不記得自己曾同滄夷拜過什麼天地,這就,洞房了?驚嚇中生出幾分恐慌,倉皇間從頭上胡亂拔下一根金簪,本能地閤眼裝睡。簪子鋒利,她心中暗想,倘若滄夷敢靠近她一步,今夜必定讓他血濺喜牀。一時卻又莫名,怎麼記憶中嫁到織越神宮那一晚,好像並沒有這一段,怎麼記得拜堂之前自己已經威風八面地將神宮給拆了?或者,難道,莫非,此時果真是在做一場春秋大夢?

    她心中略定了定,管它是夢非夢,她既然不喜歡這個滄夷神君,而她一向又算是很有氣節,自然即便在夢中,也不能叫他從身上討半分便宜。

    感覺神君走近,她微睜開眼,手中蓄勢待發的簪子正待為了迴護主人的貞潔疾飛出去,卻在臨脱手的一霎,噠一聲,軟綿綿落進重重疊疊的被子。

    鳳九目瞪口呆地瞧着靠近俯身的這個人,眨巴眨巴眼睛,愣了。

    來人並非滄夷,來人是方才自己還唸叨過的東華帝君。

    月光下皓雪的銀髮,霞光流轉的紫袍,以及被小燕戲稱為冰塊臉的極致容貌。

    停在牀前的人,的的確確是帝君他老人家本尊。

    帝君瞧見她睜開的眼,似乎怔了一怔,伸手放在她額頭上一探,探完後卻沒有挪開,目光盯着她的臉許久,才低聲問她:醒了?可有不舒服的地方?

    鳳九謹慎而沉默地看着這個帝君,木呆呆想了一陣,良久,她面色高深地抬了抬手,示意他靠她近些。

    帝君領會她的手勢,矮身坐上牀沿,果然俯身靠她更近些。

    這個距離她伸手便夠得着他的衣領。但她的目標並不在帝君的衣領。

    方才她覺得渾身軟綿綿沒什麼力道,將上半身撐起來做接下來這個動作,尚有點難度,不過這樣的高度,就好辦了許多。

    帝君凝目看着她,銀色的髮絲垂落在她的肩頭,沉聲問她:確有不舒服?是哪裏不舒服?

    她沒有哪裏不舒服。帝君問話的這個空當兒,她的兩隻手十分利落地圈住了帝君的脖子,將他再拉下來一些。接着,紅潤雙唇準確無誤地貼上了帝君的唇帝君被這麼一勾一拉一扯一親,難得地,愣了。

    鳳九一雙手實實摟住東華的脖子,唇緊緊貼住東華的唇。

    她心中作如此想:前一刻還懷疑着此乃夢境,下一刻滄夷神君就在半途變作了東華,可見,這的確是個夢境。夢這個東西嘛,原本就是來圓一些未竟的夢想。當年離開九重天時,唯恨一腔柔情錯付卻一絲一毫的回本也沒有撈着,委實有辱青丘的門風。今日既然在夢中得以相遇,所謂虛夢又着實變化多端,指不定下一刻東華他又悄然不見,索性就抓緊時間親一親,從前這筆情債中沒有撈回來的本,在這個夢中撈一撈,也算是不錯。

    東華的唇果然如想象中冰冰涼涼,被她這麼密實地貼着卻沒有什麼動靜,像是在好奇地等待,看她下一步還要做什麼。

    這個表現讓鳳九感到滿意,這是她佔他便宜嘛,他是該表現得木頭一些,最好是被她親完,臉上還需露出一兩分羞惱的紅暈,這才像個被佔便宜的樣子。

    貼得足夠久後,她笨拙地伸出舌尖來舔了舔他的上唇,感覺帝君似乎顫了一下。這個反應又很合她的意,滿足的滋味像是看到一樹藤蘿悄然爬上樹頂,又像是聽到一滴風露無聲地滑落蓮葉。

    她舔了兩下放開他,覺得便宜佔到這個程度,算是差不多了。況且還要怎麼進一步地佔,她經驗有限,不甚懂。

    帝君眼中含了幾分深幽,臉上的表情卻頗為沉靜,看來夢中的這個帝君,也承繼了現世中他泰山崩於前後左右都能掉頭就走的本事。

    帝君沒有害羞,讓鳳九略感失望,不過也沒有什麼,他一向臉皮的確算厚。

    鳳九抱着帝君脖子的手又騰出來摸了摸他的臉,終於心滿意足,頭剛要重新挨回枕頭,中途卻被一股力量穩住。還沒有搞清是怎麼回事,帝君沉靜的面容已然迫近,護額上墨藍的寶石如拂曉的晨星,映出她反應遲鈍的呆樣。

    隔着鼻尖幾乎捱上的距離,帝君看了她片刻,而後極泰然地低頭,微熱的唇舌自她唇畔輕柔掃過。

    鳳九呆愣中聽到腦子裏的一根弦,啪的一聲,斷了。

    近在眼前的黑眸細緻地觀察着她的反應,看到她微顫的睫毛,不緊不慢地加深了唇舌的力道,迫開她的嘴唇,極輕鬆就找到她的舌頭,引導她笨拙地回應。過程中帝君一直睜開眼睛看着她,照顧她的反應。

    實際上鳳九除了睜大眼睛任帝君施為,此外無甚特別的反應。她的腦子已經被這個吻攪成了一鍋米粥。這鍋米粥暈暈乎乎地想:跟方才自己主動的半場蜻蜓點水相比,帝君他這個,實在是,親得太徹底了,帝君他果然是一個從來不吃虧的神仙。做神仙做得他這樣睚眥必報,真是一種境界。

    她屏息太久,喘不上氣,想伸手推開帝君,手卻軟綿綿沒甚力。如今她腦子裏盛的是鍋沸米粥,自然想不到變回原身解圍的辦法。

    帝君倒在此時放開了她,嘴唇仍貼在她唇角,從容且淡定地道:屏住呼吸做什麼,這種時候該如何吸氣呼氣,也需要我教你嗎?嗓音卻含了幾分沉啞。

    鳳九自做了青丘的女君,腦門上頂的首要一個綱紀,便是無論何時都要保住青丘的面子,無論何事都不能污了青丘的威名。

    東華的這句話卻委實傷了她的自尊心,釀出氣勢狡辯道:我們青丘在這種時候,一向都是這樣的風俗,不要土包子沒見過世面就胡亂點評我!

    行這種事的時候,他們青丘到底什麼風俗,她才三萬來歲不過一介幼狐,自然無幸得見,也無緣搞明白。連親一個人,除了動用口唇外竟還可以動用到舌頭,她今天也是頭一回曉得。她從前一直以為,親吻這個事嘛不過嘴唇貼嘴唇罷了。有多少情,就貼多長時候,譬如她方才貼着帝君貼了那麼久,已當得上情深似海四個字。原來,這中間竟還有許多道道可講究,真是一門學問。

    不過,既然青丘行此事一貫的風俗,連她這個土生土長的仙都不曉得,帝君他一定更加不曉得,她覺得用這種藉口來蒙一蒙帝君,大約可行。

    瞧帝君沒什麼反應,她有模有樣地補充:方才,你是不是呼吸了?她神色肅穆,這個,在我們青丘乃是一樁大忌,住在我家隔壁的灰狼弟弟的一個表兄,就曾因這個緣故被定親的女方家退了婚。因這件事,是很被對方看不起的一件事。

    東華聽聞此話,果然有些思索。

    她在心中淡定地欽佩自己這個瞎話編得高,忒高,壯哉小鳳。

    但是有一樁事,小鳳她不慎忘了,帝君有時候,是一個好奇心十分旺盛的神仙。

    果然,好奇心旺盛的帝君思考片刻,得出結論:這個風俗有意思,我還沒有試過,再試試你們青丘的風俗也不錯。

    鳳九神思未動身先行地伸手格在帝君胸前一擋,臉紅得似顆粉桃:這麼不要臉的話你都説得出來!

    其實帝君他老人家一句話只是那麼一説,不過,他顯然並不覺得方才隨口這句胡説有何不可,提醒她:是誰先摟過來的,你還記得不記得?

    鳳九一身熊熊氣焰瞬息被壓下去一半,這,又是一個面子的問題。

    她想了半天,底氣不足地囁嚅:誠然,誠然是我先摟上去的。摸了摸鼻子狡辯,不過這是我的夢,我想要怎樣就怎樣!説到這裏,腦中靈光一閃,她驀地悟了。對,這是她的夢,東華不過是她意識裏衍生出來的夢中人物,平日口舌上從未贏過他也就罷了,在自己的夢中他居然還敢逞威風,真是不把她這個做夢的放在眼裏。

    她頓時豪氣沖天,無畏地看向東華:你,你嘛,其實只是我想出來的罷了,我自己的夢,我想佔你的便宜自然就可以佔你的便宜,想怎麼佔你的便宜,自然就怎麼佔你的便宜,但是你不能反過來佔我的便宜。搖頭晃腦地道:你也不用同我講什麼禮尚往來的道理,因為這個夢裏頭沒有什麼別的章法道理,我説的就是唯一的道理!一番話着實銷金斷玉鏗鏘有力,話罷自己都有些被鎮住了,定定瞧着帝君。

    帝君像是反應了許久。

    她琢磨着,帝君可能也被鎮住了,抬手在他跟前晃了幾晃。帝君握住她亂晃的手,明明瞧着她,卻像自言自語:原來當在做夢。停了一停,道:我還想,你怎麼突然這麼放得開了。而且,竟然沒生氣。

    帝君這兩句話,鳳九耳中聽聞,字字真切,連起來表個什麼意卻不大明白,糊塗道:什麼叫當是在做夢,茫然道:這個,難道不是在做夢?不是做夢,你又是從什麼地方冒出來的?莫名且混亂地道:我又為什麼要生你的氣?怔了片刻,目光移到他微紅的嘴唇上,臉色一白道:難不成,我真的,佔了你的便宜二字她委實説不出口,未被東華握住的那隻手,默然地提拉住蓋在胸前的薄被,妄圖扯上來將自己兜頭裹住。現實它,有點殘酷。

    帝君抬手淺淺一擋,上提的一角薄被被晾在半空,她的手被帝君握住。帝君凝眉瞧她半晌:還記不記得入睡之前,你在做什麼,小白?

    入睡前她在做什麼?此時一想,鳳九才發現竟全然沒有印象。腦中一時如瓊台過秋風,一幕幕有關失憶的悲情故事被這股小涼風一吹,頓時冷了半截心頭。自己這個徵候,是不是,失憶了?

    愁自心間來寒從足上生,這個念頭一起,鳳九覺得手腳一時都變得冰涼。正此間,冰渣子一樣的手卻被握得更緊了些,湧上稍許暖意,耳邊帝君緩聲道:我在這裏,有什麼好怕,你只是睡昏了頭。

    她抬頭迷茫地瞧着帝君。

    帝君將她睡得汗濕的額髮撩開,沉着道:有時睡得多了是會這樣,睡前的事記不得無所謂,最近的事情你還記得,就沒有什麼。眼中閃過一點微光,又道:其實什麼都記不得了,我覺得也沒有什麼。

    帝君的這句安慰着實當不上什麼安慰,但話入耳中,竟神奇地令她空落落的心略定了定。

    鳳九此時才真正看清,雖不是做夢,自己卻的確躺在一張碩大的大牀上。不過倒並非紅帳紅被的喜牀。身下的牀褥眼前的紗帳,一應呈苦蜀花的墨藍色,帷帳外也未見高燃的龍鳳雙燭,倒是帳頂浮着鵝蛋大一粒夜明珠。

    透過薄紗織就的軟帳,可見天似廣幕地似長席,枝椏發亮的白色林木將軟帳四周合着軟帳,都映照得一片仙氣騰騰。當然,其中最為仙氣騰騰的,是坐在帳中自己跟前的帝座他老人家。

    方才帝君提到最近的事情。最近的事,鳳九想了片刻,想起來些許,低聲向東華道:既然你不是夢,那在你之前夢到和滄夷神君的婚事哦,那個或許才是夢。

    她琢磨着發夢的始源,臉上一副呆樣地深沉總結:兩個月前我老頭他,呃,我父君他逼我嫁給織越山的滄夷神君,成親當夜,我花大力氣將滄夷的神宮給拆了,這門親事就此告吹。聽説,其實當年造那座神宮時滄夷花了不少錢,但是,我將它夷成廢墟他竟然沒有責怪我,我老頭跳腳要來教訓我他還幫我説情。

    她繼續深沉地總結:固然他這個舉動,我覺得可能是他在凡世統領的山河過多,瑣事繁冗,將腦子累壞了。但他幫我説情,一碼歸一碼,我還是挺感激他,覺得拆了他的窩有些對不住,心中慚愧。我估摸就是因為這個,所以今日才做這樣離奇的夢。

    鳳九的頭髮睡得一派凌亂,帝君無言地幫她理了理。她顛三倒四總結個大概,帝君一面隨她總結,一面思索大事。白止要將鳳九嫁去織越山,據司命説,這樁事已過了七十年,但此時鳳九口中言之鑿鑿此事僅發生在兩月前。看來,大約是入夢時受了重傷,仙力不濟,讓鳳九的記憶被阿蘭若之夢攪得有些混亂。

    她此時的記憶還停留在七十年以前,所以才未因他將頻婆果給姬蘅生他的氣。

    帝君覺得,阿蘭若之夢擾亂人記憶這個功用,倒是挺善解人意。

    鳳九陳情一番又感嘆一番,終究有二三事思索不出由頭,臉上露出疑惑神色,深沉地道:其實,我從方才起就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大對頭,瞧着帝君,眼中漸漸浮上一層震驚,既然方才我才是做夢而此時我沒有做夢,那這裏是何處,帝君你、你又怎會出現在此處,還、還有這個牀是誰的?

    帝君端詳她一陣,看來此時的小白,只有九重天上做自己靈狐時的記憶。這樣就好辦多了。他面色誠懇地胡説八道:此處是個類於十惡蓮花境的結界,燕池悟將我困住了,你擔心我,所以匆匆趕來救我。

    鳳九嘴張成一個鹹蛋,吃驚地將拳頭放進口中:燕池悟忒本事了,竟關了你兩次!

    帝君面不改色地道:他不但關了我,還關了你,所以我們出不去,只能困於此中。

    鳳九義憤填膺地恨恨道:燕池悟這個小人!卻又有一分不解,為什麼燕池悟再次困住你這一段,還有我奮不顧身前來營救你這一段,我一點印象都沒了?

    帝君鎮定地道:因為你睡糊塗了。見她眼中仍含着將信將疑的神氣,手撫上她的臉,定定地直視她的眼睛,語聲沉緩道,小白,你不是總在我被困的時候來救我嗎?

    你不是總在我被困的時候來救我嗎。

    鳳九僵了。

    今夜她思緒顛顛倒倒,帶得行事也一時這樣一時又那樣,自覺沒個章法,且莫名其妙。此時東華這句話,卻如一片清雪落在眉梢,瞬間掃淨靈台的孽障。

    她方才覺得自己有些清醒過來。

    幾百年前九天上的記憶如川流入懷,心中頓時酸楚。

    她記得,從前有一回同姑姑閒話,説起世間玄妙,妙在許多東西相似而又非似。例如情,欲二者。此二者乍看區別不大,卻極為不同。其不同之一,在於欲之可控而情之不可控,所以凡人有種文雅的説法稱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自己對東華,從來不是可控之慾,而是不可控之情。自以為已連根截斷,乃是根埋得太深,截出來的這一段乍看挺長,便以為到底了。其實深挖一挖,還能挖得出。

    她以為往事隨風,已緲如煙塵,此時東華簡簡單單一句話,卻將根上的黃土概數除盡,讓她親眼見到這段情根被埋得多麼深,多麼穩固。

    燕池悟為什麼又關了東華,自己為什麼不長教訓地又顛顛跑來救他,這些疑問都無須再計較。

    帝君他説,你不是總在我被困的時候來救我嗎。

    時隔兩百多年,看來,他終於曉得了自己就是當年十惡蓮花境中救他的小狐狸,九重天上陪着他的小狐狸。不曉得,他知不知道自己為了他吃的那些苦頭。

    可是曉得能如何,不曉得又如何,這不是對的時候。

    眼淚忽然盈出眼眶,順着眼尾滑落,她聽到自己的嗓音空空:你果然曉得我是當年的那頭狐狸了吧?可是,你怎麼能現在才曉得呢?

    軟帳中的氛圍一時沉重,東華的指腹擦過她眼尾淚痕,沉默良久,道:是我的錯。

    她淚眼矇矓地瞧着東華,他臉上的表情她從來沒有見到過。

    她曉得,他這樣是在示弱。他這樣示弱,對她説都是他的錯,但是她其實心中明白,所謂不知者不罪,並不是東華的錯,是老天爺沒有做給他們這個姻緣,東華道這個歉道得沒有道理。

    她這麼慘兮兮地哭着責問他也沒有道理。

    只聽説相逢一笑泯恩仇,沒有聽説相逢一哭結新仇。

    她自己抬手將淚拭乾,垂着眼睛接着東華的話。低聲道:也沒有什麼,在姬蘅來太晨宮前,其實你一直還是對我不錯,姬蘅來了你才對我變壞,這個,你不用放在心中,因為很早以前我就已經想明白這個道理,姬蘅是你的心上人,我那時候大約只能算是太晨宮中的一頭靈寵,我抓傷了姬蘅,你將我關起來以示懲戒沒有什麼錯。我被關起來你沒有來看我也沒有什麼,那時候你在準備同姬蘅的婚事,婚事這個東西一向異常煩瑣,有諸多禮制,你可能忙得一時忘了我也是有的。

    她吸着鼻子,故作大度地道:你新近喜愛上的靈寵差點兒將我弄死的事,這個,你更不用將它放在心中。這個事情我已琢磨出了一套道理,可以自己想得通了。當日倘若我乖乖任重霖將我拘着,就不會遇上這等禍事,所以也不能怨天尤人,終歸其實是命中註定我的運氣可能不大好。

    她抬起手再將眼淚擦一擦,認真地道:因為我在你的宮中受了很多磨難,可能是老天爺借這個來暗示我們無論如何都沒有緣分,所以我

    帝君的聲音從頭頂傳來:所以你?

    鳳九愣愣抬頭,下巴上還有兩顆未擦乾的淚珠兒,被帝君這麼一打斷,所以要怎麼,她也有些含糊。帝君蹙着眉,臉上凝着一層寒冰。鳳九卻覺得,帝君看着自己的目光像是有點悲傷。

    當初在九重天上,若那時便曉得豢養的靈狐是青丘白家的小帝姬,自己當會如何?東華思及這個問題,覺得多半會將鳳九送還青丘。小狐狸在十惡蓮花境中的相救之恩,他自會向青丘送上九天珍寶酬謝。於情他自然很鍾愛小靈狐,於理,卻實不便將一族帝姬留在自己身旁教養着。

    固然過往的許多他着實不知情,但這種不知情,或許本身就是一種錯。往事實不可追,此時也不是追悔的時候。

    入眼處,鳳九的臉上愈顯疲憊,虛瞟梢頭的明月,距她醒來估摸已有近半時辰。時候不多了。

    墜入阿蘭若之夢,鳳九修為盡失,魂體皆傷。三月以來,靠着東華一日三盒生血喂着,方把魂上的傷補齊全,將三萬年的修為重新渡回來。但身體仍十分虛弱,還需調養。

    神仙調養仙體,自當尋個靈氣匯盛之地,方是最佳。可地仙們居住的梵音谷中,卻少有靈山妙境,東華便以己身靈力做出一個調養封印來,專為調養鳳九的仙體。

    按調養封印這個法術的道理,因是專做給鳳九,待她一醒來,周身沉定的氣澤開始浮動,相系的調養封印便自發地啓動,需將她的仙體在一個時辰內置入其中,封印方才有效。所謂的時候不多了,便是這個緣由。

    不過,封印雖是養仙體的好地方,魂魄卻不宜長時間拘在此中,最好提出來置於他處。似鳳九這種狀況,將魂魄放進一個活人的身體中,時時能汲取一些生氣地養着,才是最好。至於阿蘭若之夢,倒不急着出去。

    鳳九獨自靠在牀角處,表情含糊地瞅着被子。

    東華凝眉不語,此時小白心中記恨着他,其實她記恨得不無道理,但離將她放入調養封印唯有最後半個時辰。一入調養封印,照她身體虛弱的程度,沒有三個月怕是出不來。讓她繼續記恨着自己度過這最後半個時辰,對誰,都是一種浪費。

    軟帳中一時靜極,帳外蟬聲入耳。

    鳳九在牀角抱了片刻的被子,猶豫着向東華道:你怎麼了,帝君?

    帝君回過神來,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良久道:你方才想説,所以什麼?見她竟蹙着眉頭開始回想,突然道,沒有什麼所以了,其實我們已經成了親。

    砰,鳳九一頭撞上牀框,齜牙道:怎麼可能!

    帝君的眼神黯了一黯,反問她:為什麼不可能?

    鳳九揉着額角上的包:我並不記得她並不記得自己同東華換過婚帖拜過天地入過洞房固然,後一條想不起也無妨,但是半點記憶也無可見帝君是在唬她。但帝君此刻的表情如此真誠她糾結地望着帝君。

    東華伸手幫她揉額頭上的包,將包揉得散開方道:不記得是因為你失憶了,方才我説你睡糊塗了是騙你的。有耐心地解釋,我擔心你知道後害怕,實際上,你是失憶了。

    失憶?失憶!

    作為一個神仙,活在這個無論失憶的藥水還是法術都十分盛行的危險年代,的確,有些容易失憶。

    鳳九結巴地道:我、我這麼倒黴?她腦中此時的確許多事情想不起來。在這種前後比照的驗證之中,她越發感覺,帝君説的或許都是真的,驚恐地道:但是我明明、我怎麼可能答應這個婚事,我

    帝君的手停了停,目光頓在她的眼睛上,深邃地道:因為,小白你不是喜歡我嗎?

    帝君用這種神情看人的時候,最是要命。鳳九捂住漏跳一拍的胸膛,絕望掙扎道:一定不是這個理由,如果是這個理由那我之前做的那些

    帝君不動聲色地改口:那只是其一。他接着補充,主要還是因為我跪下來求你原諒了。

    鳳九不絕望了。

    鳳九呆了。

    呆了的鳳九默默地將拳頭塞進口中。

    帝君下跪的風姿,且下跪在自己跟前的風姿她試圖想象,發現無法想象。

    連想象都沒有辦法想象的事,居然千載難逢地發生了,但,她居然給忘了。她實在太不爭氣了。

    帝君説,他曾跪下來向她求親。拋開帝君竟然也會下跪這樁奇聞不談,更為要緊的是,帝君為什麼要娶自己?

    這,真是一樁千古之謎。

    她的好奇已大大抵過吃驚,心中沉重地有一個揣測,試探着脱口道:因為你把我怎麼了,所以你被迫要娶我嗎?你的心上人姬蘅呢?

    帝君愣了片刻,不解地道:姬蘅和我,你怎麼會這麼想,她和我的年紀相差得目光對上鳳九水汪汪的黑眼睛,突然意識到,她的年齡似乎和自己差得更甚。皺着眉頭一筆帶過,言簡意賅地道:姬蘅和我沒什麼關係。

    從東華的口中竟然聽到這種話,鳳九震驚了,震驚之中喃喃道:其實,我是不是現在還在做夢當中?

    她用力地掐了自己一把,疼得眼中瞬時飆出兩朵淚花,淚光閃閃地道:哦,原來不是做夢,那麼就是我的確失憶忘記得太多了。我覺得,這個世界變得我已經有點不大認得出了。

    她困惑地向東華道:其實我還有一個疑問不曉得能不能請教。

    這個疑問,它有一點傷人,但她實在好奇,沒忍到東華點頭已經開口:倘如你所説,我們的確已然成親,為什麼我老頭會答應這門婚事,我還是有些想不通,因為你,她有些難以啓齒地道,因為我老頭一向是個很俗的神仙,你不是三代世家而且如今已經沒有手握重權,不大符合他擇婿的條件

    帝君默然片刻:青丘原來還有這種擇婿的規矩,我沒有聽説,又思索片刻,抬頭誠懇地道,或許白奕覺得我雖然沒有什麼光輝的前程可言,但是都給你跪了,勝在為人耿介忠厚,看我可憐就答應了。

    從帝君口中飄出的這篇話,鳳九琢磨着,聽上去有些奇怪。

    但她説不出哪裏奇怪,因從道理上推,這個理由是行得通的。他們青丘,的確一向稱得上心軟,容易氾濫同情之心。

    如此看來,帝君確然沒有唬人,她同帝君,果然已經成親。

    不管自己是怎麼才想通嫁給了帝君,但,自己在如此糾結的心境下竟然能夠想得通,這説明帝君他一定花了功夫,下了力氣。帝君他,挺不容易。原來她同帝君,最後是這樣的結局,她從前糾結許多真是白糾結了。天意果然不能妄測,你以為它是此種,往往卻是彼種。不過,這也是漫漫仙途的一種樂趣罷。

    她因天意的難測而惆悵了半刻,回神瞧見帝君漆黑的眼睛正凝望着自己,心中不知為何突然生出高興來。

    她裝模作樣地咳了一聲,拼命壓抑住勃勃的興致,試探地向東華道:帝君你肯定不只給我跪了吧?雖然我不大記得了,但你肯定還幹了其他更加丟臉的事情吧?

    她覺得,儘管自己謙虛地使用了兩個疑問句而非咄咄逼人的反問句,但她問出的句句疑問,毫無疑問必定都是真的。帝君乍聽她此言後驀然沉寂的神色,就是一個最好的例證。自己洞察世事之能,真叫作一個英明!

    她按捺住對自己澎湃的讚歎之情,得意道:不要因為我記不住就隨便唬我,跪一跪就能讓我回心轉意真是太小看我了,我才不相信。

    她最後補充的這一句,原本不過想再從東華口中套出兩句好聽話,但不知為何,卻見帝君聽罷竟陷入一段長久的失神,直至一截枯枝掉落在牀帳上打破沉寂,才恍然回神似的輕聲道:倘若要你想得通他略沉吟,那要怎麼做,小白?

    鳳九認為,帝君不答自己反倒將話頭拋回來,此乃他害羞的一種表現。也是,他當初為了挽回自己,定做了許多出格之事,此時不忍回憶。她心中大悦。雖然她對於帝君為何要挽回自己仍舊似懂非懂,但這個因由她不是忘了麼,她忘的事情太多,不急於這一時半刻要全部曉得。

    帝君蹙着眉頭,似乎有所深思地又問了她一句:你想要我怎麼做,小白?

    因她已堅定地認為東華此時乃是在害羞,內心滿足,就覺得不能逼帝君更甚。帝君既然想用問她這招轉移話題,就姑且讓他轉一轉。

    她撓了撓頭,慢吞吞地回道:這個嘛,照着我的道道來,我一時也想不出該劃出個什麼道道。停了一停,不過我聽説剖心為證才最能證明一個人待另一個人的情義哦,這個詞可能你沒有聽説過。聽我姑姑説在凡界十分的流行,言的是同人表白心跡,沒有比剖心示人更有誠意的。因於凡人而言,剖心即死,以死明志,此志不可不重,才不可不信。

    看到帝君皺眉思索的模樣,咳了一聲道:這個,我只是隨便一説,因為你突然問我想要你做什麼,我就想到什麼説什麼,但都是墊一墊的話罷了。

    抓抓頭道:可墊到這一步我也想不出我真心想要讓你做什麼。

    目光略往帷帳的角落處一瞟,眨了眨眼睛:此時若有一爐香燃着,待會兒入睡可能好些,你要麼就幫我燃爐香吧,再有什麼我先記着,今後再同你兑。夫妻嘛,不大講究這個。夫妻二字出口時,目光有些閃爍,不好意思地望向一旁。

    此二字含在唇中,滋味新奇,她不是沒有嫁過,在凡世時嫁給葉青緹屬無奈之舉,有名無實,他從未以妻這個字稱過她,她也未這麼自稱過。

    原來良緣得許的成親,竟是這麼一回事。

    東華的眼中含了些深意,語聲卻聽不出什麼異樣,良久,道:也好,你先欠着,隨時可找我兑。話罷轉身為她燃香,倒叫她有些蒙。

    果然是成親了,今日她説什麼帝君竟然就認什麼,天上下紅雨也沒有這麼難得。

    帝君背對着她坐在牀沿,反手於指端變化出一個鼎狀的銅香爐,袖中取出香丸火石,一套動作熟極流暢。

    鳳九騰出時候回想,帝君今日的表情,雖然大多在她看來還是一個表情,但似乎有些表情又有微妙的不同。而這些微妙不同的表情,都有些難懂。她搞不懂,也就不打算搞懂,轉而跪行他近些,想看看他燃的何種香。

    沒料眼前的紫色背影忽然轉身,她嚇了一跳。瞧着近在咫尺的帝君的臉和帝君纖薄地親上去會有些涼的唇她強作鎮定:我就是來看看你燃的什麼香。

    因她膝行跪着,比坐着的帝君還高出些,難得讓帝君落在下乘。

    她不動聲色地直起腰,想同帝君的臉錯開些。

    錯到一半,左肩卻被帝君伸手攬住,略壓向自己,姿勢像是她俯身要對帝君做些什麼。

    帝君微微仰着頭:我覺得,你看樣子是在想什麼。

    帝君問出這句話時,她並沒有想什麼,但帝君這麼問了,她就想起了什麼。轟一聲,一把火直從額頭燒到脖子後頸根部。

    因離得太近,帝君説話時的吐息,不期然必定要繚繞在她的唇瓣,帝君追問:你在想什麼?

    看着帝君放大的俊美的臉,鳳九突然於此色相間得了極大一悟。

    浮世仙途,萬萬年長,緲無盡頭,看上去無論何事何物皆可盡享,但其實,也只是看上去罷了。與這萬萬年長的命途相比,一生所遇能合心意的美人,不過萬一,能合心意的妙事,不過微末。既然已經是萬一和微末了,遇到就務必不能浪費。何況,眼前這個萬一和微末,還是同自己成了親的夫君。

    她伸出手來捧住帝君的臉,懷着破釜沉舟的決心,正欲一舉親下去卻感到帝君的手一勾,她的頭驀地低下去,正碰到他的唇。

    帝君的聲音裏似含了絲笑意:原來是在想這個。

    她的確是在想這個,但她想是一回事,他説出來又是一回事。這種事,死,都不能承認。她唬起氣勢來,理直氣壯道:誰在想這個,我只是覺得,既然我們成了親,那麼第一次一定不是我主動親你,片刻前片刻前雖然我主動了罷,但只是因為我在做夢夢得有點糊塗,我清醒着其實是十分矜持的一個人

    帝君打斷她道:你説得對,的確是我主動。

    她想要再説些什麼,未竟的話卻淹沒在下一個親吻之中。

    帝君閉着眼睛,她才發現他的睫毛竟然很長。

    帳頂有明珠微光,白樹投影。鳳九的手搭在帝君肩上,微垂頭亦閉上眼睛,慢慢地圈住帝君的脖子。

    這些動作她都做得很無意識,腦子裏模模糊糊地覺得,姻緣真是一樁離奇之事,曾經她最異想天開的時候,也沒有想過帝君有一天成為她的夫君,會像這樣珍惜地來親自己。他的手那樣輕緩地放在自己頸後,那樣無防備地閉着眼睛,咬着她的嘴唇那樣温柔。

    帝君這樣最神仙的神仙,一直活在三清幻境菩提淨土,世上無人有這個膽子將他拉進十丈紅塵,這件考膽量的事,她幹了,而且,她幹成功了,她太能幹了。

    她將他拽入這段風月,這是他從未經歷的事,他一定很不習慣,但即便這樣,他也沒有亂了方寸,仍然是他的步調他的規矩,這的確是她一向曉得的帝君。她覺得很喜歡。

    片刻後。

    東華低頭瞧着躺在他臂彎中熟睡的鳳九。

    懷中的少女柳眉細長,濃密的睫毛安靜合着,嘴唇紅潤飽滿,比剛醒來時氣色好些。

    一個時辰還是太短,縱然自己用了不太光明的法子,才令她後半個時辰未鬧彆扭,不過,他倒並不大在意這個不光明的法子妥不妥當。他一向講究實用,法子管用,就是好法子。

    此時最要緊之事,是將她的魂魄提出,令她的仙體即刻進入調養封印中將養,不能誤了時辰。

    待她數月後調息完畢從封印中出來,混亂的記憶會不會修正,憶及這一段會不會更記恨自己,帝君當然想過,這個也令帝君他微有頭疼。但帝君覺得,此事同行軍佈陣不同,沒有什麼預先的對策可想,只能隨機應變,看她到時候是個什麼反應,再看怎麼來哄她。

    抱着鳳九來到潭邊,她仍在熟睡中。

    月色幽涼,帝君單手將鳳九攬在懷裏,微一抬袖,沉在水月潭底的調養封印破水而出。水簾順着封印邊緣徐徐而落,露出口暈了白光的冰棺。

    冰棺四圍雲霧繚繞,瞬時鋪徹水面,一看即知,此雲氣乃磅礴的仙澤。雲霧中光芒雖淡,卻與樹林的翠華、月夜的清輝全不相同,令十里白露林瞬然失色。水中的游魚們得分一絲仙澤滋養,抵過百年修煉,紛紛化形,倉皇跪立於水潭之上,垂拜紫衣的神尊。

    帝君漠然踏過水麪,將懷中熟睡的鳳九小心放進冰棺,聽她在睡夢中蹙眉:冷。

    有膽子大些的小魚精伸長脖子,想看看冰棺中少女的面容,被同伴倉皇地拉回去,抬手將她的頭壓低。小魚精猶自好奇,抬起眼睛偷覷。

    帝君將外袍脱下來蓋在鳳九身上,握着她的手直到她不再發抖,輕聲安撫:待在這裏時乖一些,過些時候,我來接你。將她散開的長髮略一整理,方回頭對跪做一團的小魚精們道:將她寄在你們這裏,代我好生照看。

    語聲並不見得如何抬高,一潭的小魚精們卻將頭垂得更低,恭順得近乎虔誠,聲音雖怯懦倒也整齊:謹守尊神之令。

    圓月隱沒,小魚精們見白衣的神尊端視冰棺中的少女良久,方伸出手指在她額頭一拂,提出了她的魂魄。離體的魂魄像一團綿軟的白霧縈在他指間,環着微弱的光暈,十分端莊美麗。

    鳳九的魂魄需放進一個活人的身體中將養,但若將她的魂魄放到一般人身上,她的修為有限,怕到時候同那人的魂魄纏在一起,臨到頭來分不開卻麻煩。最好是找個有孕的女子,將鳳九的魂魄寄在她胎中,這樣最好。

    東華將鳳九的魂魄小心籠住,轉身時,身後的冰棺緩緩沉沒入水中。

    今夜無風。倒是個好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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